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随想

2021-08-23 14:23移高红
读者·原创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罗什祁连河西

移高红

朋友发了张照片给我,拍的是公路,我问:“看方向,刚出发?”他回复:“你得有多熟悉这条路!”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风声,甚至是熟悉的味道。高远的天际笼罩着无尽的山峦,时不时刮过一阵风,顿时尘飞土扬,这是环伺四周的戈壁大漠的问候。一路荒凉,一路孤寂,车行其间,如脱群的蚂蚁在天地间逶迤而行。

这些年,自兰州向西的公路不断修缮,从山上改道山下,从盘山简化成隧道穿行,始终未变的是南依祁连、一路向西,一鼓作气冲进河西走廊,千年未变。

生在黄土之中,自幼习惯了单一纯净的颜色。大地苍涼,天空悠远,阳光火辣,烈风阵阵,这一切都是西部的特质。环境严苛得几近残酷,却没能挡住文明的蔓延,无论是荒凉寥落的戈壁,还是风吹草低的山冈,都不是人迹罕至之地。一行行足迹踏行山川荒原,总有勇士或是智者,执着地从这里艰难走过,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2000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年轻的大汉天子望着背影远去的少年,目光坚定而自信。从那一刻起,这位少年就和西部的历史甚至格局,铁一般铸在一起。

那一年,少年将军领一万精骑,渡黄河,西越乌鞘岭,纵横两千余里,直击匈奴,如入无人之境,斩杀匈奴折兰王、卢胡王。也是在那一年,少年将军孤军涉险,还是一万精骑,北越贺兰,涉大漠绕行至敦煌,天神一般出现在匈奴的后方,降浑邪王、斩休屠王。雄霸河西千年的匈奴远遁漠北,从此就有了这条穿行不息的道路。

沿着这条路东行,离开河西就进入了兰州。连霍高速的兰州入口处有一组大型雕塑,为首的少年将军挺戟立马,盔甲鲜明,挺拔的身姿闪耀着青铜和岩石的光辉。想想那一年,少年就带着这样的刚毅和坚定,兵森森、马萧萧,带着激情,迎着黄沙,从黄河岸边踏上征程,纵然前路茫茫,纵使战火无情,勇敢的少年始终义无反顾。那是家国传承的血性和刚毅,更是大汉天下昌隆永固的梦想。那一年,少年19岁,拜骠骑将军。他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霍去病。

从兰州出发,沿祁连山,依次排列着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市,这四座城古称河西四郡。两千年来,它们像丰碑一样,宣示着霍家少年“西规大河,列郡祁连”的丰功伟绩。在平坦富饶的河西谷地,它们南望雪山,北眺大漠,扼守在青藏高原和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之间,早已超越了地理含义,构成了普通人也能够穿越的平安走廊。

这是一条生生不息又百折不回的道路。即使荒芜、苍凉始终盘踞,即使杀伐和掠夺从未停息,这条路都从未中断。

长河落日,寒风日渐,一代代拓疆戍边的将军,手擎夜光杯,醉卧沙场,来了又去;一个个叱咤风云的草原枭雄,挥舞马鞭驱赶着汗血宝马,来了又去。从大漠到长城,一路狼烟,烽火连绵,征战征服,无休无止。倾城的公主背负王命远离故国,一步一回首地从这里经过,两行清泪还没有流下,风沙便迷了美人的眼。无边的落寞中,琵琶声绝,羌笛吹响,离恨在驼铃声中幽咽,回首间,繁华远去,雪似飞花。

多少个朝代兴衰更迭,像戈壁风沙一样惊心,这里的故事如夏日祁连雪水般不停地流淌。一路走来,折戟沉沙的战场早被青草覆盖,繁华喧嚣的集市只留下轮廓不清的地基,只有文明的履历凿刻在山间石壁,历久弥新,向人们诉说着那些人、那些不朽的传奇,还有那些理想和理想背后的艰辛。

武威市中心有一座佛寺,寺中古塔内供奉着一枚“舌舍利”,它的主人是被梁启超称为“译界第一流宗匠”的鸠摩罗什。

相传,鸠摩罗什 7岁便能日诵千偈,是世间罕有的奇才。他20岁时就已名扬西域三十六国,每次登坛讲授,西域诸王云集,长跪座旁。前秦苻坚、后秦姚兴先后发动战争,仅为争夺这位巨匠。40岁时,鸠摩罗什由龟兹来到凉州。后凉国君吕光大兴土木为罗什修建寺院,并以他的名字将寺院命名为“鸠摩罗什寺”。在凉州居住的17年里,他精习汉语,潜心译经,坦然面对羁留的岁月。58岁时,后秦姚兴多次索人而不得,不惜举兵伐凉。灭凉后,姚兴亲迎鸠摩罗什入长安,以国师之礼相待,并请他主持译经。70岁时,鸠摩罗什圆寂于长安。临终前,他向弟子发愿:“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罗什圆寂火化后,薪灭形碎,唯舌不烂。其后,鸠摩罗什的弟子在凉州鸠摩罗什寺造塔一座,便是今天的罗什寺塔。

鸠摩罗什一生曲折多变,父亲是天竺贵族,母亲是龟兹公主,王室出身的他本可以坦途一生,却偏偏跟随母亲选择了修行之路。这位伟大的翻译家,用他的方式演绎着因缘的悲欢离合。“一尘不染”“天花乱坠”“想入非非”“烦恼”“苦海”“未来”“心田”“爱河”……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词语,都是他“依实岀华”翻译理念的成果。从龟兹到凉州,鸠摩罗什更像是一个象征,他把西来的智慧东渐成凡间的经典,他所翻译的300多卷经书,给古老的华夏文明开辟了新的思维空间。

烽火中的勇士、风尘中的智者、出塞的公主和远行的商旅,还有那些流传千年的故事和传说,最终都随着烽烟、沙砾一同远去。

三万里云月周而复始,两千仞祁连又见荒凉。路过河西时,我时常望着一路相伴的祁连山陷入沉思。岁月不歇,千年流转,这些臆想的画面总会莫名浮现,可谁又能说,构成历史的不是这些残缺的片段?

这条走廊绵延而漫长,沿途结绳记事般散落着一个个遥远的城驿,简单的一次路过,一走就是数百公里。西部的广袤使“胡焕庸线”东南的人难以想象。暮色孤雁,千里难见人踪,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尽的广大和落寞。辽阔而悠远,孤寂而苍凉。我曾不止一次给远方的朋友解释,敦煌不在兰州的边上,月牙泉与中山桥相距1000多公里。

这种地理概念对成长于此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想想看,朝发而夕不至,莽莽苍苍中,人烟如海市蜃楼般捉摸不定,视线范围内的辽阔是严苛的考验,在依靠脚力和畜力行走的年代,只能用时间的隐忍换取空间的塌缩,耐得住寂寞才是坚持到终点的保障。

我有幸赶上了风驰电掣的时代,即便如此,每次穿越西部仍然是一种复杂而艰苦的体验。记不清有多少次在这条路上颠簸,也记不得这条路是以怎样的形态在我的履历中穿行。每当我在车座上萎靡时,风声、雨声甚至行驶中石子飞起的碰撞之声叮咚作响,仿佛久远时空里的阵阵驼铃。

窗外,细雨霏霏,浓雾蒙蒙,远方的青山烟云笼罩,一片薄雾迎风升腾。听说,那是先人遗留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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