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驼咖啡屋

2021-08-26 16:34张宝中
啄木鸟 2021年8期
关键词:天宁大鹏玉兰

张宝中

宋大鹏被抓捕前是个货车司机,在恒泰家具城给人送货。

桃城是人口大县、农业大县、矿产大县,县城很繁华,其中恒泰家具城是一栋相当于两个足球场大的长方形六层楼,是周边十几个县里规模最大的家具卖场。家具城外面的广场上,有五十多辆专门为顾客送货的轻型载货卡车。这些车整齐地排成两排,车头对车头,中间是一条宽约十米的过道。顾客买了家具,如果需要送货,那些商家就替他们叫车,给司机的运费包含在货款里。送一趟货,叫“干了一个活儿”。距离近的叫“小活儿”,能挣三十至五十元;距离远的叫“大活儿”,一般不低于五十元。逢淡季,可能一天拉不到一个活儿;逢旺季,可能一天能拉七八个活儿。一年大概能挣四五万元,收入在桃城属中等偏下。

这些司机文化程度都不高,衣着都比较低档、土气,脸晒得黢黑。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在那个过道里支起简易折叠桌和小马扎,围在一起打勾鸡、抽烟、喝茶、吹牛。

在五十多个司机中,宋大鹏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身材高挑、不胖不瘦、肤色微黑、浓眉大眼、五官标致,很有男人味。他穿着比较讲究,有的是名牌,不是名牌的也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休闲皮鞋每天都擦得锃亮。别的司机都喝浓茶,两手捧着积满茶垢的大保温杯,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像“驴饮”。宋大鹏喝咖啡,他的驾驶室里有一把精致的不锈钢保温咖啡壶,喝的时候倒进一只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木鱼石杯子里,抿着嘴小口小口地呷。他大多时候表情严肃,甚至有一种令人畏惧的严厉,看上去像县政府大院里的主任。

他等活儿的时候,坐在驾驶室里听音乐、刷微信。他最爱听的是英国民歌《斯卡布罗集市》,最爱看的是微信公众号里的美文。在车上坐累了,他就去卖场和那些女商户调情。他把刚读过的美文里的话当成自己的话,在那些女人面前夸夸其谈。那些女人都夸他太有才了。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咧着嘴嘿嘿地笑。

那些女人还说:“你这么高档次的人,在这种破地方当这种破司机,真是白瞎你这个人了。真不好意思叫你宋师傅,真想发自内心地叫你一声宋总。”

宋大鹏眨巴几下眼睛,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忽地站起来,抬腿就往外走。那些女人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大声叫:“宋总,宋总——”

宋大鹏低着头,大步流星,边走边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一天老子要东山再起!”

那些女人的话,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了宋大鹏的心脏上。两年多了,每时每刻,他都觉得在这种破地方当这种破司机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屈辱,但又无可奈何。

宋大鹏高中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在县城蹬三轮车卖过水果,开过手机门市,生意也算风生水起。八年前他买了一辆东风牌大货车倒腾煤,从那时就开始倒霉了。他那些倒霉的事都很“搞笑”:先是从南方拉来的四千多把扫帚发生“自燃”,烧成了一堆青灰;后来是办养鸡场赶上了鸡瘟,三万多只即将出栏的肉食鸡死得一只没剩;再后来,一个高中同学请他当担保人,借十万元高利贷开饭店,饭店刚开起来,同学却突发脑出血死了,他不得不把大货车卖掉替同学还债。

最倒霉的是他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听说县城南面的银驼山三年之内肯定有大老板来搞开发,如果在那里承包一片山地,再种上一些果树,一旦被征用就发大财了。他花五万元承包了一片十二亩的山坡,期限是十五年。可是三年过去了,开发的事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而按照合同约定,在承包期内每年都要投入一万多元购买苗木。三年下来,一分钱没赚,还搭进去四万多元。老婆让他把山坡转包出去,不然就离婚。他忍痛以十万元转包了出去。可是,刚转包出去半个多月,就有大老板来搞开发了,那片山坡一次性获得补偿二十八万元。更让他气恼的是,他的婚姻还是没保住——老婆爱上了别的男人,不可能回心转意了。

就这样,宋大鹏节节败退,一步步沦为恒泰家具城的货车司机。

不过,如果现在让他转行干别的,他还真不愿意。因为他喜欢上了一個女司机,想把她拿下。那个女司机名叫马玉兰,去年六月开始干这一行。其他几个女司机都腚大腰粗,风风火火,比爷们儿还爷们儿。马玉兰就“清新”多了。她中等个头儿,皮肤白皙,体态丰满,胸和屁股很大,腰很细;脸蛋很漂亮,又爱打扮,每天都光彩照人;伶牙俐齿,八面玲珑,有些轻浮放荡。

马玉兰的那辆灰色北汽黑豹停在宋大鹏的东风轻卡对面。马玉兰等活儿的时候,坐在驾驶室里绣十字绣、刷微信。她喜欢和宋大鹏聊天。两人有时把简易折叠桌支在车旁边,把水杯、咖啡杯放上面,坐着马扎面对面地聊;有时坐在驾驶室里在微信里聊,都不抬头看对方。马玉兰跟宋大鹏开玩笑的时候,宋大鹏使劲儿绷着脸不笑。别的司机只看见他们在玩手机,都不会想到俩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撩骚”。

宋大鹏不愿说自己,马玉兰却喜欢聊自己家的事。她老公三年前因肝癌死了,她和十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她想再婚,但一直没遇到喜欢的男人。她夸宋大鹏长得爷们儿,个性特别,如果再有一些钱,就是个钻石王老五了。这话让宋大鹏心里直痒痒。离婚后的这两年多里,他的心死得透透的,像一堆冰凉的黑灰,从没打算再喜欢上哪个女人。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已经渐渐喜欢上马玉兰了。

马玉兰很擅长调情,套路层出不穷。宋大鹏每次和她聊天,都感觉像一场智力对决,很过瘾很刺激。可是,这个女人有个让宋大鹏难以忍受的毛病:总是忽冷忽热。热乎的时候,在微信里一聊就到半夜,情不自禁地叫宋大鹏“老公”。宋大鹏往往刚进入角色,想和她热乎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冷下来了,不管他说什么,一个字、一个表情符号的回复都没有,让他很抓狂。

宋大鹏认真权衡了一番,觉得这个女人带给自己的痛苦远远多于快乐,还是趁早散伙吧。再见到马玉兰,他脸上冷冷的,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的内心戏已演了好几场,马玉兰那边却没开锣,忽然再次对他热乎起来。宋大鹏被撩拨得油煎火燎的,就试探着提出去宾馆开房。马玉兰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宋大鹏在桃城最高档的宾馆——能源大厦——开了房,把自己弄得浑身香喷喷的,左等右等,马玉兰却没去。打电话,不接;微信留言,不回。他气呼呼地回到家具城,想冲她发脾气。可是,她一见他就说:“今天我老爸病了,心情坏透了。”至于去宾馆开房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宋大鹏急忙安慰她几句,并为自己的“无耻”感到羞愧,找个没人的地方扇了自己两耳光。

宋大鹏觉得这个女人像雨像雾又像风,抓不住,猜不透。他无数次打定主意不再理她,可她几句撩拨的话就让他的堡垒瞬间土崩瓦解,只能乖乖投降,就这样欲罢不能。他的人生很失败,绝不能再败给这个女人了,于是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她拿下。

巴黎花园是县城最大、最高档的住宅小区,有二十多栋耸入云天的高层住宅。里面有假山、喷泉、会所、休闲健身广场,楼间种着红叶李、棣棠、红鸡爪槭等三十多种乔木和灌木。全县最富的一批人都住在这里。

宋大鹏经常给巴黎花园的业主送家具。有个看大门的老头儿对他很热情,每次他离开的时候,老头儿都咧嘴笑着说:“爷们儿,喝口水再走呗。”那老头儿看上去六十岁左右,中等个头儿,偏瘦,留着小平头,头发花白,背有点儿驼,穿衣服有点儿邋遢,毛衣扎在裤腰里。宋大鹏很喜欢和他聊天,如果暂时没别的活儿,就去门卫室坐一会儿。老头儿说他叫孙传喜,一个人生活。宋大鹏推断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没有多问。

后来,他们在“如意快餐馆”见过几次,就慢慢熟悉起来了。这家快餐馆在县城北关,是宋大鹏的东邻,在一栋四层民房的一楼。快餐馆的大厅大约九十平方米,里面摆满了刷了桐油的笨重的榆木桌子和凳子。都是家常菜,价钱也很便宜。宋大鹏傍晚收工后,经常换一身宽松、随意的休闲服,从家里提半瓶北京二锅头,去隔壁的快餐馆要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猪头肉拌黄瓜和一个猪肉馅饼,慢慢地吃喝,很晚才回家。

11月上旬,宋大鹏两次去快餐馆,都看见了孙传喜。孙传喜哪儿热闹往哪儿凑,笑嘻嘻地跟很多人打招呼,包括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叫他“喜子”,甚至还摸他的头。11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宋大鹏第三次去快餐馆。孙传喜看见了他,急忙端着铝制餐盘,在他对面坐下来。孙传喜说他不在巴黎花园看大门了,失业了。他还说他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宋大鹏忽然对这个老家伙很感兴趣,让他说说那些倒霉的事。

孙传喜说,他今年整整六十岁,家是县城东关孙家沟的。他年轻的时候在县城卖过猪下水和青菜,在县师范学校食堂当过伙夫,还打过很多零工。他最大的盼头是儿子。儿子长得高大健壮,学习也很好。他盼着儿子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给他生个好孙子。可是,他四十四岁那年夏天,儿子在河里游泳时不慎被淹死了。此后老婆就精神不正常了。第二年夏天,儿子去世一周年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河里水位暴涨。老婆在河边坐了半天,最后走进河里找儿子,再也没上来。连续两年的同一天,先没了儿子,后没了老婆。

五十三岁那年,他和堂兄开玩笑的时候,在堂兄前胸轻轻砸了一拳,没想到堂兄刚做了心脏支架,疼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忽然腿一蹬,死了。他卖了房子,又向弟弟借了八万元,赔偿堂嫂十万元。轻轻的一拳,就把人打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极低,却被他赶上了。

村干部找到他,说村委会可以腾出一间办公室让他暂住;村里一些好心人也主动提出,闲置的老院子可以让他无偿居住。他谢绝了这些好意,住进了村外一家停工的光伏發电厂里。他想尽快攒下钱来,把那八万元还给弟弟,再在村里盖个房子,于是就托人在一家制药厂找了份工作,月工资四千多元。他很想干个五六年,没想到因为低血糖,三次晕倒在工作岗位上,只干了一年多就被辞退了。

此后他就在巴黎花园看大门,月工资一千八,仅仅是混饭吃。可是,即使是这样低收入的工作,半个多月前也丢了。也是因为低血糖,在门卫室晕倒了两次。他想再找个看大门的差事,可是,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小区,都不需要人。村干部主动提出为他申办低保,他觉得吃低保太丢人,就谢绝了。现在他的存款和现金只有六千多元,还不知道这些钱花完了怎么生活下去。

宋大鹏发现竟然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十分惊喜和欣慰。他把自己那些倒霉的事也简单说了说。孙传喜问他为什么离婚,他轻描淡写地说夫妻感情不和。孙传喜咧着嘴笑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还是要尽快再成个家。再找女人,不要对女人期望太高,能死心塌地过日子就行。一定要挣钱,不能挣钱就不要奢望女人爱你。不要轻易爱上一个女人,爱上了也别用力过猛,免得被她闪一家伙。”这些“恋爱攻略”从孙传喜嘴里说出来,宋大鹏觉得很滑稽,同时也更喜欢这个老家伙了。

宋大鹏坚信,一个人如果倒霉透了顶,这时候不应该难过,而应该高兴,因为糟糕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好日子要来了。今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他曾到银驼山的普宁寺里找老和尚求了一签,求到的是上签,签文是“待看年将三十六,脱去蓝衫换紫袍”。他今年正好三十六岁,他相信他和孙传喜都该转运了。两个好运的人联手做事,肯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于是他对孙传喜说:“以后你跟我混吧,咱俩一起想办法搞钱。”

孙传喜眨巴着浑浊的眼珠子问:“跟你混?你都这样了,跟你混能混出个什么样儿来?”

宋大鹏说:“问题的关键是,你还有选择吗?那六千多块钱花完了怎么办?”

孙传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我还是跟你混吧。你能吃上肉,也让我喝口汤。以后我叫你老宋,你叫我喜子,我一切都听你的。”

宋大鹏说:“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没有不会到来的春天。所有失去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翩然归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逆袭成功的,放心吧喜子。”

孙传喜所在的孙家沟村,在桃城县城以东大约四里地。他暂住的那个停工的光伏发电厂,在县城和村子当中一片地势较高的盐碱地里,周围很空旷。发电厂征用了孙家沟村六百亩耕地。去年下半年,来自江苏和江西的十几家施工队的上百号人,戴着安全帽,不分昼夜地忙活,大车小车进进出出,非常热闹。到今年春天,人越来越少,最后忽然都撤离了,原来项目停工了。那些彩钢房、钢构房都被村民用铁棍撬开,里面的桌椅、床垫等,能搬动的都被偷走了。

在厂区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荒草。厂区内有两排房子,前面一排是整齐的白墙蓝顶的单层彩钢房,是工人的集体宿舍;后面一排是通体深灰色、看上去结实朴拙的钢构房,有三间的,有两间的。正当中的三间,门口挂着一个铝制的“工程指挥部”的牌子。孙传喜把锅碗瓢盆等大部分家当都搬了进来,算是在这里安了家。两排房子当中有一口深约十米的水井,可供饮水。晚上照明点酒精灯。孙传喜觉得住在这里很舒服。

宋大鹏每隔两三天来一次,都是傍晚收工后把车开回家,然后骑电动车过来,带两瓶二锅头和一只烧鸡。孙传喜厨艺不错,每次都炒三四个菜,外加一盆热气腾腾的辣兔子。他在荒草丛中挖了一个陷阱,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只野兔掉进去。他自己舍不得吃,给宋大鹏留着,用那种很辣的红尖椒炖了当下酒菜。

两人坐在那张一米见方的小饭桌旁,边喝酒边商量怎么搞钱。他们想了很多项目,但都不可行。主要是没本钱,两人手头的钱加起来不到两万元,只够装备一个炸油条、磨豆浆的早餐摊子。

两人一聊就到了下半夜。初冬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宋大鹏脸上乍起了一层“小米”,牙齿嘚嘚嘚地磕碰着。孙传喜找来一件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棉衣给他披上,自己也找一床薄褥子盖住腿。两人聊完了,才发现全是胡扯淡,嘴上痛快了,心里却更加空虚。

天越来越冷了,买家具的人越来越少了。马玉兰和宋大鹏每天都在微信里聊三四个小时。宋大鹏感觉马玉兰有些心不在焉,不一定什么时候,她就会毫无铺垫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我儿子还是比较懂事的,你不用太担心。”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次她竟然给宋大鹏发了一张她的裸照。没全裸,但浑身上下只穿一件黑色的丁字内裤和一双粉色的拖鞋。宋大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急喘。他愣了愣,摁住那张照片,想保存在手机里。可是没等他保存,马玉兰却把照片“撤回”了。

宋大鹏抬起头来看马玉兰。她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微信里说:“不好意思,发错了,本来是发给一个闺蜜的。”又问,“照片看了吗?”宋大鹏说:“只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撑死了。”她说:“如果有机会,我会让我的身体属于你一次。”宋大鹏的脑袋嗡嗡响,浑身哆嗦不止,再次提出去宾馆开房。马玉兰却说:“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呢,着什么急呀。这样吧,什么时候你银行卡里有三十万了,我就给你当老婆。”看到这几句话,宋大鹏在驾驶室里呆成了一尊冰凉的泥塑。过了一会儿,他右边的上牙龈隐隐作痛起来。两年多来,他一着急上火就牙疼。

他太需要三十万了,可那些钱在哪里呢?

这天晚上,他又去找孙传喜喝酒,商量搞钱的事。想起马玉兰的那几句话,他握紧拳头,砸在那个小方桌上,桌上的盘子、碟子、筷子、酒杯都弹起来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他奶奶的,再也不能这样活!必须改变!必须尽快搞到三十万!”

孙传喜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问宋大鹏为什么这么急于搞到三十万。宋大鹏不想说他和马玉兰的事,就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故作神秘地一笑,无比神往地说:“有了三十万,我就能过上那种高品位的生活了。我琢磨一年多了,那个项目已经想好了。不过呢,到底是什么项目,暂时保密。”

孙传喜说,最近几天他打听了一下,现在砖、瓦、水泥等建筑材料和人工都贵了,在村里盖个像模像样的房子需要七八万。他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了。

宋大鹏忽然嘿嘿笑起来,说:“要尽快搞到钱,目前只有一个办法。”

孫传喜瞪着浑浊的眼珠子,问:“什么办法?抢银行?”

宋大鹏一仰脸喝下一大杯酒,不动声色地说:“绑架一个富人家的小孩儿。”

孙传喜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又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说:“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这事肯定很刺激。”

宋大鹏紧紧地皱着眉头说,他每次去巴黎花园送家具,心里都一阵阵刺痛。那些富人住着那么好的房子,买那么贵的家具,他们的钱都是哪儿来的?谁敢拍着胸脯说是靠勤劳的双手,通过诚实劳动挣来的?很多富人都是有罪的。社会财富的总量是相对恒定的,富人捞得多了,穷人得到的就少了。这就好比一个锅里抡勺子,有人吃得多,就有人吃得少。他和孙传喜之所以这么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某些富人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占有的财富太多了。绑架富人家的小孩儿,敲诈一些钱,虽然手段也不正当,但却是实现社会公平的一种有效方式。

孙传喜听着听着,向宋大鹏伸出了大拇指:“老宋你真是太有才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脑子里都有,但就是不会说。”他当即表示,愿意和宋大鹏一起干,但又提出,把钱弄到手就行,千万不能伤害人质。

宋大鹏和孙传喜决定绑架桃城著名企业家郭洪鑫的女儿朵朵,索要赎金六十万元,每人三十万元。

郭洪鑫是一家商贸公司和一家铁矿的老板,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大脸阔嘴,长相丑陋。他年近五十,头发花白,梳着大背头,脖子里挂着金链子,手上戴着佛珠。他经常在县电视台的节目里露脸,县城附近的高速公路的广告牌上也有他的巨幅照片,县城的大部分人都认识他。

两个月前,宋大鹏给巴黎花园一个名叫王美玲的女业主送过两次家具。她家是一套复式结构的住宅,总面积四百多平方米。客厅很宽敞,装修得金碧辉煌。王美玲买的那两套家具,是恒泰家具城最高档的家具。王美玲是宋大鹏在桃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大约三十冒头,江浙口音,说话很温柔,身材小巧玲珑,有点儿小鸟依人的味道。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很文艺。宋大鹏第二次去送家具的时候,郭洪鑫在家,坐在沙发里看着手腕上的金表,嘟嘟哝哝地埋怨他送货慢了。宋大鹏这才知道王美玲的老公是郭洪鑫。他认为王美玲应该嫁个英俊、潇洒、儒雅、高贵的绅士,嫁这么个土豪真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宋大鹏和孙传喜都坚信郭洪鑫不会报案。一是他不在乎那些钱,六十万对他来说不过是几顿饭钱;二是如果报案,会弄得满城风雨,有损他这个著名企业家的形象。为了息事宁人,那六十万他肯定会乖乖地拿出来。

朵朵在桃城实验小学上二年级。她长得像王美玲,漂亮可爱,跟瓷娃娃似的,也很有礼貌,每次在小区门口看见孙传喜,都亲热地叫他一声“爷爷”。朵朵所在的桃城实验小学在巴黎花园大门斜对面,直线距离大约四百米。小区里有她五六个小伙伴,上学放学不用接送。

宋大鹏去那个路段踩过点。那一带很繁华,有商场、酒店、珠宝店、美容美发店、移动营业厅等,几条小路纵横交错,在那里作案容易逃跑。他和孙传喜大致敲定了实施绑架的步骤:朵朵放学后,孙传喜谎称给她买玩具,把她带到附近的商场。宋大鹏把车停在附近,伺机把她抱上车,快速离开。然后把她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给郭洪鑫发短信,实施敲诈。

按照这一计划,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有:寻找一个藏匿人质的地方,打听郭洪鑫的手机号,准备一张用于收款的银行卡。关于银行卡,孙传喜说用他的就可以。理由是:反正郭洪鑫不会报案,万一报案,他一个人扛着,绝不会把宋大鹏供出来。最坏的结果就是把他抓进监狱,那他也不怕——进了监狱倒有吃有住了,只要死不了就行。

银行卡的事就这么定了。其他两项准备工作由孙传喜去做;宋大鹏仍像往常那样,每天去家具城等活儿。每隔两三天,两人就在“指挥部”碰碰头。

郭洪鑫的手机号,孙传喜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巴黎花园的物业公司有小区所有业主的手机号码,门卫室就有一份打印件。至于藏匿人质的地方,必须很隐蔽,暂时还没有找到。

11月27日是孙传喜六十周岁生日。宋大鹏买了两瓶好酒和一个生日蛋糕,去给他祝寿。孙传喜忙活了一个下午,做了六个硬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自从十六年前死了儿子,他再没过过一次生日。这顿酒他喝得很高兴,同时也很难过。他喝了八两左右,有些醉意了,眼睛红红的,话特别多。

总结自己漫长的六十年的人生,孙传喜说他妈不该生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他从年轻的时候就爱玩,不争气、没正形,可这副死德行怎么都改不了。

说到儿子的死,孙传喜说儿子其实是被他害死的。那年夏天,儿子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8月中旬的一天,他忽然想和儿子一起去村头的河里网鱼。其实河里没有几条鱼,他和儿子也都不会游泳。老婆说他发神经。儿子不愿去,是被他硬拉过去的。河水很浅,但没想到里面有个沙窝子,刚下河不到五分钟,儿子就陷进去了。就这样,儿子大学校门还没进,就被他害死了。儿子的死导致了老婆的死,所以老婆也是被他害死的。

那个堂兄其实是被他摔死的。他和堂兄一起去赶集,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路边一片沙土地很干净,忽然就想摔跤。堂兄说自己刚做了三个心脏支架,身体不能剧烈活动。他说不要紧,只摔两跤,说着硬把堂兄从自行车上拽了下来。那片沙土地不光干净,还像毛毯一样松软。他一连摔了堂兄七八跤。堂兄满脸是汗,咬着牙一声不吭。最后那一跤,堂兄躺在地上腿一蹬,头一拧,没气了。

至于离开那家制药厂,是因为他偷吸烟被发现,违反厂规被开除的。离开巴黎花园,是因为晚上他经常在门卫室就着一袋榨菜喝一斤多白酒,睡成了死猪,被业主投诉了。

孙传喜说,现在赶上这么个好时代,他真想好好活着,活个一百二十岁。可是,性格决定命运,他那副死德行让他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

说到这里,孙传喜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宋大鹏看着他花白的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孙传喜足足哭了半个小时,忽然不哭了,抬起头来咧着嘴嘿嘿地笑,问宋大鹏离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大鹏愣了愣。这是他心里的痛,他一般不愿跟任何人说。但今天晚上,孙传喜在他面前哭成了这样,盆里有两只辣兔子,酒又那么香,他晕晕乎乎的,忽然很愿意说。

宋大鹏的老婆长相一般,人很朴实,不爱说话,前些年一直在县城一家打字复印店打工。宋大鹏做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两口子感情还不错。自从八年前他开始倒霉,老婆也看他不顺眼了,动不动就和他吵架,有时候还动手。宋大鹏不舍得下狠手,但老婆手里握着菜刀真往他身上砍。

后来,老婆去了省城,在一家大酒店当洗碗工。宋大鹏和她通电话的时候,感觉她很快乐。他小心翼翼地问:“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很孤独?”没想到,老婆却笑嘻嘻地说:“我一点儿都不孤独,因为有人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儿。”宋大鹏的脑袋嗡了一声。他劝老婆回来,老婆却说,他什么时候把那个烂山坡转包出去,她就什么时候回来。宋大鹏忍痛把那个山坡转包了出去,可是老婆却还是不回来。

宋大鹏急了,去省城找老婆。他见到了那个把老婆当宝儿的男人,老吴。老吴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头儿,光头,一嘴龅牙,面相凶恶,胳膊上文着青龙。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是个盗窃犯,半年前刚出来。他家是桃城邻县瓦坪的,在那家大酒店当厨师,就是他介绍老婆当洗碗工的。两人在酒店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睡觉,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

那天晚上,在出租屋里,老吴亲自掌勺,做了一桌子好菜,还开了一瓶好酒,就像款待远道而来的尊贵的客人。他一直皮笑肉不笑,称呼宋大鹏“前辈”。宋大鹏劝老婆明天跟他走。老吴借着酒劲儿说:“她不能跟你走。她和我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跟你回去,你让她喝西北风吗?”宋大鹏啪地把筷子拍在饭桌上,狠狠地瞪着老吴。老吴的眼珠子瞪得更大,恶狠狠地说:“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你他妈的要是不识相,老子今儿晚上就弄死你!”老婆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宋大鹏咂巴咂巴嘴,低下了头。

喝完酒是晚上十一点多。宋大鹏心里琢磨着,是自己带老婆去住宾馆呢,还是老吴出去找地方住呢?老吴嬉皮笑脸地说:“前辈就住这儿吧,也给你省几个钱。”老吴和老婆找来烂席子、破褥子和包装冰箱的硬纸壳子,在狭小的客厅里打了个地铺。宋大鹏心想,老吴该出去找地方住,不该睡在客厅里。没想到老吴却说:“前辈,地铺给你打好了,舒服得很,保证让你好梦连连。”

这时老婆已经换上了一件又透又露的睡裙。宋大鹏的目光在老婆身上缠绕了几圈,咂巴了几下嘴,在客厅的地铺上和衣躺下来。老婆和老吴洗漱了一会儿,进了卧室,关上了门。这天夜里,宋大鵬一分钟都没睡着,眼睛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袋瓜子一直嗡嗡地响。凌晨四点多,他蹑手蹑脚地走了,步行去了长途汽车站。

半个多月后,银驼山终于有人开发了。是浙江的一个商人,计划投资三亿人民币,兴建一处生态农业观光园。县长亲自出席了签字仪式,县电视台在晚间新闻里做了重点报道。宋大鹏看了新闻,气得摔了两个玻璃茶杯。半个小时后,他的牙就剧烈地疼起来,腮帮子也肿了。他在家里坐不住,抬腿来到大街上,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毒鼠强。

第二天,宋大鹏带着那包毒鼠强又去了省城。他想向老婆下最后通牒,要求她跟他回家。如果老婆不听,他就把一对狗男女都毒死。这天晚上,老吴因临时加班,十一点左右才能回来。当老婆得知银驼山被开发的事,又气又恼,骂宋大鹏脑袋被驴踢了,三年多都等了,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个月。骂完后她又嘿嘿地笑,说:“我不该骂你,因为这事和我没关系。你有钱,我不会为你高兴;你没钱,我也不会可怜你。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回去离婚。”

宋大鹏真想把老婆照死里打一顿,可老婆的眼神很冷很决绝,简直能杀死一头牛。他干笑了几声,扑通跪下来,抱住老婆,仰着脸,苦苦哀求她跟自己回家好好过日子。老婆不住地摇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他的腮帮子上,使劲儿推开他,好像他的脸是一块令人恶心的牛粪饼子。

宋大鹏的心终于凉透了。这时临近十一点了,老吴快回来了。宋大鹏趁老婆上卫生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包毒鼠强,准备倒进暖瓶里。可是,这时他的右眼皮忽然跳得很厉害,手也抖得很厉害,一阵心慌意乱,又把毒鼠强装进裤子口袋里了。

宋大鹏和老婆协议离了婚。之后老婆和老吴结了婚。按照离婚协议,女儿由老婆抚养,宋大鹏每月支付一千元抚养费,直到女儿大学毕业。

这次喝酒,宋大鹏和孙传喜把平时不愿告诉任何人的大实话都说出来了。之后都很后悔,也都互相讨厌起对方来了。宋大鹏觉得孙传喜这个人太不靠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队友。他不太愿意和这老家伙一起绑架朵朵了,但又担心这老家伙把这事和自己离婚的事说出去。所以,事情还要做,但必须加倍小心。

孙传喜也瞧不起宋大鹏了,认为他不是个爷们儿。假如换了自己,就是死,也要把老吴给宰了,然后把老婆打个半死。这小子看起来人五人六的,其实是个窝囊废,跟这样的人混还能有个好?孙传喜也不愿意和宋大鹏一起绑架朵朵了,但他也同样担心宋大鹏把这事和自己的那些糗事说出去。

两人见面少了。宋大鹏再也不叫孙传喜“喜子”了,而是叫他“老孙”。孙传喜再也不叫宋大鹏“老宋”了,而是叫他“小宋”。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面部肌肉都很僵硬,也很少看对方的眼睛。孙传喜再也没咧着嘴笑过一次,表情很严肃,沟壑纵横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鄙夷和不屑。

一个多星期后,孙传喜终于找到了藏匿人质的地方。县城西关即将拆迁的粮食局家属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个破旧的四合院,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子,写着“对外出租”四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孙传喜敲开门,房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孙传喜说自己家是农村的,想把这个院子租下来,在县城卖菜。老头儿请他进屋看看,他说不用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很僻静,很适合藏匿人质。

宋大鹏去看那个院子,进屋的第一秒,就发现这个地方选错了。不光错了,还大错特错——房主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陈天宁他爹。宋大鹏不认识陈天宁的父亲,但认识陈天宁。陈天宁是个优秀的刑警,破过很多重大疑难案件,省、市电视台多次采访过他,县城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认识他。屋里正墙上挂着陈天宁的一幅放大成十五寸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陈天宁身穿警服,胸前佩戴两枚硕大的银质奖章,踌躇满志地面对镜头微笑。陈天宁和房主老头儿长得很像,一看就是爷儿俩。尽管如此,宋大鹏还是问了一句:“照片上的人是你儿子吗?”老头儿说是的。

这天晚饭后,宋大鹏去找孙传喜。孙传喜点着酒精灯,正喝着二锅头,吃着辣兔子。他没邀请宋大鹏喝一杯,甚至都没请他坐下。宋大鹏倚着门框说:“那地方我看了,不行,还得另找地方。”

孙传喜喝了一大口酒,头也不抬,闷声问:“为什么?”

宋大鹏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有我的道理!”

孙传喜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说:“咦,小宋你怎么这态度?我比你大二十四岁,当你爹都足够了。你和我说话的时候,要放尊重点儿。教养是个好东西,这个你应该有。”

宋大鹏揉了揉因上火有些发肿的腮帮子,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老孙,请你辛苦辛苦,再出去找找,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

孙传喜嘴上答应了,却没再出去找。

12月3日晚饭后,宋大鹏又去找孙传喜。孙传喜正喝酒,小方桌上有两个菜:一盘炒白菜和一盘猪大肠炖豆腐。宋大鹏有些馋猪大肠了,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沫。孙传喜瞅了他几眼,找了筷子和酒杯,让他坐下吃喝。宋大鹏又问找没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孙传喜不耐烦地说:“我觉得那个地方就很好,没必要再换。你让我一切都听你的,难道你的就一定对吗?”

宋大鹏短促地笑了两声,脸色铁青,呼哧呼哧地急喘,肚子剧烈地一起一伏。忽然,他抓起酒杯,高高地举起来,啪地在水泥地上摔个粉碎。

孙传喜愣住了,牙肌咬得紧紧的,眼珠子一翻一翻的,脸上似笑非笑。忽然,他端起茶杯,把大半杯茶泼宋大鹏一脸,恶狠狠地骂道:“熊孩子,想造反吗你!”说完伸手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啪啪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宋大鹏用手擦了擦脸,紧紧地皱着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孙传喜以为他会发脾气,甚至会揍自己,没想到,他嘴一撇,呜呜地哭了起来。孙传喜打量着他的脸,鄙夷地哼了一声,又找出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并给他倒满酒。

此时此刻,宋大鹏对孙传喜已经厌恶透顶,决定放弃绑架朵朵的计划,同时决定杀人灭口。他咧嘴笑了笑,摸了摸后屁股口袋,里面装着那包毒鼠强。这种老鼠药无色无味,毒力极强。他从家里出门前,预感到这包毒鼠强今晚会用上,就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他在心里惊叹自己的预感太准了。

在酒精灯明明灭灭的光亮中,两人闷声不响地喝了几杯酒。宋大鹏连着抽了两支烟,表情慢慢活泛起来,笑嘻嘻地盯着孙传喜满是皱纹的老脸看。孫传喜瞅他一眼,嗔怪地说:“你个熊孩子,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又没长着一朵花。”

宋大鹏不动声色地说:“老孙,你这辈子就这个熊样了,下辈子别再吊儿郎当的,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一回吧。”

孙传喜眼睛乜斜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

一瓶北京二锅头,孙传喜喝了大约八两,已有些醉意了。趁他跌跌撞撞地出去撒尿,宋大鹏急忙把那包毒鼠强全部倒进他的水杯里,还用他的筷子搅了搅。孙传喜撒完尿回来,端起那杯水一饮而尽,之后继续喝酒。

大约过了十分钟,孙传喜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咦,这酒不上头啊,怎么有点儿头疼呢?”又过了几分钟,他无力地瘫坐在小椅子里,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看着酒精灯的火焰,自言自语地说:“水纹,我看见水纹了,还一圈一圈的。”他龇牙咧嘴,像哭又像笑,四肢像筛糠一样抽搐。他吃力地站起来,身子像打醉拳一样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宋大鹏从孙传喜的外套口袋和桌子抽屉里找出他的身份证、银行卡、现金,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之后把孙传喜的尸体拖到床底下,趿拉着孙传喜的棉鞋,用湿墩布把水泥地板擦干净。然后他戴上线手套,把他和孙传喜用过的水杯和酒杯都洗了一遍,再用湿抹布把自己的手有可能接触到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他确信这里没有留下他的足迹、指纹等任何作案痕迹。

宋大鹏从孙传喜那里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简单洗漱一番后就上床睡了。可他一直睡不沉,眼睛是闭着的,脑细胞却很活跃。他在琢磨下一步干什么。下一步当然是处理孙传喜的尸体,找个隐蔽的地方埋起来。但在此之前,他觉得还应该再干点儿什么。至于到底干什么,却不甚明了。

4日早晨洗脸的时候,宋大鹏预感到今天会有活儿,而且是“大活儿”,于是早饭后正常出车。天很冷,很多司机都没出车,马玉兰也没来。宋大鹏斜坐在驾驶室里,边等活儿边闭着眼睛琢磨下一步干什么。上午十点多,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割下孙传喜的一只手,敲诈郭洪鑫三十万。他相信,以他的智商,对付郭洪鑫这样的土豪绰绰有余。他强烈地预感到,这事肯定能成,几乎毫无悬念。冒出这个念头以后的几秒钟里,他的左眼皮忽然跳得很厉害,这让他更相信自己的预感。

正像宋大鹏早晨洗脸时预感的那样,今天他还真等来了一个“大活儿”。瓦坪县城一个超市老板来恒泰家具城,买了一座造型别致的胡桃木根雕茶台,让宋大鹏送货。四十多公里,运费一百元。送完货回桃城的路上,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的一家简陋、破旧的移动通信营业网点,宋大鹏买了一张170号段的虚拟卡,用于敲诈郭洪鑫。这种手机卡没有实名登记,查不到机主的任何信息。他有一部三星旧手机,他打算把这个手机卡装在那部旧手机里,用的时候开机,用后立即关机。

下午,宋大鹏开车去了银驼山,寻找埋尸体的地方。几年前他承包那片山坡期间每天都上山,对地形很熟悉。其中一个叫“牛头峪”的地方有一个废弃多年的石灰窑,他认为最合适。他顺着山间弯弯曲曲的柏油小路,把车开到牛头峪下面,然后徒步上山,去查看那个石灰窑。在一处山坡上,他意外地看到一座新坟,土是湿的,花圈也没有风吹雨淋的痕迹。他盯着这座新坟看了一会儿,咧着嘴笑了。他决定把孙传喜的尸体埋在新坟旁边,这样就绝对不会暴露了。

晚上,宋大鹏开车去了“指挥部”,戴上手套,把孙传喜的左手肢解下来,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把塑料袋装进他捡来的一个破旧的男式鞋盒里,又用透明胶带缠了几圈。之后他清理了血迹、足迹等痕迹,去了城南,把鞋盒放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那棵老槐树在距离县城大约三里地的一条乡间小路的路边,树龄约二三百年,树干粗约三米,虬枝纵横,被称为“神槐”,远近闻名。

宋大鹏又回到“指挥部”,抽了半包烟,琢磨了一个多小时,打开那部旧手机,用170号段的手机号给郭洪鑫发了一条短信:“尊敬的郭洪鑫先生:我是一个非官方国际正义组织的骨干成员,代号‘扫地僧。本组织送给您一件特殊的礼物,在城南那棵‘神槐的树洞里,请您务必于明天上午九点之前亲自去取,取回后给我回复一条短信。千万不要报警,不然您将失去朵朵。晚安!”

宋大鹏开车拉着孙传喜的尸体去银驼山。开到牛头峪下面的山脚时,他看见一辆绿色吉普车。他把车开到一百多米以外的一个拐弯处隐蔽起来,下了车折回吉普车附近,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看见两个人拿着铁锨抬着一个人往下走,把那个人埋进了石灰窑里。大半个小时后,那两个人带着铁锨走回来,上了吉普车离开了。

宋大鹏清晰地看见了那两个人的体貌特征。其中一个人他认识,名叫娄志强,一年前也在恒泰家具城当货车司机。

5日,宋大鹏一天都没出门,一直在等郭洪鑫的回复。他在椅子里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那部旧手机每隔几分钟就开机一次。但郭洪鑫一直没回复。其间,宋大鹏又发了三条穷凶极恶的短信,郭洪鑫还是没有回复。

宋大鹏不会想到,郭洪鑫已经死了,在他昨天晚上发第一条短信之前就已经被人打死了,那具被娄志强和同伙埋进石灰窑的尸体就是郭洪鑫。他更不会想到,王美玲报案了,郭洪鑫的手机正在县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队长陈天宁手里。

郭洪鑫的发迹史颇为传奇。他看起来四肢发达,但头脑并不简单,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过会计,其间结婚生子。后来开办水磨石厂,并入股一家小煤矿。再后来成立了“桃城洪鑫商贸有限责任公司”,通过招标、拍卖、挂牌等法定程序,取得了当地一家铁矿的采矿权 。铁矿在桃城县城西南方向大约十七公里的一个山沟里,建了一大片车间,买了很多机器,招了很多工人。郭洪鑫的私生活很混乱,除了结发妻子,还有两个情人。其中,王美玲是他的第二个情人。

本地一些老板都认为铁矿是一块肥肉,都想啃一口,于是给郭洪鑫投资,等赚了钱分红。可是最近几年,铁矿石价格持续大幅下跌,干得多赔得多。渐渐地,郭洪鑫公司的账面上连一百万都不到了,几乎成了一个空壳。他相信行情很快就会转暖,因此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挥金如土,一顿饭花费两三万是常有的事。

为郭洪鑫的铁矿投资的一共有六个人,最少的投了二百万,最多的投了五百万。投五百万的是一个名叫罗卫东的建材商。罗卫东看这个行业不景气,就要求撤资。可郭洪鑫说那些投资用于更新设备了,现在账面上没钱。郭洪鑫是真没钱,但罗卫东认为他是有钱不给,于是打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罗卫东的计划是找人把他打晕后,关进一处闲置的房子里,饿他半死再放出来。

于是,罗卫东雇了娄志强、魏彪两个社会闲散人员,开着一辆绿色吉普车跟踪郭洪鑫,并准备了两根槐木棍子。他们了解到,郭洪鑫每月上旬的某个晚上,都会去玛钢厂家属院第一个情人朱冬梅家里探望儿子。娄志强和魏彪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4日晚饭后,郭洪鑫开车去了玛钢厂家属院。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后面跟着一辆车,但没在意。在距离朱冬梅住的那排平房二十多米的一片空地上,他停下车,下了车刚关上车门,后背就挨了一闷棍。一扭头,他看见两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他躲闪着夺棍子,那两个人便打得更狠了,其中一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脑袋上。他身子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那重重的一棍是魏彪打的。罗卫东交代过,不能下手太重,打晕就行。但魏彪练过武术,这天晚上又喝了点儿酒,手上就没了分寸,竟把郭洪鑫给打死了。两人急忙把尸体抬上车,匆匆离开。娄志强给罗卫东打电话通报了情况,罗卫东一下子慌了,让他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埋掉,并警告说:“我出钱让你们干活儿,要的不是这样的活儿。你们要是还想活命,就一定要做干净。至于怎样才能做干净,我不知道。”

娄志强和魏彪经过商量,决定把尸体埋在银驼山牛头峪。他们都是附近的村民,从小就知道牛头峪有一个废弃的石灰窑。他们把里面的乱石头和枯树枝弄出来,又往下挖了一米多,埋了尸体后再把那些乱石头和枯树枝扔里面,恢复原貌。整个过程他们自以为做得很干净,可没想到被宋大鹏看见了。

4日晚上郭洪鑫没回家,王美玲以为他遇到了朋友,去酒店了。5日早饭后,王美玲去衣帽间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郭洪鑫的手机忘在那件灰色羊绒外套口袋里了。她看到“扫地僧”发来的那条短信后,吓得脸色煞白。她开车取回那件特殊的“礼物”后,慌慌张张地直奔县公安局报案。

陈天宁判断,那只左手不是郭洪鑫的。嫌疑人给郭洪鑫送那只断手并发短信恐吓,动机是敲诈。郭洪鑫现在下落不明,有可能被绑架了,也有可能已经被杀害了。而绑架或杀害他的人,和“扫地僧”应该是彼此没有关系的两拨人。两起案子赶在一块,显得很诡异,但应该只是时间上的巧合。

陈天宁安排四组警力分头展开调查,同时安排四名民警暗中保护朵朵和王美玲,确保她们的人身安全。至于“扫地僧”,因他发短信用的手机卡没有实名登记,通话记录也是空白,无法通过他的社会关系锁定他。他对朵朵和王美玲暂时构不成威胁,先不去管他,看看接下来他到底要干什么。

民警们忙碌了一天,案件的侦破没有任何进展。案发现场足迹零乱,无法提取。监控录像显示,嫌疑车辆的号牌被有意遮挡,案发后不知去向。寻找被肢解了左手的尸体,没有任何收获。郭洪鑫的老婆和第一个情人朱冬梅,以及铁矿的六个投资人,都希望郭洪鑫发大财,似乎都没有作案动机。

最重要的线索当然是“扫地僧”。陈天宁发现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其中第四条短信是:“郭洪鑫先生:本组织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你却在挑战这一底线。如果你一意孤行,不仅会失去朵朵,还会失去自己的生命。前几天也有人像你这样不识时务,最后他死了,你收到的那只断手就是他的。本组织不愿杀人,但遇到你这样的人,似乎别无选择。请自重!”

这条短信暴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个“扫地僧”可能杀人了,那只断手就是那个受害人的,受害人的尸体被他藏起来了。陈天宁决定,暂时还不给他回复,继续吊着他,让他抓狂、崩溃,等到明天晚上,再以郭洪鑫的身份给他回复,把他“钓”出来。陈天宁信心满满,预感三天之内两起案子都能破了。

5日夜里,宋大鹏一分钟都没睡着。这天是警方忙碌的一天,也是宋大鹏最煎熬的一天。他给郭洪鑫一共发了十八条短信,却没收到一个字的回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无法想象。一开始他坚信郭洪鑫不会报案,可这时越琢磨越不敢肯定了。他和衣坐在床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瞪大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漆黑的深谷中,心被恐惧和绝望紧紧地攫住了,仿佛一分钟不是六十秒,而是六十年。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更加煎熬的一天开始了。

他忽然很想和马玉兰聊聊天,于是在微信里问:“在吗?陪我说会儿话呗,我想你了,亲。”马玉兰没回复。过了七八分钟,他又说,“如果我一下子有了三十万,你不要惊讶。嘿嘿嘿。”还是没回复。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他带了半瓶二锅头,去隔壁的如意快餐馆吃饭。今天的酒他觉得很不好喝,有点儿苦,经过食道的时候像蒺藜一样划拉得难受,喝到胃里像着了火。半个小时能吃完的一顿饭,他足足吃了两个小时,菜都凉透了。吃完饭他没离开,而是隔着玻璃窗看街景。

下午四点左右,如意快餐馆的食客都走了,几个服务员提着水桶拖地板、擦桌子。宋大鹏来到大街上,在县城漫无目的地溜达。天黑下来了,路过之前买过毒鼠强的那家小卖部时,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兒,他进去又买了两包毒鼠强。

现在是6日晚上十点多,宋大鹏在床前的椅子上已呆坐了四五个小时。他没开灯,屋里一片漆黑。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熬到天亮,天亮后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他觉得黑夜像横在他眼前的一堵厚厚的钢板墙,他撞破了脑袋也无法穿越,只能死在墙的这一边。他打开那部三星旧手机看了看,在手机的光亮中,盯着桌上的两包毒鼠强发呆。他不知道这种老鼠药是什么味道,此时此刻忽然很想尝一尝。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真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索着去拿暖瓶。

就在这时,那部旧手机响了一声。宋大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摸索着抓过手机,果然是一条短信,而且是郭洪鑫的手机发来的。宋大鹏的手哆嗦着,捧着手机看那条短信:“‘扫地僧先生:您好!我是郭洪鑫。我收到了您发给我的十八条短信。之所以直到现在才回复,是因为我有四部手机,这部手机很少开机。这几天我正在日本考察,并和一家公司洽谈一个上亿元的钢铁项目。您送给我的那件礼物,刚才已派人取回,放在我办公室里了。我已知道那件礼物是什么东西了,放心,我不会报案。现在我想知道,您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想让我怎样回报您?”

宋大鹏把这条短信看了十几遍,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对着手机屏幕扯着嗓子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郭洪鑫你个王八蛋!你又不是卖手机的,要那么多手机干什么!四部手机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当年卖手机的时候,有六百多部呢!”

他开了灯,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给郭洪鑫回短信:“本组织这件礼物的价格是三十万。等郭先生把钱准备好,我把银行卡号、身份证号发给你。本组织做事讲究效率,我希望最晚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收到这笔钱。”

郭洪鑫的手机回复:“‘扫地僧先生,只要您能保证我女儿的安全,我现在就答应贵组织的条件,安排会计明天一上班就准备钱。您现在就可以把银行卡号、身份证号发给我。说实话,我的企业每年的慈善捐款都三四百万,三十万对我来说不过是几顿饭钱,您真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

宋大鹏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是真的吗?给自己回短信的是郭洪鑫吗?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对方肯定是郭洪鑫。于是他发短信:“我提醒郭先生千万不要和本组织玩套路,那样你会败得很慘。本组织已经杀过人了,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过了十分钟,郭洪鑫还没回短信。宋大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琢磨着怎么再给郭洪鑫发一条短信,却不知道怎么说。这时,郭洪鑫的手机终于回短信了:“刚才我给会计打了个电话,他说明天下午三点可以给您打钱,现在请把银行卡号、身份证号发给我。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正准备明天上午的商务谈判,忙得焦头烂额,如没有其他事情,请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谢谢!”

宋大鹏松了一口气,急忙从抽屉里找出孙传喜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放在桌上拍了一张照片,但他忽然后悔了,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觉得还是要现金更稳妥,于是又发了一条短信,让郭洪鑫派人把现金装在一个纸箱子里,放在“神槐”的树洞里。郭洪鑫的手机回复:“可以。您明天下午三点以后去取。”

三十万元能这么轻易到手吗?宋大鹏仍觉得不太对劲。过了五六分钟,郭洪鑫的手机又发来一条短信:“‘扫地僧先生,对不起,打扰了。我觉得还有几句话有必要和您沟通。我相信贵组织是讲诚信的,明天您取到钱后,我希望这事就彻底了结了,请贵组织放过我和朵朵。我大概十天以后才能回去,我希望其间朵朵是绝对安全的,一根头发都不会少,一滴眼泪都不会流。万分感谢!”

看了这几句话,宋大鹏心里终于踏实了,于是给郭洪鑫发了最后一条短信:“郭先生请放心,朵朵是绝对安全的。明天我取到钱后,这事就彻底了结了。祝你在日本谈判顺利,心情愉快!”

宋大鹏躺进被窝里,身体像虚脱了一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在这场惊险刺激的巅峰对决中,他以他的高智商把郭洪鑫这个傻缺土豪吃得死死的。他早就预感他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果然如此。他很困很累,很想美美地睡一觉,可是总也睡不着,脑袋嗡嗡的像开飞机。他在琢磨有了那三十万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越琢磨越兴奋。

几年前,他曾经也和他的那些邻居一样,打算有了钱把自家的四合院翻盖成一栋四层小楼,一楼居住,上面三层租出去,光是房租收入都花不完。后来他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孙传喜曾问他为什么急于搞到三十万元,当时他卖了个关子,没说。他想要的生活,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在桃城商业街开一家咖啡屋,自己当老板,成为名副其实的“宋总”。活了三十六年,这是他最大的心愿。咖啡屋的名字都想好了,叫“银驼咖啡屋”。

这个咖啡屋,从里到外,他想象过无数次了。关于选址,他深思熟虑过,决定选在华兴商城的东邻,在那里租下几间平房。华兴商城是桃城最高档的购物中心,有钱人穿的高档服装、女人肩上挎的高档包包,都是那里出售的。咖啡屋的门面要装修得很有情调,外墙上贴着咖啡色的瓷砖。里面要有唱片机,一天到晚播放着优美的音乐。不能是钢琴曲《致爱丽丝》或《秋日私语》之类,这些世界名曲用得太滥了,要播英国民歌《斯卡布罗集市》这类人们不知道的曲子,显得格调更高。咖啡屋里面,要在一个醒目的地方摆放一个书架,上面摆一些成功学、管理学、励志类、礼仪类等精英人士爱读的图书,吸引桃城的“白骨精”和高富帅。

宋大鹏之所以要开咖啡屋,部分原因是为了取悦马玉兰。马玉兰曾说过,她很喜欢影视剧里那些男女一起喝咖啡的场景,觉得优雅得不要不要的。他想让马玉兰给他当老板娘。这个女人有些浅薄、俗气,文化档次有些低,但脸蛋还是很漂亮的,身材也不错。咖啡屋开起来以后,他作为老板,每天要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风度翩翩的绅士。自己的形象和气质那么好,马玉兰要和自己般配才行,所以要给她买些高档服装和高档化妆品,把她捯饬成一个贵妇人。两人忙碌一天,晚上回家后一起洗个澡,喝点儿红酒,一起上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红尘纷扰,我自安然。这才是有格调、有品位、有诗意的生活。他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在桃城县找不到第二个。

想象着和马玉兰一起洗澡的情景,宋大鹏身上有些燥热。他在黑暗中摁亮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7日凌晨三点多了。他决定今天下午约马玉兰去宾馆开房,然后好好畅想一番他们的“银驼咖啡屋”,让她尽快嫁给自己。

7日上午,宋大鹏去一家珠宝店,花五千多元给马玉兰买了一枚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连同发票拍了照片,在微信里发给了她。这次,不到三秒钟,马玉兰就回复了,夸张地问:“哇!你什么意思,是求婚吗?”宋大鹏说:“差不多,亲。”马玉兰说:“亲,戒指和项链我是真心喜欢,你什么时候给我呀?”宋大鹏说:“今天下午,我在能源大厦等你。”马玉兰说:“你这是约炮呀!”宋大鹏说:“不是约炮,是求婚,亲。”马玉兰问:“你真的有三十万了吗?”宋大鹏说:“今天下午就有了,骗你是小狗。”马玉兰说:“好吧,那我就从了吧。放心,这一回是真的。你养好精神,在床上等我,嘻嘻。”还发了六个鲜红的亲吻表情符号。

宋大鹏呼哧呼哧地急喘,心脏怦怦狂跳,身体里像有一头野兽在狂奔。他马上去了能源大厦,订了一间豪华大床房。他在微信里把房间号告诉了马玉兰,让她下午三点以后去城南那棵“神槐”的树洞里取一个纸箱子,带到房间。如果遇见了什么人,什么都不要说。马玉兰问他到底干什么,弄得神神秘秘的。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会告诉她的。

宋大鹏不会想到,这天上午,警方制订了极其周密的抓捕方案,正张网以待。各路民警调查了两天,案件的侦破仍没有实质性进展。但陈天宁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只要抓到“扫地僧”,两个案子就都能顺利破获。按照抓捕方案,民警在“神槐”的树洞里放了一个缠着胶带的牛奶纸箱,里面是一捆杂志。“神槐”南面大约二百米处有一个机井房,有三名民警在里面设伏。在县城边上,陈天宁和三名便衣民警坐在一辆挂着社会牌照的灰色五菱面包车里,随时准备抓捕。

十一

抓捕宋大鹏很顺利,在陈天宁看来,顺利得都有些无聊了。

下午三点一刻,精心打扮过的马玉兰开车来到“神槐”树下,取出那个牛奶纸箱,迅速调头离开。快进县城的时候,那辆灰色五菱面包车拦住了她,她被控制在面包車内。陈天宁坐在她旁边,向她出示了警官证,眯着眼冲她笑笑,和蔼地问:“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马玉兰咧了咧嘴,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干咳了几声说:“我知道你们要找宋大鹏,我带你们去,他在能源大厦903房间。”

马玉兰敲开能源大厦903房间的门时,宋大鹏正穿着拖鞋和白色的睡袍,浑身散发着沐浴露和洗发露的香气,拿着手机听那首《斯卡布罗集市》,还跟着轻声哼唱。桌子上有两个精美的首饰盒,分别装着金项链和金戒指。当他看见马玉兰身后的陈天宁和三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陈天宁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郭洪鑫的手机,打开短信界面,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动声色地说:“‘扫地僧,我的谈判很顺利,提前从日本回来了。”

宋大鹏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浑身哆嗦不止,磨磨蹭蹭地穿上了衣服。陈天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铐,亲手给他戴上。宋大鹏想捉住马玉兰的目光,但她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不看他,只是不时瞅一眼桌子上那两个首饰盒。宋大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咧嘴惨淡地一笑,说:“我没休息好,脑子不好使,算我倒霉。”

宋大鹏知道,这次倒霉,他将会丢掉性命。坐进公安局刑警大队讯问室的铁椅子里,还没开始讯问,他就吓得主动供述了一切。除了毒死孙传喜的经过,他还供述了看见娄志强和同伙在银驼山埋尸的情节。他的语速很快,好像害怕说慢了会加重刑罚似的。

供述完后,宋大鹏惶恐地问陈天宁:“郭洪鑫他……他现在在哪里?”

陈天宁判断,那个被埋的尸体就是郭洪鑫。他兴奋得出了一脖子汗,边用面巾纸擦汗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郭洪鑫?4号夜里你见过他呀。”看宋大鹏疑惑不解的样子,又一笑,“在银驼山牛头峪那个石灰窑里。”

宋大鹏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用戴着手铐的两只手捧住脸,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连声骂:“娄志强,你个王八蛋!娄志强,你个王八蛋!”

当天下午,民警抓捕了作案后躲在偏远山区亲戚家的娄志强和魏彪,当晚又顺藤摸瓜抓捕了准备逃往加拿大的罗卫东。孙传喜、郭洪鑫被杀案戏剧性地轻松告破。

近年来,桃城的社会治安还是不错的,其中命案发案率已连续五年持续下降,这次一发就是两起,实属罕见。但正像陈天宁预感的那样,从5日上午接到报案到7日晚上破案,还不到三天时间。孙传喜和郭洪鑫的死,除了一些社会关系人,外界几乎没有人知道。陈天宁“遭到”了县领导和局领导亲切的表扬,以及同事们的夸奖,但他觉得几条短信就把“扫地僧”给“钓”出来了,有些不过瘾。了解案情的民警们在佩服陈天宁的同时,也都觉得宋大鹏太菜了。

在看守所里,宋大鹏回忆案发的详细经过,越回忆越觉得荒诞、可笑。他觉得那些事情不像是自己干的,而是另外一个让他鄙视的脑残的人干的,那个人的脑袋瓜子被驴踢了,或者被门挤了,智商连三岁小孩儿都不如。

宋大鹏被抓捕后的第三天,民警押解着他指认了作案和埋尸现场,结束后已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在回看守所的路上,他向陈天宁提出了一个请求:最后看一眼桃城商业街。因为那里是步行街,没有买家具的,平时他很少去;最后一次是离婚前陪老婆去,也有两年多了。隔着车窗,他看见华兴商城东边那排沿街的平房都装修得很华丽,门头花花绿绿的。其中有一家咖啡屋,门头赫然是“银驼咖啡屋”,而且,那五个字是白底黑色的水柱体字,和他设想的完全一样,门面的装修风格也和他设想的完全一样。他瞪大眼睛,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宋大鹏向陈天宁提出了第二个请求:进咖啡屋看一看。里面有十几个顾客,四名身穿深蓝色工装的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咖啡和精致的甜点在顾客间穿梭。店里正播放着钢琴曲,不是《致爱丽丝》,也不是《秋日私语》,正是《斯卡布罗集市》。桌椅也和宋大鹏设想的几乎完全一样。还有一个醒目的书架,上面摆着《成功首先在心态》《高情商是怎样炼成的》等图书。宋大鹏惊讶到震撼:在桃城,还有什么人竟然能和自己的思维撞车?

宋大鹏还有第三个请求,那就是见见咖啡屋的老板,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这个请求他没好意思提。他发现,陈天宁虽然笑呵呵的,但已经看过两次手表了。他被押解着走出咖啡屋,上了警车。

责任编辑/吴贺佳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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