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2021-08-23 02:43吴永胜
飞天 2021年8期
关键词:收银台梨子婆婆

吴永胜,四川射洪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百花园》《小说界》《南方周末》《短篇小说》《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椰城》等报刊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

那少年出现的时候,杨秋珍正在验一张百元钞票。

钞票太新,新得让她有些狐疑。虽然已经过了验钞机,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杨秋珍捏住钞票一角抖了几下,曲着指头弹了弹,仔细听听声响。又用指甲在人像衣服上刮了刮,在右下角的盲文标记上又刮了刮。买烟的黑胖男子不耐烦了,抱怨说,验钞机都过了,难不成还假的了?

杨秋珍笑一笑,乜一眼验钞机撇一撇嘴。我们老板抠着呢,这机子老是出问题。喂张纸片都能够验过的。说了好多次换,结果都是哄嘴巴开心,说过就忘了。

黑胖男子跺了下脚,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有些后悔,刚才拿到烟的时候不该忙着拆开,点了一根。他牙齿咬着烟蒂,焦燥地颤动两下,牙缝里挤出的话,有些含混不清。说,好好好,你验,你尽管验。

当然要验清楚了,如果收一张假钞,得拿我自己的工资补呢。我才挣几个钱?一张假钞票,我得白上一天半班。杨秋珍心里说。脸上却赔着笑,说,太新了。我有些拿不准。她把钞票扯开绷起来,朝向门方向的亮光。门口的光线有些暗,目光从钞票上瞟过去,她看到那少年斜倚在门柱上。

钞票没有问题。找了零钱,黑胖男子嘟囔着走了。那少年慢吞吞走进来。他没有往货架走,径直走到收银台前,眼睛往超市里张望了一圈,回头朝向杨秋珍,问,你们老板不在?

你找老板么?他下午一般都不在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也不晓得,可能六七点。杨秋珍应道。少年看上去有十五六岁,寸头,瘦脸,草绿色体恤,外套银灰色夹克。有事找我们老板么?你可以打他电话呀。

少年抬眼看一眼杨秋珍。少年的气色不好,似乎有些睡眠不足。他没有接杨秋珍的话,回转身,伸手拉开立在门侧的冷藏柜门,目光从上往下一层层逡巡,最后拿了罐红牛。少年点开手机的微信支付,对着柜台上的支付码扫了下。

少年出了超市,他的脚步很轻,让人感觉像是怕践踏到什么。微微佝着腰,从侧面看过去,上半身是倾出去的,好像是抢先走在脚步的前面。

少年走过小超市前的步行街,在斜对着超市的甬道休息椅上坐下来。

小超市在步行街口子上。步行街有三米多宽,芝麻白花岗石板铺的街面,火烧板,麻面凹凸,一点光泽也没有。边上有一级台阶,台阶上去是两米多宽的甬道,横隔五六米建着个花坛,中间种着美人蕉、月季、丁香、雏菊、三色堇、石竹、芍药。甬道铺浅红色透气地砖。花坛两边,都有一张休息长椅。两个花坛中间,间隔着安放了户外健身器材。再往外,一道白色大理石围栏,围栏外是水流潺潺的新华河。

少年坐的长椅斜对着小超市的收银台。收银台临着街,中间隔着落地玻璃。本来还有道卷帘门,超市开门时就已经卷起了,落地玻璃虽然蒙了薄尘,仍然看得分明。这时候一点半的样子,超市里没人进来,杨秋珍微偏了头,能清楚地看到那少年。

少年左腿架在右腿上轻轻颠动,左脚藏青色的板鞋后半截从脚后跟松脱,随着颠动一下一下磕打着脚后跟,似乎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右手搭在椅背上,食指尖上还套着红牛罐子的拉环。少年仰着头,有些尖突的下巴朝向杨秋珍,随了颤动,仿佛是在有些傲慢地打招呼。

杨秋珍的心颤动了一下。她觉得眼眶突然有些涩胀。用力瞪了一下眼,才屏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的视线到底还是让泪呛得有些模糊。恍惚间看到洪水退却的大桥下,春明撅着屁股跪在浅滩上,半个脑袋插在沙子里,手里紧紧攥着两把沙子。她最先看见春明那样子的时候,只觉得是春明在朝着涪江磕一个头。只是用力太大,把脑袋磕进了淤积的沙子里。她觉得春明只要一听见她的呼喊,立刻会把头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咧嘴露牙朝她笑。

后来差不多三年时间,杨秋珍只要看到和春明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眼泪总是不请自来。她心里其实明白,任她眼泪流得多过涪江水,春明也活不过来了。春明正青春的身体,已经成了一抔白色的灰。那么活泼鲜嫩的孩子一下就没了,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就没了。心没了的地方,空出来是一个窟窿,盛着永不涸竭的泪水。好在,这已经是第六年,她终于可以用另一个生命,去填平春明留下的空档。

杨秋珍叹了口气,她抬手抹了抹眼,继续看向那少年。少年低下头,嘴在红牛罐子开口处抿了下,咂巴了两下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品咂烈酒。春明也喜欢喝红牛,却喝得生猛急切,扯开拉环仰着脖子就往嘴里倒,微突的喉节只滑动两下,一罐就没了。少年又仰了头看天空,好像天空有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杨秋珍也侧仰了头去看天空,从她站的地方看出去,只有巴掌大一小块,没有阳光。

少年有什么事要找老板呢?杨秋珍斟酌着要不要给老板打个电话,想了一会又放弃了。老板脾气不好,特别是在打牌的时候,最烦有人打电话。况且,那少年并没有要打电话的意思。他如果有号码,自己就打了。

老板只开着这间一二百平米的超市,另外还做着放水业务。他把钱一天按三分五分的利息放贷给那些急需用钱的。做这生意的人,都有些背景。比如老板,曾经坐过两次牢。四十来岁了,经常和他吃烧烤喝夜啤的,多是十七八岁的娃儿。这少年,也许是其中一个?

这时候,赵小霞来了。

超市是两个人上班。早晨九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中午两个人轮休。值班的,要么在文艺巷里喊一份盒饭,要么早晨上班时带个饭盒,中午在微波炉里打一打。从前杨秋珍都是帶饭盒上班,自从怀上老二后这三个月,婆婆坚决不答应杨秋珍再带饭盒了。婆婆说早晨做好中午吃,都不新鲜了,对胎儿发育有影响。如果不当班,周寿来会来接杨秋珍回家吃饭。轮到值班了,婆婆十二点半一准送饭过来。春明走后的头一年,周寿来作主,在城北太空村买了套村民的回迁房,全家从青岗坝搬进了城。周寿来一直在城里蹬载客三轮,攒了些钱。春明不在了,婆婆一口气上不来,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平复下来,决定再带一个,却总是事与愿违。医生说是输卵管粘连造成堵塞,县里市里做了手术毫无反应,最后到了四川华西附二医院,终于有了结果。本来婆婆和周寿来劝她不用上班,至少安胎三个月。杨秋珍不愿意。一来呢,每天上下班都有周寿来“专车”接送,安全。超市的活也轻松,顶多在货架间走动指引,也算适当的锻炼。二来,不能把担子都压在周寿来头上,超市上班,每月有一千八百元。

婆婆六十七岁了,从城北到超市,几乎要穿过半个城,全是走路。杨秋珍劝她乘车,老太婆捶打着腰说,走走路好哇,我当是锻炼呢,锻炼好了,以后才好帮你们带娃娃嘛。其实老太婆还有个想法,家里一番折腾下来,积蓄没了,还带了账。省下坐公交车的钱,可以给未来的孙儿孙女添奶粉钱。

往往是,婆婆来了,揭开不锈钢保温桶,一盅米饭一盅菜,另加一盅汤。菜总是藕段炖鸽子,汤总是青菜鲫鱼汤。婆婆说吃啥补啥,藕眼多通透,娃娃肯定开窍早。鸽子小巧灵动,鲫鱼灵敏刷溜,娃娃将来会更聪明活泼。在收银台摆开饭盅菜盅汤盅,婆婆在旁边坐下来,手扶住膝盖往复摩挲,专注地看着杨秋珍吃饭喝汤。如果这时恰好有顾客进来,杨秋珍得起来招呼接引,婆婆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她把脖子拧到一边朝向收银台旁边的墙角,绝不让目光与顾客接触,这动作一直要坚持到顾客走出超市。超市旁边名片社的小高与杨秋珍相熟,他悄悄问了一个让杨秋珍哑然失笑的问题,说你婆婆是不是得了偏颈子病哦?直到杨秋珍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完了,婆婆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收拾好盅盒蹒跚离开。

赵小霞只比杨秋珍大两岁,已经当婆婆了。只是媳妇把孩子交给了亲家母带,这让她很是愤愤不平,经常朝杨秋珍抱怨。她把电瓶车架在超市外,进门就问。中午还是吃的藕炖鸽子青菜鲫鱼?

杨秋珍点了点头。

赵小霞夸张地咂了咂嘴皮。天天吃那些咋受得了哦。我那会怀娃儿,就喜欢吃麻吃辣。

杨秋珍抿嘴笑了一下没回话。自己怀春明的时候,嘴里寡淡无味,不只喜欢麻辣酸辛的食物,甚至偷着抽周寿来的烟。可那时是二十岁,现在自己已经四十岁了。生活中的不幸都能忍受,口舌嗜好更能忍受。

才进超市没多久,谈到彼此的娃娃,得知杨秋珍的儿子没了。赵小霞眼眶也有些发红,也陪着杨秋珍伤心。嘴里却总想刨根问底,想知道春明怎么没了的。杨秋珍当时就摇了摇头,说不说了,说着难受。她不想把快痊愈的伤疤又重新揭开来展示。可是无数次,赵小霞总想把话题绕到这上面,直到后来说到相关的话题,杨秋珍干脆就缄口不语,赵小霞才遗憾地住了口,拿满是猜疑的眼神瞟杨秋珍。

像突然才想起来,赵小霞问,酸儿辣女,对了,你怀上了后这两三个月嗜酸还是嗜辣?

杨秋珍笑了,你都看到了,我天天都吃得清淡。

赵小霞遗憾地看向杨秋珍肚子。你现在又不显怀,不然也看得出来个大概。肚型尖或圆,也是能大概分辨出怀男怀女的。

杨秋珍笑笑不接话。男女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赵小霞晓得这六年来她经历的千辛万苦,就明白她根本不纠结孩子的性别,她只在乎骨血的传承。

两点过后,生意好一些了。陆续有人进来,赵小霞便把人往货架带。货品大多放在货架上,六排货架,赵小霞既是引导员,也是监督员。总有些贪爱小便宜的人,以货架作掩护,把牙膏牙刷类的小东西往兜里藏。

人多了,杨秋珍就顾不上再看那少年了。她忙着收钱、验钞、找零,偶尔,她的目光向外一瞄,看到那少年从椅子上起来,走了几步,把手里的红牛罐子扔进垃圾箱。看到少年走到下肢摆动器前,手把着扶手,脚踏在踏板上,一前一后摆动。他面朝着新华河,背影显得很单薄。看到那少年倚在栏杆上,手里拿着手机,指头在屏幕上滑动。看到那少年,举着手机,慢慢转了个圈,似乎在录视频。看到那对每天要到超市正对的椅子上,坐个把小时的老夫妻来了。男的半瘫,坐在轮椅上,女的满头白发,脚蹬着轮椅下撑,向后仰着身子,用力扳著椅子推杆,要让轮椅前轮搭上台阶。那少年跑过去,抬着椅撑,将轮椅拉上了台阶。女的可能给少年说了感激的话,那少年腼腆地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雪白的牙齿像一道光,在杨秋珍心里灼了一下。

四点钟的样子,周寿来进了超市,手里提着只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两只梨子。赵小霞正帮人拿东西,取笑说,周寿来,莫搞得黏糊糊的嘛。你上午才来过,这会又来了。

周寿来有些不好意思,挠一挠头皮,哪里呀,我拉个人到文艺巷,顺路过来看看嘛。他把梨从袋里掏出来,放在杨秋珍面前。

老嘴老脸的了,还有啥黏糊的。杨秋珍也笑了。你以为他来看我么,他是来看我肚皮的。

那你撩起来让他看嘛。说着,赵小霞自己先哈哈大笑。站在她旁边拿货的中年男子不明究竟,目光狐疑地把三个人扫了一遍。

周寿来有些不好意思,咧嘴嘿嘿笑。拾起只梨子朝赵小霞晃一晃,赵姐,吃梨子。向外面指一指说,就刚才在巷口转角买的,说是槐花沟的。槐花沟的梨子王家嘴的李,是本地招牌水果。

赵小霞瞄一眼收银台上的梨子,又拿周寿来取笑。你就没计划我的嘛,两只梨子三个人,咋个来分?分梨分离,可不吉利哟。

周寿来脸一下红了。我不吃,我不喜欢吃水果。

杨秋珍有些难受。春明走后,为了能怀上孩子,周寿来戒了抽了二十来年的烟,喝了二十来年的酒。这一次,杨秋珍终于怀上了,他总给杨秋珍买新鲜的水果零食,自己却从来也不吃,都让着杨秋珍。她的眼眶有些发热,侧头向外看,心里突然一空,发现对面的椅子空着,那少年已不在甬道上了。她觉得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向下沉落,猛地站起来,一边朝门外走一边朝周寿来说,你的水杯子呢,我给你加点水。

在车上。周寿来说,中午才装的,我没喝,还是满的。

冷了,我给你冲点热的。周寿来站起来说,我去拿。杨秋珍不由分说地摆摆手,说我去。她快步跨到超市门口,保温帘也没有撩起就一头撞了出去,目光一张开,突然有些眩晕。左手探出去撑在墙壁上,右手攥成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了,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她看见少年从右前方走过来,他身后,卖梨的三轮刚刚走。少年右手提着只梨子的蒂,仍然微躬着腰,慢慢吞吞往刚才坐的地方走。悬吊在他身侧的梨子,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少年坐回到椅子上。

杨秋珍吁了口气,折身往超市走,手已经撩起了保温帘,扑哧笑出了声。对了,她是要给周寿来拿杯子加水的。

杯里的水微温,倒了一半再盛满开水,杨秋珍这才坐回收银台。周寿来把梨子往杨秋珍面前推了推,说你吃吧。杨秋珍抓起梨子就啃。周寿来说,削了皮再吃吧。杨秋珍羞赧地笑一笑,自己居然忘记削梨皮了。好在知道槐花沟的梨都是自然生长,不会喷洒农药。她把梨子在衣襟上胡乱蹭了蹭,分辨说,梨子皮里维生素多嘛,我现在要多补充维生素。嘴上虽然这么说,梨皮毕竟粗糙涩口,影响了梨肉的口感。呲着牙旋转梨子,先把梨皮啃嚼了,然后再吃梨肉。

侧头,她看见那少年斜倚在长椅上,后颈仰靠着椅撑,尖突的下巴支向杨秋珍的方向。那只梨被顶在嘴和鼻子之间,他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在用力呼吸梨子的气息。杨秋珍将啃了一半皮的梨子放到鼻前,也用力吸了一口,清新而又甜润的气息,立刻奔涌进了鼻腔,然后舒畅地翻滚到肺里,她的心里,被欢喜充盈。

周寿来站起来,看着杨秋珍问,想吃点啥子?我晚上给你捎回去。

杨秋珍又嗅了嗅梨子,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你蹬车慢点,注意安全。周寿来点点头走了。杨秋珍目送着他走出超市,有些心酸。周寿来四十三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白头发多得扎眼,背也有些微驼了。赵小霞走了过来,把凳子挪了挪,更靠近杨秋珍。杨秋珍把梨子推向她,说赵姐,吃梨。

赵小霞把梨推回杨秋珍面前。我中午在家吃了的,你吃吧,多吃点水果有好处。

我吃一个就够了。

那拿回去给你婆婆吧。

呵,你又不是晓不得老婆婆脾气,除非烂了,不然都要让给我。

赵小霞拿起梨,从抽屉里拿出水果刀开始削皮。她坐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杨秋珍往外面投过去的目光,令她无法看到少年。她不好让赵小霞挪凳子,便站起身来,来回捯动双脚,摇头晃肩甩手,嘴里说,坐得太久了,活动活动。她的目光向外投出去,那少年还是坐在椅子上,他的坐姿,让杨秋珍突然想到抖音里面的葛优躺。少年的屁股只有一半搁在椅上,双腿向前随意摊开。他已经没有顶着梨子嗅了,他的脸还是仰望着天空,突出的下巴仍然朝着杨秋珍一点一点。他左手把梨子抛向右边,右手接住了,又抛向左边,如此循环往复,让杨秋珍有些好笑,真是小孩子呀。

赵小霞大口咀嚼着梨,把脑袋往杨秋珍面前凑了凑,低声说,晓得不?我中午回去的时候,听人说老板昨晚在东门桥跟人打了一架。

哦。杨秋珍应付。她并不太关心老板打架的事,尤其是现在。

赵小霞说,那边也是混社会的。老板这边人多,把那边打惨了。混社会的就是奇怪,听说110的来了,立刻就各散各的。也幸好哦,不然那边可能有人要躺起。她还要再说,进来了七八个老太婆,她只好意犹未尽地咽下梨,迈动短粗的腿,去招呼引导。超市隔一段时间,会在门外张贴打折优惠的告示。米面油或者洗发水洗衣液,虽然只打九五折,老太婆们一样趋之若鹜。七八个老太婆一起进来,抓起米来搓揉,谈论米质的好坏。把桶装油提起来,检查油的成色。再要求引导的人,指出油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赵小霞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杨秋珍必须得去帮忙。等坐回收银台收完款,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间,她的心一阵颤栗,仿佛被电流击中。她看到那少年坐在花坛边,梨子放在旁边的长椅上。花坛里有两株美人蕉,一米左右高,长圆形的绿叶披覆七八朵红色的花。往下,簇拥着石竹、芍药和雏菊。都开着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有的红中缀着粉黄,紫色中镶嵌一撮红,或者一点黄。那些花和叶都极蓬勃,漫溢出了花坛。少年是侧着身子坐进去的,他一坐进去,那些花和叶就把他包裹住了,好像他是从花坛里生长出来的。一朵美人蕉花正在他头顶,好像那火焰般的花是从他脖颈生长出来的。少年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拈过一支花,凑在鼻孔前嗅。他支起的胳膊挡住了他的脸,但杨秋珍似乎仍听到了他开心的笑声。她看到摄像头的光闪一下又闪一下,就像强烈的阳光,映照进她的心胸,在她的心胸里流光溢彩。

杨秋珍有些恍惚。

超市的生意,有时候好半天没人,有时候人像赶趟儿,这会儿又空闲了。赵小霞走过来,顺着杨秋珍的目光往外看,她撇了撇嘴说,这娃儿才有毛病呢。我来就看到他在这了。

杨秋珍闭了下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搭理赵小霞。嘴里只慢声应付着,他可能是找老板的。

找老板的?赵小霞来了兴致,把头凑向杨秋珍,你说,他会不会是老板的私娃子?

老板的私娃子?杨秋珍有些回不过神。

嗨,你不晓得么?前几天老板和老板娘阵仗搞得多大呀,老板娘说老板一直在外头有人。

是么。杨秋珍心不在焉地应付。她真不想和赵小霞讨论这个问题。

但赵小霞兴致勃勃,圆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亮光闪闪。从面容上来看,这娃儿不像老板哈。她粗短的脖子朝前抻,努力在少年面目中搜索老板的影子。上半截脸还是有些像老板,特别是眉毛,你看你看,也是又短又粗又黑。也是圆眼睛……

正说着,杨秋珍看见老板的身影出现在落地玻璃前。老板穿著藏青色的休闲服,腋下夹着胀鼓鼓的黑色皮包,高昂着脖子,刮得光光的头皮泛着亮光,有些发紫的脸一如既往水泡般浮肿。他走得很快,晃眼间就到超市门口。老板并不高,但每次进门时,他总要缩下脖子收下胸,好像怕他的头碰到门框。

杨秋珍看见那少年突然从花坛中蹿起来,花和叶惊惶乱摇,几片叶子几瓣花被他猫一样蹿出的身子带脱,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梨子被他拿到了手里。少年喊一声幺哥!那是老板的浑名。随着呼喊,那只梨子飞了出来,跟着少年手里多了把美工刀样的东西。老板哆嗦了下刚拧过脖子,那只梨子砰地在他额头上炸开,梨肉和汁水向四周飞溅,老板踉跄了下,少年手里的东西已经划在他颈项上。

老板圆张着嘴大瞪着眼,手捂着脖子,血从指缝中喷溅出来,发出簌簌的声响。

杨秋珍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紧紧抓住收银台桌沿,牙齿颤栗般磕碰。站在货架档头的赵小霞向后一仰,倒在货架上,洗发水沐浴露剃须泡沫瓶子哗啦坠落,她朝向杨秋珍探出手,嘴里嘶嘶有声。报、报、报、报警。

杨秋珍抓起放在收银台上的手机,可是手哆嗦得太厉害,手机从手里滑落了。她捡起来,却怎么也记不得解锁的密码。她心里在喊,跑。哆嗦的嘴唇碰出的一个字,跑。她看见那少年像一匹奔马似的从落地玻璃窗前跑过,她听到远处急促的警笛声,只觉得全身都疼痛起来,令她禁不住放声恸哭。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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