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横光利一《太阳》中主人公的形象内涵

马乐

摘 要：日本新感觉派代表人物横光利一的初期作品深受其家庭因素的影响。初登文坛的中篇小说《太阳》中，横光通过共同体及宿命等机制赋予人物的行为动机。女主角卑弥呼以首任妻子小岛君子为原型，而这部作品中真正的主人公是男主角长罗，他身上有着横光自己强烈的投影。在横光的一生中最激烈不安的时期，他通过小说创作来发泄当时自己“嫉妒”“痛苦”和“绝望”的感情。

关键词：横光利一 《太阳》 共同体 长罗

1 横光利一及《太阳》

昭和初期，新感觉派与传统私小说为中心的自然主义、强调阶级意识的左翼文学三分日本文坛。领军人物横光利一（1898年-1947年）的代表作有《太阳》、《机械》、《旅愁》等。其初期作品多为短篇小说，但发表于1923年5月《新小说》的作品《太阳》为少见的中篇体裁，一举获得当时日本文坛的关注与讨论。

小说主要内容如下：日本古代不弥国的皇女卑弥呼美色颠倒众生;奴国王子长罗、君王（长罗之父）、兵部大臣之子诃和郎，耶马台国君王反耶、其弟反绘，皆因妒嫉冲昏了头脑，为争夺她互相杀戮，甚至不惜引起三国间的战争。最终这些男人全部战死，只剩下卑弥呼一人，如太阳高高升起般，成为三国女皇统治苍生。

迄今为止，先行研究中多以分析其新感觉派特色为主，如构图和表现等，偏重理论;或主张与福楼拜《萨朗波》（生田长江译）的影响关系。但是如本人在《横光利一之妻小岛君子对其作《太阳》的影响》中所说，家庭因素尤其是他与首任妻子小岛君子间的恋爱生活体验对其初期创作有着极大的影响。本文对此不再累述，而是试图从主人公形象塑造的角度来探讨横光利一的深意。

2 共同体

共同体指基于血缘和地缘自然发生的一种封闭式的社会关系或社会集团，如家人或村落等。野中润在《横光利一及战败后的文学》中写道，“横光利一的中心思想是机械论式的决定论，即某种机制来给人物的行动制造动机，而‘宿命就是这种机制。”他认为小说中大兄卑狗和卑弥呼的这对关系完全属于共同体这一系统，而这对关系中的任意性被制度性地隐蔽了。

《太阳》中的人物们都被宿命所支配，其心理状态不断变化，如嫉妒、怨恨。但在讨论心理因素和宿命时，也会触及共同体这一概念。小说中共同体的区分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按照国家进行大致区分，即不弥国、奴国和耶马台国这三大共同体。《太阳》中的登场人物的行动背后潜藏和共同体相关的因果关系。小说人物中，卑弥呼与卑狗同属不弥国的共同体，长罗与父亲及诃和郎属于奴国的共同体，而反耶和反绘属于耶马台国的共同体。这些人本应跟随各自所属的共同体行动。但“宿命”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一开始不弥国这一共同体被奴国长罗瓦解，大兄卑狗死、不弥国亡，卑弥呼首次被共同体排除在外。接着，王子长罗砍杀父王，奴国的共同体走向解体。而耶马台国君王反耶遭其弟反绘杀害，本国共同体遭到破坏，反绘也在奴国与耶马台国的战争中死去。最终卑弥呼君临不弥国、奴国、耶马台国三国，从而创生出新的国家共同体。

共同体的第二种区分方式，则是从卑弥呼为中心的视点出发，划分在她和与其有关系的男性构成的组合。即卑弥呼与前后两位丈夫之间的对应关系。她与第一任丈夫卑狗之间的共同体构筑在不弥这一国家共同体之下，而她与第二任丈夫诃和郎之间的共同体则是同被国家共同体排斥在外的两人为了向共同敌人长罗复仇而有意识主动地构建而成。但皆因其他男性先后杀死她的两任丈夫，使这两个共同体瓦解。卑弥呼接二连三地被共同体抛弃，最后明确了自己反抗“宿命”的决心，不再依靠任何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左右自己的命运。正如野中润指出，“对于卑弥呼而言的共同体是以复仇的形式保存下来的”，“若去掉长罗的欲望，其他一切皆属共同体内部理论之中。”

3 主人公之长罗

从《太阳》的故事情节而言，它描述了一群男性围绕着卑彌呼进行的不断争斗。从小说开篇卑弥呼与大兄卑狗交谈，到结尾奴国与耶马台国的战争，卑弥呼明显是小说中的中心人物。

卑弥呼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真正的男主人公如何界定，尚可商榷。不弥国的大兄卑狗是唯一一位与卑弥呼相爱并不需要为争夺她去战斗的男性，也是她第一位丈夫。但是小说篇幅包括序及二十七章，在第八章即故事发展不到三分之一之处，长罗率奴国军队打入不弥宫殿之时已把卑狗刺死;之后时而出现的卑狗魂魄，仅仅是卑弥呼心底里因对第一任丈夫的爱而产生的幻象而已。即小说中后部里对卑狗的涉及并非直接描写卑狗，而是间接表现卑弥呼的内心。实际上奴国王子长罗才是在作品中与卑弥呼处于同等重要地位的男性角色。他既是从小说开端直至结束一直存活的唯一男性，也是和卑弥呼第一任丈夫卑狗并列存于她心底的男性。以下片段引至第二十七章。

就在此时，长罗踩在反绘的胸口，如同从地面上涌出一般站起。他摇乱滴血的头发，温柔地微笑着，将惨白的脸朝向她。

“卑弥呼！”

她停下提剑摆好姿势。士兵们向长罗逼近。

“等等！”她对他们说。

“卑弥呼，我来迎接你了。”

长罗的腹部还插着反绘的剑，他张开双臂想朝她走去。但是，他的身体左右踉跄了两步，似乎不堪滴血的重量，突然倒在地上。他再次起身。

“卑弥呼，你跟我一起去奴国。我一直在等你！”

“你杀了我的丈夫大兄！”

“是我。”

“你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是我。”

“你灭了我的国家！”

“是我。”

长罗又一次踉跄地朝她走去，然而他的身体又重重地倒下。卑弥呼手中高高举起的剑垂了下来。长罗还想要起身，但他就像胸部被刺伤的人一样刚一离开地面又匍匐下来。如此这般，他终于从沙砾上抬起额头，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

“卑弥呼，我为了抢夺你，毁灭了我自己的国家。我为了抢夺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了兵部大臣。你回来！”

长罗苍白的额头垂到地面。

“卑弥呼，卑弥呼！”

他的呼声就好像是对着沙砾低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卑弥呼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的剑落在了地上。

“大兄啊，大兄，宽恕我吧！不要命令我杀死他。”

卑弥呼在剑旁抱头痛哭。

“大兄啊大兄，原谅我吧！我为你攻打了长罗。我为你复仇了。啊，长罗啊长罗，原谅我吧！你是因为我被杀死的。”

耶马台国的军队留下长罗、反绘与卑弥呼，在远处的森林中追击奴国士兵，向奴国猛烈迫近，呐喊之声直冲云霄。

卑弥呼最开始“提剑摆好姿势”，“高高举起的剑”逐渐地“垂了下来”，“身体颤抖起来，她的剑落在了地上”，最后“在剑旁抱头痛哭”。这一系列动作上的变化证明她内心的波动，从一开始打算动手刺杀敌人长罗，到无法下手。另一面，她对长罗说“你杀了我的丈夫大兄”“你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你灭了我的国家”，一条条列出罪状责问他，却在最后对大兄卑狗和长罗说出“原谅我吧”这一相同的乞求。关于卑弥呼对大兄卑狗乞求的“原谅我吧”，是“对自己过错的谢罪之语，她曾在这种非人性的征服上拼上性命、面对不得不舍弃大兄灵魂的矛盾上全力突进”，“放弃了非人性的征服”、正因如此才使“卑弥呼重新做回了真实的人”。但是，下划线的句子在这部作品首次发表时未曾出现，而是横光利一创作集《御身》（1924年5月）出版收录时所补写的（保昌正夫《横光利一》明治书院）。这一重要事实证明卑弥呼对长罗说出的“原谅我吧”有着深层含义。

卑弥呼一直以长罗为敌，但最终为他对自己的执念之爱而感动;在她心底第一任丈夫卑狗与敌人长罗处于几乎相同的地位。这不仅是因为感动于长罗的执念，安藤恭子对此做出如下解释。“二者的共同之处是，当卑弥呼是公主、处于与战略无关的安定状态时被她所吸引的男性。……无意识下的魅力、即自身使长罗破灭的罪恶感，还有某种对长罗无法憎恨到底的难以忘怀，毕竟他执着于自己甚至失去了生命。这些也同时成为她背叛大兄的苦恼。”

《太阳》开篇第一位登场人物并不是女主角卑弥呼，而是长罗，横光利一这一设置表明长罗与被卑弥呼摆弄的其他男性明显不同。“《太阳》中一切悲剧的源头，就是从不弥国迷路的长罗遇见卑弥呼开始。”在二人初之时，卑弥呼就对这位偶遇的“旅人”长罗怀有好感。其次，卑狗与长罗二人皆是卑弥呼自己主动接触的男性。她与卑狗的恋爱关系存在于不弥国的共同体中，二人相爱自不必言，而她对偶遇的长罗说“给这旅人食物”，表现出同情。换言之，面对这两位男性她皆依据自己的意志采取充满人性的行动。但其后她摆弄男性的行为其实并非本意，而是由“宿命”所左右做出的非人性的举动。

横光在描写长罗这一人物时将其定位为在围绕卑弥呼的男性群中的极其特别的一个角色，“赋予其生命，实质上超越了《太阳》中的‘世界认识”。野中润称这种特权性为“长罗”式的产物，“这种‘长罗式的产物在《太阳》的‘世界认识框架中是过剩且异质的。……他抱着这种过剩的产物，在《太阳》的‘世界的因果关系中最终走向毁灭。换言之，‘长罗式的产物败给‘宿命。《太阳》中的结构建立在‘长罗式的产物消解于机械论的‘世界认识之上。因此《太阳》的视点成为必然的。横光利一借卑弥呼之口喊出“啊，长罗啊长罗，原谅我吧！”，从而确立无视‘我的‘欲望的绝对性的‘世界认识。这才是横光利一通过《太阳》一文在初期作品中最后想表达的小说实质。”

“《太阳》中若有主人公，那并非卑弥呼，而是长罗，他身上浓重地投射了橫光利一自己的形象”。如本人在已发表的相关论文中所写，卑弥呼身上有小岛君子的影子，那长罗便对应横光利一自己。横光利一恶战苦斗的恋爱经历极大地影响了《太阳》的创作。而不论周遭如何反对，横光对君子的执着之心始终未改，由此可见横光和长罗一样对爱情极其执着。横光利一之所以在围绕卑弥呼的男性中将长罗另眼相看，正是因为他将自身投射在这一角色当中。横光在一生中最激烈不安的时期创作了《太阳》，也是因为他想发泄当时自己“嫉妒”“痛苦”和“绝望”的感情。

参考文献：

[1] 保昌正夫.1988，横光利一全集月报集成[M]，河出书房新社.

[2] 福楼拜著生田长江译，1913，萨朗波[M]，博文馆.

[3] 横光利一.1981，定本横光利一全集第1卷[M]，河出书房新社.

[4] 井上谦.1975，评传横光利一[M]，樱枫社.

[5] 石田仁志等.2006，横光利一的文学世界[M]，翰林书房.

[6] 石原道博.1974，魏志倭人传·后汉书倭传·宋书倭国传·隋书倭国传新订[M]，岩波书店.

[7] 野中润.2005，横光利一与战败后文学[M]，笠间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