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去

2021-07-14 02:15叶兆言
花城 2021年3期
关键词:同学

叶兆言

1. 上学了

1964年夏天,我已经7岁,就要上学了。此前的记忆一片模糊,像陈旧的黑白老影片,基本上别人怎么说,隐隐地便觉得好像有这样的镜头,有过这样的事。都是些不完整的碎片,断断续续,连不成故事。我属于那种比较迟钝的孩子,个子很小,人很瘦。祖父嫌父亲母亲不会照顾孩子,营养不良,把我接到北京去养了一阵。为这段经历父亲很得意,说在帝都这么长时间,也没见长个子,还是那么小,还是那么瘦。

记忆中,在北京睡过小沙发,把两张小沙发拼起来,结果就尿床了。这个印象非常模糊,多年后,堂姐笑着说起此事,说祖父单位有个医生会针灸,老人家去上班,把我带去,让那医生为我扎针,说是可以治尿床。这印象也完全是别人说了,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真正能记住的场景,是看见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做广播体操。那时候,祖父还在教育部上班,已经是个70岁的老人,小孩子印象中,是个很老的老头了。我看见很多人在做广播体操,一个个木偶似的,这很好玩。

记得在北京过年,伯母给压岁钱,还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小铁盒子,里面装着很多糖果。下雪了,堂哥在四合院雪地上写字,用树棍写我的名字,我追出去,跟着他在地上乱画。也许是人小的缘故,觉得院子很大,雪很深,回廊很长,无聊的时候可以一圈圈地跑着玩。好像也燃放了爆竹,我胆子小,只是看别人放。有一台电子管的黑白电视,正对着吃饭桌子,机身很大,屏幕很小,很少打开,好像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几眼。

从北京回南京,坐火车还要摆渡。有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坐在火车上,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就渡过长江了。其实我对滚滚长江也没什么印象,感觉自己是看到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乱哄哄的,周围人都下车了,大约是怕小孩子乱跑,我被留在车厢里。已记不清是谁把我带回南京,甚至连我父母也想不起来,后来追问他们,他们也没有任何印象,反正朦朦胧胧去了北京,又朦朦胧胧回来了。

回南京是为了要上小学,我父母当时正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四清”。按照父亲的解释,这已经可以算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只不过是要先从基层干部开始。所谓“四清”,是“在农村和少数城市工矿企业、学校等单位开展的一次社会主义性质的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教育运动”。父亲说,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人与人之间关系,基本上是我批判你,你批判他,他又批判另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循环。谁都是批判者,谁又都是受害者。

因为父母都下乡“四清”,我由保姆照应。可是报考学校,却由邻居的一位老大爷领去。为什么会是他,会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带我去,始终是个谜。我父母也想不明白,我们家的保姆很漂亮,据说还有一个相好是大学生,为什么不是她带我去报考。那时候也没什么学区概念,已经有好坏之分,想读哪一所小学,必须象征性地考一下。记得是问了几道算术题,问了几个方块字,便被录取了。在我们家附近有三所小学,从距离远近看,我读的那所小学居中,以现在的流行说法,属于南京最好小学之一,周边房子一定可以卖大价钱。

那所小学叫游府西街小学,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我读书时,正式名字叫“白下区第一中心小学”,一所五年制实验小学,其他小学都要读六年,这所学校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占一年便宜。我所居住的家属大院,许多孩子年龄相仿,与我同校同级的一个也没有,天天上学放学都一个人,感觉上很孤独。路面有树,一边走,每遇到一棵树,就用手去拍打一下。当时马路上不要说汽车,连自行车都很少看见,小孩子上学都是自己去自己回,谁要是有人接送,绝对会让同学笑掉大牙。像我这样在家靠保姆照应的小孩,绝对不能让人家知道你们家有保姆,否则就是资产阶级,就是剥削阶级。

小学一、二年级学过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父亲和母亲各忙各的,父亲总是在写英雄人物,他是一名编剧,总是在不停地塑造“高、大、全”英雄。母亲是剧团的头牌花旦,总是在不停地扮演英雄人物,那种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一号。他们很少有心思过问我,那是暴风雨开始前的一种平静,火山即将爆发,我的父母内心深处都非常紧张。父亲是右派,写剧本是戴罪立功,对就要到来的“文化大革命”已有预感。母亲出身贫苦,时时被提醒不要骄傲,不要脱离群众,不要有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要斗私批修,要不断革命,她的紧张是一种困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对,才跟得上形势。

到處都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也不知道为什么,学校成了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接待处,我们不得不到另外一所叫“群立小学”的学校去上课。两个学校的学生同时上学,安排不了,只好错开来,都只上半天课。大家觉得很新鲜,换了一个新地方,一切都觉得新奇。过了一阵,大串联的热闹结束,我们又回到自己学校,就跟遭过洗劫一样,四处狼藉,门窗损坏了许多,电灯线都给剪了,说是红卫兵没钱,把电线剪了,剥出里面的铜芯,再拿去收购站卖钱。

父亲和母亲很快也出现问题,我们家也被抄了,他们双双进了“牛棚”。保姆走了,我寄居在那个当初领去报考小学的邻居老大爷家里。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有些文章中,我夸大了父母被批判带来的苦恼,那年头,挨批斗的人很多,一轮接着一轮,有很多狗崽子,今天还在嘲笑别人,很可能明天别人就嘲笑你。因此大家都很朦胧,有时确实会有些歧视,但是也就那样。很多事情仿佛注定,同学中天生有厉害的和没用的,厉害的就算是父母被打倒,他照样敢欺负那些没用的同学。我从来都是属于没用的学生,枪杆子里出政权,拳头下定是非,厉害的同学在学校里仍然可以嚣张,照样是想打谁打谁,父母有问题没什么太大关系,共产党不搞唯成分论,只要肯划清界限,谁都可以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人人胸口都别着毛主席像章,人人头上都戴着一顶绿军帽。有一段时期,流行抢像章和军帽,在商场或者街头游荡,突然会有个人蹿上来,在你胸口使劲一抓,抢了就抱。有人专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现在想起来,不排除是趁机吃豆腐。抢主席像章算不上什么犯罪,真被人逮住了,可以说自己是因为热爱毛主席才这么做。有一天在中央商场,就在我们眼前,一位女孩子的像章被抢了,是一个与她差不多的男孩,应该是个初中生,动作很快,一下子没捞到,紧接着又是一下,很粗鲁地一把抓住,得手以后,一溜烟地消失了。女学生迟疑了一会儿,显然被抓得很疼,也有些害羞,站在那儿痛哭起来。

我们吸取教训,自以为是地将毛主席像章反过来别,别在衣服里面,要给别人看,就将衣扣解开,掀起一角,有些像地下党对暗号,动作很神秘,也很夸张。当年有一顶真的军帽,有一枚漂亮或特殊点的毛主席像章,绝对是很露脸,很有面子。我们家属大院一个小孩,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個碗口那么大的像章,用一根细绳子拴住,挂在脖子上。许多孩子一起玩弹子,也就是那种在地上弹着玩的小玻璃球。金光灿烂的大像章晃来晃去,特别碍事,轮到他弹玻璃球,非得用另一个手捧着才行。我就小声嘀咕了一句,说你骚包什么呀,戴这么一个大东西怎么玩。他立刻翻脸,很惊恐地说:

“你你他妈反动,反动,说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章是骚包,说毛主席像章是东西!”

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恐慌,不仅是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不约而同都有些紧张,这确实太反动。当然,过了一小会儿,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我们又若无其事地玩起来。

2. 在金童桥小学

1968年的春节后,我开始去镇上上小学。究竟有多少里路,不清楚,反正单程要走四五十分钟。还是读四年级,作为插班生,又一次面对一个全新的学习环境。老师是新来的复员军人,很敬业,嗓门很大。有一次写作文,解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诗词《送瘟神》,具体内容忘了,我逮着题目胡乱发挥,说了许多大而无当的好话,联想比较丰富,用词尽量夸张。结果老师给了一个105分,满分是100分,另外5分算是奖励,并在课堂上隆重表扬。我后来成了作家,这5分功不可没。

印象中,最怕遇到下雨天,乡间土路难走,深一脚,浅一脚,湿乎乎的泥土常把鞋给粘住。索性赤脚走路还好,那时候,一年中有半年可以赤脚,乡下孩子都这样,赤脚走路,快到目的地,在河边洗洗,再把鞋子穿上。我很快习惯赤脚走路,可是天冷了不行,尤其到冬天,天寒地冻。真正冻住了,也好走路,江南泥路可恶,一会儿冻,一会儿不冻。上学时冻了,虽然有些滑,路还好走,放学时解冻,当地人叫“开烊”,那时候土路走起来,仿佛玩杂耍。好在小孩子学习能力永远最强,跟习惯赤脚走路一样,跌了无数跟斗,摔了很多跤,终于适应乡间的泥路。

最不痛快的还是遭遇歧视,在农村两年多,父母没往乡下寄过一分钱。我似乎完全被人遗忘,不管有什么样原因,在贫穷落后的乡村,平白无故多张嘴吃饭,怎么也算是一件事。久病无孝子,久客无好脸,舅舅和舅妈对我还说得过去,外婆的不满一直写在脸上。在她看来,这个孩子毕竟不是孙子,外孙总是外孙。何况这外孙又是领养的,跟她没任何血缘关系,亲情亲情,不是亲,自然也就没有情。外婆的不满在情理之中,宗族社会已解体,这村子都一个姓,宗族观念还在。我是被领养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大人们在背后议论,小孩子便有些肆无忌惮,“野,野”地不绝口。欺生,排外,歧视,这些情绪往往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我的被欺负也就变得十分平常。

当地很喜欢用“”这个字眼,男男女女无论骂人,或是表示亲热,都喜欢说“那泡”。小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文革”中关于性的禁忌太多,在11岁前我对男女之事基本上没开窍,只知道有别,男孩应该上男厕所,女孩应该上女厕所。到了乡下,没有公共厕所,男人都去露天的功能茅坑。江南雨水多,茅坑里水汪汪,屙屎害怕脏水沾上来,必须先拔一把青草扔下去。隐约地知道“”不会是个好词,到了乡间,看见猫和狗做苟且之事,似懂非懂地听小伙伴议论“猫逼一把火,狗逼一把锁”,议论张家长李家短,议论隔壁老王,突然明白男女间也会有些不好的事情。

镇上那个小学叫金童桥小学,感谢百度,上网搜索,发现它还是一所百年老校,有许多不错的传说和故事。回忆有时候需要一些帮助,历史上的很多美好,也是在网上看了以后,才第一次听到。金童桥是江阴东门外第一古镇,建桥历史竟然可以追溯到唐朝,因此有“紫气东来第一桥”之说。当地人不讲什么“镇”,好像也没有“镇”的概念,只讲“街”,去镇上购物,都叫“上街”,或者是“到街上去”。俗话说,活在街上,死在山上。活着住街上,死后埋山上,人生如此,就算是很幸运了。那时候县城都小,金童桥自然更小,沿河细细长长的一段街,?很快走完。有一些店铺,一个小小的百货店,几家小馆子。别人的回忆文章上写着,街上有一家很好的牛杂店,对我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更不要说进去品尝。

我对上课也没印象,所有功课都太容易,好像也没什么考试。印象深刻的只是,上学途中必定要经过好多个坟堆,就是那些平地上拱起的土馒头。我是个胆小的孩子,有同伴一起走还好,独自一人,每次经过都有点惊慌。同样道理,外婆家竖在那儿的一口空棺材,让人感到心惊肉跳。对于乡下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给老人送终的“寿器”,见多不怪,自小就习惯。我到了乡间才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总觉得里面站着一个人,随时会推开棺材板走出来。恐惧让男孩子感到羞愧,因为羞愧,你并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也不会跟别人说。然而一口空棺材是个很具体的存在,你几乎天天都要面对,只要睁开眼睛,它很可能就出现在你面前。因此在江阴农村的两年多,我可以说是非常不快乐,心灵深处总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所占据。

金童桥小学突然要准备成立红小兵,这让人觉得很奇怪,事实上,我在南京时,就参加过“红小兵”这样的组织。中学生叫“红卫兵”,小学生岁数太小,保卫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叫红小兵。虽然还是孩子,有个程序必定要进行,要填写家庭成分。江南农村有个特点,早在民国年间,有钱人都跑到城里去了,有能耐肯吃苦的也开始到城里去谋生,这情形与今天非常相似,留守在乡村的都是贫下中农。对我那些同班同学来说,填写家庭成分根本不是问题,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搁在我身上,还真是个事。

我的父母有一堆罪名,填上任何一个都可以吓人一跳。于是玩起了小聪明,记得毛主席语录曾经有过这么一句,说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农民是小资产阶级,便在“成分”这一栏填上了“小资产阶级”。没想到这一下热闹起来,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听说,都吓了一大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你们家居然是小资产阶级,没人去深究什么是小资产阶级,都觉得这事很严重,很有些反动。

在1968年春夏之际,城市里的“文革”早已进入新历史阶段,我所在的这个金童桥小学,好像才刚刚开始。阶级斗争的这根弦突然就绷紧了,同学们很自然地由小资产阶级,联想到资产阶级,联想到万恶的资本主义,联想到帝国主义。联想到了阶级敌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一个个非常愤怒。乡间的“文革”雖然来得略有点晚,观念滞后,但是真玩起来,一样风风火火,说来就来。

为此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好在风波很快过去,小学生的事,再热闹也是一阵风,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毕竟是在乡间,全国人民大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这些带有“文革”特点的仪式,相对而言,多多少少都会打折扣。印象中,最认真的也就是扎“忠”字牌楼,那几年,乡村建设几乎停止,没见到一家人盖过新房。这个巨大的“忠”字牌楼,最后怎么就在村口竖立起来,我现在已经完全模糊,只记得很多孩子都参与了,缺什么,需要什么,立刻屁颠颠去跑腿。能允许我们做下手已经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乡间还是有些很能干的青年人,无师自通地画了大幅的毛主席像,现在想想,仍然觉得神奇。

忘不了在金童桥小学参加的几次集体活动,一是党的九大召开,去公社的所在地山观参加庆祝大会。人山人海,我们队伍被挤散了,一开始,大家还是你找我,我找你,希望能够保持队形,很快只能各顾各,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三五成群,奋不顾身地往最热闹的地方赶,像一条鱼似的在人群中钻过来,钻过去。除了人挤人,我什么也没看见,甚至连主会场也没找到。那天的情形就仿佛最热闹的庙会,四面八方村民潮水一样涌过来,人实在太多了。庆祝大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不重要,不仅对我们这些小学生不重要,对纷纷拥来的村民也不重要。

还有一次是去江阴县城参加运动会,为什么要去,究竟什么性质什么级别的运动会,始终没搞明白。反正学校组织,排着队去,到体育场队伍自然解散,没有人看比赛。乡下人进城无非图个热闹,那一天,村上几个年轻人也去了,我们很快与这些年轻人聚合在一起,他们带着我们玩,他们去哪儿,我们也跟着去哪儿。有个年轻人要去看望他的老师,于是便一起去了县中学宿舍。到老师家,年轻人向老师着重介绍,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老师很好奇地打量我,上上下下,足足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了我一句话。这句话的内容已经完全忘记,我当时注意力全在老师的孙子身上,那孩子三四岁,穿着毛衣毛裤,没有加罩衫罩裤。这身打扮在后来很平常,当年却非常让人震撼,因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毛衣毛裤还是昂贵的,不用外衣直接裸穿,实在太奢侈,太洋气。

这也说明在江阴农村待了两年,我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孩子。我学会用乡下人的目光去观察,不应该是学会,应该说已经拥有了一双乡下人的眼睛,我正在用这双眼睛观察世界。

3. 要准备打仗

1969年夏天,外婆带我去南京参加小姨的婚礼。两年多乡村生活,城市对我来说,变得非常陌生。父亲母亲也变得陌生,过去的这些日子,我们之间没有一点联系,他们基本上把我给忘了。“文化大革命”总是在闹革命,家庭之间的亲情好像已不重要,本来打算婚礼结束,再一次把我送到乡下去,可是大约也看出儿子的几分不愿意,就把我留了下来。他们没问在乡下是否受到什么委屈,既然不多问,我也无话可说,所有的不痛快都搁心里。

那时候,父亲母亲还没有被解放,还属于阶级敌人。“文化大革命”中的“牛棚”,可以有很多解释,基本的意思都是用来关押“坏人”,怎么关押,却有细微的不同。最典型的是隔离审查,抓起来,派人看管,完全失去自由。更常见的是一种假释,就是你头上的帽子依然戴着,你还没有被解放,还不属于人民群众,还是敌我矛盾,可以回家,相当于监视居住,每周必须老老实实写一次思想汇报,交代自己罪行,我父母就属于这种情况。

家里原有的住房腾出一半来,让别人居住,年轻人要结婚,要生孩子。又回到原来的小学,还是原来的那个班,按年级应该升入初一,我在乡下莫名其妙留了一级,回来等于又稀里糊涂跳一级。明明是上初一,我们那个班还留在原来的小学,当时说法叫“戴帽子”。同学们看见一个失踪两年的人又冒了出来,都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此人个子一点都没长,还是两年前那么高。上学第一天,大家把班上当年最矮的那位同学“大个”押到我面前,跟我比了比身高,然后大声宣布,以后“大个”这绰号应该让给我了。

个子矮的同学也被称为“僵公”,直到快上高中,我才开始蹿个子。开学后,第一件重要的大事,是准备新中国成立20周年大庆的游行。我们学校要组成一个方队,我因为个子太矮,差一点被淘汰。连续很多天,天天都在排练,大家都穿黄军装,腰间束皮带,肩扛红缨枪。红缨枪是自制,找一根差不多的竹竿,难题是把枪头和红缨固定住。时间隔得太久远,我已经记不清如何解决的,反正各显神通。印象最深的是不知从哪儿找到一罐银漆,将木制的枪头漆了,银光闪闪,很威风。

国庆游行就是大阅兵,最出风头的应该是解放军,列队从鼓楼广场上经过,接受许世友将军的检阅。许世友当时是江苏省革委会主任,当地党政军的一号人物。我们半夜就集合了,天不亮出发,在离鼓楼广场好几站路的大行宫列队等候。磨磨蹭蹭,队伍终于开始蠕动,快到鼓楼广场,口号声震天动地。接近检阅台,都把脑袋转过去,我们看见了许将军,举手向我们敬礼,我们便齐声高呼: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

那时候真的很激动,关于这个许世友,在乡间曾听过许多传说,说他枪法很准,打枪都不用看人,好几个刺客就这么被他击毙。作为孩子,我们坚决相信这些传说都是真的,相信他是位常胜将军,是弹无虚发的神枪手,美帝和苏修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亲眼见过许将军以后,多少有些失望,他在外形上,与我们心目中的英雄相距甚远。

1969年秋天,到处都在挖防空洞。当时有个“一号命令”,谁也弄不清楚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林副主席发布的。要准备打仗成了主旋律,我们跟着大人一起挖防空洞,学校里挖,居委会也挖,是空地方就挖地三尺。南京这地方挖不了多深会冒出水来,防空洞还没建好,先变成了水沟。我们这一代人读书,最幸运的是不用认真上课,没有中考,没有高考,更没有什么重点学校、学区房。挖防空洞是一种游戏,挺好玩,我们在小学里“戴帽子”读中学,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哥哥大姐姐,防空洞很快挖好,在学校的东北角,非常潦草,不太深,究竟是怎么一个构造,也记不清楚,能记住的就是很小,还挤不下一个班。隔着时间长河,很多记忆都模糊了,我甚至都记不清到底有没有参与挖这个防空洞,好像参加了,又好像没有参加,反正挖好后,几乎立刻就不让进去玩。

我们大院也在挖防空洞,整个城市都在搞疏散,也就是轰轰烈烈的下放运动。或许还是因为年龄太小,始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边人都在下放,当时并不觉得是什么坏事,感到非常遗憾的是,四个玩得好的小兄弟必须拆散,其中有两个同学家轮到了下放。都有些依依不舍,结果临行前,先去雨花台陵园拜谒革命烈士,然后在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四个人满脸稚气,都是军人打扮,戴着假军帽,穿着假军装,那时候,所有男孩都这身打扮。

父亲的好朋友方之叔叔家也要下放了,对于这件事,父亲很眼红,因为下放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轮到的。当时流行先解放,再戴着光荣花下放,也就是先解决了敌我矛盾,恢复你的人民群众身份,然后再敲锣打鼓送你光荣下乡。父亲买了针灸针和酒精棉,买了《赤脚医生手册》,还买了很多固体酱油。结果也没有轮上,很多工人下放了,很多市民下放了,很多像方之那样的知识分子下放了,父亲感到非常沮丧。

下放没轮到,轮到的是去五七干校劳动。跟父母亲团聚没有多少日子,我们又一次被分开。他们带着“戴罪”之身去了干校,一切都还是和过去一样,还是敌我矛盾,还是阶级敌人,还得每周老老实实写认罪书。我被寄养在邻居老大爷家,与寄人篱下在江阴乡下相比,待遇要好许多,因为这种寄养是要贴生活费,有钱就好办,邻居老大爷经济困难,我的生活费对他是一种很好的贴补,他觉得这样挺划得来。

要准备打仗的气氛似乎很浓,也只是嘴上说说,孩子们一点也感觉不到害怕。黑板报上写着要防止敌人的突然袭击,告诉大家如何面对原子弹爆炸,如何防范核辐射。刚开始还有人看,很快就麻木了,我们完全没意识到很多人已离开了城市,照样玩,照样做游戏。防空洞仍然在没完没了地挖,还在不断地改造升级,一些刚挖好的防空洞都已经坍塌了。印象中的挖防空洞,更像是一种仪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姿态,没有任何实战意义。起码我就没见到用什么钢筋水泥,更多的是用木板,是用芦席,不要说是坚固,连最起码的牢靠都谈不上。很多防空洞的上方,人不可以站上面,多站几个孩子便会出危险。

有一天放学,父亲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样子很滑稽,脚上一双破军用球鞋,浑身都是泥土,脸上晒得黑黑的。同学们忍不住要讥笑他,说你爸怎么像个“二哥哥”,“二哥哥”是农民的特指,因为工人是老大哥。这是我印象中,父亲第一次到学校来,也是唯一一次,我读书的年代,家长会很少,父母好像从来没为儿子的事去过学校。父亲告诉我,我们大院的防空洞急需劳力,他便从干校被抽调回来。回来后,发现没地方吃饭,便到学校来找我,然后一起去邻居老大爷家蹭饭吃。

父亲胃口很好,很像个农民“二哥哥”,也不太知道客气。邻居老大爷顿时不高兴,嫌他吃得太多,说以后必须自行解决吃饭问题。“文化大革命”把父亲那样标准的书呆子改造成货真价实的劳动人民,他成了强劳力,没去干校前,是单位的垃圾清运工,每天送满满一板车垃圾去郊区垃圾站。我陪他去过好多次,上桥时在后面帮着推车。父亲为他的好胃口感到难堪,自己不会做饭,也没时间做,接下来几天不知道怎么混的。反正几天后,发现邻近的一家工厂食堂可以搭伙,便把我一起带去吃食堂。

第一次在食堂吃饭印象非常深,父亲买了好几样菜,看着这些菜叹气,说仔细算过一笔账,父子两人吃食堂,比给邻居老大爷的生活费还便宜,既然这样,还不如一起吃食堂。于是对邻居老大爷说,儿子以后不再跟他过了。老大爷很失望,知道父亲在为上次吃多了的事赌气。其实老大爷挺厚道,对我一直还不错,可能恰恰是因为厚道,父亲作为一个阶级敌人,作为一个被打倒的对象,才敢对他说“不”。

从此以后,父子俩生活在一起,天天吃食堂,食堂的菜真是很便宜。自“文革”开始,这是很难得的一段亲情记忆,可惜时间不长久,要准备打仗的气氛说没就没了,防空洞挖着挖着,不了了之,“一号命令”无疾而终,父亲再次接到调令,又要去干校劳动改造。

4. 1970年3月28日

1970年3月28日星期六,这一天下午,本来不用去学校,我们的班主任突然决定,让同学们下午还是到学校去一趟。这个决定让班主任后悔不已,对于我来说,却是人生中最糟糕最黑暗的一天,我们去了学校,因为不上课,到学校也没事干,大家都在操场上玩。男生的玩无非模仿打仗,我们接受这样的教育实在太多了,地上随手捡起石块,扔过来,扔过去,嘴里喊着冲杀的口号。

一块小石头砸中了我的左眼,我捂着眼睛坐在了地上。一开始,大家并没觉得有多严重,接下来发现有些不对劲。一位工宣员正好路过,喊了一辆三轮车,赶紧把我送往鼓楼医院。到了医院,这样那样,便上了手术台。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已到了手术台上,还听见医生在商量,在争论,然后就是做手术,一边做,一边讨论。

接下来两天,双眼都被蒙住了,躺病床上。这时候,父母都在干校,我没有重新和邻居老大爷一起生活,而是寄养在另一家邻居阿姨家。出了这样的事,负责照顾我的邻居阿姨很是着急,学校也通知了父母单位留守在南京的造反派领导,由他们打电话去干校。那时候通信很不方便,七转八转,接通了干校,已经变成我把别人的眼睛打瞎了。造反派把我父母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甚至用到了阶级报复和存心破坏“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词。

父亲匆匆往南京赶,准备来处理这件伤害事件,到了南京后,才知道受伤的是自己孩子,立刻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所担心的事情都不存在,于是匆匆到医院看了一眼,便又回干校。具体细节也记不太清楚,反正他回干校,将母亲换来照顾我。两天以后,第一次换药,打开纱布,用电筒照了照,一位有经验的女医生连声叹气,嘀咕了一句什么,就到一旁商量去了。商量的結果,再次上手术台,由这位医生亲自主刀,再缝合两针。

后来才知道,第一次缝合手术没做好。当时医院里也闹革命、搞运动,专家和好医生都靠边站,医护工的界限完全模糊,给我做手术的人根本没什么资质。一般人印象中,到了医院,穿上白大褂就是医生,当时情况就这样,护士认为自己也有两只手,动不动也敢上手术台。这大约是为了实战需要,反正我再一次躺在手术台上,是那位有经验的女医生在主刀,一边做,一边解释为什么那样不对,为什么这样更好。时也,势也,命也,运也,今天重新回想,大约也只能含恨含冤,怀疑是一次医疗事故,反正病人到医院,交给医生,以后的事都身不由己,不得不听天由命。

母亲从干校赶往医院前,造反派头目再次训话,说你到了南京,不许乱说乱动,不许提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与父亲一样,母亲事实上也是在心里感到庆幸,庆幸只是自家人受到了伤害,不是我们伤害了别人。往者不可谏,这件事从头至尾,没有过一分钱赔偿,发生也就发生了,既是一件事,又不是一件事。母亲在医院里只陪了很短时间,一周多一些,当时两个眼睛都被蒙着,必须有人照顾,很快变成捂一只眼睛,我已能照顾自己,母亲就又返回干校。

当时还不太明白,自己一只眼睛就这么瞎了,就这么永远看不见了。医生打开纱布,用电筒在眼前晃,问能不能看见。回答说能,于是病历上写了两个字“光感”。再用手指在你眼前晃动,似乎又有一些感觉,进一步伸出手指让数数,这个已经分辨不清。我毕竟还是个13岁的孩子,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也不太明白后果有多严重,仍然可以无忧无虑。那一阵子,正是深挖“五一六”最激烈的阶段,天天都有人割喉自杀。鼓楼医院的眼科与五官科是同一个大病房,一个病房里住着五六十号人。今天的人已很难想象那样的大病房,一张床挨着一张床,这情景只能在电影上看见。

有一天夜里,接连送来了三位割喉的病人,那天值班的是一位漂亮女医生,她正好是五官科医生,在我们这个大病房,眼科医生和五官科医生轮流值大夜班。大家都叫她“勇奇”医生,究竟哪两个字不清楚,我能记住,因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有个人物叫李勇奇。一晚上忙下来,年轻女医生接近了虚脱,然而必须等查完病,与白班医生交接后才能离开。正式查房前,我听见她在和其他医生护士说笑,说自己累得实在吃不消,说这些人真笨,要死也不是这个死法,光割喉管有什么用,死又死不了,这么一刀下去,以后活着也难受。听病房里病人议论,说割喉的愈后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

话题还是回到受伤的眼睛上,伤害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不可能在医院里一直住下去。出院以后怎么办呢,这时候想到了去北京,祖父来信,让我赶快过去。北京家中,伯父的四个小孩全都上山下乡,伯父在河南干校,一个不小的四合院,就住着祖父、大伯母、大嫂,还有5岁的侄女儿。大伯母带着我继续去同仁医院治疗,当时改名叫“工农兵”医院,医院改名是“文革”中的时髦,北京的协和医院和南京的鼓楼医院,都改名叫“反帝医院”。手术后的治疗已没什么太大意义,为防止交叉感染,要往眼球上打针,很疼,很难受,刚打完,天旋地转,人蹲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

与南京一样,首都要准备打仗的气氛也淡了许多,北京城基本上空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姑姑也成了孤家寡人,姑父被关押,表姐在哈尔滨,住在木樨地那边,当时觉得很远。她喜欢摄影,有一架双镜头相机,带我去天安门照相,那年头,在这个神圣的地方留影,几乎是必须的。到了5月20日,祖父带我去动物园,对于这件事,我已没有什么印象。后来出版的祖父年谱,引用了一段写于21日给伯父的信:

昨天与兆言游动物园,园中几十大盆石榴方盛开,鲜红照眼,白孔雀翠绿孔雀都开屏,久不放下,至可赏玩。西部一个猴栏里全部猴子同时叫,前所未闻,果然如《水经注》所说的“属引凄异”。

很显然,我这个刚刚读初一的孩子,对盛开的石榴、对白孔雀翠绿孔雀、对猴子的属引凄异,没有一点点感觉。印象最深的是大喇叭在广播,到处都是它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在那一天,? 1970年5月20日,各界群众50万人在天安门广场隆重集会,支持世界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拥护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表的“五二○声明”。那一天,毛主席又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上,站在他身边的还有林彪和周恩来,还有西哈努克亲王。有些词一遍遍往耳朵里灌,想不记住都不行,它们成了我们日后作文中的金句,动不动会冒出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一有风吹草动,它就惊慌失措。

在北京待了好几个月,我的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过去别人夸你,总喜欢说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少年不识愁滋味,看不见就看不见吧,?1977年恢复高考,本来准备考理工科,到了报名,才知道体检不过关,于是改考文科。初审通过参加复试,最终被淘汰。接着考,考上了,因为考上中文系,跟在同学后面一起写小说,因为写小说,最后成了作家。换句话说,1970年3月28日那场灾难,为某个人日后成为一名作家埋下了伏笔。

5. 学工往事

我恐怕可以算个有工匠精神的人,在作家中间,说起动手能力,一直很自恋。和太太结婚,岳母大人总觉得女儿嫁给了一个书呆子,以后日常生活上要吃苦受罪。后来突然发现,这傻小子什么活都干,修电路,修抽水马桶,完全属于工人阶级。举例来说,乡间房子新买了一台洗碗机,坚硬的花岗岩台面,要开个能让水管通过的小孔,请工人加工,花钱不算什么,关键要听一堆废话,这个不行,那个不可能。怎么接人去,怎么送人走,打坏了台板还不赔偿。最后我就发火了,好吧,你狠,不求你,我自己来。

于是在网上买了电钻,买了钻头。感谢网络,现如今有淘宝,花点钱,什么都能买到。家用电钻早就想买,干脆买个德国原装,以后凡事不求人。钻头是国产的,很便宜,十几块钱。很容易都搞定。我女婿学工科出身,后来转行学金融,对这事很佩服,尤其是钻孔冷却那一环,花岗岩台板上用胶带现做一个引水槽,一边钻孔,一边浇水降温,挺难的一件事,变得十分轻松,干得不仅像回事,还真有些优雅。

很多事,就是會者不难,难者不会。如果一直“文化大革命”,我无疑会成为一名非常好的钳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规矩,都有自己的门道。读中学时,除了当兵,以后能当上工人就是最好的选择。有一段日子,数学语文还叫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已改成了“工业基础知识”。现在说起来跟天方夜谭似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真要当一个好工人,学不学好数理化,也就那么回事。工匠精神很简单,认真,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偷懒,老老实实就行。知识日积月累,经验重要,工具更重要,过去有句行话:任凭什么手艺,有个100天都行,没工具什么都白搭。

我们学校里有个校办工厂,有一台小高炉,炼铁还是炼钢,没搞明白。我们并没有轮到在校办工厂学工,只是去看过几次热闹。在那儿学工的是高年级同学,看着有些惊险,戴着柳藤帽,戴着墨镜,戴着帆布的护袖和手套。现在想想都觉得危险,基本上就应该是1958年大炼钢铁的小高炉,红红的铁水出炉了,有一位工人师傅在指挥,像前线指挥打仗一样,十分庄严。那年头,中学上学,学工和学农都是必要的,校办工厂好像也是必要的。

除了炼钢铁的小高炉,还有一个糊纸盒子的小车间,这地方我们去干过活,干什么活记不清了,反正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糊纸盒子,同学们分工不同,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都觉得别人干的工作更好玩。学工意味着有段时间不上课,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上课也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文化大革命”把这句话给彻底颠覆了。老实说,糊纸盒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我们宁愿糊纸盒子玩,也不想上课,上课更没意思。什么工业基础知识,什么农业基础知识,都见鬼去吧。

有点意思的是去真正的工厂学工,印象中有两家:一是万里皮鞋厂,这个厂离我们学校不远,选择它大约也是图方便。具体时间记不清,是一周还是两周,或者更长。反正能记住的就是同学们被打散了,分到不同的小组,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分配到的活,在鞋底中央加一块10厘米长的钢条,一块一块放好了,交给老师傅,看着老师傅涂一些胶水,钉上鞋钉。老师傅和现在街头看到的修鞋师傅,也没什么两样,喜欢把鞋钉放在嘴里,釘一个,拿一个,样子很潇洒。当时只是奇怪,为什么要抓一把小钉子搁嘴里,因为搁了钉子,话也不能说,对或者不对,只能跟你打手势。

为什么要在鞋底放一块钢板,很长时间里一直困惑着我。如果现在你穿着这样一双鞋,在机场过安检一定会有问题。看到电影上日本鬼子穿的大皮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皮鞋底上一定也有块钢板。南京人称之为“翻毛大皮鞋”,穿着这种皮鞋踹人一定很厉害,记得当时我们在一起议论,为什么中国人和小日本干仗,喜欢打游击,原因也很简单,中国人穿布鞋和草鞋,正面对打,穿皮鞋的一脚踹过去,我们肯定会受不了,所以只能打游击。

那时候我们都玩弹弓,在皮鞋厂学工,大家发现了铆钉和牛皮。有了这两样东西,弹弓的质量立刻就有了飞跃。因此这次学工真有什么收获,印象中也就这个。其他都没意思,老师傅嘴里含着钉子,也不跟你说句话,实在无聊透了。学工只是我们这些孩子觉得可能很好玩,事实上,当然一点也不好玩。要看各人的运气,我所跟的那位老师傅,根本不欢迎我们,我想试试能不能敲几粒钉子,他居然白了我一眼。改革开放以后,10年以后,我开始学写小说,写到右派什么的,就想到这个人的形象,感觉他就像,一肚子委屈,一肚子对社会的不满。

还有一次学工是在一家锁厂,这次距离远,时间也要长一些,已经是读高中,留下的印象更糟糕。与上次相似,事前有些期待,等到真正面对,又发现一点都不好玩。所谓学工,就是到工厂里去做小工,“文化大革命”中的工人,很有那么一些今日的中产阶级,有社会地位,经济谈不上好,与农民相比,与上山下乡的知青相比,多少还是有优越感的。优越感是幸福的基础,我上小学中学,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有点空洞,大多数时候还是当官的说了算,但是要说工人最能感受到优越和幸福,则货真价实。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被分配到一位中年妇女旁边,看她干活,后来自己真当了工人,才知道她操作的是冲床。大约是有危险,怕伤着手,她只让我们在一边看,让帮着递递料,不让我们真正靠近冲床。

因此这次在锁厂的学工,坦白说,什么也学不到,什么也学不会。学工就是一种形式,那个年代里的必修课。好在这位师傅通情达理,知道我们贪玩,只要向她请假,总是立刻答应,说你们去玩吧。经常有不同的男人过来骚扰,我们虽然是孩子,心灵非常纯洁,很多事似懂非懂,也知道这么做,多少有点耍流氓。女工师傅好像也不太在乎,只不过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

毫无疑问,学工的本意并不坏,让孩子们掌握一些动手能力,肯定是件好事。怎么才能有效,这是最关键的,就个人经验而言,形式上的到工厂去做小工,真没什么意义,完全是浪费时间。我的动手能力与学校的学工没一点关系,那时候中国只有一家书店,叫新华书店,我与同学买了一本书,名字就叫《怎样安装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一本很薄很浅的书,叫中学生如何制作收音机,从最简单的矿石机开始。为什么要这么干,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学校里肯定没有提倡,也许是我的同学受了他哥哥的影响,我呢,又受了同学的影响,弄明白矿石机是怎么回事以后,就开始制作单管机,然后就是二管机、三管机,直到六管机。在当时弄这个并不容易,大家都没什么钱,零件很贵,没有电烙铁,没有万能用表,什么东西都要借。因此要玩半导体收音机,在一开始首先是制作工具,譬如制作电烙铁,买个大电阻,在中间接上插上一铜棒,凑合着也就能用。最神奇的是自制耳机,用一个塑料的清凉油盒子,挖个小洞,用钢笔的笔管小头,绕上细铜丝,耳机就做成功了。

我的动手能力强,不是因为学校的形式主义学工,也不是因为高中毕业当了钳工,事实上,最主要还是自学安装半导体收音机。很多事都是一通百通,北京的堂哥也玩过这个,他下乡当了知青,把所有半导体零件都给我了。表姐夫是哈军工的毕业生,他送了一个万能表和电烙铁,有了这些,真是如虎添翼,似乎想干什么就可以尝试干什么。高中时期,南京新街口有个摊贩市场,在那里你可以通过交换,换到自己所需要的各种元件。除了安装半导体收音机,我又迷上摄影,开始自己制作印相机、放大机、上光机、闪光灯。当时并没有工匠精神这个词,我经常陶醉在别人对我的表扬中。自己动手做这做那,你便成了一个与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别人的夸奖,让我的虚荣心得到充分满足。

因此回忆过去,没必要让小孩子像我们当年那样,形式主义地去工厂学工。那样什么也学不到,白白浪费时间。然而让孩子凭着自己兴趣,去制作一些什么,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现在的条件比我们小时候好太多,提高动手能力,培养工匠精神,说到底,就应该从小孩子开始。

6. 学农往事

和枯燥的学工相比,学农要有趣得多。学工跟上学一样,无非把上学和放学,改成上班和下班。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很快索然无味。在皮鞋厂也好,在锁厂也好,老实说同学们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只是为工人师傅打下手,危险的活计不会让我们做,有点技术的工作也不会让我们做。印象中能让人回味的,只是下午发冷饮,这是当时的高温福利,只要气温达到多少摄氏度,每人会发一块雪糕。

学农真的是有趣得多,到了乡下,要过集体生活,对孩子们来说,没什么比突如其来的群居更好玩。打地铺,借宿在农民家,客堂铺上厚厚一层稻草,再铺上各自带的被单。那年头,一些同学家经济条件不好,兄弟之间姐妹之间合睡一张小床,合盖一条被子,匀不出来垫的或盖的,便和同学合睡。反正是大通铺,凑合着也没什么。当然,也有同学不愿意,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找借口不参加。

老师会做工作,找同学谈话,把问题搞定,把矛盾解决。记得第一次学农是在南京八卦洲,初中一年级,大家背着背包,兴高采烈地去参加秋收秋种。我刚从乡下归来,对农村的种种景象,毫无新奇之感。在过江的渡轮上,有同学看见了江豚,惊呼起来,我个子矮,在甲板上的位置也不好,光听见大呼小叫,说“那边、那边”,却什么也没看见。

南京人叫江豚为江猪,那时候也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长江里会有猪。八卦洲是长江中间的一个岛,它的面积比南京老城区还大,因此同学们真上去了,也没感觉和其他的陆地有什么区别。那时候,河溝边到处都是螃蟹洞,与我在江阴乡间常见的情景,没任何区别。有了两年的乡下经历,别的同学看见蟹洞只是惊奇,看见螃蟹的脚印只会议论,我则干脆下到河沟里,拔一把野草,弄一团稀泥,将螃蟹洞塞住,然后在旁边做上记号。如此糊住几个螃蟹洞,隔了几个小时,再去收获。

螃蟹这时候因为缺氧,一定是待在洞口,只要把手小心翼翼地沿洞口摸索进去,一把抓住螃蟹的脚,就可以活捉它。这办法很简单,我们在江阴农村,都是这么捉螃蟹的。只不过当时螃蟹不值钱,没觉得它是什么美味。因为抓到几个螃蟹,一起玩的男生立刻对我刮目相看,我个子矮小,又刚从乡下回来,大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时候的中学生,每年都要下乡学农,短则十天半月,长的将近一个月。所谓学农,基本上就是在乡下玩。每个星期能吃一次肉,吃得最多的是红烧山芋,不知道这是一道南京郊区农民特有的菜肴,还是我们班主任的自主发明。那时候,男生和女生不说话,炊事班同学却不得不说话,因为他们要合作烧饭,要一起上街买菜买米。我们很想去偷听他们会说些什么,然而只是想,背后议论议论,从未真正付诸行动。

有一次,发现米饭里有很多虫,比米粒略小一点的小白虫,多得让人挑不完,拣不尽。记得是坐在小河边,一开始,大家十分震惊,叫着喊着挑拣虫子,往河里扔,很快都不耐烦,因为根本弄不完,于是有同学带头大口吞咽,然后吃了也就吃了。肚子饿,不吃也得吃,我们不约而同,狼吞虎咽,把饭都吃了。

学农其实也学不到什么,免不了的还是形式主义,捡捡麦穗,找找地下挖剩的山芋。有门课叫“农业基础知识”,有点像后来的“生物”,老师要专门赶过来教,没有教室,找一块空地,就是打麦场,大家席地而坐,很有形式感,就仿佛是在拍电影。我们对这门课毫无兴趣,只记得雄蕊雌蕊,还有花心,知道是有些色情意味。当时都不怎么开窍,反正是觉得下流,因为下流,就好玩,男生女生都偷偷地笑。

还有请农村的老大爷和老大娘帮我们忆苦思甜,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这个事比较严肃,同样有很强烈的仪式感,在室内进行,是个仓库,还是别的什么屋子,说不清楚。大家席地而坐,老师先讲,宣布注意事项。然后是老贫农痛诉,一口当地的土话,对我们来说,是南京郊区的乡音,意思基本上懂,关键是腔调,听了就忍不住想笑。

当时的南京城里人,喜欢喊农村人“二哥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老大哥,农民自然只能屈居老二。平时开玩笑,也喜欢学“二哥哥”讲话。有一次,一位贫农老大爷忆苦,声情并茂,表演痕迹太重,大家想笑也不敢笑,阶级仇,民族恨,点点滴滴都在心头,这时候谁要是笑,问题比较严重。或许是山芋吃得太多,学农期间,天天山芋,一个个都屁多,平时放屁,可以敞开来放,越响越过瘾,越响越痛快。现在不行,要憋着,要控制声响,只能放闷屁。空间又小,又不流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

偏偏贫农老大爷语调又特别夸张,我们既要憋住笑,又要憋住屁,上面要忍,下面也要忍。终于有人憋不住,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的,贫农老大爷的表情很痛苦,很愤怒,在他说话的停顿中,最安静的时刻,突然传出了一个极响的屁,不光是嘹亮,而且漫长,尾声还小小地拐了一个弯。这一来,同学们再也憋不住,笑成一片,笑得东倒西歪。老师赶快站起来维持秩序,让大家严肃一些,不许笑。可是此情此景,想不许笑,也还是要笑的。

老师没办法,很严肃地问:

“谁放的屁?”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有人起哄,说是谁谁放的屁。谁谁很委屈,立刻赌咒发誓,说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这屁不是他放的。屁当然不是他放的,声音发出的方向就明显不对,大家也知道不是他,但是这位同学平时一向被别人欺负,这种坏事自然要怪罪到他头上。老师同样知道不会是他,事已如此,无话可说。老贫农情绪受到了干扰,思路完全乱了,再说话已经没有了激情。

我上学的时候,基本上属于全班个子最矮的那几位,都是坐第一排。如果坐第二排,那是因为前排是女生。发育也晚,从初一开始,班上男生的身高在不断地变化,有的小个子突然变高了,开始有小胡子。刚开始,谁有这样的变化,大家就会嘲笑。那位经常被人欺负的同学开始发育,有人竟然会在班上大声地叫喊:

“谁谁长毛了。”

在当时,这是非常大的羞辱,让女生听到了,多难为情。与众不同总是不太好,随着时间发展,还没发育的男生开始被人讥笑,被讥笑为“僵公”,会说这个“屌人”怎么到现在还没长毛。作为班上的“僵公”,加上胆子小,我经常被别人嘲笑,好在从不与别的同学斗狠打架,大家大约也觉得大欺小不算好汉,大多数男生都比我要高出一个脑袋。

我很迟才开始长个子,开窍自然也要比别人晚。在一次学农期间,晚饭以后,大家早早地就上床睡了,睡不着,都从被窝里跑出来,穿着短裤在地铺上打滚,翻跟头,有人突然发现了我裤子的斑痕,明知故问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点稀里糊涂,大家都笑,非常高兴地拍手,向我表示祝贺。

我所在的中学,当时是一所以打架闻名的学校,每学期都会有人被抓起来送往“大连山”,大连山有个少年管教所,专门关押所谓的“不良少年”。对于我们这些个子和胆子都小的男生,凡是敢打架会打架的男生,都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都崇拜。就像现在NBA球星的粉丝一样,大家意见并不统一,都在追不同的猛男,常常为那些能打敢打的男生排名,常常为这种排名争得不亦乐乎。

想象中的英雄决战有很多次,你说张三厉害,我说李四比张三更生猛。这些英雄好汉都不是我们班的,都是高年级,或者已经毕业,已经到了社会上。班上那些平时喜欢欺负人的同学,常常要吹嘘自己是谁的兄弟,动不动就是老子只要和谁打个招呼,就会怎么样怎么样。那年头还没有“团伙”这词,意思已和团伙差不多。男生打架本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在我们学校,动不动会因为一些小争小吵,演变成两个团伙之间的大战。

学农期间最容易引发这种战事,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增多了,又没什么正经活可干。记得刚上高中,两伙人的矛盾在还没下乡前,已经产生了,于是说好要在农村大干一场。我们这些胆小怕事的正好盼着看热闹,就担心事不够大。终于在空旷的麦地里,双方干了起来,有一方吃了亏,发誓说这事没完,要报复,要去喊人过来帮忙。

结果还真的喊了人来,是一个刚到附近煤矿上班的青年工人,绰号叫“菜包子”,江湖上名气很大,绝对是大名鼎鼎,在南京,曾有打遍城南无敌手的美称。我们心目中,他就是当代的大英雄,神一般的存在。“菜包子”带着两个手下,来到我们的学农地点,到了我们住的农民家,板着脸,一声不吭。他的一个手下凶神恶煞,把打架双方召集过来训话,说你们这些小家伙,一个个小鸡巴的,又有什么可闹,能不能省点事,都他妈的老实点。

被教训过的双方都不敢吭声,这双方本来都在吹嘘自己认识“菜包子”,都觉得拐弯抹角能跟他套上近乎。“菜包子”的神态完全是一种目中无人,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他的那两名手下张牙舞爪,一个腰里别着一把菜刀,一个手上拎一截带弯头的自来水管,把大家吓得不轻,没一个同学敢吭声。

“菜包子”赤手空拳,他什么也不用带,也不需要说话,他的威严早就把大家给折服了。

7. 毕业了

1974年初夏,很快要中学毕业。朦朦胧胧,上学的日子,说结束就要结束。那时候高考取消了,中学毕业基本上是革命到头,从此跟学校再也没什么瓜葛。大家都挺高兴,没有丝毫舍不得。毕业后干什么,能干什么,没人去想。

我的小学和中学,加在一起整整10年。小学二年级开始“文化大革命”,中学毕业两年多,粉碎“四人帮”,“文革”正式结束。上学期间,差不多与“文革”重叠,可以说是接受中小学教育最糟糕的一代人,也就是所谓喝狼奶长大的一个群体。因为动乱,我的学历也很荒唐,小学是五年制,下乡留了一级,回南京后又跳一级。刚上初中校舍紧张,初一还是在原来的小学上课,其名曰“戴帽子”中学。

后来又进了二十三中,这本是一所老字号,前身是钟英中学,再往前,又是祭祀曾国荃的祠堂。曾国荃是曾国藩的弟弟,当年围剿太平天国,攻打南京有功,官做得很大,当过两江总督。祠堂不是一般的大,有30根大柱子,下雨天课间休息,我们就在祠堂里打闹,从这头跑到那头,叫着喊着。按理中学只要读四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突然又改春季招生,然后再改回秋季招生,一来一去折腾,就多出了一年。因此,在中学也是足足待了五年。初中畢业时,曾有一道年龄界限,比我大一岁的同学,不升入高中,可以直接分配进工厂。在当时,这是极大的福利,因为不用下乡当知青。

这一批同学最占便宜,分配去国营工厂,等到高考恢复,工作正好满五年,可以带薪上大学。我们年龄小的,留下继续上高中,高中毕业,先失业一年,然后该下乡下乡,照顾留城的,都分配到非常差的工作单位,很多人去了所谓“小集体”,譬如属于街道管辖的修旧办事处、修自行车、修皮鞋、街头的小餐馆、小商店。像我这样能够进入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工厂,也就是所谓的“大集体”,已经是上上签。

眼看着就要高中毕业,真是没有丝毫留恋。中小学期间,让我们写作文,一会儿批判“读书做官论”,一会儿又批判“读书无用论”。同学们都弄糊涂了,“学而优则仕”不对,读书不能为了做官,读书无用也不对,全世界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要等我们有了知识,才能去拯救他们。反正说白了,口号一套又一套,都振振有词,说起来都有口无心,根本不往心上去,真实的教学水平惨不忍睹。

高中快毕业,为了能走上社会,数学课开始学习珠算,学习打算盘,学习加减乘,除法还没学会,高中毕业了。如今我们这一代人都已步入老年,回想当年,如果受教育程度一直还停留在当时水平上,那么与文盲也相差不多,最多只是认识了几个字,以及一大堆空洞无用的口号。恢复高考,我的同龄人走上考场,与是否读过高中没任何关系,能考上的都必须有点自学能力。

过去的这些年,流行一个词叫“青春无悔”,非常正能量。因为是四个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它可能就是成语。成语通常都应该是古语,众人皆说,成之于语,同样也可以当作成语。“欲并老容羞白发,每看儿戏忆青春”,今天的高考学子,会讥笑我们当年学习水平和文化程度太低,数学不行,物理不行,化学也不行,英语更不行,语文老是要念白字。

“少时不知诗中意,再读已是诗中人”,青春总是值得回忆,少年时代的往事,无论多么不堪,多么不尽如人意,仍然是美好的、甜蜜的。“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说老实话,并不太喜欢“青春无悔”的说法,因为我们的少年时代,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无悔也罢,有悔也罢,说了都跟没说一样,都有点装腔作势。今天的少年跟我们或许并无很大差别,可以选择的自由,同样也不太多,高考成了独木桥,与我们当年的读书生活相比,就学习氛围而言,看上去要丰富许多,程度也要更高深,但是这种丰富,这种高深,很可能会掩盖了另一种丰富,掩盖了另一种高深。

我们没有今天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没有“985”和“211”在前面招手。没有高考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同时又是多么幸运。中小学10年,我们上学就是去玩,从来没有为学习成绩烦恼过,考试只是考试,考完拉倒。没有排名,没有留级,也用不到补考,几门不及格的同学,丝毫不会感到难为情,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是一种胆大,是特立独行。班上最受尊重的同学,不是考试分数高,而是敢打架敢骂娘,社会上有人罩着。

偶尔也会遇到要抓一下教学质量,邓小平同志在“文革”后期,曾经上台恢复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并没有像后来那样全面恢复高考,只是开始了“整顿”。于是上行而下效,有过几次相对认真的考试,这个所谓认真,最多也就是形式主义。老师在讲台上对大家宣布,希望不要作弊,不要相互抄袭。说了也跟没说一样,作弊和抄袭几乎一定的,当时班上同学分成前后两个中心,前排的矮个子是一个中心,后排的大个子又是一个中心,仿佛两个临时生产小组,有人专门负责做题目,有人专门负责传输答案。

我们上学的年代,考试时公开作弊,更像是一种欢乐的游戏。男生很放肆,女生会略微含蓄一点,那种欢乐今天回想,仍然会觉得有趣和好玩。平时大家都不用功,要考试了,临时抱佛脚,班上的那些狠角色就会发出通知,让我们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把答案告诉他们。我们就像黑社会的马仔,既然老大发话了,就得赶紧认真做点准备,平时他们根本看不上我们,现在能关照和想到,这是给我们面子,我们必须完成任务。

记忆中,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整个上学期间,没当过学生干部,永远都是最普通的基本群众。自小一看,到老一半,我们的学生年代,班级名称不断变化,先是某年级某班,然后军事化管理,又是几连几排,我常常是和“2”这个数字有关,都是在2班。轮不上“1”,各方面都显得有点二流。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是,当过化学课代表。这几乎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门功课,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少特别爱好,或许有一次考了全班的最高分,老师就指定了课代表。当上课代表,自己也觉得好像对这门课有点兴趣。

化学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我喜欢的一位女生就在这个班。化学老师曾对我说过,你这么喜欢化学,以后可以当化学老师。她这么说,让我更觉得自己喜欢化学。几年以后,高考恢复,我首先想到的是考医科,当时朦朦胧胧觉得,化学与医科可能会有点关系,都要看化验单。一看化学课本,完全傻掉,太难了,自学情绪立刻化为乌有。有机化学无机化学,这玩意儿实在太无趣,太遥远。

我们的英语老师是印尼华侨,长得特别像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这位亲王是我们读书期间最著名的外宾,家喻户晓,经常在报纸和银幕上出现。因为长得太像,我们怀疑他很可能是亲王的一个兄弟。当时英语课教的全是正能量外语口号,基本上就是糊弄。后来真要考大学,外语也要考,但是不记入总分,我连蒙带猜,最后只得了10分,十分丢人。

语文老师前前后后有过好几位,印象最深的是陶老师,字写得很端正,批改作文非常认真,对我总是特别关照。他给我解释过“鸟”和“隹”的区别,古音应该怎么读,虽然都和能飞的鸟有关,尾巴上却有区别,鸟是长尾巴的飞禽,隹则是短尾巴的鸟。这个解释一直让人糊涂,我总是会想起鸡,想起鸵鸟,凭什么说它们是短尾巴呢。况且鸡的繁体字,可以写成“鷄”,也可以写成“雞”。跟祖父说起这位陶老师,祖父说这老师说得非常正确,语文就应该这么教。

我写作文,其中有一句“敌人呐喊着冲了上来”,陶老师便为我订正,说“呐喊”是正面词,譬如鲁迅的小说集叫《呐喊》,不应该用在敌人身上,用在敌人身上的应该是“叫嚣”。我的作文时好时坏,完全看不出日后有当作家的潜质。不过陶老师的教导,还是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譬如我开始喜歡琢磨和研究词源字义,长尾巴的鸟也好,短尾巴的鸟也好,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较真。至于“呐喊”是正面词,为什么要反过来用呢,用一用又能怎么样,成了后来写作时经常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我喜欢正话反说,更喜欢反话正说,无论正说反说,心里必须明白,要知道什么才是正确,追本溯源不是坏事,字正方能生奇。

实际上,进了高中,大多数时间花在看外国小说上。在这方面,我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同学们知道我家书多,讨好我,目的往往也是为了借书。没有高考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最大好处是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小说。我的年龄进入了青春期,与现在的中学生不一样,我们的性心理可以说普遍不健康,都是扭曲的。从小学开始,男生女生就处于敌对状态,校内校外,见面不招呼,不会说一句话。

现如今的中学生,早恋已不是新闻,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大多数人不知道祼体的“祼”怎么念,接吻的“吻”会读成“物”。当然,这并不代表大家对异性不感兴趣,没有想法,我们开始在小说中寻找爱情,开始注意书本上的男女关系,开始寻找性描写。外国小说被宣布为“毒草”,传播的是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的人性论,然而我们却发自真心地喜欢这样的“毒草”,喜欢在这样的草原上奔跑。多少年以后,回忆起自己的阅读生活,最自觉、最没有功利的阅读,就是在高中时期。

眼看着中学就要毕业,上学的日子就要结束。唯一还可以延续的只剩下阅读,只剩下对外国小说的那点热爱。后来有人问起我们的学生时代,尤其中学期间,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什么,我会忍不住脱口而出,回答说是没完没了地阅读外国小说,沉浸在外国文学作品的海洋之中。放学回家看小说,记忆中最美好的是什么呢,既不是学军,也不是学工和学农,更不是这个和那个运动。我无法把自己的学生时代,吹嘘得多么丰富多彩,非要说实话,那就是特别无聊。无聊才阅读,无聊只能读书,因为无聊,我读了很多外国小说。这与是否上高中,完全没关系。

话怎么说都可能是对的,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亲切回忆,然而再亲切,再甜蜜,也就那么回事。谁还能没有一个少年时期,谁还能没有一个学生年代。废话说得已太多,重温当年,畅想过去,拉拉杂杂,无非想通过以上的文字,穿越时光隧道,与大家一起回忆,共同怀念。远望当归,温故知新,回忆和怀念说白了,都只是惠而不费,当不了真。

2019年9月11日 去中亚的飞机上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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