“图像比较”对培养审美感受力的作用

2021-06-29 02:57方建勋
大学书法 2021年3期
关键词:褚遂良颜真卿楷书

⊙ 方建勋

我在北大给本科生开了一门书法课,课程名称叫“书法审美与实践”。为什么要把“审美”放在前面呢?我们通常说“取法乎上”,那“上”又是什么呢?应该朝哪个方向去练?这里就有一个审美导向在里头。书法的“审美”,有点像我们开车用的“导航”。你如果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导航”,很有可能就会迷失方向,你越用功越努力,可能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即使不练书法,对于欣赏书法来说,审美同样是重要的。

先区分两个概念,什么是审美?什么是知识?

“审美”与“知识”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知识”可以讲授,而“审美”不是一个知识性的概念,它是生命的一种感受,也就是个人的一种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个体生命体验的感觉。所以,“美育”或者说是“书法美育”“书法审美”,它不是一种关于“美的知识”的传授,尽管“美的知识”对美育能起到一定作用,但二者是不可以画等号的。

比如,谈到褚遂良的楷书《雁塔圣教序》的时候,以下是关于这个碑的文字描述:

序文永徽四年(653)十月十五日刻。李世民撰文,褚遂良楷书二十一行,行四十二字。后记永徽四年(653)十二月十日刻,李治撰文,褚遂良楷书,左行,二十行,行四十字。碑在陕西西安大雁塔。[1]

这些文字,不是审美体验,而是关于这件作品的知识。

那么什么是审美体验?当你看到褚遂良这件楷书《雁塔圣教序》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审美感受?例如,清代的书论家王澍读到这件作品时,他记下了这么一段美妙的语言:“笔力瘦劲,如百岁枯藤,而空明飞动,渣滓尽而清虚来,想其格韵超绝,直欲离纸一寸。”这些文字,就不属知识,而是描述审美体验,是王澍在欣赏《雁塔圣教序》时的个体感受。

书法审美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呢?是美感的培养。

如果没有对书法的美感体验,不管是大众还是专家,即使是博导、教授,也未必能写出一件真正好的书法作品来,所以美感和知识不能画等号。

那么,美感能不能培养呢?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培养的。当然有的人天生对美的感受力会好一些,有些人会弱一些,这种差异也是存在的。那么所谓“美育”呢?意味着帮助学生获得这种独特的体验。老师永远不可能替代学生去体验书法之美,但可以用一些方法帮助学生获得书法之美的体验。在“美育”的过程中,老师可以起到一个重要的作用。

在书法教育中,培养审美感受力的方式、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比较有效的方法是:图像比较法。这种方法不仅仅可以在课堂上用于引导书法的学习实践者,其实也可以借助它来提升我们每个书法欣赏者的审美力。

我们回过来继续欣赏《雁塔圣教序》的美,如果没有与别的字帖对比,可能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婀娜劲瘦”的感受,无法理解其简直像楷书王国里的“敦煌飞天”,有一种临风而起、清净空灵的美感。

这种美感假如我们将其跟颜真卿的字进行对比,就能更加凸显这种审美的特质。颜真卿的《颜家庙碑》,特别厚重宽博,体势非常宽博,有一种正大气象。

我们再比较一下单字。一个是《雁塔圣教序》的“远”的单字,一个是《颜家庙碑》的“远”的单字,我们将二者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我们既可以看出褚遂良楷书的审美特质,同样也可以看出颜真卿的楷书的审美特点。通过这样的一种比较方式就非常清晰。颜真卿的楷书不在于“婀娜飘逸”,而在于“宽博厚重”,与褚遂良楷书对比之后,更明显看出其宽博和厚重。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局部

颜真卿《颜家庙碑》局部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刻石局部

颜真卿《颜家庙碑》刻石局部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远”

颜真卿《颜家庙碑》“远”

柳公权的“南”

颜真卿的“南”

柳公权的“闻”

颜真卿的“闻”

褚遂良的“闻”

欧阳询的“国”

柳公权的“国”

颜真卿的“国”

赵孟的“国”

褚遂良“唐”

《多宝塔碑》 “唐”

《大唐中兴颂》 “唐”

通过图像比较的方式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三个楷书是同样的一个“闻”字,左边这个是柳公权的,中间这个是颜真卿的,右边这个是褚遂良的。大家可以感受到这三个字之间的这种宽博感,这种非常细微的区别。

再比如说,柳公权与颜真卿的“南”字,颜筋柳骨,颜真卿的楷书“南”字,明显更宽博。所以当我们说到厚重宽博这种审美概念的时候,你是可以通过图像的方式来得到一个验证的。那么在欧、颜、柳、赵楷书的四大家中,颜体的结构也是最为宽博的,我们可以从比较中感受到这一特点。

比如我们看“国”在四大楷书家笔下各有特点,四个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颜真卿的“国”字在结构上比其他三家更有突出的“宽博感”,甚至可以拿尺子量,几乎测得出来。

我们知道,清代的书法家何绍基是从颜体中“走出来”的大家。我们不妨就其结构方面来与颜真卿楷书做一比较。何绍基学颜很有味道,但是就结体的宽博感而言,还是不如颜真卿。何绍基主要取法了颜体的厚重与浑朴。

就“厚重感”来说,颜真卿与褚遂良几乎是两个极端。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中的“唐”与颜真卿《大唐中兴颂》中的“唐”进行对比。褚书是极其飘逸的,就像王澍说的“直欲离纸一寸”,颜真卿则极有重量,可以说是“重若崩云”。

就颜真卿本人书法而言,他的楷书在早期和晚期也有差别。如图,中间的“唐”出自早期所书《多宝塔碑》,右边的“唐”仍然是出自晚期的《大唐中兴颂》。颜体楷书的“厚重感”风格走向成熟,到后期才形成的特点,在早期并没有凸显这一审美特质。

成熟的颜体,如此厚重,以至于产生一种强烈的“体积感”。我们经常说,书法的点画线条要圆浑饱满,这种感觉也即“体积感”。“体积感”显现于每个成功的书法家笔下,不过颜真卿成熟之后的楷书,其“体积感”无疑是最强烈的。

《东方朔画赞碑》中“也”和“之”两字,特别有体积感,仿佛可以用手去触摸它。对比唐代的著名浮雕《昭陵六骏》,二者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书法的美感,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哪怕是和浮雕相比,也具有与浮雕类似的艺术审美特质。

当了解了颜真卿的“宽博厚重”,当我们将颜真卿的楷书对比了《昭陵六骏》浮雕之后,再看颜真卿这样一大篇幅的《东方朔画赞碑》时,就更能够体会其重量感、博大感。

颜真卿的楷书,还被称作是“庙堂气象”的代表。“庙堂气象”有两层含义:一是从人格的角度来说,是一种圣德君子的象征,这方面我们谈得比较多。另一个方面,可能容易被忽略掉的,那就是偏于物理性的,类似“恢宏殿堂”的建筑美感。

书法的结体,又叫结字,也叫“间架结构”;古人常以看待建筑的方式看待书法的结体。比如,传为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其中“第十法·覆盖”说:

覆盖者,如宫室之覆于上也。宫室取其高大,故下面笔画不宜相著,左右笔势意在能容,而覆之尽也。[2]

显然,这是站在一个看待建筑的角度来谈书法结构的问题。事实上我们通过图像比较也可以看得出来,比如《峄山碑》字体结构强烈的中轴线对称,跟我们的建筑有相似性。

又比如汉代隶书《曹全碑》的“参”字,与园林里亭子的造型有一定的同构性。

回到颜体,我们从庙堂建筑的角度来看看《颜家庙碑》中的“同”字,就感觉到像殿堂一样撑起了这个字的架构。与褚遂良的楷书“同”比较,颜真卿的楷书显然不同。再跟三国魏锺繇的楷书“同”字对比,显然还是颜真卿的楷书更宏大。再与欧阳询楷书“同”字对比,仍然是颜书显得更宏大。

再比如颜真卿的“异”字,对比宫殿式的建筑,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庙堂感。似乎颜体的感觉,最能匹配庙堂建筑。回头再来看颜真卿与褚遂良楷书时,对二者的书法美感,便有了一个新的感受,或许已经能站在一个新的角度来体会宽博与厚重了。这也说明,审美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培养的,是可以通过“图像比较”的方式来提升的。

有比较才有鉴别。在图像比较中,我们会对某一件书法或某一家书法的美感特质感受得更为细致入微。那么日积月累,我们的审美感受力便会越来越敏锐,越来越能感受到书法审美的微妙和差别。

褚遂良“同”

颜真卿“同”

锺繇“同”

欧阳询“同”

颜真卿楷书“正”“开”

何绍基楷书

颜真卿《东方朔画赞碑》(局部)

唐《昭陵六骏》之一

《曹全碑》“参”字

颜真卿《颜家庙碑》“异”字

注释:

[1]仲威.中国碑拓鉴别图典[G]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532.

[2]欧阳询.三十六法[G]//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清乾隆霁云阁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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