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这里原是荒野中的一块被闲置的坑塘。说来也是缘分，那天细雨酥酥、薄雾蒙蒙，我赤脚走入了城南的原野。就在这时，听见有女人在唱：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牛羊无家有处找，

世人有家无处藏……

我循声望去，并无一人，却意外地发现了坑塘。心头一热：这正是我安身立命的处所啊！

轰轰烈烈的过了七天，这原野上垒起了我的安乐窝。

我们栽了竹子。妻子又买了一只公鸡、四只母鸡，抱来一只猫。我们种上了无花果。无花果的果子密如繁星，熟透了的果实呈紫褐色，淡绿色的肉撑破了皮，令人馋涎欲滴。起初，担心鸡把无花果叼了，女儿也曾把小猫放在无花果上面吓唬鸡，观察了几天，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鸡喜欢卧在无花果树下乘凉，无花果的果子碰到了鸡冠子，它们眼也不眨。猫干脆卧在无花果树下和鸡相依相偎相视无语。

我们种上了葡萄，种上了菜种：豆角、丝瓜、萝卜……

那天早晨，女儿起床后去浇菜，突然一声尖叫，奔命似的撞进我们的房间，脸色蜡黄。我出去一看，只见一条红花蛇盘在水池旁。

我说：“这是无毒蛇。”

红花蛇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了。它似乎很忙，十天八天才有一次“现形”，与大家见过面，稍作盘桓，便迤逦而去。妻子和女儿由惊恐变为泰然处之，如遇路人。红花蛇颇为自觉，懂得分寸，每每只游动于水池、菜园，从不见它接近房屋。后来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大概是它唯一的一次超越“雷池”。

那天上午，我从文化馆开会回来，妻子还没有下班，女儿还没有放学。我打开院门，一下呆住了：一位二十出头的矮个子青年昏倒在屋门前，他脸色铁青，额上摔出了血口子。我急忙地喊叫、摇晃，用手指甲掐他的人中穴。他慢慢苏醒了。我把他扶到沙发上，递上一杯热水。这个小青年哭了。他是邻省的人，因为失恋离家出走，现在身上是一文不名，他对人生已经绝望，今天本想做一次盗贼，买上几斤酒，晚上醉死在河边。他翻墙过来后，刚走到门前，一条红花蛇像电光一闪，突然窜到了他的胸前，他吓得猝然倒地……小青年流着泪表白，他从没有干过这种事，从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小青年还说，他本想醉死的，不料却被蛇咬死。我安慰他说，这里没有毒蛇。他又脱光了衣服，仔仔细细检查了，找不到被咬的印痕，才放下心。小青年说，你把我送进公安局，我也毫无怨言。我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塞给他五十块钱，把他送到车站。回乡的车徐徐开动了，小青年感激涕零地抱拳说：“感谢你……感谢那条蛇……”

岂止是蛇，我们觉得家园中所有的生命都是有灵性的。猫与狗自不必说，蛐蛐、蝈蝈们也是上好的角色，邃密的星光下，它们的轻弹浅唱格外动人，那是童真的笑，是大自然的节奏，是烂漫生命的短诗。院子里的电灯拉亮了，它们不无献媚地跳到我们面前，神情微醺，表演着斗技，胜者与负者双双跃入花丛。竹子、无花果、种种的蔬菜，都以自己热烈的繁衍生息报答着土地；夜阑更深，院子里浮动着它们的呼吸，那是轻柔的、恬淡的，是少男少女的呢喃，是浸润人心的天籁，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

那年的立秋那天有些反常，空气闷得人人胸上犹如压了一块石头。红花蛇一反常态，在院子中央来来回回地爬动，看上去心事重重；猫像叫春似的嚎，鸡都发出长长的呻吟。半夜时分，一声炸雷，下起了暴雨，其势如江河倾覆，如千军万马呐喊而至。早晨六点钟，雨过天晴，院里院外成了央泽国。家园的清晨，从未有过这般梦幻般的宁静，给人一种失却了什么的惋惜。

几天后的一个初夜，有人叩响了我们的院门，是我的一位同学，他带来一个重要消息：老城改造，我们的院子前边就是新规划的南环路，院子的一半要被冲开。秋收刚完，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成了沸騰的工地。我们家也陆续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竹子、葡萄、无花果莫名其妙地枯萎了；母鸡们好似商量妥了，从同一天开始，不再下蛋；猫突然失踪；至于那与我们本无多少干系的蛇更是觅不到一根毫毛……

在一个月夜，我们三口人外出散步。原野上浮出了一条乳色的雾带，散发出淡淡的香甜，诱惑着我们走了进去。蓦地，我们隐约听到一位女人在唱：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牛羊无家有处找，

世人有家无处藏……

（来源：李贯通《乐园》，有删节）

【阅读导引】小说充满诗情画意的描绘，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深厚而迷人的风情画卷。“乐园”指作者向往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家园、美好生活。表达了作者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共创美好乐园的向往。

【文本聚焦】不同于传统小说重在叙述故事，本文多处描写景物，请你谈谈作者这样处理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