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翰隶书砚铭研究
——以《砚史》为例

2021-06-29 02:57王群方
大学书法 2021年3期
关键词:北京大学出版社砚台

⊙ 王群方

弁言

高凤翰(1683—1749),字西园,号南村、南阜老人,山东莱州府胶州城三里河人。他天资聪慧,生于诗书之家,自幼便受到书画的熏陶。其九岁即能作诗,十几岁便开始作画。高氏一生仕途不顺,但平生好游历四方,以诗文书画会友,后辞官于扬州卖画为生,后人将其列入“扬州八怪”。因其晚年右臂病废,便用左手作艺,故而自号丁巳残人、后尚左生。

“壮士爱宝刀,名士爱宝砚”[1],高凤翰一生藏砚数千方,自称“砚癖”,并从藏砚中选取佳品镌刻铭跋,著成《砚史》。现存《砚史》是由王相、王曰申、吴熙载摹刻本,原本已佚(日本侵华战争中不幸散佚)。陈志平先生《书学史料学》指出:“对于书家的研究,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对其生平事迹的研究。主要弄清楚他的姓氏、籍贯、世系、生卒、行迹、创作、交游等。”[2]纵观高凤翰《砚史》,不乏其行迹、创作、交游等的记述,其中所蕴藏的史料非常丰富。

高氏所刻砚铭,多有对砚台的来源、鉴藏的记述。如“此老坑上品,长如拓纸厚,其广三之一而有奇,通体紫玉……此砚得之济南朱篠园世兄”[3]。亦有其右手病废后所铭第一方砚的记述:“夔龙池,南村并题……此余病痿后,左手书铭刻砚第一方也。”[4]除去史料价值、人文价值,高凤翰极高的艺术手法,使得每一方砚台都具备了艺术性,再加上王曰申倾其毕生所能进行翻刻,较好地保存了高氏《砚史》的模样,有很大的艺术价值。高氏对每一方砚都细心铭刻,汇集了其不同时期的不同书体,而其中隶书砚铭最为常见,为研究高凤翰隶书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材料。

一、砚铭与《砚史》

苏易简《文房四谱》有云:“砚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5]故而古人称“砚”亦为“研”,在《砚史》中,“砚”和“研”通用。砚台对于古代文人而言至关重要,是文房四宝中最易保存、传承者,苏易简云:“终身与俱者,唯砚而已。”所以砚台对于古代文人而言不仅是研墨的器物,更是一生相伴的雅玩。一方砚台的最大价值不在于其使用价值,而是背后所蕴含的人文价值和艺术价值,故而砚贵有铭,砚以铭传。砚铭指镌刻在砚上的文字,它是对砚的说明和补充,其主要内容有纪年、题名、赞颂、箴戒、述志、抒情、鉴赏、馈赠等。

铭有名人题款的砚台价值会大大提升,如高凤翰曾获赠得到一方陆游藏砚,砚侧篆有“老学庵著书第二砚”数字和钤印“陆”字。高凤翰在《砚史》中将其记载:“此砚获之京师,为余授业张巡台夫子所赐……余携归涤视得后铭。出剑南,来燕市,归我南村,文字喜。”[6]这方砚台又先后被金农、黄易收藏并铭文于上。一方宋砚历经数年,后经数位名家题款收藏,使用价值对于这样一方名砚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背后所具备的人文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大瀛海砚铭拓片 选自三联书店《砚史笺释》

高凤翰《砚史》得以流传,一方面是“砚癖”高凤翰亲力而为之。高凤翰仿照《史记》表、书、本纪、世家、列传的体例,并以史称之。“据说最初是用彩墨拓印,并在模糊处用笔勾勒填补。原书设色浅淡,并配朱墨、藤黄、赭石等色,钤以朱印,色泽古典可爱。若此书得以流传,必定是一本令人爱不释手、细细把玩的古书。”[7]另一方面,由于高氏死后,《砚史》下落不明,宿迁王相好古,多方搜索,终得之,并请王曰申、吴熙载摹刻编绘成册。故而,王相等人功不可没。王相(1789—1852),字惜庵,祖籍山东临沂,南迁浙江秀水,后隐居宿迁。清代中晚期著名藏书家,家有百花万卷草堂、池东书库,藏高凤翰《砚史》以及历代别集善本40万卷。王曰申(1788—1841),原名王应绶,字子若,一作子卿,江苏太仓诸生,王原祁玄孙。王原祁即“清初四王”之一,享誉画坛,故王曰申工山水,且镌刻极工,曾为万承纪太守缩摹百二十汉碑于研背。惜王曰申仅活54载,没有完成《砚史》摹本,仅完成其半。览观《砚史》,较后半段由吴熙载所用枣木翻刻而言,前半段由王曰申所摹极其细腻,可见王曰申用心之极。

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中曾云:“摹研史研摹研史,我摹史研尔摹史。谁惊谁疑谁笑嗔?尔悲我叹南村喜。万人海里今惜间,两生一死三痴子。”[8]据史料记载,王相出资供应给王曰申摹刻《砚史》,但二人从未见面,仅通过书信来往。王相和王曰申订交在道光十八年(1838)九月,摹刻《砚史》也就从这时开始,而此时高凤翰已逝世将近一百年。王相、王曰申用毕生的心血去摹刻南村老人《砚史》,从王曰申尺牍中可以得知王曰申摹刻《砚史》全过程。其对石材的选择十分严苛,“青石性硬不称手……如或不可,则仍用青石摹刻,但恐不精耳”[9];为了专心摹刻,谢绝一切应酬,甚至“因砚史而暂与亲友有形迹之疏”[10];南村气韵古秀,并融各家之长,子若深知自己不如南村,但其能“谨守其制,竭力追摹,以求一丝不越”[11];再到后来子若病入膏肓仍以此为乐,“虽病重,乐此不疲,每刻石时,转觉心平气定”[12]。可见,摹刻《砚史》对王曰申而言已与生命融为一体,以至于王子若临死前还向神灵祷告“愿假一年寿,毕《砚史》工而后死”。这种精神,源于王相对王曰申的赏识,更是三人横跨一个世纪的相遇,使得“万人海里今惜间,两生一死三痴子”,最后让《砚史》流传至今,功德无量。

二、《砚史》隶书砚铭研究

高凤翰《砚史》中收砚165方,所拓砚图有112幅,所收砚中,大多为高氏自题砚铭,以隶书、行草为主。据统计所拓砚中有隶书题铭的砚台多达数十方,数量相当可观,涵盖高凤翰不同时期的隶书风格,为研究高凤翰隶书提供了大量材料。高氏所藏砚台种类繁多,有端砚、歙砚、澄泥砚、青州红丝砚、瓦当砚等,砚台材质不同会影响高凤翰砚铭的风格。需要指明的是,高凤翰铭砚是篆、隶、楷、行兼备的,不是孤立存在的。隶书题砚,行草或楷书落款,是高凤翰铭砚的主要样式。

研究高凤翰《砚史》隶书砚铭,需要注意四个问题。其一,高凤翰《砚史》中铭、跋、题、制,以及书体众多,所以做以区别至关重要。王相按语皆为正楷,且后都有“惜庵”落款。王曰申皆以隶书记之,工整清秀,与高凤翰隶书风格相差很大,较为容易区分。其余跋文皆可根据落款进行辨识。其二,《砚史》中所收录的砚台有许多是他人所赠,上有隶书砚铭,但并非高凤翰所铭。如“春草堂世砚”,后有按语:“此砚先生未刻一字,亦未拟铭。”[13]其三,区别复题砚,如乾隆二年(1737),高凤翰曾复题“紫潭砚”,“紫潭”隶书二字应为先前所题,而非乾隆二年所题。这对研究高凤翰隶书砚铭分期十分重要,不可忽视。其四,《砚史》摹本编排不甚系统,较为凌乱。如《砚史》摹本第十四,其左方为高凤翰早期的“冷云砚”,但右边则为“田田砚”砚背铭文,而正面则录在《砚史》摹本第九。两砚均有隶书砚铭,风格虽似,但并不是同一方砚台,应予以甄别。

(一)“八分初学自先生”

康熙五十九年(1720),高凤翰铭“冷云砚”,是《砚史》中纪年最早的一方砚台,砚铭云:“半砚冷云。蘧然行笈之宝。去冷僧,归冷宫,吾不能不多尔之耐寒。南村戏作。庚子。”“半砚冷云”四字为隶书题铭,后为行草落款。此砚为高氏38岁所书,从题铭和落款中,能够发现此时高凤翰的书风尚为清雅,隶书题铭有汉隶的特点,结字匀整,用笔方圆结合,温文尔雅。目前所见高凤翰的书画作品中很难找到有纪年的隶书题款,而这一方“冷云砚”则恰好有庚子纪年,是对高氏早年隶书作品的补充。

高凤翰隶书早年学画家冯景夏。冯景夏(1663—1741),字树仁(一作树臣),号伯阳,浙江桐乡人。为人精敏有气略,好读史书,工文章,善书画。高凤翰《鸿雪集》中有诗《再赠冯司寇公》云:“八分初学自先生。”[14]雍正十年(1732)高凤翰得“级砚”,记云:“冯少司寇旧守胶西,余滥竽为门下士,每侍文䜩,辄比苏门晁秦……如公之不忘旧契者,几人哉?此砚为其戏酬润笔,后方凿宋式岰堂而未毕者半,公将命选善工完其制,而舁赐之,余请曰,‘层界若戺,有阶之处,可勿凿。’退而铭之以呈公阅。公称善,为锡佳铭云。凤翰记。”[15]由此记可知“级砚”由伯阳老人所授,后由高凤翰铭之,高凤翰曾求学于伯阳老人,受到先生的垂青与教诲,而这方“级砚”就是二人关系最好的见证。

(二)“起作墨池风雨声”

高凤翰书法擅长楷书、隶书、行草和章草。“18世纪20年代以后的高凤翰,以隶书为突破口,进入了书坛的流行风气中,他的书法声誉也首先来自隶书”[16],高凤翰隶书闻名于世,主要是取法郑簠。郑簠(1622—1693),字汝器,号谷口,江苏上元人。来往于南京、扬州之间,于扬州声名大噪。其隶书师法汉碑,后在隶书中加入草法,一变唐以来隶书板滞、方整特点,以草隶闻名于世。如黄惇先生所言,郑簠是清代第一位纯以隶书名世的书家,是清初前碑派的代表人物。其学生张在辛深得郑簠真传,并影响了高凤翰。故而,我们从高凤翰现存作品中可以看出,用郑簠风格创作、题画、铭砚是非常常见的。

曼睩砚铭拓片 选自三联书店《砚史笺释》

杨翰《砚史》序中云:“凿穿混沌老蛟怒,起作墨池风雨声。”[17]最能够形容高凤翰铭砚时意气风发的状态。以乾隆二年(1737)为界限,前期隶书铭砚甚多,多达数十方,后期则寥寥数方。这一时期(1732—1737)高凤翰隶书砚铭因受到取法渊源、砚材、审美理想等因素的影响,可以分为三种风格:秀丽古雅、方拙浑朴、雄秀奇崛。

囊砚铭拓片 选自三联书店《砚史笺释》

其一,秀丽古雅的隶书砚铭是高凤翰铭砚最常见的风格,且不受砚材影响(石制砚和陶制砚皆有)。位置多见于砚背或砚首。如“曼睩砚”砚背:“涵采韬光,蕴精内藏。与余目成守山房,文字盼睐生辉煌。雍正壬子铭于问政山堂,东海高凤翰。”风格秀丽古雅,用笔瘦硬劲挺,气息高古典雅。砚名的由来,是因为砚台左上方有鸲鹆(八哥)眼,睛凝如点漆,如青云薄雪,故而赐名“曼睩”。“涵采韬光,蕴精内藏”的意蕴与秀丽古雅的隶书风格相契合。南村老人将诗、书、砚三者高度融合,达到了一致的审美境界,令人叹为观止。再如雍正十一年(1733),高凤翰铭“紫云砚”,以隶书铭:“亦柔亦坚,亦方亦圆,亦朴亦妍,亦人亦天。”这几字铭于砚背,字形端庄,用笔平和细挺,章法紧密。犹如铭文所言,刚柔相济、方圆结合,介于古朴与妍美之间,深得汉碑韵味。这主要源于高凤翰凿砚“天和”的审美理想,他曾有《凿砚歌赠徐梅邻》:“生为我凿砚,我还为生歌,凿石慎勿凿天和。砚成一日三摩挲,生兮砚兮两不磨。”[18]天作之合才是方好砚,才能达到“砚贵有铭,砚以铭传”这一目的。这两则砚铭均铭于砚背(砚底),这是因为“砚底有更多空间可供铭文呈现,一般不影响砚的使用功能”[19]。位置见于砚首者,如“权舆砚”“菊潭砚”“夔龙池砚”等,高氏以古雅风格铭之,是因为砚首这一位置十分醒目、位置有限,铭文不易过大。

高凤翰是以郑簠隶书风格名世的,但为什么高凤翰在铭砚时很少用郑簠风格呢?是否与他铭砚时的心理有关?这一时期的题画隶书中多以郑簠风格为主,为什么砚铭中不常见?高凤翰曾在《题自书草隶册子》云:“眼底名家学不来,峄山石鼓久尘埋。茂陵原上昔曾过,拾得沙中折股钗。”[20]可见在高氏眼中,郑簠的草隶风格依旧不抵经典古雅的风格。草隶是郑簠将草书笔法运用到隶书书写中,使得原本静态的书体有了动势,活泼可爱,但若将此铭于砚首,则会显得不甚庄重。因为在高氏看来“凝于精神、炼其形,是为善成”。秀丽古雅的汉隶风格是高氏取法汉隶的证明,高氏在《戏用顷刻帖法双勾摹制〈西岳华山碑〉记》一文中云:“西岳华山碑,汉代法物,久去人间,苦觅穷搜,仅乃得之,所谓金石大业,历千百年而不易觏者,亦莫此若矣。余在扬州,从马嶰谷[21]兄弟致此本,用前法贯以意而营造之,不旬日而古帖就,即真鉴古者有弗废。”[22]高氏取法汉隶,主要得益于其访碑活动,以及与扬州盐商、收藏家的交游。纵观高凤翰传世隶书作品,汉隶风格的隶书于书于画于印皆少见,但《砚史》中隶书砚铭秀丽古雅的汉隶风格较为常见,这为我们研究高凤翰隶书取法提供了新的材料。

其二,方拙浑朴的隶书砚铭,这种风格的砚铭常见于拙朴古质的澄泥砚和瓦当砚中。高凤翰的“因材作铭”与其制砚“天和”的审美理想相契合,使得砚铭与砚台宛如天成。从高凤翰与龚甘泉的书信中得知:“某素有砚癖,而不必其佳,但是断石片瓦,皆堪入用。”在高氏眼中,对于砚材的选择并没有十分挑剔,对于断石片瓦,高氏皆可铭之、藏之,这也体现了高氏拙朴自然的审美倾向。其次,方拙浑朴的书风源于高氏的审美理想。从其诗文“大朴出锤炼,至文生自然”[23],“摩挲爱淳朴,刻画妙家常”[24],“信哉巧者劳,不如拙者好”[25]等中得知,在高氏的审美理想中“朴”“拙”“自然”十分重要。这种审美理想不仅表现在对砚制和砚铭风格的融合上,更体现在他对这类砚台章法的处理上。如雍正十三年(1735),高凤翰铭“囊砚”,铭曰:“括其口,便其腹。砚乎砚乎!其始有边孝先之抱负,而常诵金人之铭,以自捡束者乎?雍正乙卯为大令别驾公铭,南村弟高凤翰。”此隶书砚铭依砚形而铭,章法别有趣味,结字方整,用笔浑厚,起笔多方笔,折角方圆结合,章法茂密,气息浑朴。“泰州古澄泥砚”,据砚材而言,因为是澄泥的缘故,砚制本身已经略显斑驳,朴拙古质。而其砚背铭文章法最有特色,高凤翰解释道:“铭语依砚背之皴圻处折旋回环书之,览者按此索之,即得全意。”这种行款所展现的面貌与残碑断碣十分相像,通过对高凤翰尺牍书信的整理,可以发现其对残帖旧印、破砚断笺等物件十分喜爱,这对高凤翰制砚颇具影响。

其三,雄秀奇崛的隶书砚铭。这类砚铭在风格上接近郑簠隶书风貌,用笔中糅入草法,不拘一格,雄秀奔放,是高氏的上乘之作。草隶更能表现书家的性情,艺术性更高。“以草法入隶书,作品更具飞动之势力。”[26]此类风格涵盖了小字隶书和大字隶书。小字多用于对砚台的题跋、鉴赏和注解。如砚史摹本第一“长乐未央砚”旁铭曰:“此砚为汉未央宫瓦头,色黄紫如古玉,字画浑穆,却非后人拟造。今藏石城王虙草家。虙老酷贫,每以举火为奇事,琴书半付米肆,而宝此砚如头目。自云将携之谒阎罗王,其痴可笑,亦可爱,可传也。”

《砚史》中大字隶书不多见,出之,则必是精品,这类砚铭最能够体现高凤翰的性情,最具特色。如1735年,53岁的高凤翰为自己《砚史》自题“墨香开国”四个隶书大字,恢宏大气,酣畅淋漓,由此可见作者对自己隶书风格极其自信。同年,在为祝枝庭作《文心别寄图》册中,高氏以隶书题款“文心别寄”四个大字,波挑飞扬,用笔不计工拙,与“墨香开国”风格一致。同样风格的还有“大瀛海砚”,高凤翰极爱此砚,砚台正反皆有铭文。先生极为自信地用隶书铭“墨乡磅礴,天空海阔”八个大字于砚堂,此砚不仅汇集了高氏隶书、行草、楷书,而且所书隶书大字风格和诗文本身,相互映衬。此砚砚材巨大,铁笔苍老,雄厚奇崛。如王相所云:“在《砚史》中足以见先生妙笔之全者,亦此为第一也。”[27]而这种风格更接近郑簠风格,少了些文雅静气,多了些灵动,沉着而兼飞舞,糅入了草法,用笔更接近篆法。这种恢宏大气的大字在高凤翰《砚史》中并不常见,但这是南村老人性情所现。南村老人曾自评道“卓哉高家翁,倜傥负奇气”[28],也十分强调“譬如貌伟人,气体尚雄贵。磅礴出谨严,变色做游戏”[29],甚至也描述自己作大字隶书时“磨墨一石砚如盘,卷袖扬眉作大字”[30]的得意状态。

泰州古澄泥砚铭拓片 选自三联书店《砚史笺释》

冷云砚铭拓片 选自三联书店《砚史笺释》

(三)“抵死仍将左手持”

据高凤翰年谱可知,乾隆二年(1737)五月二十五日(丁巳),55岁的高凤翰右手病废,改号“丁巳残人”,这对于他而言是右手作艺的终结,但亦是艺术生涯的重生。面对毁灭性的打击,他没有退缩,而是用自己顽强的毅力和超群的智慧屹立于艺术之林。同年,他曾自题《左手卷》:“两手其一能写字,并夺其一可能之。怪渠僵直顽筋骨,抵死仍将左手持。”[31]右手病废之后,他没有放弃艺术创作,在其后半段艺术生涯中,他用左手作书、画、印、砚,并且取得了更大的成就,“生”“拙”成了高凤翰的艺术符号。

据统计,高凤翰自丁巳之后制砚、铭砚仅20方,隶书题铭则更少。若以左手分期,无一方为高氏亲自用隶书铭砚并刻之。《砚史》中第五十八“夔龙池”,是高凤翰病痿后,左手铭刻的第一方砚台。砚堂、砚背皆为行草,而且非常生拗涩拙,此时他并没有熟练运用左手,故而略显生涩。1737年2月高凤翰曾复题“紫潭砚”,在砚堂处有“紫潭”隶书二字,但这应为乾隆丙辰(1736)时期右手所书。丁巳二月于砚背下方仅用楷书复题记之。这方砚台的翻摹为后来吴熙载枣木翻刻本,虽砚台铭文十分清晰且完整,但砚台砚堂和砚池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可见枣木翻刻效果极差。“宝月轮砚”有隶书题铭:“云外天香,月中桂子,谁其伴者结欢喜,君家寒星与秋水。”观此砚铭,无论从章法、结字还是点画上看,都十分接近高凤翰秀丽古雅的隶书面貌。但这并非为高凤翰所题,而是其侄子书并刻之,有铭为证:“南阜老人为小玲珑主人寿。命侄子汝澥书并刻。”[32]

除此之外,其于砚台仅有一次隶书题铭,据砚铭所载,此砚虽为高凤翰所铭,但非其所刻,而是其学生汪素所刻。不过依旧能看出是高氏“秀丽古雅”一路的风格,且铭于砚首。由此可见,高凤翰右手病痿之后极少用隶书铭砚。

结语

通过对高凤翰《砚史》中隶书砚铭的整理,可将其分为三个阶段:“八分初学自先生”(早期)、“起作墨池风雨声”(成熟时期)、“抵死仍将左手持”(晚期)。其中,因为早期仅有“冷云砚”一方,以及后期左手时期高凤翰虽铭但未刻石,难以对风格进行划分,所以本文主要是对成熟时期的隶书砚铭进行风格划分。秀丽古雅的隶书风格在所有砚制中最为常见,位置多见于砚背(砚底)或砚首,取法以汉隶清秀一路为主,源于高凤翰“天和”的制砚理念和访碑活动以及与收藏家的交游。方浑拙朴的隶书砚铭多见于澄泥砚、瓦砚等材质,这得益于砚材本身的拙朴古质,也源于高凤翰“古”“拙”“自然”的审美理想。这类隶书砚铭不仅风格古朴,其章法也变化莫测、耐人寻味。雄秀奇崛的砚铭风格接近郑簠草隶,飞动跳跃,恢宏大气。主要有大字和小字两种:大字见于高凤翰为《砚史》题款和自己得意的大砚之中,最为精彩;小字隶书多为砚台旁边的题注和跋文,多是对砚台形制、来源、品性的鉴赏等,书风更为自由多变,与同时期题画隶书风格一致。

注释:

[1]高凤翰.击林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4.

[2]陈志平.书学史料学[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35.

[3]高凤翰.砚史摹本铭跋印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69.

[4]高凤翰.砚史摹本铭跋印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71.

[5]苏易简.文房四谱[M].孙洪伟,译注.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183.

[6]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40.

[7]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40.

[8]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M].毕斐,校点.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61.

[9]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M].毕斐,校点.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13—14.

[10]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M].毕斐,校点.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66.

[11]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M].毕斐,校点.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68.

[12]王曰申.摹刻砚史手牍[M].毕斐,校点.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111.

[13]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48.

[14]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28.

[15]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87.

[16]姜栋.高凤翰书法的审美追求[J].中国书法,2012(09):182.

[17]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322

[18]高凤翰.湖海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51.

[19]刘鹏.砚铭章法述略[J].书法,2020(05):190.

[20]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67.

[21]马曰琯(1687—1755),字秋玉,号嶰谷,安徽祁门人,后迁入江苏扬州。清代著名盐商、藏家,酷爱古籍,见孤本、珍本、秘本皆重价购买。其收藏极富,书画、碑版收藏甲于一方,与高凤翰等人交好。

[22]高凤翰.高凤翰文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37.

[23]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91.

[24]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07.

[25]高凤翰.湖海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82.

[26]张龙慧.杨岘书法研究[J].大学书法,2020(04):88.

[27]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322.

[28]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72.

[29]高凤翰.湖海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91.

[30]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57.

[31]高凤翰.鸿雪集[G]//刘才栋.高凤翰全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5.

[32]高凤翰.砚史笺释[M].王相,重摹,田涛,崔世箎,释文.北京:三联书店,201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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