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听见雨落下

2021-07-11 10:43犹豫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妻子老师

犹豫

雨停了,那些柿树仍在风中摇曳。在草坪和步道上晶莹的水洼里,泛着青光的落柿显得潮湿而寂寞。新闻里说,台风“利奇马”来了。这个“利奇马”的威力真够厉害的,它不但使沿海几个省市不同程度地受灾,而且使他这个离海岸线好几百公里的中原城市也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大雨。

樊老师坐在那一摞书边,坐在面对那棵柿树的窗前,她那皮肤松弛又苍白的手臂艰难地举着本书,手指不停地在书页间摩挲,缓慢又执拗地翻阅着,这似乎是她消磨时光的唯一方式。

那些书,她究竟能看进去多少,或者说她能否还看得懂,他都不敢确定。刚来疗养中心时,樊老师已被诊断出中度阿尔茨海默症,这么长时间了,他感到她在那片湮没记忆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他守在樊老师身边有一会儿了。她手中的书落在了地板上,他俯身把书拾起,递回到她手里。她嘴角悄然流出一溜口水,他拿起手帕给她擦拭,他察觉出了她的一丝不安。在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中,她扭动着身子,朝周围张望。他意识到樊老师是在找那个几乎天天在她身边的护士肖雯。

今天是中元节。肖雯上午请假回老家一趟,下午就会回来。他安慰着樊老师,我陪你一会儿。

中元节,咱们这儿叫“鬼节”,他向樊老师比画着。

她神情木然。他看着她手背上的褐色斑块和铅灰色的头发,以及不时缓慢颤动一下的胳膊。他把电视频道调换了一遍,那些节目都是如此无聊,他干脆把电视关掉了。听听我的朗诵吧。他对樊老师说。他将手机音量调大,点开了微信里的链接,把手机举在樊老师的面前。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这是他打算在重陽诗会上朗诵的一首诗。他人生中第一次公开的朗诵,就是在班主任樊老师的鼓励下才完成的。再过一段时间,由他牵头组织的重阳诗会将在他的疗养中心举办。作为承办者,参会人员、朗诵节目单,还都没有太多的头绪,想到这些,他感到有些焦虑。

这首博尔赫斯的《雨》,他认为自己朗诵得还不够好,究竟哪里不好,他也说不上来。窗前的一摞书上有个银色相框,相框里是樊老师的女儿何薇的照片。他看到了何薇身后的那些廊柱,以及廊柱顶端类似巴洛克风格的纹饰和远处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何薇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一所大学里做访问学者,每隔几天,他就用微信给何薇发去一些她母亲的照片或者小视频,让她能及时了解她母亲的状况。

在樊老师房间的书架上,他看到了一排一模一样的书,那是一本樊老师写的散文集。他想起来了,这本散文集他办公室里也有一本。樊老师刚来疗养中心时,何薇曾把她母亲的书送给过他。他的手触摸着那些书的书脊,感到有些惭愧,那么久了,樊老师的书他都没怎么翻动过。

他读着那本书,渐渐地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书里写的都是樊老师自己的细琐生活,像日记,但要比平常的日记耐读。书中提到的这个城市他是那样熟悉,他注意到,书里好多地方都提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樊老师一起晨练,一起郊游,一起打门球。樊老师的丈夫多年前得肾病去世了,这个人不可能是樊老师的丈夫。那么,这个在樊老师晚年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人是谁呢?他有点迷惑,有点好奇。

一大早,他就开车回了郊外的老家。天还在下雨,父母的墓在黄河故道南岸一片葱翠的树林里,他和等候着他的大哥一起在墓前烧完纸,又回老宅看了看。一切是那么熟悉,后院低矮的围墙外,是黄河故道的茫茫水面。他站在水边,看着大哥在船上捞鱼的身影。他不敢离水太近。就是在那片水里,他曾被一丈多长的水草缠住,他越挣扎,越往水底沉落。这样的场景也无数次地在他的噩梦里出现。是大哥及时把他拽上了岸。他看到水下那些随着波浪不停涌动的墨绿色水草,感到恐惧,他又想到了脑海深处那条心电监护仪上哔哔作响摄人心魄的绿线。

大哥提着装鱼的编织袋从船上下来,又帮他把鱼放进车的后备厢里。我还要赶回疗养中心。他跟大哥简单聊了几句,就匆匆逃离了雨幕中的河岸。他脑海里满是那些在水里翻涌着的水草。那些水草仿佛那条绿森森的线,蛇一样追逐着他、缠绕着他。

每次回老家,他最怕在路上遇见熟人。他躲闪着他们看见他时突然变得异样的眼光,仿佛听到他们在身后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那个做手术把人做死的医生。

那一年,他刚刚晋升了副主任医师职称,一切看上去都顺风顺水,他丝毫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他的人生竟会接连遭遇两次大事件——那个从老家专门过来找他做手术的女人的意外离世和他妻子的离去。

那个手术做得很成功。术中的快速病理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病理结果验证了他的最初判断,那只不过是甲状腺上几个良性的腺瘤。他从手术室出来,一边摘口罩,一边向病人的家属——那个一脸焦急的黝黑男人介绍手术情况。

他们是经大哥介绍从老家慕名而来的。他颇为自信地对那个男人说,只需打上一天消炎药,等刀口一拆线,嫂子就可以出院了。

术前,他已向当班护士下达了做青霉素皮试的医嘱。当班护士就是肖雯。肖雯向他汇报说,病人青霉素的皮试结果是阳性。也就是说,青霉素类的药物肯定不能用了,头孢菌素类的药物也要慎用,应该注意到交叉过敏的可能。这一点他考虑到了。

他最后选用的是不用做皮试的克林霉素。他无数次地想,那个从老家来的女病人的命运,竟然会被这个叫“克林霉素”的药物瞬间改变。他正在写病历,突然听到肖雯急促的呼叫,他迅速奔到病房,看到那个注射了克林霉素还不到十分钟的女病人面部青紫、呼吸困难。他迅速判断出是克林霉素所致的过敏性休克。

能用的抢救药都用了,所有的抢救措施都用了,结果却让人无法接受。他立在抢救室里,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滴滴作响的直线,像经常在梦中浮现的那些墨绿色的水草一样,让他无法呼吸。他多年积攒起来的声誉与名望就像海边的沙堆,顷刻间被袭来的浪花击得崩塌。

他反复回想,整个手术没什么问题,那绝对是一场意外。最后,医院和他都向病人家属赔付了。他没有为自己做更多的辩解,只想尽快把后事处理好,就像尽快摆脱那场无边无垠的噩梦。

肖雯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升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牵挂。他想起前几天做的关于她的那个梦。那个梦如此突兀又如此离奇,他第一次梦到肖雯。那个梦让他羞于提及,他搞不懂那个梦的征兆。

他静静地看着樊老师,看着她缓慢仔细地抚摸每一页书,就这样一点一点消磨着时光。

樊老师,您书里的这个人是谁?他渴望在他的提示下她能回忆起什么。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手中的那本书,要不就望向窗外,望着那些柿树稠密的叶片。她像是在苦思冥想。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太阳出来了。室外一片明媚。他像肖雯平日里那样,小心扶着樊老师穿过那条落满日影的回廊,到院子里坐一会儿。他坐在樊老师身边,继续看着那本书。那本书是如此吸引着他。偶尔,他会抬起头,向跟他打招呼的轮椅里的老人和护士们回应一下。

书中的许多场景是那么熟悉。他向樊老师讲起书里的那条河,河北岸的高中校园,学校家属院那些爬满丝瓜和扁豆的栅栏,操场上疯长的草,校办工厂里那些铸造的器具,随处可见的铁屑,铁汁落进沙子里凝固成不规则形状的铁块,穿过悬铃木阴影的热风……他把视线从书上移向樊老师:您还记得那个学校吗?还有教室后面那排平房和那个郁郁葱葱的小院吗?

她似乎在竭力回想。那些东西轻飘飘的,仿佛就在她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攫住,但它们又总是被雾霾所裹挟,她始终无法驱散那片浓雾。

那个人衣着整洁,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经常围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这是樊老师的书里那个人的样子。他们一起去晨练,一起去运河边听豫剧,一起去打门球,一起在中午或傍晚去那家面馆吃手擀面。他想象着那个人陪着樊老师缓慢又从容地走进那家面馆的情景。他想起老家那间被炊烟熏黑的草屋,母亲深深弯下的腰,碗里那些鹽渍葱花和悬浮在葱花上面的几滴小磨香油的温润光泽。他仿佛听到母亲手里的擀面杖与案板磕碰的轻微声响。

他毫无期望地在手机上搜索着,居然真的搜到了。面馆离疗养中心并不远,在那条流经市区的运河边的小街上。

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便指着远处那片停车场,说,樊老师,我们出去转一转。

在那家面馆里,他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让樊老师坐下。对樊老师来说,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陌生,她好奇地看着一个戴头盔的年轻人骑着插着小旗的电动车从窗外一闪而过。那是送外卖的。他对樊老师说。

他用手机给樊老师拍了几张照片,又录了一段视频。他准备在晚上也就是多伦多的早晨把这些照片和视频发给樊老师的女儿。

我会把樊老师照顾好的。这是他对樊老师的女儿的承诺。再过半年,您女儿就会从加拿大回来了。他向樊老师提起她的女儿,渴望她能听懂一点他说的话,他能在她的表情里读出一点兴奋与些许的激动。那种叫“多奈哌齐”的药物,他已经给樊老师用了一段时间,对于这段时间的治疗,他还是抱有一些希望的。

也许他们来得有点早,也许今天的日子有些特别,面馆里的客人不多,透过阳光中的微细浮尘,他看到收银台后的那个女人不时把目光向这边扫过来。他站起身,朝收银台走去。

你是她儿子吧?我以前没见你来过。收银台的女人止不住自己的好奇,这样问他。

樊老师是我上高中时的班主任,现在是我疗养中心的病人。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在这所疗养中心当院长,他说。

好长时间没见这个老太太来过了。她发出一声轻叹。以前是陶先生陪她来,现在换成了你。

你说的陶先生是不是个头很高、喜欢围着一条围巾、衣着很讲究的老先生?他问。

对的对的,就是他。女人的手冲着他比画了一下。那个陶先生讲普通话,慢声细语的,很有气质的一个老头。

女人说她父亲跟陶先生和樊老师都很熟,经常跟陶先生和樊老师一起在运河的桥边听戏,那里有一个老年豫剧社。她说,陶先生是文化局的编剧,写过好几部大戏,还得过大奖呢。

他们除了听戏,还一起去打门球。中午,他们会提着门球杆一起来这里吃碗手擀面。市中心那个飞马雕塑你知道吧?雕塑的东南角有个公园,他们就是在那里的门球场打球的。

陶先生喉咙里长了个肿瘤,做手术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现在我父亲还常念叨陶先生呢。有那么一段时间,陶先生和樊老师都准备要结婚了,但陶先生的子女反对。女人发出阵阵叹息,陶先生和樊老师如此般配,都是文化人,聊得来。

绕过市中心那座飞马雕塑时,他看见了那个公园和公园边那条涨满水的运河。他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在了公园边。

他想试一下,让樊老师回到她曾经熟悉的场景里,看看能否诱发她想起点什么。他扶着樊老师走过塑胶步道,坐在一条木椅上。远处的门球场里,几个人正在清理积水。

树还是那些树,只不过草坪更整洁,紫薇树与悬铃木比以前更高更粗。眼前的景色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熟悉。多年前那次罕见的大暴雨,那么多的往事,像根钉子似的嵌进他的记忆里。

一切都源于那次大暴雨。就在这个运河边的公园,他第一次与最终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孩一起在雨里待到半夜。其实他和她本来就熟悉,是医院的同事,他是普外科医生,她是呼吸科医生。

那个夏天的黄昏,他跟着她提前来到这个公园里,在一片悬铃木的树荫下,他等待着她的女同学来跟他见面。

她的那位女同学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就在她频频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头顶上的悬铃木树枝突然舞动了起来。起风了!那些悬铃木的球形果实被吹落,毛茸茸的种子被风刮得漫天飞舞。

西北面的天空有道乌黑的云线向他们逼近。风那么大,不时响起树枝被刮断的咔嚓声。她有些慌乱。

狂风裹挟着雨水不停地往他们身上倾泻,他拉着她,狼狈地跑进公园中央的一座亭子里。暴雨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他们站在黑咕隆咚的亭子里,亭外一片汪洋。

雨还在下。他跳下亭子,水立即漫过了他的大腿。她跟着跳进水去,冰凉的雨水让她发出一声惊叫。他说,女孩子不能长时间泡在冷水里,我背着你。他把她背起来,她的身体很轻盈。每迈出一步,他都小心翼翼。雨水冰凉,甚至让他感到有点刺骨,他的后背是暖和的。他渐渐被那种淡淡的细腻的温暖所覆盖,所包裹……

是一场暴雨使他们走到一起的吗?他遇到了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门球场里一个戴遮阳帽的老头扬起球杆朝他们这边挥了挥,然后提着球杆从球场边绕了半圈,向他们走过来。

老头显得有些兴奋,站在樊老师面前大声跟她打着招呼。樊老师茫然地看着他。

老头对着樊老师摇了摇头,有些尴尬,也有些失落。老头和他说起了一阵陶先生如何之后,又返回了门球场。他怅然若失。

肖雯回来了。他的身后传来了那扇门开启又关上的细微声响,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他的心跳变得有些慌乱。肖雯来到床边,摇了几下床尾的调节器,又拉了拉被角。

他想跟肖雯多说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眼神有些躲闪。鱼,他说,我从老家带来了鱼,晚上餐厅吃黄河故道的大鲤鱼。他变得结结巴巴,草草应付了几句就离开了,好像她已经猜到了他那个胡思乱想的梦似的。

一定要把我母亲照顾好,钱不是问题。樊老师的女儿临去多伦多之前反复叮嘱。他把肖雯从护理部抽调到樊老师身边,肖雯踏实、勤快、认真负责,是他最信任的护士。是他亲自把肖雯从他们原来的那家医院挖过来的。他到这家疗养中心当院长不久,就想到了肖雯。尽管出了那次严重的事故,肖雯依然信任他。那次克林霉素致病人死亡的事件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肖雯。那时的肖雯还那么年轻,平时就不太爱说话的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开始失眠、抑郁,男友也离开了她。

这么长时间了,肖雯还是单身一人。他感到肖雯的生活、肖雯的一切,全被他的那条医嘱给摧垮了,一个女孩子最富韶华的时光,断送在了他的手上。他对肖雯有一种内疚感,认为自己欠着她点什么。肖雯能有一个安稳幸福的归宿,他的内心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他又想起了关于肖雯的那个梦。在他眼里,肖雯是那样的普通、文静、纤弱,那样的不起眼,他感到有些惊讶,自己从来没有对肖雯产生过类似梦中的那种念头。

他比她大十几岁。十几岁的差距,像一个无形的巨大障碍挡在他面前。他的年龄可以当她叔叔了,他这样想。那个梦又预示着什么呢?他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总有一天,他要让肖雯知道她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但从何说起呢?一想到那个乱七八糟的梦,他就觉得难以启齿,梦里的自己是那样龌龊。

四周的树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有人点燃了冥纸,那些暗白的纸灰飘荡起来,迟缓地飞旋着。一大片卷积云慢慢地飘了过去,太阳又出来了。他看见了自己与那些墓碑的影子,他周围的雾气瞬间变成了一片透明的金黄。

他黯然地站在那些墓碑间。他把一束花放在妻子的墓前。石台上还残留着雨渍。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妻子的离去是静穆的,她已经没有一点说话的气力,她将要被扩散到全身的癌细胞吞噬、湮没。她攥着他的那只手在一点一点变得松弛、冰冷。生命是如此脆弱,就像他小时候在黄河边握住的一把沙砾,它们一点一点从他手里滑落下去,最后他什么也握不到了。

妻子嫁给他后,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幸福。他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像妻子说的那样,他会的似乎只是跟她不停地争吵。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他们各自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他常常这样想,妻子可能会嫁给某个普通的男人,他想象着那个男人的模样:相貌平平,讲起话来慢声细语,跟他周围的许多男人一样,钻进厨房里一会儿就能做出几样好菜,一大早就习惯去逛菜市场,陪着她穿行在那条运河边的树荫里,享受着朝阳和晨露的滋润。

如果遇上的是这样的男人,那妻子该是多么的幸福!他这样虚构着她的生活,发出阵阵哀叹。

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争吵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孩子的教育上,在各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上,他们永远都在彼此抱怨。他们那样忙,他俩都是住院医生,一天中同时在家的时间还没有他们在医院的时候多。他们每次查完房,处理好医嘱,下夜班回到家几乎已是中午时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喜欢逛街、网购,热衷于煲汤、瑜伽和养生,妻子回到家后倒头就睡,要睡整整一个下午。

她變了。他从医院回到家,见到的永远是一个头发散乱、面部浮肿、眼袋下垂的女人。儿子出生后,她就逐渐变成了一个身材走样、不注重穿衣打扮的女人。她不停地埋怨他,在医院里他面对那些病人是如此的耐心、隐忍,一回到家就变成另外一副面孔,冷漠、固执、沉默不语。她抱怨他从未陪她在小区里散过步,从未陪她去看过电影,一有机会就钻进书房里翻那些破书,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墙壁练习朗诵。

那次克林霉素引发的事件,他也没有从妻子那里得到一丝安慰。她毫不客气地向他指出,他本来可以规避掉那个致命事件的。那个甲状腺的次全切手术,属于I类切口手术,她说,按照抗菌药物的使用原则,你完全可以不用抗菌药物的。

他们不停争吵,谁也无法让对方屈服。那么多的争吵,现在成了纠缠在他脑海中的一团乱麻般的回忆。

妻子的包里一直装着奥美拉唑。她胃疼有一段时间了,她是在他的坚持下才去做的胃镜检查。他在显示器上看到了那几片糜烂的溃疡面和几团色彩异样的凸起。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病理报告一出来,以他的经验,他认为一切都晚了。

手术是他从省城那所大学的附属医院把自己的导师请过来做的。他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与妻子谈论着她的手术:非常成功。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他竭力向她隐瞒着,事实上她什么都知道了。妻子趁她的管床医生去查房的间隙,悄悄进了医生的办公室,把自己的手术记录看了一遍。她胃部的肿瘤已经到了无法切除的地步了。这证实了她的猜测,医生让她吃的刚上市的新药阿帕替尼,是专门针对化疗失败的晚期胃癌患者的。

她变得沉静与超然,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人生的结局。唯独那一次,妻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争吵,只是拉着他的手轻叹了一声:其实你应该早点把病情告诉我的。

在妻子的墓前,他想再跟她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好呢?他们的那些争吵,像被旋风吹起的纸片,现在看来是如此的琐碎与无聊。他很想把前几天关于肖雯的那个梦说给她。

下辈子,但愿你能遇上一个比我好的男人。在妻子的墓前,他流露出了他最真挚的想法。

命运。一切都是命运。他感叹着。感叹着记忆深处的那场雨。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朗读过多次的那首博尔赫斯的《雨》,他惊讶于博尔赫斯的这首诗,仿佛就是写给他的。

经过陵园中间一大片茂盛的三叶草和矢车菊时,他想抽支烟,在包里摸了一阵打火机,手指又碰到了樊老师的那本书。他突然想起那位陶先生。他感到陶先生离他如此之近,他的身影仿佛已经从书里浮现出来。中午,他在和街心公园里那个门球场的老头聊天时,他得知陶先生的墓地恰好和他妻子的墓地在同一个陵园里,他突然想去陶先生的墓前看一看。

天空蔚蓝。台风“利奇马”离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远了。一大早他就来到疗养中心,按照习惯,他准备先去樊老师的病房看看。穿行在路边的树影里,那个梦又一次浮现出来。在梦里,他拥抱着肖雯,房间幽暗……他在大汗淋漓中惊醒,恍惚中回忆起,让肖雯在那场梦里悄然退去的是一团团沉沉浮浮的水草,它们突然变成了监护仪上一条条吱吱作响的绿线,涌动着,缠绕着,一波又一波像蛇一样凶猛地朝他扑来。

樊老师坐在窗前,缓慢又专注地翻动着那些书。洗手台那边传出清脆的流水声,他看到肖雯的淡粉色工作服在轻盈地闪动。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她回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他看到了她发根处那片素洁的皮肤,和她浅蓝色橡胶手套上几个光亮的肥皂泡。

他站在樊老师和她的那摞书之间,望着窗外那片潮湿的矢车菊,静静听着断断续续的水流声。他等待着肖雯,想跟她说,他准备抽个时间请她吃饭,就去昨天和樊老师去的那家手擀面馆。

很长时间后,樊老师才觉察到有人站在她身边。她缓慢地从书中抬起头,朝他露出木然的笑。他看到了她朝他微笑时无法控制住的从她微微歪斜的嘴边流下的一溜口水。他想起了她的那条手帕。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摸寻了一阵,但没有摸到那条手帕。他想起,在陶先生的墓前,他已将那条手帕连同那本书,一起抛进那堆在风中燃烧的纸堆里。在潮湿雾气里升腾起的一片烟雾中,在突然飘过来的一片乌云的阴影里,那条手帕已变成一缕跳动的火苗,连同她写给他的那本书,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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