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外一篇)

2021-07-30 02:44司屠
青春 2021年8期

司屠

J出站时,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站台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她的座位在最后一节车厢,16车(有时候这是第一节车厢),但她还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她随着人群一路向前,今天出站的乘客特别的多,她还怀疑了一下是不是出错站了,出站的人这么多,就像个大城市的高铁站。她慢下了脚步,前后看了看,在高处的指示牌上找到了县城的站名。她笑着,继续向前。她走在靠近另一边铁轨的地方,那里没有列车停靠,那里人少,如果从车厢里出来后不往外边走,直接向前,她就会被前方车厢里(这时也就变成了身旁的车厢里)出来的人冲开,她将不得不去避让他们,而比起走在人群的中间,J一直喜欢的是走在人群的边上。

下午的站台上暗淡、潮湿,站台的外面下着雨,天色阴沉。左边一节连着一节的明亮的车厢里一直都有人走出来,车厢不高,也就是比人高了一些,人们就像是从一个个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光盒子里出来,如果是在夜里,会更明显。人们从明亮、温暖的车厢里出来,决绝地进入站台的暗浊和开阔中,迅速地汇入了人群。这时候光从背后打着人体,使得他们的面目模糊,但那女的,显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的。她和J是同一车厢的,出了车厢后一直走在J的前面,独自一人,走得很快,充分摆动开四肢,J注意到她,她还挺想像她那样走一走的,走到大概第11、10节车厢的时候,女的突然改变了直行,向车厢的方向斜插过去,J看到一个不久前刚从车厢里出来的男的,迎向她,他们走近了,男的熟练地把他的右手搭在了女的右肩上,这样地搂住她。J反应过来那女的刚才为什么走成这样。

J不再关注那个女的了,她有了着落,不再需要J了。就算她们将来再碰到,J也认不出她。J和她的关系,就是在这一段路程上的联系。但是J不会失落,一点失落也没有。她有一种过关的开心,过这一关简单,但毕竟是过了一关。她兴致勃勃地把目光转向了下一关。

这次她看到三个人,她不总是注意一个人。三个人,他们走得很近,并排向前,步伐已经调整到了完全的一致,甚至呼吸也是,他们有说有笑,他们是三个年轻人,在寒风中弓缩着背,但每向前走出一步,都有一种向上跃去的趋势,按照这个趋势,只要他们一直这样走下去,迟早会脱离地面,走到天上去。他们是一个组合,但只是在此时是,出站后他们会分散,各奔东西,下一次再走到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很快,也许再也不会了,这都是有可能的。她,J,想走向他们,走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的身旁,和他们一起走一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么可爱。她总是会生出这样的愿望,可她又害怕他们向她投来嫌恶的眼神,或者是出于礼貌的掩饰。因为她是个长相奇怪的女孩,一个不好看的女孩。正是这样的眼神多了,使J来到了她今天站立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可她不想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想要参与进去。她十九岁。

H在高铁站南广场麦当劳餐厅靠窗的桌子边坐了下来。他看着窗——外面人来人往。快要过年了,进出站的人都很多。他在想,一直以来,也许他都是想要成为一个loser的,成为一个失败者,成为失败者中的一员,这力量一直在拉扯着他,正是它阻止了他待在另一种生活里,但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写作者”的原因,那就是在另一种生活里已经没有了可能。

那我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吗?已经是了。

是什么促使你走出那一步?那是对他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步。他还记得自己的挣扎。离婚,然后辞职,离婚还可以说是为了一个女孩,但是辞职,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在“作死”“发神经”了,那一定是因为这股力量,其实离婚也是,是第一步。你慢慢地放弃,然后重新开始。你还能重新开始吗?尤其是你已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在放弃的自由感觉过后,就是重新开始的茫然和忧愁了。但你不会后悔,你不会让自己后悔,一旦你作出决定,就要实行到底。这正是你的奇怪之处:别人是在青年时期就挣扎过了,别人的中年安稳,你的中年动荡。这动荡不正是营养吗?你所有那些主要的变化都是基于写作和这一股力量,而不是生存。

现在的这一种生活也会渐渐地失去可能,等到了那一天他也会清楚地意识到,他会再变一次,一次接着一次。既然他已经变动过这么一次,那么他就能一直变动下去。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H转过头去,他突然感觉到他身后的餐厅里很安静。他看到,他先看到的是这个餐厅的全貌:餐厅的装修以红色为主,餐厅里人不少,人们或坐或站,走来走去,大多数人在吃东西。这是一種快速的、粗略的浏览,目光停留在整体上,目光笼罩着它,还没有深入到局部、细节里,细节会在随后出现。

但这时H就有了一个感觉,那里仿佛离他很远,比正常的距离要远很多,因为此刻感觉远所以之前感觉安静,或者反过来因为现在感觉安静所以之前就感觉远,这两种感觉的联系还很有联系。这促使他继续看着,他甚至要向那边伸出手去了。然后远的感觉慢慢就消失了,现在距离变正常了,回来了。人们不快不慢地吃着东西,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个相同的盘子,盘子里是装在纸袋子里的食物,有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正从里面取出一只椒盐鸡腿来;三个穿工作服的服务生站在柜台的后面,他们的身后是整个麦当劳里最明亮的地方,是这个大的空间里的一个中心,像洞穴,在洞穴的高光下面有几个服务生活动着:制作食物,取餐。那里他多看了一会。但所有这一切他最熟悉不过了,这里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并没有很安静。但在以前他好像从没有注意过这些。

一个著名的篮球运动员不幸坠机死了(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小女儿)。三年前,当球星退役的时候,H发现球星比他还要小三岁,他看这个人打球很多年,原来比他还小,这让H有种不真实感。他还记得这感觉。看到球星意外去世的消息时,他流下了眼泪。这个人的死在H的辞职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说是它让H最终下定决心也不为过。

有时,你就是从他人的不幸死亡中获得力量:你仍然能够放弃,仍然可以重新开始,从现在开始。

他们坐公交车回村。H坐在靠窗的位置,J坐在他身旁。就座时,他问她,要坐靠窗吗?这是出于礼貌,但如果J是个好看的女孩,H这样就不只是因为礼貌了,语气上也会不太一样吧。“这也是势利”,他笑了笑。

他对一个女孩的到来是有期待的。但J这个样子,这期待自然就落空了。

但是他还不至于有失落的情绪,就算有,他也不会表露出来,就像刚见到J时,他也不会表露出惊异。他是惊异的。J穿着一身的黑衣,她的身材正常,但她的脸……她的皮肤也不差,只是她五官的组合因为微微的偏移、拉长而显得怪异。那是他快速地看了两眼后的一个认识,第一眼有点不敢相信,随即又去看了一眼确认了,之后就不好意思再去看她的脸,但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在讲话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一些对视,其实每次乍一见到,都会要再去看确认的第二眼。

这惊异很快就过去了,随即他就意识到了,他意识到很多,他意识到:为什么J在微信朋友圈老是骂人(骂得好凶,男女都骂)和从没贴出过有她脸部的照片,她贴出的几张都是头部以下的。

他意识到,这女孩一定会有个比较艰难的人生,这艰难早就已经开始了。

并且,她来找他很勇敢,她对他怀着信任,当他们刚见面时,她站着看着他,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他要认真对待,不要让她在他这里受到伤害。

眼前一身黑衣的J,像是电影里邪恶的女巫,可她还只是个少女。可能就是这样奇怪的长相让一个少女变成了后来恶毒的女巫,为了还击,为了报复,为了存活,在被众人歧视、排斥和侮辱过后。

他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刚坐下时,J说她也喜欢坐在最后一排。当她和你说话的时候,她会看着你的眼睛。他点点头。她显示出她是一个聪明、认真、有教养的女孩,认真可能是这个年龄的女孩的特性。显然她也很需要别人的认同,在寻找能靠近的人。她并不那么自卑,没有总是记着自己的长相。这可能像他平时都已经忘了脖上有个明显的伤疤,只有在认识一个新的人、对方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才会意识到原来他有这样一个疤,这个疤一定也曾经让他自卑过。但她的情形显然比它严重得多。

上山的路弯弯曲曲。车厢里,他们不时地交谈着。车厢里开了空调制热。他喜欢在冬天坐这趟上下山的公交车,他在冬天坐公交车去镇上的次数要比夏天还多,但城里他偶尔才会来一次。在谈话的间隙,在他们都沉默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他想到,这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个殘疾人,一个奇怪的人。他自己也是,他一定也有残疾的地方,不一定表现在身体上。他们是两个残疾人在一起,这几年他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人,那些来找他的,不是有抑郁症就是像J这样的,他们和他是因为残疾相遇的,彼此寻求着这注定是短暂的相遇。而在残疾之外,使得他们相遇的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他们还都是想要学习的人。只要一个人还想要学习、还能够学习,他(她)就不会被完全地卷入生活。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他问J会晕车吗,J说不会,她从没有晕过车。语气骄傲。这女孩有不错的性格,这也是天赋,但愿她能保持住。

关于人的最美好的记忆,也是一个画面,是在女儿读幼儿园时。那时他还没有离婚,他在楼下的水果店里买了个菠萝蜜,那时吃菠萝蜜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流行,他花了两百多元钱买了一整个菠萝蜜,搬到了家中的阁楼上。女儿当时就在他身边,看着他拿着菜刀蹲在水泥地上剖开菠萝蜜,从里面挖取果肉。那个过程花了一段时间。他记得女儿就在一旁欢乐地跳着叫着,大概是在他快要挖出果肉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小孩的这个反应,她的动作、姿势就像一个喝醉了的人,她像是在翩翩起舞,他觉得很有趣。他笑着加快了速度。当他挖出第一块果肉,他就把它给了女儿。

H想到了女儿。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过年前他用微信给她发了个红包,她收了,但没有和他说话。为了他自己的自由和可能性,因为他的欲望,他没怎么做过爸爸,他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虽然这里面也有无奈和力不从心。

女儿会因为他的离家失去更多的选择,他对她的影响一定是深远的。有时候,他憧憬那样一种生活,像其他做爸爸的人一样,和女儿在一起,陪伴她,教育她,帮助她去展开她的人生。这样一种生活里有很多和女儿一起的细节,但他现在只能在想象中去感受它们。这样一种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是永远失去了,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而你又能走多远?这就是他这次上山途中一直的疑问。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也走不了多远。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只会更加艰难。

“我以为属于我的好时光还在继续,”J说,H转过头来看着她,“或者根本还没有到来,其实它可能已经过去了。我喜欢。”

这句话是H半年前写的,发在了他的微信朋友圈。他看着她,还是有点诧异,一个十九岁的人会对这样一种感叹有共情。

“你的好时光还早着呢。”他说。

“我觉得也是。”她说。

他并不相信他自己说出的话,这只是一句客气话。她会喜欢那样一个句子也可以说明一些什么。她的好时光可能已经过去了,而她还这么年轻。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她说出自己关于她的真实想法,关于她的长相、她的未来,她应该去赚钱,然后去整个容,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她的处境,改变她的命运,可是她这样子能赚到钱吗?说出这些话,而又不伤害到她,需要一种特别的性格。他无法去表演一种性格。但现在这样让关系停留在表面他也不愿意。这样的相遇有意义吗?

H想到了他认识的一个诗人,R,看到J,R说不定会说,“你怎么长成这样?”R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而J有可能会接受R的方式,他们接下来的相处、谈话会一直坦诚。

但是,也许在这个阶段,给予J一点肯定和安慰,才是必要的。甚至,在任何阶段,安慰和肯定都是重要的。至于真实——

H突然觉得这个高高地坐在他身旁沉默着的J是一个超人。超人化身为一个长相奇怪的少女来到他身边,他不知道超人的意图,他一定要小心应对,给出他作为一个“人”的应有的表现。

他感受着在一辆行进中的公交车上,和一个超人并肩沉默地坐着。像是在配合他似的,在这一段时间里,J始终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不仅是J,所有和他相遇的人都是超人,他们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和他发生一些什么。在某一个时刻他感受到了,或者一直都没有感受到,只有在少数时候在少数几个人那里他才感受到。

他們沿着村子中间的一条石板路往下走。路旁有村民看着他们。H好像梦到过这场景,和一个J这样的女孩走在村子里,但是只有今天当他们在这场景里了他才意识到似曾相识。并且,H觉得J像是另一个他,一个女性的、十九岁的、长相奇怪的H。他是和另一个自己在面对这个场景。还会有一些别的场景是他们要一起去面对的。

“村里很少有陌生人来,他们可能以为你是被我拐骗来的,而你还被蒙在鼓里。”

J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小山村出生、长大的。”H抬头扫了一眼前方。

“这里多好。”J也看了看,她看的时间比较长。

“就是个普通的山村,不过也算是一个家,以后碰到灾难了可以来避难。”

“以后,会有这样的灾难吗?”

“那说不定。”

“你期待灾难吗?我期待。”J快速地说。

H看了J一眼。

“我觉得灾难中的生活会和现在的生活一样平淡,并且更坏。但最后它可能会带来一些改变,让人下定决心。”

“这次要是不死,我就——”

“对。”

“往往等灾难一过去,又回到了原来。”

“会的。”

“等着再来一次灾难吗?再来一次就不会放过了。”

J的犀利让H有点难以招架,好像J是在说他,好像他H是这样一类人的代表。

“嗯,感觉利用了灾难。”

“他会讨厌自己的吧?”

“带着这讨厌活上一阵,慢慢也就忘了。”

“我不会的。”J说。

H是不会去说这样的话的,但他还挺欣赏J这么说。

“我相信你。”H说。

J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看了看他。

“我的房间。”H说。

J站在房间中央默默地看着H的房间,H等待着,但是J还在看,这让H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到窗前,把中间开着的两扇窗户拉上。

“我好喜欢这个房间。”J说。

“还行吧。”H说。

J喜欢这个房间的整体布置,喜欢它的水泥地面,喜欢放在床边和沙发前面那两个宜家的透明塑料箱,喜欢它被用来当作床头柜和茶几,喜欢四扇蓝色的大玻璃窗。那是农村里最普通的玻璃窗,它们像四块连在一起的屏幕,在播放着对面的青山绿竹,仔细一看,就能看到屏幕中的竹叶在风中波动。

H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在他右边窗户边上的J看着外面,转过身来对他说:“喜欢这里。”

“不难看。”

“好看。”

“但是审美是不会将人联系在一起的。”

“什么会?”

“观念会,利益肯定也会。”

J在靠西边墙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一头放着一块毛毯,那还是H以前结婚时买的,H一直带着。

“有好观念的人会有好的审美吗?”她问。

“好像不一定。”

“有好审美的也不一定有好的观念。”

“也许有好的审美更有可能会有好的观念,有好的观念更有可能有好的审美。”

“我没想过这些。”

“审美虽然没有观念那么有用,但它也不会很有害。”

“坏的观念也是观念。”

“嗯。”

“审美在静静地散发着。”J看着H。

“比较个人。”

“嗯。”

“以前我是一个公务员——”

“你辞职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你都知道啊。”

“我知道。”

“不想再在他们中间。”

“嗯,我懂了……”

“就是。”

出于对这女孩的赞赏,H突然有点想要告诉J他来村里是来破案的。

H站起来倒了两杯热红茶,把给J的一杯放在J面前的塑料箱子上。箱子里放着H换洗的衣服。

J喝了一口茶,捧着茶杯,说:“真的好喜欢你这里。”

“我不是来这里过小资生活的。”H说。

当J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她会看着你,会等你先说完。她是很在意礼貌和教养的,可能是因为她一直以来被一些人不礼貌地对待。

“这个空调,”他抬头看看空调说,“是我弟弟帮我装的,没有空调我也能过。”

“我没觉得你的生活是小资生活,如果你这种是小资生活我不会这么喜欢,”J说,“我觉得你像个和尚。”J的眼神里含着笑,她有一种想要和你认真探讨的神情,她又是谦虚的。

J的这种第一时间的真诚,像某些抑郁症患者或者得了绝症的人,那样一类遭遇让他们在和人交往时能够舍弃一些不必要的客套和掩饰。H想起他的某个前女友,在她爸爸死后得了抑郁症,那是一个看问题和说话都很犀利的女孩,犀利、善良,他知道那就是“真诚”。

H觉得自己刚才说那些话有点幼稚。他又有点高兴听到J说他过得像个和尚。

“不过审美往往和有钱、有时间有关系,所以会让人产生距离,也不要太审美了。”

“嗯。”

“文学的联系还是要比审美的联系强一点,但在今天也很弱了,有过一个文学的联系很强烈的时期。好像一直都在说我,说说你吧,你怎么样,你爸妈是在你几岁时离婚的?”

“喜欢听你说这些,是在我五岁时离婚的。”

H隐隐觉得J爸妈离婚和J的长相有关系。这就像一对爱人的孩子死了(包括堕胎),他们很有可能最终会各奔东西。

“我离婚时我女儿七岁,比你大两岁。”

“你和女儿关系好吗?”

“不太见面,见到了还是挺好的,你和你爸妈呢?”

“不好。”

J说她和奶奶一起住。H感觉她们住在一个阁楼上,这可能和一个小说有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里,女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忘了)就和她奶奶一起生活着,住在一个阁楼上。

H把《白夜》推薦给了J,J在微信上搜索到这个小说,收藏了。

H在锅里盛了两碗热汤面,浇头是咸菜炒肉。浇头铺在汤面上,H用手抓了一片肉放进嘴里。他端着一碗面往客厅走去,经过后半间时,朝楼上欢快地喊了一声“吃了”。

“来了。”

H在桌子前坐下来,面对着门外。桌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碗沿上搁着筷子。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透过两扇玻璃门看着外面,外面还是白天,路灯已经早早亮起,路上没有人。这一傍晚的冷清场景他看过无数遍了,有时,看着它,他会有一种再也无法将它摆脱的错觉。今天这压抑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它压迫着他。他想站起来,大喊一声。但他没有动,通过麻木的承受,不,是通过冷静而用力地感受它来将它克服。

他会离开的,离开才是他的出路。但不是现在。现在,他想要看看自己能承受到什么程度。当经过了这样的考验——这是他自己对自己设置的考验——他就能够更彻底地放弃。今天,他几乎可以想象离开时的那种平静。他就这么站起来,背上包,包里装着几件换洗的衣裤,走出门去,一去不回头。“一个写作者就是一个狂人”,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这句话一定感染过他,呼应着那一部分的他,在他成为今天的他的过程中起着作用。

“哪怕是一种非常压抑的处境它也是有点甜头的,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好维持和留恋的,在自己都是困难和顾虑重重的。”他想。但这不是说他的处境里有甜头,他这次无非是要完成一个任务。

“如果把人生当成一个大的任务,过程中分解成一个又一个的小任务,那就会好多了。”

“人生也是实验。写作是实验,人生也是。”

“一个狂人看着可正常了。”他的思维这样跳跃着。

这时他听到J下楼的脚步声,他侧过头去,等待着,在J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微笑着和她点了个头。

J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碗里的面。

“香?”

H也看着她和她的面。

“香吧。”

“香的。”

“开动。”

“好吃。”J说。

在他们吃面的时候,有个人从H家门口的路上走过。

“这对我是一个重要的位置,吃饭时经常这样坐着看着外面。”H看着外面说。

J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在她转过头来后——但并不是H在等她转过头来——H说:“夏天的这个时候会听到外面山林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夜晚快要到来,知了的声音就更响了。”

在H说话的时候,J看着H。H说话时一直看着外面,快说完时他的目光落在J的脸上。J再次转过头去看着外面,这次看的时间比之前那次长。

“很诗意。”J转过头来时说。

“其实很平常。”

上楼时,H带J看了看她今晚的房间。在二楼的后半间。小小的房间里靠墙立着一张很大的老式木架子床。

“小时候我睡过的床。”H说。也许这样会减少一点它的阴森。

“没有空调,有一个电暖器,”H指给J看,“睡觉前开一下,很快会热的。”

“我是第几个来的,第一个?”

“你是第一个。”

“哇。”

他们回到了前面的房间。夜里冷了,H把空调打开来。J去关了门。

“我在看《白夜》,写得真好。”J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两个电影,《白夜》改编的,也好看,一个叫《梦想者的四个夜晚》,一个也叫《白夜》。”H说。他在桌子前也坐了下来。

“女孩叫什么名字?”H问J。

“叫纳斯卡金。”

“和你像。”

“是吗,哪里像?”

“感觉,她好像也穿着一身黑。喝酒吗?冬天的夜里有时我会喝点热黄酒。”

“好啊。”

H下楼去拿了电热水壶、一瓶黄酒和两只杯子。他把半瓶黄酒倒进电热水壶里,通上电,热水壶里很快就发出了“嗞嗞”声,黄酒味飘了出来。

电热水壶打开时散开一片雾气。

“干杯。”H说。

“干杯。”

“这个时候来点牛羊肉就好了。”

“下次我给你带来。”

“好啊。”

“你酒量好吗?”H问J。

“我还可以,我经常泡酒吧。”

“那你肯定比我好,我很快就会醉的,今天有点累了,等会我先睡一会,你随便好了。”

“好的。”

“你过得要比我热闹。”

“但酒吧里那些人跟我也没有关系。”

“就像这里的人和我也没有关系。”

“但我还挺喜欢待在酒吧里的。”

“我应该不喜欢待在这里,我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这帮人从来就没怎么换过,现在变得更差了。”

“那我们也不能逃避吧,我们应该去改变。”

“你说改变说得好顺溜,怎么改变?我以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能够改变的首先是我自己。”

“你的改变是离开他们。”

“就像一个女孩在县城抽烟,街上有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能改变他们吗?她改变不了他们,她应该离开。”

“不对。”

“我不想一直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我觉得抗争很美。”

“抗争是挺美的。在那种情形下,你当然会继续抽,继续抽正是你在那时能够也必须要去完成的动作。”

“是啊。”

“但之后你要做的是离开。”

“如果没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呢,别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呢?”

“实际上是有的,你在大城市里就会好些。问题一直就是,首先,你做到你自己的改变了吗?可你看我也没有离开,我离不开可能是因为我懒,比如,也没有好好学英语。”

“那你会不断地离开,因为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问题,别的国家有别的国家的问题。”

“我不会去要求尽善尽美,不断地离开也是一种人生。”

“那挺不错的,可人有时候真的是离不开。”

“时间会将那些人改变的,但我们不能等着时间来改变。”

“最后大家都会消失。”

“你比我想的还黑暗,你喜欢黑色。”H看着J。

“我喜欢。”

“过去有个朝代崇尚黑色,秦朝。”

“是吗?我不知道。”

“你像是从秦朝来的,你回不去你的秦朝了,我觉得你也要离开这个国家。”

也许在另一个国家里,J的长相不算奇怪。H这样想,但对此他没有什么把握,J长得确实太奇怪了。

“好吧。”

在某个角度、某个瞬间看到J,J也并不那么难看。

“我的英语还可以。”J又說。

“你怎么没有读大学?”

“不想读。”

“嗯,酒吧里可能比大学里更丰富。”

“我喜欢待在酒吧里,周围很吵闹,但我很安静。”

“一会感受酒吧的吵闹,一会儿感受自己的安静?”

“嗯,很放松。”

“来去自如。”

“是的。”

“很踏实。”

“有时候有点不真实的。”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突然又知道了。”

“突然又不知道了。”

“嗯。”

“看着四周,四周先是模糊的,慢慢地变清楚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还有声音,欢声笑语,一开始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意识到了就在附近,就是周围的这个集体发出的。”

“嗯,人们的脸和声音远远近近得像波浪。”

“动人。”

“现在想到我在那个酒吧里的某些时候,觉得自己安静得就像块冰。”

“嗯。”

“我也想写作。”

“你写啊。”

“我会写的。”

“好啊。”

H醒过来时,看到两三米外坐在沙发上一身黑衣、长相奇怪的女孩J,J低着头在看手机。这不真实。J,她像是从别的世界来的,降临在沙发上,收拢了双翅,栖息在这里,像是随时都会消失——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她就已经不在了。他看着她又一次产生了那种错乱的距离感:她退到很远很远。

J听到他坐起在床上的声音,抬起头来,冲H笑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睡得好吗?”

“睡得挺好的。”

“平时你也这样吗?”

“经常这样的,我还会洗个澡,在冬天的夜里醒来,再洗个澡,很舒服。”

“发现你还挺有生活乐趣。”

“是吧。”

“觉得你这样真好。”

“我也觉得不错。”

在刚刚起来的舒适、暖和中,H觉得这个在他睡觉时在一旁像是陪伴着他的J就像是他的一个家人。

“在看小说吗?”

“嗯,快看完了,真好。”

但是在洗终极舒服的热水澡之前就得忍受在冰冷的卫生间里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的过程,越脱越冷,尤其是在脱到只剩内衣裤时,想赶紧进入旁边的热的水流里去。浴霸和莲蓬头里洒着的热水不会使卫生间里热起来,只有进入到水流里你才浑身一热,并一颤,叹出一口气来,这样才开始尽情享受。

穿回衣服时就不用那么急了。H穿着内裤还先把地拖了一遍。再把剩下的衣服一一穿上,用干毛巾擦了擦头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并没有看清楚,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回去了二楼房间。

一个人洗过头发后往往是他(她)比较好看的时候,这个形象里还有一种私密,H觉得他这样出现在J面前,难逃在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展示魅力的嫌疑。推门进去后他不好意思地对J笑了笑。

J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小说。H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看网盘上的电影。电影的配乐声传出来时,J抬头看了一眼H。

黑屏里在打字幕,接着出来了一个画面,画面中的两个人正是H和J,就在他们现在的这间房间里,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H背对镜头坐在桌子前看电影,J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小说。

H朝身后看了一眼。

J把手机放下在沙发上,看着H给杯子里倒热茶。H装作没有看到J在看他。H拿去杯子,放到嘴边。在这过程中他都没去看J,也许他应该对她微笑一下的,是吧?终于,J说话了:“我看完了。”

H看着她,喝下了一口茶。

“怎么样?好看吧。”

“好像有点难过。”在J的神情中会有一种偷偷发现了什么的喜悦,目光闪闪还有点鬼鬼祟祟,这很少年。

“是因为他们没有在一起吗?”H暂停了电影,靠着椅背,侧身看着J。这是他们之前坐着谈话时最常见的姿势。

“是的。”

“我喜欢现在这个结尾。”

“为什么?”好奇的目光又出现了。

“我觉得这样健康,如果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就太圆满了,我会腻。”

“这是健康吗?”

“是健康,给我一种清新的感觉,你想,回到一个人多好,他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他现在又一个人走在街上了。”

J在想。

“好像是。”

“他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嗯。”

“从脚步声就可以听出,一开始他有点难过,有点懵,还沉浸在之前的事情中,慢慢地就正常了,仔细听还会有个过渡,然后进入了平常走路的节奏,就是以前一个人时的那种状态,那甚至有一种终于摆脱了一样事情,不管它是好是坏之后的豁然开朗。”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就是过去了。”

“对,我不认为他是个可怜的备胎,这是个很棒的人,有更好的路要走。”

“真好,有更好的路要走,他正走在更好的路上。”

“我爱这个脚步声。”

“我也爱。”

“你还难过吗?”

“好多了。”

“这是一个走路的小说。”

“我喜欢走路的小说。”

“所以你看进去了。”

“现在我觉得它更好了。”

“我也想再看一下。”

“你那时多大啊?”

“20左右?比你大一点,刚刚工作,也是一个人,经常走路,看了这个小说走路都轻快了,在一个巷子里。”

“你还记得啊?”

“可能是现在的想象。”

“嗯。”

H站起来(他的电脑里播放着动态的屏保),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你是在找回以前的感觉吗?”

“啊,这我没想到。”H微笑着在房间中间停了下来,侧身看着J,接着他又走了起来。

“你说得对,它们有联系,”H边走边说,“这两次走路有联系。”

说完这话,他开始大范围地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走路时他低着头,双手插在牛仔裤两边口袋里,一个口袋插一只手,你穿着牛仔裤就会这样,这就是牛仔裤的力量。关于牛仔裤还可以写几句,现在穿着的这条牛仔裤是他40多年来的第一条,40年来他第一次穿牛仔裤,过年前在优衣库的网店上买的。过年前,他突然有了买一条牛仔裤的欲望,他很珍惜这样的欲望,甚至没有马上去买,怀着它有好几天,这当然是在品味欲望,不是在考察它的真实性,而是始终拥有着它。有欲望的感觉真好啊,那两天他就生活在欲望带来的幸福、温暖里(寒冬因为这欲望变得温暖了),不可能是每时每刻,但不时会想到它(一掠而过时不用去追随它,让它自己回来),那也是一种想念。孤独中有难得的想念,想念使这孤独变得正常。哪怕只是一样物品。正因为是一样小小的物品,才是那么的生动。他对物品的喜爱和向往在这条牛仔裤上面达到了顶点,是他40多年来没有去触碰它的补偿吗?

以前他不穿牛仔裤是因为满大街都是牛仔裤,现在是觉得大家都在穿,他也可以穿一穿。变化就这样在一个人身上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他在房间里游弋——在忘我的游弋中,有时他也忘了J的存在,这是他和别人在一起时的那个一个人的时刻。有一次,当他在这样的走动中突然看到沙发上的J,他没有惊讶地停下脚步,但他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怎么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这肯定是有前因后果的,他可以把它放在一边,他又投入到这走动中。

最后他来到了窗边。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到了窗边,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因此他看向的是窗口、窗外,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去看什么。管他是哪里,接下来他会迅速地收回目光,走开。

但这一次他站住了。他看到外面在下雪。这雪可能是刚下下来的,正好被他看到。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第一场早已化完了。

“下雪了。”H站在窗前说,这既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在告诉身后的J。

J来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排站着,一起看着窗外的雪。雪轻轻地下着。

H看到了玻璃窗里的J和自己。他意识到他和J一起看雪已经有一会了。他把玻璃窗向两边拉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冷。”H说。

H关上窗,慢慢地离开了站立的位置,在桌子前坐下来,继续看电影。电影里,J一个人站在窗前,不出声地看着外面。窗外在下雪。J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从H走动时起她就没有再说过话。她有“顽强”的一面。

“你说我和纳斯卡金像,我觉得我和那个男的也挺像,我已经十九岁,可还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一个人。”J看着窗外说。

J的这些话让H想到他所在的时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个时代没有区别,彼得堡和这个下着雪的小村子也没有区别,还是有人想要真正去认识一个人。你真正认识过一个人吗?

当某个人和你相处的时间长了,你就会不再认识他(她)。这个过程是这样:一开始你不认识他(她),然后你们接近,你认识了他(她),真正认识了他(她),最后你又会不认识他(她)的(就像《白夜》里的那个男的,他又成了一个人)。这可能是因为彼此的距离持续近到一定程度,双方的关系就不再有可能性,只是随着时间消耗下去。在这样的熟悉里,你没有了观察对方的欲望、激情,对方也没有被你观察的欲望、激情,“熟视无睹”,过去的印象在淡忘,新的印象不再建立,你就会慢慢地变得不再认识他(她),只是习惯了他(她)在你身边的存在,接受了这样一种“关系”的安排。

“你在看電影吗?”J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个电影。”

“是什么样的?”

他应该叫她过来和他一起看电影的,但他没有。

“不怎么样。”

“不好看吗?”

“不好看。”

“但你还是会把它看完。”

“是的。”

“我不会。”

“这好难的。”

“不好看你还看,我觉得电影它要不高兴。”

“不是不看了它才不高兴吗?”

“不是的。”

电影里也在说上面这一段对话。电影里,H接着说:“那你比我勇敢。”屏幕上打出了字幕。

“那你比我勇敢。”H看着字幕说。

“我觉得你是一个不一样的中年人,你和我爸妈那样的不同。”

“这世界上应该有不一样的中年人。”

“你和我想象的一样。”

“一样吗?”

“一样又不一样。”

“肯定会有些不一样。”

“是的。”

“刚才你在我面前走的时候,我突然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现在的生活,羡慕你的状态。”

“这不难。”

“我觉得挺难的。”

“其实我并不喜欢听别人说羡慕我,羡慕这个词,总让我想到嫉妒,感覺不太好。”

“不对。”

“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嫉妒你,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你这样。”

“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

“我愿意付出。”

“一切都是关于代价。”

“我好像没什么不可以付出的。”

“那不一定。”

“也许吧,我现在是愿意的。”

“现在是。”

“难得的是将来。”

“难得的是一直。”

“嗯。”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的。”

“完美都是假的。”

“你说得真好,完美都是假的,就是死了的,《白夜》里的这个男的就很完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特别好的人,有时我会觉得这是一种自恋,不应该把一个人物写得这么好,这表明作者就有这么好,无论他在写谁,他都是在写他自己。”

“啊,这我没想过,我今天真的很开心看到了你的生活,我觉得我没有白来。”

“谢谢,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有一天你或许会把我说得很差。”

“为什么?”

“因为世事难料,因为平衡。”

“什么平衡?”

“现在你把一个人说得很好,将来就有可能把他说得很坏,这样关于这个人你给出的话语在总体上就平衡了,就像是收和支,这个世界有多少好话,也会有多少坏话。”

“老师,这是什么理论?”

“哈哈,这是我的理论。”

“但我为什么要把你说得很坏呢?我不明白。”

“因为我们其实并不了解,现在这样的见面带着太多的礼貌,我们很难真实地面对他人,当面时都小心翼翼不敢坦露,不在身边更是说不清楚,我们想从别人身上得到的往往只是安慰和认可,对对方的认识里又没有恒定的东西,毕竟交往短暂,然后我们会变,假设你走后,我写一篇小说,你在小说里看到我把你写成了你不认可的样子,觉得里面有很多的牵强附会,似乎是恶意的,你就会不满意、不开心,从那时起,你就觉得我坏了。我担忧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脆弱,你尽管写。”

“别说得太早,好像我真会写这篇小说似的。而且我感觉我说不清楚,现在说不清楚,以后也说不清楚,没有一篇小说里的你完全是你,那不真的是你,那是一个梦,那个‘你里还有别人,甚至有我,一个作为少女的我,有我的经历和痛感。”

“为了追求你要的效果,你会加进去一些东西,但我看了因为认定了是在写我,就会不舒服。”

“是的,就是这样,所以希望读小说的人总能一笑了之,不要当真。这就是一种小说精神,最好我们在生活中拥有它。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写了一篇小说,把我写得很差劲,他也没告诉我,后来发表出来了,我看到了也没觉得有什么,见面时相互调侃了几句,因为我们都是写作的,我也了解他有一个看待一切都很现实的视角,觉得整个世界都庸俗不堪,这和我看的视角不一样。”

“可能有时候真的很难不当真,不过,我还是期待的。”

“别期待,我害怕,我相信此时此刻的你,但对未来的你并不信任,而我也怕我的自以为是,会真的对别人造成了伤害,我写过这样的小说,我以为可以在小说里前进一步,而对方觉得这和他(她)平常受到的那些恶意没有区别,谁要你的真实,那有什么好处?”

“老师,你好像受过伤。”

“是啊,谁没受过伤?这可能就是我经常一个人待着的原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受过的伤。”H又加了一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会的,老师,你写你的,我对你还是有点了解的。”

“相信总有人是善意的。”

“好的,原来你也是这么敏感的人啊。”

“我在生活中不敏感的,要不然我会得抑郁症的。”

“嗯。”她看着他。

H觉得他对J是有权力的,他犹豫了一下。

“不过,他也能把人写得很复杂。”过了一会,H说。

“谁,哦,陀思妥耶夫斯基。”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

H以为对话还要继续,他等了一下,没有等来J的话,他就又回到了电影上。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一个在看电影,一个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H有点好奇,想回过头去看看J。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玻璃窗上J的身影,她正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

“‘你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纳斯金卡,你坐在这里。”J突然读起了小说,“我说完要让她坐到长凳上。”

“‘我已经很平静了。够了,原来是这样!这是眼泪,它会干的。你以为我会自杀,会投水自尽吗?”

“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本想说几句,却说不出话来。”

电影里显示了J正在读的字幕,H的目光跟随着这字幕。

“‘你听着,她抓住我的手,继续往下说,‘请你告诉我,要是你肯定不会这么做,你不会抛弃主动找上门来的姑娘,不会对着她的两眼,厚颜无耻地嘲笑她那颗脆弱、愚蠢的心吧?”

“‘你会珍惜她吗?”H也加入了进来,他的声音很轻,但J还是听到了,她抬起头看了H一眼,他们一起读了下去。

“‘你会想到她孤零零的,她不善于照看自己,不善于放弃对你的爱情,她是无辜的,她之所以无辜是因为她没干任何坏事,天哪,我的天哪!”

“‘纳斯金卡!”H突然提高了声音,J微笑着看着他,停下了她的朗读,现在只有H一个人在读了,“尽管我无力克服自己的激动,我还是叫喊了起来,‘纳斯金卡,你在折磨我,你伤了我的心,你简直是在枪杀我,纳斯金卡,我无法保持沉默,最后我应该说话,把心中翻腾的一切全说出来。”

J点点头,看着他。

凌晨,H醒了过来,他听到房门打开来的声音,是J。他在床上支起上半身,问J:“怎么了?”

“睡不好,做噩梦,”J说,“有三个人在我房间里。”

H的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

“那你睡沙发吧。”H说。

J已经走到了沙发边上,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还好吧?”H问。

“好一点了。”

H躺平了,他现在看不到J了。

“那你睡吧,毯子够热吗?”

J不说话。

“我睡了。”H说。

他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但他睡不着,听着她那里的声音,他们很近,那里没有声音,因此有一个无声的形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许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使他动不了。他是不是应该去安慰她,要不要叫她来床上睡?我是不完美的,我的爱有限,最终我会伤害她。而她也不可控,她还小,可能自己都还做不了主。这样的情形,怎么做才对?继续装睡,这很冷酷,但也许反倒是最好的,待在自己当前的处境里,不主动做出行动,将一切交给时间。从僵硬的肩部传来了一阵酸麻感,H想要摆脱它,经过一阵挣扎,他终于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被固定在新的姿势里。三个人?会是哪三个人,祖父祖母?他们早已经死了,还有谁?祖父祖母怎么会偏偏在今晚来到房间,那确实是祖父生前睡过的房间。J能梦到他们一定和J的这种力量有关。也许是虚构的。就算是虚构的也是出自她的力量。他隐隐地感受到这力量,她在网上恶狠狠地骂人,她来找他,都是因为这力量的驱使,显示着这力量的可能。而她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它,她还需要为它找到方向,就像她此刻的形象,坐在淡淡的路灯光下面,这路灯光像月光,窗外下着静静的大雪,时间慢慢地过去,她在这样的夜里成长。

在夜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念头,它们一个又一个地到来。H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那是在夜里,只要到了白天就好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夜晚,感觉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但是在白天却发现并没有那么严重,是黑夜的力量的运作,黑夜使情绪加重加深,把它们放大,使他变得异常的脆弱、敏感,这时候传来的一丁点声音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但是,只要清晨的第一缕金黄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那些可怕的念头就都会灰飞烟灭。你必须要挨过这个夜晚,和这个奇怪的少女一起,这相遇里有某种无法避免的因素,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和这个女孩去共同完成,这对你对她都是必然,它现在折磨着你们,但不会将你们消灭,到了明天,你们都会有更好的路要走。但是,J,H问自己,真的有一条好道路为她预备着吗?需要怎样的一些机遇才能使她总还是能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今天的这经历算吗?他在其中是否扮演了正当的角色,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可能已经大错特错——他不寒而栗。

H睁开眼睛看着黑暗。沙发上,J正躺下来。

印象与形象

刚刚他想到,小时候在山上西瓜地里看到的不是灯光在村庄里亮起这一过程,而是相反,是拉灭。但他突然也不确定,他怀疑,这些都是想象,有可能他既没看到拉灭的过程,更没看到亮起的过程。他看到了过程中的局部,比如,半夜起来撒尿,山下村庄里的最后两三盏灯正好灭了。看着整个村子里的灯光渐渐地熄灭,那不可能,它不仅要一段长长的时间,还需要有看这过程的意识。

但小孩的事情谁知道?你以为不可能的,偏偏就发生过。他在夜里的西瓜地边上站着,就只是看着山下的村庄,灯光正在村庄里一下下地消失。刚才他小便时正好看到两盏灯接连地灭了,小便完了,他没有回去瓜棚里睡觉,他继续站着,看了很长时间。

灯光在山谷里聚成小小的一窝,它们一动不动地漂浮在四周的黑暗中。那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它不动,他也动不了。像是一直在那里的,一直就在那里了。突然,有两盏灯一盏接着一盏灭了。它们离得近,如果只是一盏,不一定注意得到。几秒过后,村子的底部、靠近水库的地方又灭了一盏。原来它不是不变的。现在他开始等待灯光的熄灭。

下一盏等了好一会终于也到来了。之后,一盏接着一盏灭掉了一片。在无声中进行着,虽然每灭一盏都像是听到了“啪”的一声。“啪,啪,啪”,有三四盏完全是同时的,像是遵照着一个命令。有些灯光先后地灭掉,显得很有层次,相互呼应着;有些感觉不出联系,距离和时间都有关系。有一盏刚灭掉,又亮了,过了有一会,它才灭掉。他认识它。偶尔有灯光在其中亮起,像是在逆流而上,很快就都灭了。常常是既无灯灭也无灯亮,在这些间隔的一时凝固了的情景中,灯光在一次次地减少,只是在连续的视野里,并不明显,突然你才发现这一窝已经很暗淡、稀疏了。

西边,和其他灯光隔着黑黑的一段、孤零零亮着的那一盏现在也灭了(那是谁家的?),剩下也就十几盏了。尤其是在只剩下两三盏时,不知道他会是想要它们继续亮在那里呢,还是在期待它们快快灭掉,统统灭掉。

这就是他现在对这件事情的想象,或者说是记忆。

“这是你的保留曲目,”有人说,“每次有人来找你,你都会带他们来这里看一看。”

“对的,你怎么知道。”他说。

“也没多少人来过,就一个,名声不好。”他又说。

“名声是不好。”有人说。

“哈哈哈。”

大笑的不是说他名声不好的那个人,说这话的那人笑得很是狡黠,开始说的时候就带着这种狡黠的表情了,说完还抬抬下巴、眨了眨眼。所有人都面向著前方,这动作没有人能看到的,他是在冲着前方眨眼,但这些人像是都感应到了。在接着的他们的笑里,包含着被他的这些动作逗笑了的成分。而最大声的笑,停止的时候就显得突然。和大笑形成了对比,大笑旁边的那位,他动了动嘴角,也算是笑了一下,但表情随即变得严肃,皱了皱眉头,表明了他认为这样笑不妥,尤其是大笑有点过分了。在这人的表情变严肃时,另一位去看了看说自己“名声不好”的那个人,他也笑了,但他的笑是被别人带出来的不由自主的笑,笑过之后,他不确定这样笑好不好,他忐忑地去看了被笑的人一眼。剩下两个女的,一个淡淡一笑,也许她心知肚明,也许,她只是听到了别人的笑声顺便一笑。另一个属于反应有点慢,当她笑的时候别的人已经笑得差不多了,她就只是短促地轻笑了一下,在其他人结束了笑的时候她的笑也结束了。而当她笑过之后,她的表情是疑惑的。

“名声怎么不好?”她问。

“你不知道?”他说。他一直微笑着。

“这你都不知道。”表情狡黠的那个说。

“说嘛说嘛,好好奇。”

“挺好的,挺好的,比我好多了。”大笑的那个说。

“开玩笑的呀,你以为呢。”表情狡黠的那个说,表情还是狡黠的。

“肯定干了什么坏事。”女孩说。

“哈哈。”可能有好几个人在笑。

“谁要是不想看,随时回去啊,去我家里等,应该,就快了,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间。”他说。

“看啊,怎么不看。”有人说。

他们一共七个人,两个女孩,五个男的,一字排开站在山崖上,看着山下的村庄。小时候的西瓜地在西边的山上,这里是东边。这个地方是他今年发现的“最佳观赏点”。

“好看。”说话的人的意思是山岙里的村庄好看,村庄里房屋的外墙最近被粉刷一新,白白的,透着新。

“好看的还在后面。”

“这就挺好看。”

“是好看。”

傍晚的村庄里这时还没有一盏灯亮着,他们正在等待着它们陆续地亮起。由于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他们的注意力并不集中,是很放松的等待。他们的姿势不时变动着,有人坐下来,有人站起来,几乎是同时的,但这两个人不知道。位置也在发生着变化,有人从队伍的南边移动到了北边。有人对山崖中间一棵长在石缝里的树产生了兴趣,不时地回头去看它,似乎随时会从树木的后面蹿出一头猛兽来。有人在玩手机。这正是作为主人的他想要的。为了不要让他的殷勤对其他人造成压力,他自己也表现得比较随意。但显然在这些人里最想看到第一盏灯亮起的是他(他要及时地指给他们看)。虽然他已经看过多次;虽然就算第一盏灯亮起后,接下来的灯的亮起也不会是壮观的连续,一定是三三两两的。

他的朋友们都已经回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县城里他的租屋的桌子边,房间里的冷清让他有些不适。半个小时前,这里还满是欢声笑语。他当时就坐在现在的这一位置。送走他们后,他又在这里坐了下来。像是他们还在这里,他去看了看四周。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停下来,站在那里,在思考着什么。接着走动时比之前多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次停的时间很短,随即他就走向了桌子。在桌子边再次坐了下来。

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打开电脑,QQ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他这次坐下来就是为了看这封邮件。

邮件是一个叫Chain的人从纽约发来的,两个星期前,Chain在国内,来看望过他,他也带Chain去了傍晚的东山。在这之前,五年前,他们见过一次,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一个有很多人的KTV包厢里。这个Chain唱了一首歌,相信当年听过Chain唱歌的人都会终生难忘。那是一个非常开心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不会太多,因此在内心里他永远感谢组织了那晚活动的人,虽然他们应该不会成为朋友。而Chain的歌声正是那晚的高潮。这个Chain是一个完全不会唱歌的人,唱的每个字都走调,可是又唱得很认真很认真,可能二十几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唱歌。一个人头一回唱歌被你听到了。伴随着大家不断的哄笑尖叫,有人在使劲地拍着桌子,有人在沙发上滚动起来,即使是那个最最小心谨慎的人,虽然他也想到这样是有可能死的,太激动了,会心脏病发作什么的,但他在一瞬间也放弃了,太开心了,死就死了吧。后来全场的人都和Chain一起唱了起来,应该是一两个人先唱了起来,这一两个人绝对是灵机一动,他们几乎要相视一笑了,接着,非常迅速,其他人突然地醒悟了过来,也一起唱了起来。那场面超棒,让他持续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其实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唱,来自一个完全不会唱歌的人,自有它的道理。

那是首什么歌他已经忘了。两个星期前,他问过Chain,Chain也不记得。

五年来,他们现实的交际不多。一些节日,Chain会发微信问候他。偶尔他们会就一些事情交换看法,也只是只言片语。但心理的联系一直都在,这是相互的。三年前,他给Chain寄了他新出的书,Chain给他的地址是深圳。而Chain本人一直在国外读书,现在读研究生。Chain写过两篇书评,是关于他的写作的。这两篇书评他都相当喜欢。他认同Chain“写一本书,而不是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说法。他感觉到在Chain这一个人身上存在着可以促进他认识自己的语气。这一吸引超越了“朋友”。他现在越来越不喜欢“朋友”这个词了。

所以,Chain说要来看他,他并不意外。在内心里,他也一直愿意和更多的人有深入的交流,交流方式的改变可能会导向这一深入,比如单独会面。在微信上聊几句是一种方式,单独会面又是另一种。单独会面对双方都是考验。他不曾期待友谊,但有时他也遗憾和某个人的关系不再深入。两个经常见面的人的关系似乎就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层次,没有进一步的可能。解释这种现象,有一个词:缘分。人们用一个由来已久的词打发了探究的可能——“我不相信缘分。”

他期待着Chain的到来。有时,他感觉这Chain是前来评估他的,他多少有点担心,别让Chain失望了。

他没有让Chain失望。在这一封邮件里,Chain回顾了此次来探访他的经过和感受。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其间五年过去了,Chain发现他变得本能了,上一次的他给Chain留下的主要是沉默、內秀的印象,有时还有点不知所措(这么来看他,像是Chain是一个比他年纪更大的人,或者足够的小,有着畅所欲言的无畏)。现在也能感受到他的这一部分,但是是突然出现的。这一部分五年来在Chain的印象里已被加固加强,和当年真实的他拉开了距离,就算这些年他完全没有变化,对方可能一下子也还是对不上。和他再次见面的过程中,像是在等待着这一部分的出现,看到了熟悉的部分,才算是认出了他。

现在的这种变化在Chain看来,是顺理成章的递进,就像是拍了《七武士》的黑泽明,后来又拍出了《德尔苏·乌扎拉》(这个片子是他推荐给Chain的)。Chain猜想那是他的另一面在发挥作用,这一面以前更多地体现在他的写作中。现在,它在生活中也有了明显的流露。写作(理念)和现实生活的对立趋向了缓和。“和年龄也有关系,年龄也是一种优势。”

Chain没有解释“本能”是指什么,他理解Chain的意思。Chain会用“本能”来形容他,应该和他们去了山上有关。

这一趟上山的经历对Chain来说是特别的。尤其是他的这一站在山上看村庄里灯光亮起的形象,在Chain回去的路上和回去后多次浮现出来。想一想这确实是属于他的方式。他和一个村子(他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发展出的这一对峙,让人难忘。这个形象是属于他的,一个人迟早会来到属于他的形象,它清楚地表明了他今天的面貌。“这里面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和静等灯光亮起的振作,很健全。”人们在夸人的时候,有时会像是在教育人,不过,他知道Chain不是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一个比你年轻得多的人,往往会迫切地想要在你面前表现,为了不被你压倒,但Chain不是这样,Chain就是有点严肃。这严肃、郑重其事有点喜感。需要你严肃地、郑重其事地去对待。

“形象是中性的,比身份公正、丰富。语言世界,身不由己。”这句话Chain是在安慰他了。一直以来,无论他的为人还是写作都有一些非议。他仿佛看到Chain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想到自己是在安慰他,Chain可能还皱了一下眉。

Chain说有一个错觉,好像他每天都去山上看村庄里的灯光亮起。像是在美化他,但这有什么好美化的。每天去难道就比偶尔为之了不起了?正像他说的,不可能一直在写作中,总得找点事做,去水库里游个泳,去山上转转,都算是一件事。这些在写作之外的事,都不简单,活动了身体,也促使你能更好地回到写作上去。当然,这一件事、这一形象确实比较特别(但不是因为Chain,他可能不会这样去想,他一视同仁)。

是这个形象给Chain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一些写作者会产生一些形象,比如海明威是站着写作的形象,杜甫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形象,“写作者的形象,有现实的形象,也有他创造的人物的形象,来自他的作品”,而这就是他的不可替代的形象了,至少在Chain的心目中是这样。

“那还是在我们刚刚到达山岩,看到下面村庄的时候,村庄在傍晚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瞬间我就感受到你的这一形象,它的全部。” Chain 就像是在谈论和他无关的人和事。“我羡慕你拥有它,這羡慕或许是嫉妒,它带给我的触动甚至超过了你的作品,在内心里我觉得我能够写出你这样的作品,但显然我不可能有这形象,这让我怀疑自己。”

“不过,很快我就为你感到高兴了。想分享你的成就,这是个成就,我们等待着第一盏灯光的亮起。”

现在,他们在第一盏灯亮起前的静止中。因为带着Chain在看,这次他也想好好地再看一看,和他之前多次独自看有所不同,接近他的第一次看。第一次是发现的激动,这一次他带着分享的热情。

灯光在村庄里亮了起来……他想提醒Chain,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身体的一动,但他感觉到Chain已经看到了,而这景象也很快吸引了他。等他回过神来,他意识到站在他身边的Chain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为吸引,也因为不要辜负了他的分享。这第一盏灯,它像烛光,让你有点担心,它随时会灭掉,但它显然越来越亮了,因为天色在变暗,它不可能消失在你眼前了。

第二盏,第三盏也亮了起来。他坐下来,而Chain依然站立着。虽然在现实中他不是一个很会观察的人,但暗和安静,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身边的Chain身上,他感受得到Chain的触动,需要Chain自己去消化。

从山上下来时,他们穿过了一片茶园,Chain说他喜欢这一片茶园。他记得Chain当时说过这话。对他来说,这就是一片平常的茶园。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默默地走着,下半身隐没在了茶树丛里。他想Chain可能还在之前的场景里,还在回味。Chain突然说了这句话。而在上山时,Chain没有这样的喜欢。天色的黑,在这黑里的移动,让Chain感觉到他们就像是两只野兽。那是身在其中的感觉。现在,在回忆中去看,图像带来了不一样的清晰,并使感受凝固。

同样的,回顾这一段经历中的图像、感受,它们在现实中开始形成,在写这封邮件时凝固。这就是写作。参照的是某件现实中的事,而真实是写出来的,是带着前一现实在写作中重新去经历。这就是写作生活。

“如果有机会,我想来再看一次。”Chain在邮件中说。

他笑一笑,转过头去,看到窗外此时也已经黑了。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