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方言文白异读辨析

2021-07-02 09:33孟万春沈小东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新派韵母声母

孟万春 沈小东

(延安大学 文学院, 陕西 延安 716000)

一、引言

房德里耶斯曾指出:“相邻语言间的相互作用对语言发展起不可忽视的作用,这是因为语言间的互相接触影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此类接触必会引起语言渗透。”[1]330-331汉语方言中普遍存在的文白异读现象便是此类语言接触的产物,即因本地方言与外来优势方言间的相互影响和接触而产生。正如徐通锵所说:“文读是在本土方言的音系许可范围内吸收某一标准语或优势语言的部分成分,从而在本方言某些字词的部分语音上向这一标准语靠近。”[2]384此外,语言学界普遍认为文白异读现象的形成还与语言内部演变有关。文白异读指的是某些字的读书音和口语音不同。一般来说,白读音代表某一方言的土语,即口语音,是自源的,能反映当地方言的某些特点;而文读音则是接近标准语的一种读书音,是异源的。根据汉语音节的组成部分,可将淄川方言的文白异读分为三大类:同声异韵、同韵异声、声韵俱异(淄川方言中的文白异读不存在声调变化的情况,此处不做讨论)。同韵异声指的是同一个字文白音不同是因声母不同而造成的;比如淄川方言中的“深”,文读音为[ʂə214],白读音为[tʂhə214],其韵母和声调都相同,只因声母不同而导致文白读音不同。同声异韵指的是同一个字文白音不同是因韵母不同造成的,比如淄川方言中的“哥”,文读音为[kə214],白读音为[kuə214],其声母和声调都相同,只因韵母不同而导致文白读音不同。声韵俱异指的是同一个字文白音不同是因声母和韵母不同造成的;比如淄川方言中的“策”,文读音为[tshə214],白读音为[tʂhei214],其声调相同,韵母和声母不同而导致文白读音不同。

二、淄川方言文白异读

淄川位于淄博市中部,隶属山东省,东邻青州市,西与济南市章丘区相接,南与博山区相邻,北依张店等三区。淄川方言属于冀鲁官话石济片中的聊泰小片,是一支有丰富特点的地方方言,并在语音发音方面保留了一部分历史上古齐地区的语音痕迹,因此淄川话在山东方言乃至官话中都具有一定地位。

淄川的历史比较悠久,矿产资源丰富,建材、陶瓷等工业比较发达,在20世纪末成为颇具影响的鲁中商贸城,由此淄川方言受外来方言影响较大,当地方言与外来方言的接触(特别是受济南方言的影响)使淄川现在方言中存在大量文白异读词。在孟庆泰、罗福腾主编的《淄川方言志》中也专门总结和列出了淄川方言中常见的文白异读字[3]5-41。本文采用田野调查法(发音人①沈科辰,22岁,初中文化,未离开淄川;发音人②沈继增,59岁,初中文化,未离开淄川),并参照《淄川方言志》对淄川方言文白异读现象进行辨析,旨在分析淄川方言的存古程度和方言接触演变的历史等。

(一)同声异韵类文白异读

1.淄川方言中同声异韵较为系统性的文白异读

同声异韵指的是方言中因韵母不同造成同一个字的文白音不同的语言现象,此类文白异读在淄川方言中存在数量最多,而且具有系统性。举例如下:

表1 淄川方言果摄一等开合口见系字的文白异读

果摄一等开合口见系字在淄川方言中多有文白两个读音,文白音因韵母不同而不同,文读通常为ə韵母,白读通常为uə韵母。

表2 淄川方言古止摄开口字和曾臻摄开口字的文白异读

古止摄开口字和曾臻摄开口字在淄川方言中存在文白异读现象,帮组止摄开口字和曾臻摄开口字在淄川方言中文读为i,精组止摄开口字在淄川方言中文读为ɿ,照组摄开口字和曾臻摄开口字在淄川方言中文读为ʅ。

古通、臻二摄的合口来母字在淄川方言中有文白异读的现象,并且文白读音呈现洪细的区别,文读通常为洪音,白读通常为细音。

表4 淄川方言古曾摄开口一等、梗摄开口二等字的文白异读

古曾摄开口一等、梗摄开口二等在淄川方言中存在文白异读现象,文白音因韵母不同而不同,文读通常为ə韵母,白读通常为ei韵母,较为系统。

2.当然同声异韵也并非都具有系统性,淄川方言无规律性的同声异韵如下表:

表5 淄川方言同声异韵无规律性文白异读

(二)同韵异声类文白异读

同韵异声是指方言中因声母不同而造成同一个字的文白音不同的语言现象,在淄川方言中,此类文白异读现象占的比重相对较少且无系统性和规律性。

表6 淄川方言同韵异声无规律性文白异读

(三)异声异韵类文白异读

异声异韵指的是方言中因声韵母皆不同而造成同一个字的文白读音不同的语言现象,此类文白异读在淄川方言中存在数量相对较少,不过部分具有系统性。

表7 淄川方言古知组、庄组、章组三类声母的文白异读成系统的字

古知组、庄组、章组三类声母,在淄川方言中有两套声母ts、tsh、s和tʂ、tʂh、ʂ,即这三类声母文读音为ts、tsh、s,白读音为tʂ、tʂh、ʂ。其中古澄、庄、初三声母的文白异读的类型为异声异韵,文读的声母为上述的第一套声母,韵母为ə;白读的声母为上述的第二套声母,韵母为ei,具有系统性;除此外还有不成系统的文白读音,详见下表:

表8 淄川方言庄组声母的文白异读不成系统的字

庄组声母在淄川方言中文读音为ts、tsh、s,白读音为tʂ、tʂh、ʂ,但文白读音的变化是不规律的,既可是同韵异声,又可是异声异韵,如“洒”文读为[sɑ55],白读为[ʂɑ55],属于同韵异声。再如“差”文读为[tshɿ214],白读为[tʂhʅ214],属于异声异韵,但是其都遵守两套声母。当然在淄川方言中并不是所有的古知组、庄组、章组声母都存在文白读音现象,比如“则”的读音只有[tsə]等。

但根据《五方元音》可知tɕ、tɕh、ɕ三声母在清初靠后的时期才产生,即古代没有这三个声母。又据《中原音韵》可知三声母的产生过程是:古声母k、kh、x与齐齿呼和撮口呼韵母相拼导致其受韵头或韵母两个介音i、y的作用而腭变,致使舌位前移,变为舌面前声母tɕ、tɕh、ɕ。同理古声母ts、tsh、s也受韵头或韵母两个介音i、y的作用使其发音部位靠后,形成舌面前声母tɕ、tɕh、ɕ。因此,在汉语很多方言中,见组字文白异读中通常是白读为k、kh、x声母,文读为tɕ、tɕh、ɕ声母。但通过表9的例子来看,淄川方言与此不同,淄川方言文白异读中通常是文读为k、kh、x声母,白读为tɕ、tɕh、ɕ声母。如:“刚”,文读为[ka214],白读为[tɕia214]。还有部分精组字也有同样的规律,如表3中的“粽”,文读为[tsu31],白读为[tɕy31]。但是,也有例外的,如“缰”,文读为[tɕia214],白读为[ka214]。

表3 淄川方言古通、臻二摄的合口来母字的文白异读

表9 淄川方言见组三类声母的文白异读

三、淄川方言中的新老派读音

由于新媒体时代普通话教育的大力普及,各方言中新派读音与老派读音不同的现象也不断增加。新派读音和老派读音在词汇和语法功能上无明显区别,仅仅是在语音上差异较大。新老派读音的区分主要以年龄为依据,但又不可以仅据此判之,新派读音多存在于年轻人或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群,而老派读音多存在老年或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群,此观点也可在邢向东先生的《神木方言研究》中得到论证[4]94-95。同样,淄川方言中也必然存在大量的新派读音,如“老头子睃不上那少年,说句话雾照云山,时腔真有十分可厌。”(《聊斋俚曲集·攘妒咒三回》)[5]464句中提到的“时腔”即是新派读音,这也可以说明方言的发展一直是受官话所影响的。再如现在“淄”在淄川方言中老派读音为[tʂʅ214],新派读音为[tsɿ214]“邹”老派读音为[tʂəu214],新派读音为[tsəu214];“淄”的普通话读音为[tsɿ55],“邹”的普通话读音为[tsəu55]。由具体事例可见,新派读音多接近于普通话或者优势方言,即新派读音是新文读。但要统计淄川方言中新派读音的具体数量却不现实,因为新派读音是受普通话影响而产生的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其数量也非固定不变的,据刘勋宇先生在《语言教学与研究》中提到的:“新文读实际近似一个开放的系统,几乎所有的字都可以发音,只是随着年龄的变化要不要接受而已。”[6]4-5比如“尬聊”“杠精”等这类新时代网络流行语在原有方言词中并不存在,老派人群若不接触网络和受年轻人影响,可能并不会说此类词语。此类词语在方言中必然会形成新派读音,而这类的新派读音会随着社会的发展日渐增多,因此关于淄川方言中新老派读音的分类及数量不做具体分析,只是将它归为文白异读的一种类别,用以说明淄川方言近年来受优势方言或普通话影响之大。

四、淄川方言文白异读的特点

(一)具有系统性

文白异读通常具有系统性,其读音不同可能与古音类相关,由此推导出不同的字音层次,而一个方言中的文白异读现象越丰富,其存古程度可能就越高,这对方言历史演变和方言分区等语言研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7]136。当然,方言中必然也会存在非系统性的文白异读现象,如同韵异声中的部分字的文白异读就不具有系统性。

1.同声异韵类的文白异读存在几种系统的变化规律

(1)果摄一等开合口见系字文读通常为ə韵母,白读通常为uə韵母。

(2)古通、臻二摄的合口来母字文白读音呈现洪细的区别,文读通常为洪音,白读通常为细音。

(3)古曾摄开口一等、梗摄开口二等字文读通常为ə韵母,白读通常为ei韵母。

2.异声异韵类的文白异读存在几种系统的变化规律:

(1)古知组、庄组、章组三类声母,在淄川方言中有两套声母ts、tsh、s和tʂ、tʂh、ʂ,文读音为ts、tsh、s,白读音为tʂ、tʂh、ʂ。

(2)见组字通常是文读为k、kh、x声母,白读为tɕ、tɕh、ɕ声母。

(二)具有特殊性

文白异读指的是汉语中某些字的读音又读现象,这些字的又读音常常是在词汇中体现出来的,若此字在无任何语境下读出时,是文读还是白读,具有不确定性和类推性[8]37。比如淄川方言中“食”在“动物吃食中的”文读音为[ʂʅ55],白读音为[ʂei55],但是在“食物”中不存在文白异读现象;“颈”在“脖子颈”中的文读音为[tɕiŋ31],白读音为[kəŋ31],但在“颈部”或单读“颈”中不存在文白异读现象。由此可见,文白异读现象属于字音层面上的,而且要在特定的词中体现出来,不具有类推性。

(三)具有渐变性

语言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历史的进步而进行缓慢的发展,语言是社会交际必不可少的工具和媒介,这便不允许语言在短时间内发生大的变化,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各方言间的接触等等,都会使得语言互相接触作用,该方言便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演变。比如淄川方言在清初时的知庄章组字不完全合流,历经三百年多年后,便实现了合流。这便说明了淄川方言在保留一定齐方言的基础上也逐渐发生着改变。

五、淄川方言文白异读产生的原因

探究语言演变的历史必须要从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两部分考虑。内部原因即语言自身发展演变的作用,比如阴声韵的分合演化等等内部语言演变会影响读音的变化。外部原因可分为语言接触和社会作用两大类。

(一)内部原因

语言演变离不开语言自身的变化,淄川方言文白异读形成的原因与淄川方言阴声韵的分合演化、入声韵的分化与归并等方面密切相关,此外淄川方言内部的韵类合并、复元音逐渐简化为单元音等等都体现了韵母音节结构简化的趋势,这也契合了语言发展过程中的省力和方便原则。

1.阴声韵的分合与演化

阴声韵是指古果、假、止、蟹等七摄,在淄川方言文白异读中比较系统的便是果摄字,见组和晓组果摄开口字有uə和ə的异读,再结合山东其他方言的果摄字分化情况,可看出山东东部地区如烟台、寿光等方言的见组和晓组果摄开口字都为二合元音uə,完成了合流的趋势;中西部地区如淄博、济南等方言的见组字和晓组果摄开口字都为uə和ə的异读,比如淄川方言的“渴”白读音为[khuə214],文读音为[khə214],前者韵母为二合韵母,后者韵母为单韵母,在发音时后者必然省力。

2.入声韵的分化与合并

入声韵自身存在合并趋向,入声韵根据韵摄的主要元音是否一致或相近为原则与阴声韵合并。如淄川方言古曾梗摄的演变,文读为ə,白读为ei。比如淄川方言中的“厕”,文读音为[tsə214]白读音为[tʂhei214]。文白异读形成差异的原因主要是演变路径不同造成的。“侧”字在古代是入声字,保留着喉塞音韵尾,在今晋语中仍读当入声舒化后,有两种演变路径,一种是直接丢掉了喉塞音韵尾,读即淄川的文读音;另一种路径是喉塞音消失,入声韵拉长,曾梗摄演变成[-i]韵尾,读即淄川的白读音,山东其他大部分方言中也同样发生了这样的变化[9]45-48。

(二)外部原因

1.语言接触

方言的演变受权威方言或该方言周边优势方言的影响较大,尤其是行政区方言。若该方言位于两类方言的边缘地带,那么就会出现两属的特点[11]77-80。在语言接触下,低层方言会因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原因被高层方言所影响,由此会产生读书音,即异源音。这样便使得该方言自源音与文读音产生文白异读的现象。在淄川方言发展演变过程中受行政区济南方言和普通话的影响较大,下面具体分析:

(1)受强势方言济南话的影响。济南市是山东省的省会,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位于高层次,淄川人们必然会向其学习。在语言发展演变过程中,该方言周边优势方言必然会或多或少的影响该方言的发展。根据蒲松龄的《聊斋俚曲集》分析出淄川方言清初时的知庄章是分为两类的,由此可推测出清初时淄川方言中的知庄章未完全合流,属于“胶东方言型”。而现淄川方言中的知庄章已完全合流,不再符合胶东方言的特征,此演变就必须考虑济南方言或者其他优势方言对淄川方言的影响。通过将淄川方言、济南方言和荣成方言进行对比发现:荣成方言的知组、章组字未合流,而济南方言二者已经合流,这正如董绍克先生所说:“这种历史演变是受到济南强势方言影响的结果”[7]136。

(2)受普通话的影响。近代以来普通话普及力度的逐渐提高和多媒体时代的快速发展,普通话对方言的影响也逐渐加大,最显著的表现就是淄川方言的文读音逐渐向普通话靠近,白读层在逐渐消失,比如淄川方言中“踏”文读音为[thɑ214],白读音为[tʂɑ214],文读音明显是受普通话影响而与白读音发生了声母的区别。此外,还有新老派读音的产生与发展都一定程度受普通话影响。比如“淄川”的“淄”老派读音为[tʂʅ214],新派读音[tsɿ214]。新派读音明显受到普通话的影响。当然普通话的普及对于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同时也促使各地方言逐渐弱化[12]273-277,本方言自身发音特点将会逐渐消失,这对于方言留存是一个巨大挑战。

(3)其他方言的影响。汉语方言成千上万,一个方言的发展不仅仅受优势方言的影响,同时也会或多或少受到周围其他同级方言的影响,一个大的方言区内并不是所有的方言都相同,大的片区内分布着多个小的方言区,各个点的方言之间多少存在一定的差异,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交流中难免发生接触,产生一定细小的影响。比如淄川方言中的精组字和见组字的分化,淄川方言中精组、见组、晓组字的分立主要是在一等韵中,精组和见组一等字的今声母分别ts、tsh、s,k、kh、x。而二者在三四等字中合流为声母tɕ、tɕh、ɕ。但是在调查了山东其他地方的方言[9]24-27可得出:山东东部的荣成、利津、青岛等地方言中精组、见组、晓组字是完全分立的,而在淄川、济南、博山[13]37-73等地方言中其三四等字是合流的,呈现出从东部到西部逐渐合流的趋向。由此可看出淄川方言中见组字的文白异读不是受单个方言影响的,必然会或多或少受到周围其他方言的细微影响作用。

2.社会原因

文白异读即读书音和口语音的区别。社会是语言发展不可或缺的物质依托,语言本身就具有社会性。方言中产生文读音的部分原因就是社会发展的需要。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不再满足或局限于家乡,有机会去往大城市,或为了贸易而去往他乡等,这些人必然有意识地学习大城市的文化、语言等,而淄川区在上世纪末因其自身丰富的矿产资源,使其建材、瓷器等工商业尤为发达,对外贸易繁荣,与外界接触较多,淄川民众的语言习惯或多或少会受到一定的外来冲击,从而使得淄川方言在本方言音系的基础上吸收优势方言的某一成分而产生文读音。

六、结语

研究淄川方言中的文白异读现象,不仅可从纵向分析淄川方言的演变历史和存古程度,如从原淄川方言知庄章未完全合流现象中可看出淄川方言原属“胶东方言型”,在近代各因素影响下演变为“非胶东方言型”;也可从横向分析淄川方言受普通话或强势方言济南话的影响而发生的变化,从而在推广普通话的大环境下,加强对方言的整理和研究,达到保护方言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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