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红色群山

2021-08-18 08:46南子
山花 2021年8期
关键词:克里克

南子

依奇克里克,维吾尔语意为“野山羊”。

按地理方位来说,它处于南疆轮台和库车两地之间,紧邻天山的一排褶皱带——红色群山之间一条狭长的河谷带,是岑参诗中“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地方。

这个地方之所以闻名,不是这里的野山羊众多,而是因为被称为宝贝的“黑金”——石油。

多年前,这乱石嶙峋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红色群山,有如在孤寂中闪耀的荒凉岩石,比人们所知的更荒蛮寂静——

看吧,蓝天在上,鹰在上。

大风有力地吹着。

牧羊人赶着为数不多的羊只,在红色河滩远远地走,一路东张西望。地面灌木间阳光跳跃,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下,亿万年前曾经是大海啊——而此时正暗自涌动稠黑的“黑金”。

深藏地下的石油,在被人发现之前,是多么庞大而饥渴的火种呀。它不燃烧时,充满希望地沉默着。

某个深秋的一天,放羊人为烤火,点燃了河滩一处灌木丛,没想到待灌木丛燃尽了,火势却越燎越高,热意越来越清晰,把他的额头烤得发烫。

他用细木棒轻轻扒开地面的沙土,惊奇地发现从里面汩汩渗出一摊黑色液体。

“是洋油。”

这个秘密,像火一样的热烈,当地人用流淌成川的“洋油”点灯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越传越远,直到传到了山那边。

要知道,千百年来,人们从没有停止寻找“黑金”的脚步。它与时间达成和解,已转化为人们内心的精神线索。

1952年夏天,塔里木盆地北部天山南麓绵延百余公里的群峰之上,不断有飞机穿行盘旋——这是中苏联合石油勘探公司在进行航空大地测量。

当地的维吾尔族百姓生平第一次见到飞机,惊奇地对着天空比划——虔诚地祈祷这些吉祥的“铁鸟”,真的能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大山找到更多金贵的“洋油”。

随后,大批外地人拖家带口地来了,他们在地上架起了钻井机。

井架顶头红旗猎猎,沉重的钻机声震荡山谷。

依奇克里克原先只有地窝子,后来才有了干打垒,至于土坯房、学校,那是最后阶段的事了。

站在粗糙坚硬的河滩上,人们都以为自己永远会在这座红色的大山里生活下去。

为什么不呢?

依奇克里克油矿刚开发时,规模真不小——有大操场、小学校、医院、成排的泥坯房、宽阔的街巷,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完整的社区形态。

一开始,人们都是吃食堂,后来,随矿家属来得多了,这里就搞了一个小卖部,盐酱油和蔬菜都是从几十公里外的库车用汽车拉来的,蔬菜就是白菜、萝卜、土豆,购买时也很独特:一人一铁锹。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排队的人都能买到菜。

从依奇克里克坐货车到外面购买生活物资或办事,需要颠簸五个多小时。

被大山包围的依奇克里克,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硕大的蚊子能钻透衣服咬人;人们一年四季都脱不下棉袄,汽车半个月来一趟,运来物资,再拉走一车车石油。

那些新来的钻工很年轻,很多人还没长胡子,脸颊红扑扑的。他们刚到这里时,脸上闪烁着热切的光茫。

他们想念着家乡。特别是节假日来临时,有的人更加想家。

他们当然记得是什么让自己对家乡如此念念不忘:不仅仅是情绪和这里枯燥闭塞的生活,还有远方所爱的人的脸庞。

当时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新婚的人,两年才允许探一次家。

他们刚成年,却被要求在未来的岁月,去做最好的哲学家困扰一生的事情——那就是,酝酿他们对生命的激情,并寻找意义,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奉献给这片荒山。

刚开始,他们不知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几个月过后,他们不再是害羞的男孩了。人变得更加粗犷,也更加顽强,心里的激情已转化为神圣的东西。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工人们的生活点选择在了山下,是一排排很旧的泥坯平房,他们选择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单调寂静中时刻倾听河水的喧嚣。

收工了。

工人们陆续下山回到矿点,伙夫们忙着劈柴担水,准备晚饭。他们在沿岸搭建了几个水泥窖,收集河中的水,作为日常生活中的水源。

水微咸、涩,还有些混浊。门是开的,砖砌的炉灶里传出红柳柴禾燃烧的哔剥声,呛人的烟雾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饭菜简单、粗糙,但是在一個个粗瓷碗里冒着的热气后面,晃动着一个个疲倦、饥饿的面孔。来往的工人们托着碗,吃着馍馍,他们几乎顾不上说话,只需要用山里最简单的食物补充能量,只需要足够的睡眠来恢复体力,吃饭的声音一时响成一片。

此刻,黄昏的河面像抛光的玉一样闪闪发光。在连绵的群山脚下,人们再也找不到可以与之媲美的黑暗了。它看似轻柔,但却有着比石头更厚重的质地。

晚饭后,屋子亮起了灯。一盏昏黄的灯泡,将并不明亮的光线射向每一个角落,工人们的脸上呈现出明暗的影子。

入夜,大山里寒气难耐,河水的流淌声盖过了依奇克里克深处的一切声息。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在这些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和喧哗的夜里,一切都是为了装饰静和黑,衬托静和黑。

有时他们中有一个人醒来,会想到自己在这个没人知道的房子里,房子在空旷安静的山洼里,山洼在雪野中,四面苍茫——

深处的夜混合着河水的鸣响,像一种天籁,给了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两岸的悬崖峭壁不断向河流中央挤压,带来浓重暗沉的影子。

像是一个暗喻。

山里多雨。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鼻子流下,顺着工作服灌到了靴子里,彼此间得用手在嘴边拢成杯子状,才能让工友听清自己所说的话。

风大了起来。钻杆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他们不得不尽最大努力,用力系紧钢绳,一位工友的双手被钢绳磨出了血,他痛苦地大叫:“我们不能在这样的鬼天气冒险干下去了,会出事的。”

另一位工友脱下自己的工装外套,披在他身上说:“我们可以。我们无所畏惧。”

冬天,大山零度的寒天。午夜的霜冻让地面更透亮,让星星更冷硬。那寒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人们,却永远不会冷到让自己有从体内开始冰冻的感觉。

钻工们离开温暖的屋子,在钻台不停地走动,厚底黑胶鞋,将坚硬的铁台踏得梆梆响。他们用衣服把鼻子和嘴巴捂得严严的,只留一双眼睛从衣服的缝隙向外看。周围到处是覆盖了一层白霜的身体,呼出的热气升起,在头顶形成了一小片云。

为了抵御寒冷,他们一边干活,一边久久地唱歌,歌声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滯,似乎一旦停下,身体便会被冻得失去知觉。

时间静止,心脏跳动,现实世界的规则可以被置之不顾,一切都蕴藏着无限可能。

那么,激情可以越过激情的藩篱吗?就像心里充满了无尽渴望,几乎能让山中古老的红石头发出狂热的呼喊。

然后,把激情转化为神圣的东西——他们除了每天将钻杆朝地底下深钻以外,难道,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山谷的夜黑沉,只有野狼的嗥叫在寒风中远游。那时,这里与外界是隔绝的,直到一位工友有了一只小半导体——

冬天的某个黄昏下起了大雪。雪线是斜的。下雪天分不清下午和黄昏,天是昏沉的,街道上也没有人。向窗外望去,那些从房顶上的烟囱吐出来的烟,变成了细白的一溜,朝着一个方向吹。

天黑了。吃过晚饭的人们,一个个走出家门,朝着矿区某个会议室走去。

他们要去听收音机里的节目。

这只用电池的矿石收音机是黑色的,外形很像早期人类制造的青铜器,有一种笨拙的天真。那些年,这只矿石收音机在许多平淡的夜晚出现,它收听到的声音被电流声搅来搅去。

人们太稀罕它了。

它像一扇窗户,在黑暗中被一双手嘭地打开,如同一个普通人,站到了特别的日子里。它像舞台,被各种美妙的声音照耀,把原本平凡的夜晚照得神奇起来。

每天晚上,有几十人围着这个小玩意听,把声音放到最大,大到好像整个山谷河滩都能听到,心里才不那么孤寂了……

1958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两位女孩被山洪卷走,再没上过岸。

她俩如星星一样静默无声,最终如星星一样遥远飘渺。

其中一个女孩叫李越人。她真年轻啊。才十九岁,未来的人生还没有像扇子一样展开。

她有一只口琴。

在这座大山中,有口琴的人凤毛麟角。相当于什么呢?相当于有了一件乐器。

这只口琴是她远在陕西的父亲寄来的。工作不忙时,几个女伴和她挤在一起,催她拿出口琴来吹。口琴旋律响起来的时候,男青年们故意不往她们这边看,可耳朵却竖着,全神贯注地捕捉熟悉的旋律,无端地感到有心跳的回响,在心里跟着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我们歌唱我们战斗。”

这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里的插曲。

这首歌回荡在这一个个美好的夏天,使枯燥平乏的日子变得诗意和松软。

8月18日这天早上,她用十九岁的清脆嗓音说:“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进行野外地质调查作业,晚点儿回来。”

可没想临近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

硕大的雨滴急不可待地从天上砸下来,砸出来金属之声,在地上激起一层绵密的水雾。风跟着来了,新疆杨的树梢尖次第流着一股尖锐的声响,像琴弦一根根被重重拨开,又弹回去。

有人站在窗前,忧心地看着窗外的急雨,耳边回响起这个十九岁女孩银铃般的嗓音:“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进行野外地质调查作业。晚点儿回来。”

要知道,依奇克里克地处天山南麓海拔2000多米的红色地貌区,秃山布满狰狞的砾石,中间只有一条千米宽的干枯河道。这里空气稀薄缺氧,气候恶劣,可能刚才还是万里无云的蓝天,顷刻之间便会突然下起冰雹和暴雨。山洪说来就来,滚滚浊流倾泻在干涸的河沟里,立即成为惊涛骇浪的河流,冲毁沿途遇到的一切……

洪水来临之前,惊雷、闪电、急雨同时上演。

雨不停,水暴涨,然后,洪水来了——你若没有见过洪水,不妨想象一下:沟壑两岸是泥石山峰,山体被水冲刷得笔直,形状各异,沟壑林立,河床堆满鹅卵石,乱石穿空——南疆地形差不多都那样,一旦山洪暴发,水势却很凶猛,浊浪滔天。

突兀的水,肆虐的水,骄横的水,隔断的水,毁灭的水。

浑浊的泥水,带着泥土、草根、枝叶顺流而下。那是水的顽固压迫,不歇的剥夺,水底下有巨石滚动,如雷声轰隆作响。

山洪声淹没了一切。

此时,没人看到洪水中有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孩,试图将手伸给另一位在水中的女孩,她一次次站起,却被洪水一次次冲倒。

没人看见她俩单薄的身影在浊红泥水中沉浮,最后汇入到滚滚洪流中,不见了。

几天后,当戴健和李越人的遗体被找到时,已经血肉模糊。李越人手里紧紧攥着勘探资料包,下葬时,手指掰都掰不开。

牺牲时,戴健年仅二十三岁,李越人十九岁。同一天遇难的还有另一支石油地质队的员工李乃君、杨秀龙。

得知消息的人们在岸上惊恐地穿梭奔突,水,水,水,他们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号叫。

没有人回应。

他们说死者不会说话。

他们还说,死者的沉默像是坟墓。

但事实并非如此,死者一直在说话,每当涨水时,就会有人听见她们的声音。

她们身处永恒之中,因为时间已经停摆。

1958年9月23日,依1号井开钻,10月9日凌晨四时喷油,初期日喷原油140余立方米,至此,依奇克里克油矿被发现——数千米的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盆地,像铁锅的底部,居然贮藏着滚滚石油。

当天红日西沉,人们全集中在一处空旷河滩,将干燥的引火棍插进木堆,围着篝火纵情豪饮,载歌载舞。

几乎每个人都被触动了,脸和手被火烤得很烫。

他们似乎相信,明天醒来一定会看见天使从熄灭的灰烬中冒出来,而眼前熟悉的河流一定会出现一条全新的道路。

然后,又有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妈生我那天,足足分娩了六个小时,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分开,仿佛在时间中滑雪。

然后,我出生了。那是1972年冬至。

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妈,而是窗外一道道暗红山脊的红光。它紧贴卫生所的墙,好像人一抬头就能碰到鼻子尖,群峰如吼,组成了一片山的惊涛骸浪,像红色的火洇到了山体,有如一堆火焰,火焰一堆,看一眼,便两眼灼痛。

那颜色注定要穿透我的一生,在生命的另一端慨然显现。

依奇克里克除了地下的石油,除了山洪来临时会吃人的河流,还有连绵的红色群山。

在这里,天空湛蓝明亮,像凝固的水晶。

在这里,男人女人到了三十岁就显得苍老,孩子长势迅速。

这一年冬天,铅灰色的天低垂,雪一层层落下,落了一整夜,覆盖了我的五岁或者七岁。

整个矿区的人闭门不出,晚上亮起昏黄的灯,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人们说话的声音像被茫茫无边的大雪吸吮净了。

偶尔有人尖厉的声音漏出门缝、窗缝,惊起了一场更大更猛的雪。

我家昏暗破旧的屋子里墙面斑驳,炉子上永远坐着一壶水,水声滋滋作响。煤烟味儿充斥了房间,烟筒伸出窗外,滴下来的暗黄的油锈已结成了冰。

在我起身的那一瞬,看见墙角落漆的木箱上,那面镜子里的反光: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的人,正在打瞌睡的人,独自在墙角发呆的人,我还看见姐姐蜷缩着身体、皱着眉头,头发散落在褪色的枕头上。

她总有那么多的不顺心,睡觉也像在躲避着什么——这些,都是我必须要记住的面孔吗?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们疲倦腊黄的脸上有一种卑微的辛酸。

雪终于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仿佛不是从天空倾泻而下,而是从地平线涌出。

似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太阳,那样的不含一点水的粘腻的、值得夸耀的太阳。

一道金色屏障把整个时间罩住了,被罩住的,还有随冷风起伏的细小雪霰。

久违的阳光里,我顺着这场雪走到了另一个春天。

春天来临,带来了一部旷野诗经——蒲公英、石蒜兰、春黄菊、满天星、紫云英、香蒲、芦苇、车前草、芨芨草、红柳、野息香、水麦冬、茅香、冰草、曼陀罗、水杨梅、龙葵、沙蓬、黑枸杞、羊角奶、泡桐、香青兰、山杏——还有好多植物,来不及被人类命名。

它们是这片孤寂大地唯一的繁盛。

每一种植物开惟一的花,有着全部的新,去吞咽、去燃烧,那骄傲而又孤独的力量。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聚集起全身的血液,低下苍白的额头,听见并顺从,南疆旷野中全部的嗓音。

夏天,正午阳光强烈,又白又烫,我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在河坝子游荡。

群山在我身边连绵不绝。

这是一条被山洪冲刷出来的巨大红色沟壑。山体沿着山脚,将条条粗大的褶皱凝重刻入,像被一双风的大手梳理过,颤动着向上飘。

还有河。

幼年的我无数次地对这条红河表示惊叹。

特别是暴雨过后,这条红色的河道大水肆虐,乱石遍布的河滩上急流奔涌,山洪会挟带红色的泥石流奔涌而下,横冲直撞,每一个人,都被浓重的泥腥味儿包裹。

人们说,这就是依奇克里克的味道啊。

深秋天气晴朗时,天空洞开,宽阔的河道旁,灌木树叶层层落下,一地烁金。

那沉默,如深深沙石下的“黑金”,铺陈人们所有的希望,像另一世界的事情。

有时,我们爬上最高的山坡,俯瞰依奇克里克,在密集的一模一样的土坯房中寻找自己的家,这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它每天有更新一点的痕迹吗?这连绵的红色群山,它的一切都是天生如此的,几乎无人知晓的。

因而,它也是寂寞的。

当时的我们还小,不完全知晓人们被困在大山深处,生活闭塞而艰难。那些听说过的地名,都在山那边,离自己的身体那么远,一些没有说出的话,还有愿望,一句句藏在心里。

我们喜欢长时间地站在山顶上,仰望澄澈的钢蓝色的天空翻卷白云,等待第一颗星星出现,我的眼里,心里,看不到黑暗。

远远地,我看到山下一块大石头上刻着的“健人沟”三个红色大字——那是为纪念在山洪暴发时逝去的四位年轻生命而立的石碑。

那三个红字刺痛了我的眼睛,当时的我只知道一种人生,但却阴差阳错地感受到其他人生的存在——那是一种自我燃烧的激情。

比如牺牲。

成年后的我,想到这几位逝者的生命存在形式,便想到古人对“牺牲”一词的解释:色纯为牺,体金为牲。因为再也没有比肉身更残酷的消耗品了。一滴泪或一声笑还没散去,时间早已泰半久远,似水无痕。只能在发黄的年鉴,还有老人的回忆里寻找到他们的踪迹。

他或者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

这一年,我刚满六岁,第一次知道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树叶也是。如果那是真的,那我该如何从对世界的讶异中回过神来?

我们看了地面上的,然后又往天上看,看羊群般的云朵从东往西,极快地移动。云块遮蔽的地方是清凉的,光照耀的地方明亮而恍惚。

黑鹰从山顶飞过。我忌妒它的自由,羨慕它伸展到远方,又延伸到远方的远方的田野。

四周安静,阳光白而明亮。所有的事物都安于自己的位置。

我在这永远沉默无法深究的群山之间寻到了一种和谐,并相信,这个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

它完整无缺,永不改变。

可是,改变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

那段日子,一个有关依奇克里克矿区搬迁的消息,先于后来的一场暴雨传开。

消息成真。

很快,矿区动员搬迁的通知发到了每个人手中。

说是依奇克里克石油储量有限,已失去工业开采价值。再者,这里的生态环境也已不适合人的居住和生存。

没多久,人们陆续开始搬迁了。我们将搬到一个被戈壁沙漠包裹的地方——奎依巴格。

不想离开这里的只有老人。

他们经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比别处的老人老得更快,皮肤黑而厚,有着更多的皱纹。他们三五成群,每天都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闲聊,晒太阳,像一些石头,戳在了这里。

直到依奇克里克人快走光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多年后,我从一位亲戚那儿看到一张照片,人迹罕至的红色群山之间,有一条狭长河谷,河谷之中密密麻麻散布着大片蜂窝状东西。细瞧:原来竟然是河谷里分布着几百间废弃房屋的残垣断壁,到处是废墟。一堵堵半塌民宅,到处是张大了嘴的门洞,乱草没院。

依奇克里克如同一座停摆的老钟静止在那里,所有的符号都指向过去。

偶存一些砖混的房子,无水无电,被牧羊的人作为放羊点居住。

沙枣,槐花落在地上,无人捡拾。在遗弃的油井旁,偶有驼队缓缓走过。

一座空城。

其實,西部地区还有不少这类空城。

它们曾是大厂或矿区。因建设需要,其驻地都建在荒原或山坳,外界很少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坐着车子在戈壁滩行走数天,也难见到人。最后,它像一个突兀的梦境出现:

远处是起伏的山脉,近旁是大片田野,而厂房像不速之客,东拉西扯地依山就势而建,如同绿地毯上打了一些刺目的灰补丁。

在这里,机器的轰鸣与牛羊的哞叫交织在一起,绿树婆娑的身影和厂房硬朗的倒影交织在一起。下班后,来自四川、山东的工人和当地农民交织在一起,普通话、山东话和四川方言交织在一起……在这种看似浪漫的田园工厂背后,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生活艰辛。

许多厂矿单位自成一个封闭的社会,厂房、办公楼、宿舍楼、食堂、学校、校舍、菜场、小卖部、医院等一应俱全。

多年过去,当这些千里转战的建设者们已经主动或被动地习惯了厂矿生活时,却不得不经历了第二次或第三次移民。

我记得离开的前一天下午,依奇克里克下了一场大暴雨。

那暴雨大得呀,足以载入当地史志。

雨后天晴。

山头斜插进去一块阳光。群山东麓断崖处,天边的五彩色流猛地一下子漩涡卷涌,似乎将人世间所能有的色彩喷射出来,如瀑布般流泻。

整个山中跳荡金银铜铁般的光芒,到处是五彩晚霞光的流溢、色的笼罩。

尘土的颗粒也在这光芒中熠熠生辉,变幻着橙黄、金色、黄色、粉色等种种色彩。

它们从容而轻盈地升腾在山谷,慢慢的,天空变得通红——那是一种不自然的,有点儿可怖的红,靠近地平线的灰色云层,在壮丽异常的红颜色中翻滚,它鼓动着力量,长时间地翻滚,像疯了似的汹涌,风在吹,树叶像急雨一样轰鸣,鸟群惊慌失措。

然后,我看到了劳·伦斯笔下一轮巨大的彩虹正耸立在大地之上:

我知道,那背着硬壳各自在这被遗忘的世界爬行的人们仍然活着,知道这弓立在他们身体之上的彩虹将会在他们的精神中获得生命,知道他们将会抛弃他们趋于分解的坚硬的外壳,而那新的,洁净的,赤裸的身体将会在一种新的嫩芽中重新生长出来,将会在自天而降的清新的光明和风雨中得到培育。

那彩虹之中,我看到了大地新的结构,看到这个世界将唯一真理,作为它的活的指甲,重新建立起来,巍然屹立在苍穹之下——

晚霞和彩虹很快消失了,天上连死灰的痕迹也没留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了依奇克里克。

我们一家人坐在解放牌汽车上,平静地看山头那团反复撕扯的云,看地上一处处废油井的井口还在汩汩冒泡,那应该是残留的地层气在往上顶,一些小小的火苗固执地燃烧,像大地最后的激情。

车辙留在干涸的红色河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风在高处吹。阳光脆亮。天空有着燃烧似的蓝,蓝到最后,是近似透明的黑,我被日光刺激得要掉眼泪了。

而鲜红醒目的山脉一言不发,默默地逆着骄阳向上挣跳,整座大山燃起了一条长长的火浪——群山的惊涛骇浪。

一个壮美的祭典。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难过,觉得自己与这连绵的红色群山有了深深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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