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流变中产生的地方文学

2021-07-25 16:15甘小盼
歌海 2021年3期
关键词:长诗秀英湖北

甘小盼

[摘 要]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对汉族民间叙事长诗《双合莲》进行历史地理分析,以考察地域对文学流变之间的影响。汉族民间叙事诗歌总体呈现南移趋势,中国历史上的五次大移民使南北方文化在湖北交汇,尤其是“吴歌”随之进入湖北境内。湖北境内复杂的地理环境使各地域得以相对独立地发展,形成不同的地方文化。长诗《双合莲》正是复杂的移民文化与独特的地域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对民间文学作品的溯源,对文学流变过程的考察和对作品地域文化的展现,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民间叙事长诗;《双合莲》;地域文化;文学流变

地理环境产生独特的地域文化,不论是文学的产生还是文化的形成,地理环境具有先天的影响,并为之铸造个性。地理环境对地方文化所施加的影响难以复刻,地域文化一旦形成,就以独特的个性相对固定地存在着。邹建军曾撰文指出“文学的发生、起源与来源,与特定的地理形态与地域文化存在密切的关系……在文学的起源与发生的过程中,地理或地域显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比起所谓的‘社会生活来更加重要,有的时候还起到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1虽然地理空间难以改变,作为文学创作者的“人”却可以在各个空间内转移、流动,带来文化的流变。由于地理环境对文学产生的先天影响,以及文化的地域特色之本质属性,因此,地域文化越是具有多样性,其风格特征越是丰富,就越有可能受到不同地域文化的影响。文学流变学就是以此来考察文化的本源。所以,讨论一个地方的文学作品时,不免需了解此地的地理环境等自然因素,并了解其政治、经济和历史,以此为文化研究的背景。民间文学的作品研究,对其进行时空维度的溯源,可以为文学地理学、文学动态性、地域文学的研究提供案例。

一、地域的流变:叙事传统的南移

众所周知,中国两大文学源头——《诗经》铸叙事品格,《楚辞》创浪漫气质。然而在荆楚文化所属的楚地,却诞生了我国民间叙事长诗的成熟之作《双合莲》。源自黄河流域的叙事传统,为何在湖北荆楚之地臻于成熟?它与北方的叙事歌谣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呢?

中国民间叙事诗的生成源头可以上溯至商周时期,见于《诗经》。《诗经》是我国叙事文学的源头,其中采录民间的歌谣,统一安排在“风”中。“风”意即“风土之音”,指各区域的民间歌谣。2十五国风,来源于当时的十五个诸侯国和地区的民间歌谣,分别为《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和《幽风》。其地域,除《周南》《召南》产生于江、汉、汝水一带外,其他均产生于从陕西到山东的黄河流域。3《周南》是周公统治下的南方地区的民歌,范围包括洛阳(其北限在黄河)以南,直到江汉一带地区,具体包括今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召南”指的是陕西岐山西南。整体而言,十五国风均采风于北方,集中于黄河流域一带。这也说明,商周时期,民间叙事诗歌主要流行于北方地区,是北方漢民族的智慧结晶。商周时期采诗,以地名命名,或许是为了便于记录,然而却直接表达了各地域文学作品与特定地理空间之间的联系。

在时空流变中,叙事传统的南移愈加显见。两汉至南北朝时期,汉乐府叙事诗的出现,表明中国民间叙事诗已经从萌芽期的稚嫩发展而来,并“正式成立”。1乐府机关保留了各地歌谣的语言风格和故事内容,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的不同歌唱形式。从《汉书·艺文志》著录的300多篇歌诗的命名来看,其大多数以地域为名。如“吴楚汝南歌诗”“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邯郸河间歌诗”“齐郑歌诗”“淮南歌诗”“左冯翊秦歌诗”“京兆尹秦歌诗”“河东蒲反歌诗”“洛阳歌诗”“河南周歌诗”“周谣歌诗”“周歌诗”“南郡歌诗”等。2可以看出,此时民间叙事诗歌依然集中在北方地区。不过,“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即汉朝所立的庐江群,3也就是今天的庐江(今安徽省合肥市庐江县西南,辖今天的安徽省铜陵市、池州市,江西九江市、景德镇市、上饶等市),却产生了汉乐府的代表性作品《孔雀东南飞》。叙事诗歌的初步南移,由此可见。

南、北方文学的进一步融合发生在魏晋以后。魏晋时期,北方战乱,士族纷纷南下,极大带动了南方文学的繁荣。北方《木兰辞》的出现代表了民间叙事诗发展道路上的新高峰,同《孔雀东南飞》一同被誉为“乐府双璧”。军旅、战争题材在《诗经》中早已有表现,但《木兰辞》对于战前的准备、战事的刻画与战后的返乡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表现,叙事较为完整,其风格刚健质朴、豪迈雄壮,充满生机,可以看出少数民族之于战争军事的爽朗气质与勇者气度。此时的南方则出现了“吴歌”。“吴歌”与“西曲”是魏晋时期南方汉民族代表性的民间歌谣。“吴声歌曲”产自东晋和宋,流行于以六朝都城建业(今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带;“西曲歌”产生于齐、梁,主要流行于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的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江陵附近)、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县)等地,是南朝西部经济文化发达的繁荣城市,故称“西曲”。4“吴歌”“西曲”的出现,表明着文化的重心基本南移,“西曲”“吴歌”篇幅虽然短小,却已具备抒情和叙事两大因素,具有南北文化的交融之特征,是南北方文化初步融合的成果,对后来的汉族民歌影响深远。

至魏晋南北朝,北方的叙事传统一再南移,并且与南方以抒情见长的文学传统不断碰撞、融合。此时南方的民间歌谣依然以抒情见长,且文学发展进入唐宋以后,变文的兴起与佛讲经的急速传播,极大地压缩了民间歌谣赖以生存的空间。汉民族的民间歌谣唯有被称为“我明一绝”的吴中“山歌”仍在继续发展,其中的叙事诗如《烧香娘娘》《山人》《汤婆子竹夫人相骂》中保留并发展了叙事传统,具备基本的情节、往来相和的对唱方式和相对立体的形象塑造,对明清以后的汉民族民间叙事诗具有直接的影响。清朝时期,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的成熟期代表作《双合莲》出现在了中国中部的湖北省内鄂东南地区,标志着汉族民间叙事长诗完成了南移。《双合莲》形成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最初就被定义为“叙事长诗”。长诗描写了胡三保与郑秀英的从生至死的恋爱过程,情节曲折,叙事技巧和表现手法都比较成熟。与《木兰辞》《孔雀东南飞》等优秀叙事诗歌相比,叙事曲折完整,抒情细腻,情感世界更加丰富,人物刻画更加立体,是汉民族民间长篇叙事诗的成熟之作。最终产生于湖北的《双合莲》,叙事与抒情兼顾,兼容南北方文化特色,是南北方文化交汇的产物。

民间叙事诗歌的南移充分说明了“文化中心的转移实际上是以空间的形式显示了历史的变化”。1通过对中国民间叙事歌谣的历史地理溯源,可绘出汉民族民间叙事歌谣从北至南的流动路径。经过长时间的积累,汉民族叙事长诗已经具备了走向成熟的品质。民间叙事诗歌源自商周时期,历经魏晋、唐宋、明清各朝南移至今天的湖北大地,湖北这一中部地区是重要的空间载体,其作为九省通衢的天然优势在此得到了凸显,并促进了民间文学的进一步发展与成熟。作为中国的中部地区,湖北天然是南北文化的交汇地。首先,湖北省具备优越的自然条件,位置居中,是从南至北、由东及西的重要通道。其次,湖北号称“九省通衢”,陆路、水路畅通,往来便利,利于人口的流动与文化的交流。第三,得益于优越的气候,湖北境内物产丰富,适宜居住。且有长江天险,隔断了北方的战火,使移居此地的人们得以休养生息。中部的地理位置更便于南北文化的交汇,促成了湖北文化的杂糅风格。在南方和北方源远流长的文化发酵中,湖北诞生了中国民间叙事长诗的成熟之作——《双合莲》和《钟九闹漕》,从民间叙事诗史及其地理考察来看,实在是情理之中。

二、地域的集散:吴文化在湖北鄂东南的历史融合

地域对文化的影响是就近的,限于地形的影响,其辐射范围有一定的限度,形成不同的分区,发展出更为独立的地方文化。就湖北省而言,其境内地形复杂,多山林水泽,因而文化的地域特征尤为明显,并表现出与相邻地区更为亲近的文化血缘联系。这是湖北地区历史上的数次人口大迁移所导致的直接结果。而《双合莲》所代表的成熟的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之所以会产生于鄂东南,与历史上迁移至此的江西移民,及其吴文化有着密切关系。

湖北古属荆楚之地,历史悠久。当北方部落创造中原文明的时候,南方江汉流域也创造出了早期楚文化。2据称,构成楚民族主体的是北方祝融部落的一支,这支部落迁移到江汉流域,与周围的土著民族相融合,而发展形成强盛的荆楚部族。“祝融八姓”中就有一支“芈姓季连”,据传为祝融后代。与荆楚文化有密切联系的夔、越和蛮芈,也被认为是季连的后裔。3因此在历史之初,楚文化就与北方文化有着隐秘而深刻的血缘联系,显示出民族来源的非单一性和地域文化的交融特性。楚文化自其发展之初就不断吸收周边文化进行文化融合,经过历史上数次大移民,荆楚文化吸收了不同的移民文化,并逐渐发展出不同的地方文化。

据载,中国历史上有五次移民潮对湖北人口构造影响极大,也对湖北地域文化的形成带来了极大影响。第一次大移民发生在西晋永嘉元年至南朝宋泰始年间,受战乱和气候等因素的影响,湖北接纳了来自甘肃、山西、陕西、河南等省10万余户的北方移民。北方文化的进入,对当地的楚文化造成了很大影响。尤其是魏晋时期的晋室南渡。躲避战乱纷纷南迁的北方士族中,就有出过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大家的琅琊王氏家族和出过谢朓、谢灵运的清河谢氏家族,这些士族的南迁,促进了南北文学的交汇和南方文学的繁荣。同时由于偏安江南的统治者在较为安稳的南方,贪婪追逐新声娱乐,极大带动了南方歌舞的发展。第二次和第三次大移民发生在唐代安史之乱至元蒙古入主中原时期。安史之乱使中原地带长期处于藩镇割据的混乱状态,流民纷纷南迁避祸。湖北作为南下的重要通道,很多移民经过此地便直接定居于此。北宋靖康之难至蒙古入主中原之时,山西、河北、陕西、河南等地的北方百姓大量迁居到江汉流域,江汉流域的当地人民则迁往更南。此次移民极大地改变了湖北地区的民族构成,北方民族同时大量南迁给湖北省的语言、文化带来了极大的影响。除战争因素外,有明以来,因政策原因导致了两次大移民,即明初洪武时的“江西填湖广”和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湖北这个重要通道容纳了更为复杂的人口流动与迁徙定居。五次移民使湖北境内的民族构成和文化形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仅以湖北境内的民间歌谣为例,湖北地区的代表性民歌“五句子”山歌的产生,及其所具备的鲜明的南、北方音乐特质,便是历史、地理因素共同塑造的结果。从文化发展的地理角度看,在空间上,长江流域与“五句子”歌分布的地理空间基本重合,“五句子”山歌主要流行于长江中游,而在湖北更盛。这与湖北作为九省通衢这一交通要道的地理优势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文化创造者的角度来看,湖北是中国历史上五次大移民的必经之路,且容纳了数量庞大的移民群体。这些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群在此汇聚,带来了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五句子”山歌以湖北为中心,向外辐射,地理因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由于楚文化的开放包容之姿,加上湖北省处于中部地带,经过数次大移民后,湖北地域的人民构成和文化发生了重大改变。再加上湖北西南、西北多高山密林,中部江汉流域多水泽,东南部丘陵地区多山林水泽的自然条件,境内各群体之间难以进行频繁的文化交流,因而保留了很多较为古老的传统和相当独立的个性,形成湖北地域文化丰富且特色突出的文化现状。湖北有多个方言区,这些区域内的方言与周围临近的省市表现出极为相似的特点,说明其与邻近地区文化的同根性。例如,位于西南官话成渝片的恩施、宜昌等地与成都、重庆之间的联系;鄂北片与西曲文化区(江陵、襄樊、河南邓县)之间的重合;鄂东南赣方言区与吴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等。鄂东南一隅,毗邻江西。历史上的江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古越人聚居,又先后隶属吴、越、楚1的管辖范围,与楚文化有着悠远的联系。明清的两次政策性移民,又导致今天湖北东部的家族比例中,江西移民占了绝大多数。移民带来的吴文化,与湖北境内的荆楚文化相融合,对湖北地域文化造成了巨大影响。

崇阳山区产生的民间叙事长诗《双合莲》就是吴文化在崇阳地区继续发展的结果。长诗中突出的抒情特性,既是对楚文化的继续发扬,也有对吴文化的发展借鉴。《双合莲》延续了自《诗经》以来的叙事传统,且发展臻至成熟。在叙事完备的同时,长诗通过多个吴歌中常用的如“四季”“五更调”“十二时”“十二月”等“套式”和对唱问答体,展现人物的心理变化,展现出抒情特質。胡、郑二人私下定情后,三保回到家回想与秀英的相遇,他先是对凭据已得的得意,继而是想早日结亲的心急;又回想起秀英有才有貌,如此好女子终为囊中物,不免感到得意与骄傲;在等待中秋的漫长时日里,想着秀英以致于“写出字来不成章”“闷恹恹”“夜不眠”“望中秋”,开始心生埋怨,继而又来宽慰自己,待到佳节终至,“要买礼物送娇娥”……2这一婉转多变的心理过程通过“十想”细细铺陈,既丰富了人物形象,也使听众更易产生共鸣,且未破坏叙事节奏,可谓高超。秀英盼郎定情后的“十望郎君”、秀英死前的“五更歌”、三保感怀秀英之死的“十叹”、狱中三保的“十月歌”和三保死前的“二十日”,极大地弥补了全知视角难以表达的人物心理变化。对于心理世界的迂回展示,是以前的民间叙事长诗中较为缺乏的表现内容。崇阳地区出现的三部重要的民间长诗,从题材上看,都是根据现实事件改编而来的叙事长诗。明清以来,历经两次政策大移民,吴文化进入荆楚之境。楚地本就注重抒情,再加上江西吴地在历史上先后属于吴、越、楚的管辖范围,这或许正是在移民过程中与楚、湘文化相互借鉴、吸收的结果。崇阳长篇叙事诗的叙事抒情并重,正是偏于叙事的北方文化与重于抒情的南方文化融合凝聚的表征。

自此,可以较为清晰地描画出崇阳地区的文化渊源——来自于北方的汉族群体由于战乱等因素而南迁,从北方经长江南下,北方的文化与南方的文化在湖北省内达到融合,彼此交汇,形成独特的“五句子山歌”区。而在东南部,受地形条件影响,江西赣方言区的部族群体迁移至此,吴、楚文化相互融合,在崇阳山区发展出独立的地方文化。在民间叙事诗的发展过程中,表现为汉民族两部成熟民间叙事长诗《双合莲》和《钟九闹漕》的生成。两部民间长诗前后相继涌现,是文学流变过程中南北方文化交汇彼此吸收、融合的结果,也是“吴歌”在崇阳山区发展而来的文学奇葩,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而这成熟的民间叙事长诗独独出现在崇阳山区,也展现了此地独特的地域文化。

三、地域的体现:崇阳山区激烈“蛮性”的地方文化显现

崇阳县位于湖北省东南部,鄂、赣、湘三省交界处。自古以来为吴、楚、越交战之地,也是重要的交通之所。据《崇阳县志》载,崇阳县共有三部重要的民间叙事长诗,分别为《耍情记》《双合莲》和《钟九闹漕》。1《双合莲》是吴文化的产物,是在南北文化交汇的历史文化基础之上,在保留了古老而淳朴的文化的崇阳山区形成的成熟的中国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是历史地理长期作用下的产物,突出地展现了崇阳地区的民俗风情与地方文化特征。

长诗展现了有别于主流的地方文化特色,突出展现了崇阳地区偏重现世幸福与人格自由的精神追求与价值观念,以及极端激烈的抗争性格。崇阳的两大叙事长詩中,《双合莲》更多地展现了普通民众追求幸福的主动性和自然表现,且不惜显示出鲜明的“野性”与“蛮性”。其对于主流文化之下各种道德规约与礼教束缚的反抗之彻底,对于自由和人格的抗争之极端激烈,在中国民间叙事诗史中都是少有的。《双合莲》的“野蛮”主要体现为以当事人情意相投为基础的婚姻观,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抗争精神与自由观。从传统道德层面来看,胡郑二人私自定下婚期,事先并未通告父母家人;其次,此时秀英还有婚约在身;其三,二人私自同居之后,未曾为了婚约的合法性而试图努力,既未通告族中、邻里,更未取得官方凭证。这些“不道德”“不合理”为二人的悲剧埋下了祸根。但是,在严苛的封建礼教之下,胡、郑二人自主追求美满的婚姻和爱情,越过世俗的规矩与樊篱,并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其行为自然不符合“礼”与“规矩”,却彰显了人格的自发觉醒,是一种超越时代的进步。尤为可贵的是,胡、郑二人对于婚姻爱情的追求,是自发形成、主动争取的,长诗展现了二人对不合理道德规约、礼教束缚的轻蔑与不屑,而以热烈、主动的姿态追寻现世的幸福与真挚忠贞的爱情,并不惜以生命来捍卫得来不易的情感与自由,其情感的真挚与姿态的决绝彰显出的决不屈从的文化精神和藐视权威的文化性格,是长诗区别于民间文学中其它同类型作品的突出特征。

《双合莲》注重表达人物的欲望与现世理想,在人物塑造中,较为真切地还原了人的本性与正常的情感欲望,突出了本地注重现世幸福的生活态度,以及追求写实的文学态度。秀英自作主张与胡三保结亲,族长率领族人前来捉奸的时候,秀英立即变身为一个泼辣野蛮的村妇。在众人未能搜到奸夫时,秀英母女“气不平,前门骂起到后门:‘屋下几个多事鬼,连带族长不正经;自家狗咬自家人”。2族长恼羞成怒,扬言搬出家法时,秀英母女反而骂得更凶,连骂“捉你娘的野老公”。③胡三保是读书人,他对秀英的志在必得与丝丝得意之中也分明透出丝丝痞气。《双合莲》没有以道德标准作为人物形象塑造的标准。从传统道德层面看,秀英自作主张与人私婚,既未告知邻里,也未取得合法性,实在“道德败坏”。但是对于人性的自然流露和真实展现,反而使人物塑造更加立体、真实,深具“民间”性质。胡三保与郑秀英为自由和幸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这二人又是极为现实的。三保垂钓的目的就是为了寻一个好妻子。秀英美貌勤勉,他才有心想娶。秀英看重胡三保这个读书郎,德才兼备且小有钱财,这才有心愿嫁。可以说这些条件若有一不具备,这桩亲缘或许就不会结成。在长期的封建小农经济体制下,温饱生活是人们奋斗的希望与目标,在满足现实生活条件的基础之上,再商讨婚姻情感这一婚嫁特征,直至今天还在影响着崇阳儿女的婚嫁。《双合莲》真实地反映出了崇阳地区的民风民俗,这或许是崇阳山区地处偏远,加上幕阜山和隽水河的天然屏障,使其文化的交流受阻,因而在远离主流文化区的封闭状态之下不仅保留了原始的文化,且自由发展出了偏离主流道德伦理规范的人格意识与自由追求,彰显了崇阳地区独特的地域文化。

长诗中对崇阳山区的描写,展现了崇阳山区独特的文化特征和地理环境。首先是特殊的方言。语言的特殊性在民间文学作品中突出表现为书面记录的困难。赣方言中保留了很多上古语音,普通话系统中难以找到对应的文字,给长诗的记录和保存造成了先天困难,以至于迄今为止都未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双合莲》文本。其次,长诗展现了特殊的民俗文化。从民间文学的学科视角来看,地域文化的表现,可概括为“民情”“风俗”。《双合莲》通过叙事和生活细节的展现,向读者展示了崇阳人民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农村的家族体制和民俗风土人情,重现了民间生活的复杂性,不仅具有文学的审美价值、教育价值、历史价值与政治价值,还具有展现地区文化形态与文化习俗的民俗价值、史学价值。1第三,长诗的叙述描绘了崇阳山区独特的地理环境。首先是小桥流水,九曲十折的地域描写。族长率人捉拿胡三保时,秀英从后门将三保送走,送郎送到“土地台”“竹林湾”“石矶桥”“橘林园”“石井泉”“茅草窝”“松树岩”“古庙门”“荫凉亭”和“屋背塘”,据闻其中很多地方现在也还能找到古迹,这些颇具水乡风情的地名点明了崇阳多山多水的地理特征。唯有如此山重水复之地,才有曲曲折折的送郎路,和婉转风流的多情人。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生物,这是由地理环境决定的,“竹林”“石井泉”“茅草”“屋背塘”等独特地理意象的选用,显示出独特的地理环境。

《双合莲》的产生,是历史、地理综合作用的成果,中国中部地区的地理优势,使湖北地区得以承载南、北方文化的交汇与沉淀,接纳人口迁移带来的文化凝聚与融合,并在此基础上较为独立、自由地发展。《双合莲》的产生与表现,给地域与文化之间相互关系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案例:通过一个民间文学作品的产生,对其进行历史、地理的文化溯源。对于文学流变学进行反向的推演与考察,这一研究路径,与邹建军提出的“文学流变学”相契合。邹建军认为,“文学流变学主要研究文学现象因为地理变动所产生的问题”,2即研究文学变动与地理现象之间的关系。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学者们往往偏重于文人文学的学术性研究,在理论实践与创新中或多或少都忽略了中国民间文学这一丰富的文学宝藏,而文学地理学的历史、地理研究方法,对于我们认识、研究民间文学,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指导意义。

通过对《双合莲》成因的溯源,本文简单回溯了中国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迁移、发展的历史,简单地勾勒出了中国汉民族民间叙事长诗地理空间的变迁和从北向南移动的历史过程。《双合莲》的内容与艺术技巧,说明了地域对文学作品的深刻影响。首先,地域影响文化的个性生成,文学作品可以重现地域风貌。地域通过塑造文化的性格与核心,继而影响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和表现内容,文学作品在具体创作中通过地理空间的想象和地理意象的表达,展现文学对地理的反馈。通过对民间叙事长诗的历史迁移,拟作民间叙事长诗迁移变化的“文学地图”,可以对民间叙事诗史的基本面貌产生全面的认识,并观测到文学与地理之间的相互作用。民间文学一直扎根生活的土壤,是最贴近生活和群众的文学,也是最能表现地域特色的文学作品。通过对地域文化和“地方”文化的考察,可以明显体会到“地方”是如何影响了文学,而文学作品又是如何再现了“地方”。文学地理学在民间文学的研究,尤其是以历史、地理的方法探求其民间文学的起源、流变,具有突出的效用。当地理的作用对象与文学的创造与服务对象进行改变、移动的时候,较为稳定的“地理—文学”关系被迫以各种方式进行不断地变动,直至稳定或走向消亡。以文学地理学视角切入民间文学的研究,《双合莲》的产生因此也不仅仅是地域文化结出的奇葩,因其产生之曲折,而具有考察文化迁移的历史地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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