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奴曼形象的经典化

2021-06-30 12:15梁玥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艺术形象

摘 要:神猴哈奴曼是印度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中重要的艺术形象,它勇敢机敏、本领高强、助人为乐,在印度文学、宗教和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地位。随着史诗和宗教的流传,哈奴曼的形象以各种形式走向经典化的过程。中国的孙悟空和泰国的大圣佛祖都有哈奴曼的影子,又都被人化、被世俗化,总之被异化、最后被经典化。

关键词:哈奴曼 艺术形象 经典化

印度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是个重要的艺术形象,随着史诗和宗教的流传,这一形象在东方,尤其是喜马拉雅文化区域内不同语言文字、各异的艺术造型形成的过程中,表现出从神化到俗化、从娱神到娱人的经典化过程。其实,最初神猴哈奴曼的故事和罗摩、十首王等的故事彼此无关,后人将其纂撰在一起,成为后来这个样子。在公元前后,《罗摩衍那》的故事就被神化了。在古代印度梵文衰落以后,印度以印地语、孟加拉语、乌尔都语等为代表的几十种地方语言中,都有用自己语言叙述的《罗摩衍那》和神猴哈奴曼。《罗摩衍那》的内容和神猴哈奴曼的故事很早就开始口耳相传到了亚洲许多国家。古代东南亚各国几乎都有各种简繁的译本。近代,随着《罗摩衍那》被译成意大利语、法语、英语等多种语言,神通广大、活泼可爱的神猴哈奴曼形象又被西方所熟知。在中国,随着汉译佛经中多次提及《罗摩衍那》,以及少数民族地区如傣族、藏族、蒙古族等地区多有流传,甚至新疆古代语言中也有《罗摩衍那》的故事流传等,神猴哈奴曼的形象和故事也几乎在这一广袤大地上人所共知。

《罗摩衍那》的故事里,开篇就提到创造之神大梵天为了帮助下凡的毗湿奴大神消灭十首魔王罗波那,要求诸天神都生猴子。于是成千上万的猴子都来到尘世,其中风神生了哈奴曼,他们个个力大无穷,变化莫测,功力可以翻江倒海。罗摩在寻找被十首魔王劫持的妻子悉多时,遇到了猴国的哈奴曼。应邀帮助罗摩寻妻的哈奴曼不仅发现了悉多在海中的楞伽岛而且渡海找到悉多,并以大闹海岛的壮举回复罗摩。在哈奴曼的大力帮助下,罗摩终于找回悉多。史诗在最后的部分补充说明了哈奴曼形象的变化,即为什么初时很普通,在故事中无足轻重,但是这一形象在继后的发展中越来越重要,本领也越来越大,直至他准备渡海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功力。原来他童年时因调皮捣乱,受到修道仙人的诅咒,只有在关键时刻,他才能发挥出极大的能量。总之,印度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被描绘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虽为神猴却高度人格化,不乏顽皮、率真的猴性,但又拥有极富正义感、大胆机智、助人为乐的人性。他不畏艰难险阻、毫无功利地为代表正义的罗摩尽力。在寻找悉多的过程中,他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给人以深刻印象。自古以来,《罗摩衍那》故事所到之处,哈奴曼都是匡扶正义的化身。史诗中罗摩和罗什曼那兄弟二人受重伤,是哈奴曼用手将吉罗婆山从千里之外托到阵前,找到仙草,治好他们兄弟的伤痛,又将大山用手托回原处。这在印度古代神话中是极具浪漫主义色彩而又脍炙人口的故事,至今还在人民中广泛流传,历经千年而不衰。

《罗摩衍那》的故事和神猴哈奴曼的形象通过留在古代汉译佛经中的文字,终于被中国所认知。在唐玄奘(602—664)翻译的《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第四十六卷中,就对《罗摩衍那》有概括介绍:“如《罗摩衍那书》有一万二千颂,惟明二事:一明罗伐拏(罗波那)将私多(悉多)去,二明逻摩将私多还。”此外,《杂宝藏经》中的《十奢王缘》,讲述罗摩如何失妻又得妻,将这两个故事合在一起,即《罗摩衍那》的故事核心。a重要的是在第二个故事中,已出现一个本领高强、统领千军万马、救助他人于危难之中的猕猴王。这一形象的出现,使许多学者对它与《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是否有某种联系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众所周知,1923年,胡适先生(1891—1962)在为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西游记》一书所写代序《西游记考证》中,提出“《罗摩衍那》中的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b的观点。他写道:“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麻传》(Rama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a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鲁迅对此持反对意见,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指出:“所以我还以为孙悟空是袭取无支祁的。”(“无支祁”是“形若猿猴”的淮水神——笔者注)但是尽管如此,这些观点仍然不失为20世纪文坛孙悟空形象研究的一大突破。其实,早在十年前,德国传教士卫礼贤(1873—1930)就在德译的《中国童话》c中将孙悟空与哈奴曼联系在一起了。继后,1930年陈寅恪先生(1890—1969)在《〈西游记〉玄奘弟子的故事之演变》一文中考证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猪八戒及高老庄招亲故事、沙僧故事等在汉译佛典中的来源。这无异于支持了胡适的观点。以后的学术界对孙悟空到底是“进口货”还是“国产货”,始终各执一端,难分轩轾,但毕竟扩大了《罗摩衍那》,尤其是哈奴曼在中国的影响。季羡林认为:“中国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身上就有哈奴曼的影子。他是中国的无支祁和印度的哈奴曼合二为一的人物。他那大闹天宫的故事,同他的印度同事哈奴曼的托山故事一样,深受中国人民的喜爱,至今还在中国人民中传播,也同样历千年而常新。”d

《罗摩衍那》及神猴哈奴曼的故事,经学者研究,与中国文学还有另外一些关系。唐传奇中还有一篇《补江总白猿传》,说南梁欧阳纥将军率师南下,行至福建长乐,其妻被白猿精掳去。宋话本、南戏剧本和明代洪梗的同名小说《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也记载了一个猿精在梅岭掳人的故事。这些作品与《罗摩衍那》中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联系。郑振铎先生(1898—1958)就曾大胆推测:“最早的戏《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永乐大典》作《陈巡检妻遇白猿精》),其情节与印度的大史诗《拉玛耶那》(Ramayana即《罗摩衍那》)很有一部分相类似。”e他的判断虽最后未下结论,但意思是很清楚的,即中印這两部作品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神猴哈奴曼和白猿精相近的题材故事,则是敢于这样大胆推测的重要依据。

文学的传播和交通往来是分不开的。中印两国海陆有两千多年的贸易和文化的沟通渠道。尤其是近代以来,南方丝绸之路的发现,学者注意到除西域的丝绸之路以外,中印文化、文学的交流还可以通过“川滇缅印道”进行。况且由于以往西域道、西藏道这两个人所共知的中印文化通道,在音乐、建筑、绘画、雕刻、戏曲、诗歌小说、天文历法、医学等方面,中印互鉴,受惠于对方。其中敦煌石窟中藏有古藏文《罗摩衍那》的简译本,即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产物。据估计,梵文《罗摩衍那》是7世纪以后传入西藏的。后吐蕃赞普赤松德赞(755—797在位)乘唐天宝年间(742—756)“安史之乱”(755)无暇顾及,攻打了十一年,才于德宗建中二年(781)攻陷了敦煌。宣宗大中二年(848)才得以收复。据考证,吐蕃占据敦煌的六十七年中开凿了大量的洞窟,现存的竟有四十五个之多。估计从梵文译成藏文的《罗摩衍那》,即是在这期间藏入的。在古藏文《罗摩衍那》中,不仅有哈奴曼(藏文译本称哈奴曼达),而且形象生动,是罗摩与悉多数次团圆的重要力量和推手。f尤其是当罗摩将悉多母子送到吉姆园中生活时,是哈奴曼仗义执言、力挽狂澜,大胆指责罗摩说:“身为人间之王,行为要符合神规。投生为人,武艺能与狮子匹敌,天女(悉多,笔者注)无错却栽上了离奇大罪!”g国王罗摩听了很合自己心意,也觉得哈奴曼所言极是,就召回了悉多母子。哈奴曼成为他们团圆结局的主要推动力量。

中印文化交流的另一个重要渠道是始于汉代,而宋代得到长足发展的海上丝绸之路,而福建的泉州则是当时在这条海上通道上的最重要的港口。南宋(1127—1279)初年,泉州开元寺先后修筑了两座砖塔,后改建为石塔。在南宋绍定元年至嘉熙元年(1228—1237)用石料建成的西塔第四层上,有一个猴行者的浮雕像。他猴面人身,头戴金箍,身穿直裰,足登罗汉鞋,颈项上挂着一圈大佛珠,腰悬药葫芦,右臂曲在胸前,左手握着鬼头大刀,造型逼真、形象生动。泉州学者黄梅雨认为:“猴行者浮雕,很可能取材于这部著作(《罗摩衍那》)。它的出现,给300多年后的明代作家吴承恩,在创作《西游记》时对孙悟空形象的塑造,是产生过影响的。”h1983年,精通汉文化、研究《西游记》人物形成史的日本北海道大学中文系教授中野美代子,来泉州考察后,“以《福建省和〈西游记〉》为题,提出‘孙悟空生在福建这个惊人论点”i。她认为:“印度古代史诗中哈奴曼的形象随着婆罗门教传入福建沿海一带,形成了许多猿猴精的传说,这些传说和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相结合,塑造出了《西游记》故事的雏形。所以说,孙悟空‘家乡在福建。”j继后,中野美代子教授在《泉州开元寺东西塔浮雕考》一文中,再次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此猕猴头戴金箍,颈挂数珠,腰间悬挂《孔雀明王经》和葫芦,谁都会说这是孙悟空的前身。k《罗摩衍那》中哈奴曼的形象经过南海传至泉州顺理成章。早在8、9世纪,《罗摩衍那》即已逐渐传入斯里兰卡、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马来西亚、东南亚地区,作为宋代“东方第一大港”的泉州,和这些地区的海上往来极其频繁。《罗摩衍那》中哈奴曼的故事从这一地区直接或间接传入福建是极其便利的。南宋福建大诗人刘克庄(1187—1269)在《释老六言十首》中即有“取经烦猴行者”的诗句。可见当地文人对其熟悉的程度,而将孙悟空与哈奴曼牵手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公元2—3世纪印度大乘佛教就已传入斯里兰卡。古刹无畏山就有众多大乘经典和僧人,其结果是促使梵语兴盛。僧俗学者和王公贵族也开始以通晓梵语而自豪。在这种文化背景下,6世纪斯里兰卡产生一种重要的梵语作品《悉多落难记》。此作品主要取材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其中重要情节是神猴哈奴曼帮助罗摩战胜十首魔王,携妻回国。因为《悉多落难记》中主要记载的是哈奴曼救难的英雄事迹,所以在6世纪的斯里兰卡,哈奴曼就已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域外形象,而是一个在本国急公好义、救人水火而有一定影响的英雄了。而哈奴曼惩恶扬善、终得善果、神通广大、乐于助人的形象,正符合了广大斯里兰卡人民的愿望。他们在本国的土地上修庙建寺,祭祀哈奴曼,还表示了广大信徒对哈奴曼的爱戴与崇拜的心理。至今,人们还能观赏到在斯里兰卡皇家植物园哈克嘎拉(Hakgala)不远处的“Seetha·Amman”神庙。它为纪念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奴曼曾到过此地而建,装潢华丽,香火很盛。主殿旁边的斜坡巨石上有五个单独的圆形洞,犹如一个巨大的脚印。当地人坚信那就是哈奴曼为救悉多而跨海纵身一跳时留下的脚印。

《罗摩衍那》以口耳相传或写本的形式从陆海两路南传至泰国。“罗摩衍那”的意思是“罗摩传”,传入泰国后被称为《拉玛坚》。其主要内容可能源于印度南传和流传于西北方向的故事,以及直接或间接吸收了周边国家和地区的罗摩故事,最后经过泰国本民族文人的再创造而形成的。其中重要的艺术形象神猴哈奴曼的所作所为深受广大人民的喜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拉玛坚》第一次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是大城王朝德来路加纳时期(1448—1488)出现的,为皮影戏《拉玛坚》配音的不完全台本。继后在泰国出现的源于泰国民间文学艺术的舞剧孔剧中,最典型的六十八式舞姿中就有一种是“哈奴曼除魔”。孔剧《拉玛坚》中角色的面具都有具体的形制和颜色。主要分为王子面具、神猴面具和罗刹面具三大类。其中神猴的种类繁多,约有三十余种,根据角色和剧情需要决定其面具的图案和颜色。重要角色神猴哈奴曼的面具以白色为底色,用红、绿、金蓝等颜色勾勒,头载平顶金冠。这些五色缤纷的色彩装饰,不仅象征了哈奴曼丰富的情感与心理,也代表了人们对他智勇双全、忠于正义等行为的理解,以及对这一艺术形象的由衷喜爱。

其实在泰国还广泛流传着对《西游记》中孙悟空这个齐天大圣的崇拜,乃至荣登佛祖之位。《西游记》在19世纪就以《西游》之名被译成泰文,影响日隆。由此可见,从印度的哈奴曼、中国的孙悟空和泰国的大圣佛祖的发生学考释、故事框架、流传路线,形成了三个似是而非、别开生面的神猴形象体系。他们同根同源,都有哈奴曼的影子,但又都被人化、被世俗化,总之被异化、最后被经典化。泰国著名的万福(眼)慈善院是个有印、中、泰三国特色的大寺院,香火繁盛、香客众多。该寺院有广东潮汕特色的牌楼式山门,上面标有万福慈善院的中文和泰文。寺院内主要供奉着千手观音、大圣佛祖、财神爷、太上老君几位神祇。寺院中的大圣佛祖为三面大圣,三面分别代表了愤怒、喜悦、悔恨,这三种情绪用来提醒和规范男性的行为。寺院供有三尊主祀神,分别代表了平安、健康、财富。大圣代表了健康。佛像整体近两米高,金箍棒近三米长,有三个头。在中国的神祇中只有哪吒三头六臂,印度的哈奴曼是五面八臂。在中国,三头六臂往往表示其本领高强。而在印度则无论是四面佛、五面佛的哈奴曼,其每一面都被赋予不同的意义。那么泰国这一大圣塑像,无疑融合了印、中、泰三国崇拜神猴的心理,既突出了哈奴曼的本领、孙悟空的神通,又表现了佛祖三个面不同的寓意与象征。

“哈奴曼”形象的经典化过程说明,首先,凡是印度《罗摩衍那》和印度宗教信仰所到之处,神猴哈奴曼的艺术形象就会以各种形式走上经典化的过程,成为南亚、东亚、东南亚各国人民心中的偶像或变异后的偶像。其次,“哈奴曼”形象的经典化过程,使得学界对《罗摩衍那》以及人物形象之研究,尤其是“哈奴曼”形象一类的研究,具有了民间文艺学传统中的母题、主题或题材研究所难以企及的阐释深度和理论高度,从而使“哈奴曼”的形象研究有了更大的阐释空间。

a 参见《印度文学研究集刊》(第2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

b 胡适:《西游记考证》,亚东图书馆1923年版,第26页。

c 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rschen. Jena:Eugen Diederich,1914:410.

d 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461页。

e 李肖冰等编:《中国戏剧起源》,知识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页。

fg 王尧、陈践:《敦煌古藏文(罗摩衍那)译本介绍》,《西藏研究》1983年第1期,第29页。

h 黄梅雨编:《话说泉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0页。

i 泉州市旅游局编:《泉州开元寺奇观》,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1页。

j 《天津日报》1992年2月20日,杨敏摘自《福建日报》。

k 梅益主编:《中国与日本文化研究》,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1年版,第280页。

作 者: 梁玥,教育硕士,天津市天外大附属北辰光華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语文教育等。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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