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脑袋想事情

侯文咏

如果問学者、专家或开明人士：“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最常得到的答案往往是：“独立思考。”

但如果再进一步问：“什么是独立思考？怎么样才能独立思考？”那可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先说个故事好了。

小的时候，电视广告里会卖一种冰箱，号称配备特殊的杀菌灯。冰箱门关上的时候，杀菌灯会亮起来并自动杀菌，冰箱门打开时，为了避免伤及人体，又会自动熄灭。当时，我的邻居买了一台那样的冰箱，请大家去参观。参观时，我好奇地问：“要是杀菌灯一直都不会亮，怎么办？”

可想而知，这么不识相的一问之后，我立刻招来了许多白眼。

回家之后，妈妈骂我：“你干什么问那种尴尬的问题？广告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可是我们又没有看到。假设所有的冰箱关上门杀菌灯都会亮，但里面刚好有一台出故障了，而且被卖到了邻居家，我们怎么知道呢？”

“哪里有这么巧？而且就算不亮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说，“过去，家里的冰箱也从来没有杀菌灯啊！”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杀菌灯还是有可能不会亮的，对不对？”

“当然有可能。只是，可能性很小，很小……”

对我妈而言，这个故事大概就到这里了。

可在我心里，更多的问题跑了出来：为什么明明看不到，大家却都相信？自己相信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不准别人怀疑？更糟糕的是，明明知道有可能错，却因为种种原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说成是对的、真的？

这样的怀疑，等我渐渐长大并经历过一些事之后，才慢慢明白：在人类的世界里，许多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几乎和我小时候广告里所说的那个冰箱里的杀菌灯没有什么两样。

这些现成的想法透过文化传播的力量散布，有形无形地告诉我们应该怎么看、怎么想。到最后，我们听多了，难免会信以为真。一旦信以为真，大家看到别人都和自己一样，就相信这应该是真的，因此就不再想了。

不想当然有很多好处。对怕麻烦的人，这样很省事，而且因为自己和别人想的都一样，因此得到了一种安全感。更进一步，因为想法一样，气味相投，所以你就有了朋友。于是，不管别人想的是对是错，你开始放弃自己的想法，变得和大家一样。

这样看起来我们虽然有想法，我们说出想法时也头头是道，但真正追究起来，我们的脑袋里大部分都是别人现成的想法。这就是说，大部分时间，我们是用别人的脑袋在想事情。

再回到冰箱里那个杀菌灯的故事下文。

有一天，全家郊游回来后，我偷偷拿着相机跑到邻居家，打开冰箱，把相机放进冰箱对准杀菌灯，设置了十秒钟的自拍功能，然后关上冰箱。

之后在冲洗好的底片上，那一大团黑黑的光晕明明白白地回应了我的疑惑——当冰箱门关上时，那盏杀菌灯真的是会亮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还是孩童，拿着那张有一大坨黑黑的光晕的底片看时，心中那一股无法言喻，又觉得充满了走进生命某种看不见的深渊或者核心的兴奋。虽然关于那个冰箱，我所知道的事，跟大家相信的，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在我的生命里，因为多了那么一张关于一大坨黑黑的光晕的底片的记忆，让我一辈子都是一个喜欢并且追求用自己脑袋想事情的人。我相信，是那样的感觉，造就了我的人生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