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之雪》落在哪里?

2021-08-06 01:24杨炼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学奖首诗汉语

杨炼,出生于瑞士。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诗坛。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获得意大利苏尔摩纳奖、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等国际大奖。2013年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

我曾经把自己的“诗学”概括成三句话:必须把每首诗作为最后一首来写;必须在每个诗句中全力以赴;必须用每个字绝地反击。

诗人的写作像跑一场马拉松,但这还不够。我的马拉松,要始终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刺。每一步是一首“最后的诗”,它像一道断崖追着我:后退无路,只能前行。写下每个字,都是一次“从不可能开始”。

谁该为《周年之雪》获得萨拉·麦克奎利国际翻译诗歌奖感到庆幸?我?或隐身于这本诗集中的李白、杜甫们,那个绵延3000年的汉语诗歌传统?汉字里累积如石的历史忧郁,奇崛如青铜、优雅如宋瓷的语言之美,等待太久了。饱含亡灵的“周年”,轮迴得太多了。汉语的孤独,一个挣不脱的宿命。

忘了谁说过:世界上最大的语言,是翻译。我覺得应该加上一句:世界上最深的语言,也是翻译。尤其诗歌翻译,是两个文化彼此敞开内心,让血液和灵魂相逢。人们从诗歌译文里,读到另一时空中现身的自我,被感动、震撼,却并不惊异距离的魔术。仿佛诗本该如此,无关远近,能击中心灵的,都在当下。

全球化增值的数字,如不落实为精神质量,就只不过在制造泡沫化的人类。

我写作的40年,恰与古老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期相重合。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文化反思积聚起我的思想能量,1990年代后的国际诗诗写打开了我的人类处境视野,21世纪带来的启示:是否我们从未离开一个思想同心圆?诗人唯一的形象:一个提问者;诗歌唯一的位置:一个幸存者。自称“先锋”不难,难的是成为“后锋”:保持思想之诗的后劲和耐力。《周年之雪》中,每首诗都是“有根的”。一个丰沛的血缘,连接在真人生和真语言之间。变换的题材深处,那个诗歌思维方式,古今中外不变,它是我们共同的语法。《周年之雪》,飘落在一张思想地图上:政治的、历史的、文化的、语言的……凝成良知之痛、创造之美。我们在此相逢。

我和霍布恩28年的合作,堪称一份天赐的缘分。到《周年之雪》为止的13本书,创建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小传统,并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当代中文诗现象。威廉·赫伯特的诗歌天分、古汉语诗歌知识和他美妙的苏格兰乐感,满足了我诗作的种种渴求:观念之创新、形式之讲究、语言的全方位实验性——包括发明一首诗与古典神似的“韵律”——我们28年的翻译工作,含括了汉语3000年,更在继续创造它!借助翻译之眼,我的诗被重新审视,它能否如我所愿,成为一种“全球意义的中文诗歌”?

《周年之雪》获得首届萨拉·麦克奎利国际翻译诗歌奖,像时间和空间发生了一次美好的交汇:持续转型3000年的汉语,遇到覆盖世界最广的英语,在诗歌里,彼此化为对方的深度。这本书中不懂中文的英语诗人译者们,正是这深刻交流的最佳代表。他们和我一字字、一行行、一首首“抠”出的译文,带着对原文美学要求的领悟,从同一条根上长出另一棵树,把诗不可译——诗非译不可——诗越难译越值得译推到了极致。中英诗人互译诗选的标题《大海的第三岸》①,得自本雅明的妙语:“翻译是第三种语言。”全球化的汪洋大海,拍打着到处的第三岸,或许我们甚至只有第三岸?

此文结语,我想借用布莱恩和我一起打磨出的《一粒葵花籽的否定句》最后一行:“不让这首诗沉沦为冷漠死寂的美”和读者说一说,只要诗歌这盏小小的烛火,没有变冷熄灭,历史就不能压垮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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