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往事

2021-08-27 02:33龚培德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汪家李杰藤野

龚培德

父亲回到家乡是一九四三年春天。距他离开运河城有五年多时间,他走时是江苏省立高等师范学校运河分校的一名学生,回来时已是新四军的连长,率领着几十人的队伍。

父亲的家族在运河这块土地上声名显赫。不仅在乡下有近万亩土地,在城里开的钱庄、当铺、经营的商号占了整整一条街,那条街临近大运河码头,因此也被称为“马家码头”。很久以前,我的太爷爷就是运河方圆百十里的土匪大哥,多年靠杀富济贫积攒了不少财富。说起来,运河两岸的土匪之所以众多,主要还是因为穷,吃不饱饭。为了填饱肚子,几十人便能啸聚成匪。乡村里很多穷人家都有人主动去做土匪。一来在山寨当差可混口饭吃,二来可保全自己家不受侵犯。久而久之,上山当土匪便成了一种营生,在运河两岸一代一代延续下来。在地缘关系和血缘关系双重作用下,土匪抱成团,做事不惜性命,很多土匪窝子因此得以壮大。到了我爷爷这辈,或许觉得当土匪占山头虽然吃喝不愁,但毕竟是山大王,终究上不了台面;或许是因武昌起义推翻清朝帝制有些年头了,皇帝没有了,建立了民国,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祖父清楚自己的人马和新政权相斗自然占不了便宜,便接受政府的安抚,从马龙山上下来,成了维护当地治安的保安团团长。因为爷爷不到三十岁就开始留胡子,人称马大胡子。下山后的祖父开始置办田产,用雪白的银子在碧绿的运河两岸筑出了高大的房屋和宽阔的街面。一起随他接受改编的山寨大小头目也都摇身一变,成了运河城的人物,这使他在运河城说一不二,新赴任的县长都要先到他府上拜访,然后才去衙门。

曾经有一个靠捐了许多银两才谋得县长之位的外地乡绅,一上任就谋划尽快搜刮财物,好把他为当官打点的银两再收回囊中。刚到运河城,他就邀请全城商贾和地方豪绅到县衙为自己庆贺,以便收取贺礼。这惹恼了我祖父。在我的想象中,当时的祖父应该是一边用手捋着长胡子,一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突然猛一拳砸在暗红色的八仙桌上,响声在宽大气派的堂屋里传出一阵沉闷的回声。他叫管家准备了礼物,并将写有“身体不适,不能赴宴,实为抱歉,改日定当登门谢罪”之类话语的信函一并给县长送去。可想那日县长有多狼狈,他发柬所请的客人没几个到场,更令他惊恐的是,随他赴任的三姨太大白天就没了踪影。正当他六神无主之时,离运河县城八十里外的刘家围子(一个刘姓土匪的老巢)派人送来一封信,说三姨太要在那里静憩几日,看看山寨的风景,感受一下太平盛世。如果三姨太感觉待得有意思,就让她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如果她待得没意思了,我们会送她下山云云。县长看过信,额头上顿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不知得罪了哪位大神,怎么能出这茬子事?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想出救三姨太的好办法。第二天上堂,又發现县府黔记(印章)不翼而飞。要知道县府可是守备森严啊。县长问手下随从:“黔记昨夜失窃了,谁知道?”随从摇头:“没见丢什么东西。”县长说:“黔记丢了。”随从说:“这贼偷黔记做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卖,许是掉到什么地方,再仔细找找。”县长想,该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这事看来不简单。做官丢印,传出去不给我处分,也要说我无能。好在这县长并非糊涂之人,慌忙派人悄悄四下打听。等弄明白是没有先去拜“山门”招来的祸,便赶紧备了厚礼亲自到我祖父府上求情。祖父也没为难他,很快他那三姨太就从刘家围子回到了县府,且毫发未损。这是因为我祖父对土匪有话在先,谁也不许动歪脑筋,只能好好伺候三姨太。县长接回三姨太后,对我祖父自然又大谢一番。但不久即向上司请命,坚决要求换一个能安身的地方。临走时,县长只说了一句话:“这运河的水太深。”

父亲在家排行老小,自幼便得祖父百般疼爱。他小学快毕业时,在国民党四十二师任少校营长的大哥曾揣着匣子枪回家探亲,颇有些得意地说:“老三长大后跟大哥走,就凭这家伙,到哪儿都有吃喝。”父亲却不领他的情,挥舞着手中的笔说:“大哥,我这家伙也不比你腰里的硬家伙差,治理国家,还得靠我这手中的笔。”祖父听了两个儿子的对话后非常高兴,捋着长胡子说:“好,好,但愿你们兄弟都能成为国家的栋梁。”

运河城位于苏鲁皖豫四省交界处,大运河和陇海铁路均从这里经过。是水陆交通枢纽,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可惜,日军打下台儿庄后,随即侵占了运河城。

日军到达运河城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一日,这是我在档案上查到的确切时间。一九八九年出版的《运河史志》是这样记载的:

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一日,日军十余辆装甲车开道,从台儿庄抵至运河城。当时运河城四门敞开,日军八百余人在没有任何阻挡的情况下进了城门。

我曾就史志记载的这部分内容问过父亲,父亲说时间是对的,但说无任何阻挡是不对的。当年,日军从台儿庄到运河城,途中经过夹谷山,就被夹谷山的土匪头子彭豹子搞了伏击。彭豹子虽说是个土匪,却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血性。台儿庄的隆隆炮声响过之后,国民党的部队撤走了,但彭豹子觉得不应该让日本人这么轻松地进入运河城,要灭灭日本鬼子的威风。他带着手下的百十个弟兄在夹谷山与日军进行了一次战斗,虽然有二十多个兄弟阵亡,但因为是突然袭击,日军也扔下了几十具尸体。这次战斗后,彭豹子率众接受了新四军的改编,从此成长为一名民族英雄。

日军进入运河城的前一天,江苏省立高等师范学校运河分校已停课,学校大部分师生已离校,驻扎在这里的国民党县党部和县政府的官员已闻风而逃。而就在这天晚上,祖父保安团的弹药库被抢劫一空,所有的枪支弹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端”走了。

日本鬼子来了,乡村成立了维持会,过去的保安团成了皇协军。我爷爷依旧坐在县城他的深宅大院,只不过称呼改成了“皇协军团长”。在当地人看来,爷爷如今比过去还八面威风,经常骑着高头大马,和那个挎着东洋刀的运河城日军司令官木村,耀武扬威地在街上并肩而行。虽然见到他的人当面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但转过身就会对他狠狠地吐口唾沫。对于运河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爷爷投靠日军,甚至比他过去当土匪更可恨,真是枉活在人世。为此,他还遭过几次冷枪,胳膊上挨过子弹,但未殃及性命。也正因为受过伤,他得到了木村司令官的高度信任,称他是皇军最忠诚的朋友,并赠送给他一把日本军刀。很长一段时间,我也非常纳闷,爷爷为什么会走上与日本鬼子同流合污这条道。爷爷完全可以成为彭豹子那样的人,他的胆识谋略、手下的人马和枪支弹药要胜过彭豹子。即便没有抗日的决心,不接受那个“皇协军”的委任状也可以做到吧?

父亲离开家乡加入了新四军。带他走出去的谢老师后来成为新四军部队的一名团长。

令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几年时间过去,谢团长会带领他重返运河。

对于回到运河,父亲的心情极为复杂,最为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爷爷。爷爷现在是木村的继任者、运河城日軍司令官藤野手下的红人,是运河这块土地上最大的汉奸。现在他们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自从祖父在日本人手下做事,父亲就和这个家庭彻底决裂了。况且,这几年虽然他在各地辗转抗日,但祖父跟随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消息还是不时会传到他的耳朵。面对祖父在家乡的所作所为,他觉得愧对这片土地,难以直面运河城的父老乡亲。

谢团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说,出身于某个家庭不容选择。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或许通过我们的努力,也可以争取你的父亲为我们的抗日队伍做些事情。

父亲苦笑一声,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贪图享受,如果不是为了让财产不受损失,自己的父亲怎会忍受运河大人小孩的唾弃,成为日本人的一条狗?想让他帮新四军做事,很难。

谢团长告诉父亲,运河县委决定,由父亲担任汪家湖区的区长。他所率的连队改为区中队,也可以叫做敌后武工队。曾在江苏省立高等师范学校运河分校教授父亲国文的郑克老师担任汪家湖区的区委书记。副区长老吴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干部。由他们三人组成汪家湖区委。

部队为什么回到运河,这是有原因的。从一九三九年起,日军加大了对我抗日根据地的扫荡,所到之处,实行“三光”政策。并在占领的地方修建了众多的炮楼、碉堡,很多抗日根据地一时沦为敌占区。为了改变这一局面,也为了更有效地打击敌人,面对严酷的斗争形势,根据上级指示,开展了主力部队地方化,以一个营或一个连为作战单位,在敌占区寻找战机,灵活机动消灭敌人,逐步恢复根据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运河县城处于交通咽喉之处,从抗日根据地往来延安,陇海铁路是必经之路,为了保证这条交通线的畅通,必须建立一条安全通道。谢团长还告诉父亲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的老首长、新四军三师参谋长彭雄护送一批干部去延安学习时,在海上遭遇敌人,不幸牺牲。父亲参加新四军队伍时,彭雄是团长,后来担任鲁西军区副司令员,再后来到华中任新四军第三师参谋长。彭雄任鲁西军区副司令员时,父亲是他手下的参谋,想不到几年不见,自己敬重的首长竟然牺牲了。谢团长说:“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回到运河了吧?在敌后,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以保证我们抗日交通线的安全,更有效地打击消灭敌人。”

父亲到汪家湖担任区长的首次行动,是拔掉周庄日军正在修建炮楼的据点,并解救在据点给日军修工事的劳工。这个据点有日军一个班,十多人,伪军一个小队三十多人。周庄三面临水,靠一座吊桥进出。被抓劳工都是附近村庄的老百姓,也有几名没有暴露身份的党员。周庄离汪家湖区有十余里,驻扎在汪家湖镇的日军有一个中队一百余人,另外还有伪军的一个大队三百多人。所以此次行动只能速战速决。这是父亲率部回到汪家湖区的第一仗,必须打好。为此,父亲特意去周庄进行了侦查。摸清敌情后,一天上午,在一个姓王的维持会长的带领下,率领十多个战士化装成给炮楼送给养的村民,赶了两辆马车,车上堆放着猪、羊、鸡和粮食、青菜,还有十几坛酒,来到了日军炮楼前的一个大院。对这个大院,父亲并不陌生,这是他爷爷在乡下的一处住所。他小的时候,随家里人从县城到乡下时,就住在这里。整个院子有五六亩地,二十多间房。日本人到了运河后,有天爷爷和日军运河城司令官木村曾骑马到这儿转悠,看到木村似乎对这个院落很感兴趣,爷爷便大方地将它赠给了木村。木村大喜,嘴上夸赞爷爷是慷慨之人,但又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说似乎有夺人所爱之嫌。爷爷说,此处院落能入木村司令官的青眼,那也是有缘,就无需客套了。此后这个院落也就成了木村下乡时的消遣之处。而木村对此院落确实钟情,随后不久,他按照日本院落的造型又进行了改造。而自从木村命谢天皇之后,运河城现任的日军司令官藤野为了院落的安全,将周庄的炮楼修在了离院落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并且派日军一个班看守院落。

那日在院落外值守的是两个皇协军,他们和姓王的维持会长是老熟人。见王会长亲自赶着大车拉着这么多东西,立即堆上笑脸:这端午节还没到,王会长就来犒劳太君了。王会长悄声说,早送晚送都要送,让太君到跟前逼债似的催着,还不如早早送来图个安生。那皇协军说,倒也是,只要太君发话,谁敢抗命。两个皇协军边说边打开了大门,将两辆大车放进了院。

此时正是中午,院内驻扎的日军正在两棵桂花树下用餐,见王会长带人送来了这么多东西,几个日军对王会长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一进大院便迅速四处扫了一眼,发现这几个日军全无警惕,不仅枪支随意摆在墙角,由于天气渐热,更有几个日军光着膀子吃饭。父亲朝随行来的战士使了个眼色,眨眼之间十多个战士就从大车里抽出了枪,正吃饭的日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包围了,但这些日军并没有束手就擒,他们随即掀翻了桌子,扭头朝放枪的地方奔去。父亲立即开了枪,跑在最前面的日军应声倒下,其余几个日军也被战士们全部放倒。可当他们清点倒下的日军尸体时,却发现人数没有对上。情报说,日军有十人,可他们数来数去只有八人。那两个会跑到哪儿去呢?父亲命令战士们到每个房间搜索,结果在西边的一个房间里竟然搜出了一男一女两人。原来这一对男女此时正在屋内卿卿我我,猛然听到屋外传来的枪声,惊恐中偷偷往窗外望去,发现有日军被放倒,两人便悄悄躲藏在了床下。父亲见这两人没有像其他日军那样顽抗,而是双手举过头顶,浑身抖个不停,便让战士把他们捆绑起来。父亲随即去解救在后面炮楼干活的劳工。可当他们跑到劳工干活的现场时,发现工地已空无一人。原来当时那些劳工也正在吃午饭,听到不远处院落传来的枪声,在几名党员的带领下,夺了皇协军看守的枪支,趁乱一哄而散。

父亲他们拿上缴获的日军武器往庄外走,可还没走到出庄的吊桥处,就发现已无法通过了。原来听到院落处传来枪声后,守桥的皇协军便将吊桥高高拉起。拉起吊桥就等于把父亲他们堵在了庄子里。那些干活的劳工都是当地人,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而且大部分会水,他们有自救逃出的办法。

父亲他们拿着武器,又押了两个日军俘虏,自然得另寻出路。好在父亲事前对如何撤出周庄做了安排。出发前他就让老吴带着两条船在周庄码头等待接应。可让他没有算到的是,那天正巧有几条船来给周庄的皇协军送供给,这几条船占据了码头,过往的船只,只能等待。从庄子传出枪声后,负责拉运供给的一个叫郭麻子的皇协军小队长便不让他人靠近码头。老吴的船远远地停着,心里着急又无可奈何。父亲问王会长和郭麻子是否相识。王会长点头说,谈不上关系多好,但在一起喝过几次酒。父亲让王会长去打个招呼,看能否让他们的船靠岸。王会长跑过去和郭麻子咬了一番耳朵,无奈郭麻子不理这个茬。父亲很着急,汪家湖区上的日伪军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快速赶到这里,不能在这儿耽搁了,实在不行,只有硬上,抢占码头,否则敌人一到,再想脱身就困难了。正当父亲准备动枪时,驻守汪家湖区的伪军大队长何雄骑马来到了码头,他问郭麻子,怎么回事?郭麻子见是大队长,慌忙报告。何雄朝王会长看了一眼,又朝坐在马车上的父亲望了一眼。这一望令何雄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立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睛转向了别处。父亲在刚才的对视中也认出了何雄。这个何雄原来是爷爷手下的“武师”,据说在少林寺学过艺,小时候还常带父亲玩耍。何雄对郭麻子说,你没有听到庄子里的枪声吗?肯定是新四军打进来了,你还在这里拉什么给养,赶紧带人進庄去搜新四军。郭麻子连连应声,带领手下的人向庄子里跑去。父亲率队伍很快就上了老吴过来接应的船。不过他心里充满了疑问。按理说,何雄肯定认出了他,可他为什么要轻易放过自己?

父亲事后得知,他们这次消灭周庄日军,还真的有漏网之鱼。有个日军正吃午饭时肚子疼去了茅房,听见枪声后知道不妙,立马跳进了粪池,直到父亲他们离开大院,他才从粪池里爬出来,算是捡了条命。至于他们押送出城的那一对男女,在日本读大学时原本就是一对恋人,日本女人来找恋人,不承想做了俘虏。这两人被送往解放区,后来双双加入了“日本反战同盟”。不过,周庄一仗打死了十多个日伪军、拔掉日军据点的消息很快在运河城传播开来。老百姓兴奋地说,咱们的队伍又回来了。

不久,父亲又接到任务:护送一批干部过陇海铁路去延安。情报上说,汪家湖炮楼的伪军里有我们的内应,让他们见面后一起商定过铁路线的办法。

父亲当天晚上按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来到了汪家湖一个偏僻的农家小院,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内应居然是何雄。何雄见他也大吃一惊,紧握着他的手说:“三少爷,真的是你!”这何雄原来是爷爷的手下,爷爷成为皇协军的团长,他则成了大队长,和炮楼里的日军一起守护陇海线汪家湖这段。

父亲说,何雄叔,是我,真的是我呀。

何雄说,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老爷经常提到你。何雄说到这,马上住嘴,他知道父亲和爷爷现在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父亲说,上次周庄脱险,要好好谢谢你。

何雄说,说谢谢就客气了。

父亲又问,那天怎么那么巧,你刚好在码头?

何雄笑着说,我是接到这边的电话从镇子里赶过来的。这年头谁敢打鬼子的据点,不用想,准是新四军干的。要撤离,从吊桥大门出不去的话,一定会走水路,在码头果真碰上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三少爷你带人干的。

父亲笑着说,还叫我三少爷啊,我现在可是新四军的连长。

何雄也笑了,对对对,以后是不能叫少爷了。

父亲问,事后日军没找你的麻烦吧?

何雄说,我这边没事,倒是帮你们做事的那个维持会的王会长脱不了干系吧?

父亲说,我们事先安排好了,出了镇子就让他和家人远走徐州,日军想抓他也无处可寻了。

何雄说,那就好。

父亲说,我们这次要护送过铁路线的有三十多人,不仅有女干部,还有几个十多岁的小战士,目标太大,又不能化整为零。

何雄说,日军对这条铁路守护得极其严密,因为日军侵华战争大部分物资都是通过这里运往各战区。为确保这条铁路线的安全,沿铁路线两边五百米内日军不允许种庄稼,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遮掩,而一到天黑,铁道线上所有灯光都打开,就是一只兔子也跑不过去。

父亲问,平常老百姓是如何过铁路线的,他们总要种地干活吧?

何雄说,老百姓靠“良民证”从炮楼下的闸口出入,闸口每天开放四个小时。定时、定人,日军检查特别严格,每个过闸口的人都要搜身。

父亲问,定时、定人,那么遇到“红白之事”,人数众多,怎么办呢?

听了父亲的话,何雄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啊,我们可办一次嫁娶之事,这样女人和孩子就有办法混过去了。

父亲说,既然可行,我们就分头行动,这批要过铁路线的人被敌人跟踪一个多月了,随时都可能被发现,事不宜迟,早过铁路早安全。我这边准备迎娶新娘子,那边过闸道口你负责照应,注意情况变化,随时保持联系。

第二天上午,父亲骑着马,一个名叫兰的区委妇救会干部扮成新娘,三十多个要过铁路去延安的人员和十余个战士装扮成送亲队伍,敲锣打鼓,吹着唢呐奔向闸道口。

按约定,何雄会在离闸道口不远处迎接父亲,可当父亲率领的嫁娶队伍快到达闸道口时,却没有见到何雄的影子,父亲心里暗暗着急。原来何雄一大早便被镇上的日军中队长喊起来到运河城参加紧急会议去了。由于日军中队长临时通知,又要求他必须同行,他连和父亲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何雄只能祈祷这个临时的会议早早结束。好在会议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时间并不长,运河城日军司令官藤野在会议上说,有一批共党分子要去延安,他们已经被我们围堵在铁路线内,各个防守关口要严密搜查可疑人员,决不能让他们跨过铁路线。散会后,何雄着急要赶回,他知道父亲没有见着他一定会等得心急如火,可日军中队长对何雄说,运河城里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要痛快畅饮两杯。何雄说,我还有些事,下回陪太君喝。日军中队长说,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搁喝酒,你的不陪我好好醉一场,朋友的不是。何雄见中队长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忙将他领进了街上的一家饭店,又让饭店老板找了两个唱曲的陪中队长尽兴,才得以脱身。

此时,在闸口检查过往行人的日军正逐个搜身。因为长短武器都藏在新娘的轿子和陪嫁的箱子物件里,如果真要检查就全暴露了。父亲在离闸口不远处让轿子停下来,他故意拖延时间,让路上的行人和老乡先检查,他想虽然事出意外,但何雄无论如何会出现的。可当闸口过道上已没有人时,负责检查的几个日军朝父亲挥挥手,让他们别磨蹭了,快点过来,他们要关闸口了。父亲无奈只好跳下马,给检查的日军、皇协军每人塞了一盒烟,一个四十多岁的皇协军点着烟说,新娘子漂亮吗?下轿让我们瞧瞧?父亲见状,把这个皇协军拉到一旁说,兄弟行个方便,新娘子害羞,就让我们过去吧。顺手给这个皇协军几块光洋。皇协军把光洋塞进了口袋,便对一个日军说,太君,这些都是良民,没问题的。

谁知父亲给这个皇协军光洋的举动被另一个日军看见了,他走过去照这个皇协军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嘴里八格牙路地骂道,逼这个皇协军乖乖从口袋里掏出光洋。随后,他对旁边一个懂日语的皇协军叽里咕噜又恶狠狠地说了几句,那个懂日语的皇协军便大声喊道,太君有令,所有人必须接受检查。父亲见情形不对,把手伸进了长衫,见到父亲这个动作,几个护送队员也紧紧凑到新娘的轿边,准备取长枪。因为去延安的干部带的都是短枪,而且都放在箱内。护送队伍的几条长枪都藏在新娘的轿子里。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何雄骑着马匆匆赶到。这几年,他跟運河城的日军也学会了说几句日语,他对检查的日军说,太君,这个送亲的队伍是我的亲戚,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还请太君多多关照。他让父亲抬下事先准备的几坛酒,对几个日军说,今晚上,我陪太君喝个够。

几个正检查的日军听说是皇协军何大队长的亲戚,而且他们以前也见过何雄的面,又见到几坛好酒,眼睛顿时流露出兴奋之色,便挥挥手说,何大队长家的亲戚,应该关照。在何雄的招呼下,父亲他们就这样通过了闸口。

要去延安的共党在运河不见了踪影,这使运河城的日军司令官藤野百思不得其解。是情报有误,还是共党分子插翅而飞了?

母亲出生的那段运河叫作“运女河”。相传是兰陵王嫁女走过的一段河道。

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出生意味着什么。我那长着长长的柳叶眉的姥姥一直祈祷着肚子里怀的是个小子,好让她母凭子贵,改变自己的家庭地位。但是我母亲的呱呱落地击碎了她的梦,她没有做母亲的喜悦,眼睛里流露的是深深的忧郁。

我姥姥之所以忧郁,和她的继室身份有关。那时我姥爷原配生的第二个男娃都已经十岁了。平心而论,姥爷对姥姥还是不错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疼爱程度可想而知。姥姥成为钱庄的老板娘,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真想在夫家立足,还得靠肚子争气,生出一个儿子来。如果自己没有儿子,万一丈夫先她去了,这所有的家产就都是丈夫原配妻子所生的两个儿子的,哪能轮到自己呢?将来被驱赶出门都有可能。作为一个继室,生了男娃,有了儿子,她才算有了依靠。

母亲出生在春光明媚的烟花三月。姥姥一见是个女娃便叹气不止,但姥爷却喜上眉梢。他不缺儿子,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得了这么一个娇女,是喜事啊。他乐呵呵地跑到老岳父家报喜,老岳父给女孩起名为“琬”,意为美玉。

姥爷的死亡毫无预兆。他开办钱庄帮了许多人,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还不起借贷,就赖账躲起来,但姥爷总有手段收回借出的银两,使他的钱庄生意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俗话说树大招风。在运河城同时开办钱庄的有好几家,随着我姥爷钱庄生意一天天不断壮大,窥视和算计他的人也在一天天增多。母亲八岁那年,有一个姓林的钱庄老板勾结土匪,半路上绑架了姥爷。在被装入盛了石灰的麻袋里后,姥爷很快毙命。

已在徐州娶妻生子的大哥和在南京上大学的二哥很快将家里的钱庄盘了出去。二哥回南京继续求学,大哥决定留在运河城,他要寻找父亲的死因。

大哥二哥对他们的继母和小妹也够仁义,给了母女俩足够用一辈子的银两,还把汪家湖乡下六十多亩田产给了她们。分家的那天,大哥对他的继母说:“父亲不在了,钱庄自然也无法经营下去了,不如你们去汪家湖,在那儿置一处房产,过个安生日子。”二哥对母亲说:“琬以后要进学堂读书,我在南京读大学,学校里有不少女孩子读书呢。”

母亲进了汪家学堂。母亲的外祖父对这个自幼失去父亲的外孙女疼爱有加,经常给她传授一些学堂以外的东西。母亲书读得又多又好,很少挨先生的板子,毛笔字也写得俊俏风流。几位私塾老先生都夸赞她的字,说这丫头不得了,汪家学堂以后得靠这女娃长面子。

母亲心气高,她一心想着从汪家学堂出来,进县城读书,再到南京去读大学。日本军队杀到运河城,母亲继续求学的梦破了。母亲曾回忆道,那时候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平静的天空突然冒出了太阳旗,绿绿的田野上雪亮的刺刀闪着凛冽的光,清澈的大运河里驶入了冒着黑烟的小火轮。白天只能悄悄爬上屋顶看外面的天空,天一黑就用门杠死死顶住门。好在她并不孤独,那个叫兰的表姐和我母亲成了最好的伙伴。

当母亲随着她的兰表姐在运河水的滋养下出落成一个美丽少女的时候,她的大哥也完成了对自己父亲死亡的追踪调查。二哥彪从南京回来后,对他的大哥说:“你安心回徐州过你的日子,为父亲报仇的事交给我来办就行了。”很快,他与戴圩子的土匪头子成了喝过鸡血换过帖子的兄弟。从土匪头子那儿他知道了仇家是运河城姓林的钱庄老板。

土匪头子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父亲就是被杀害的那个钱庄老板。

一个静悄悄的秋夜,彪用枪顶住了林老板的脑壳。

随后彪便东渡日本求学,几年后人们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运河城日军司令官藤野的翻译。这是很多熟悉彪的人,包括母亲都没有想到的。

护送三十多人通过陇海铁路两个月之后,父亲又接到一份情报,日军有一批弹药正在大丰站编组。得知这一消息后,父亲心里非常高兴,因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我们的部队太需要这些战略物资了。父亲决定搞这次军列,一来可以解决部队的弹药;二来可以提升抗战必胜的信心,这几年来频频遭受日军残酷的扫荡,老百姓太渴望听到胜利的消息了。

父亲很清楚,搞军列不像搞一般的物资列车,军列的运行属于高度机密,什么时候来,什么时间通过那条线,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情报上说,军列是在大丰站编组,那么具体运行时间也只有大丰站知晓。

大丰火车站是日军派驻大丰镇的大本营,日军从国内运送物资从水路到连云港码头后,有的上了火车直接运走,有的重要物资从货轮卸下后运到大丰站进行编组,从这里再发往各地。因此大丰站是运河城日军司令官藤野安排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他把自己的得力部下上岛调到此处担任守备大队长,而从属上岛的日军多达两百余人,不仅武器精良,有多挺轻、重机枪,还有小钢炮,在火车站四周还分别建有四个炮楼,可谓戒备森严。即使这样,藤野也不放心,让皇协军的几个大队分别驻扎在大丰镇的外围。这样在陇海线上,就形成了多个据点互为联动的犄三角。

大丰车站的日军值班长名叫武夫,严格说来,他不算一个军人,因为除了一身军装外,他连起码的一些军事常识都不懂,也不善于动刀动枪,但他却有一个极好的大脑。他可以把铁道网络线、车型的编组和出发时间全部印在他脑海中。在未到中国前,他是东京一所大学的学生,随着侵华战线的延长,他们这批尚未毕业的大学生也成了士兵,并被分配到各自擅长的岗位,以发挥他们大脑的作用。武夫在大学期间有一个女朋友,得知他要到中国打仗,哭得死去活来,武夫看着那开满山冈的樱花说:“不要伤心,待樱花再开的时候,我就会回到你身旁。”可是山冈上的樱花花开花落了好几年,他回到东京的希望却像大海的水泡一样慢慢地消失了。前两年他还能得到女朋友的来信,后来渐渐稀少了,再后来女朋友说要来找他,他写信回去劝阻她不要来时,想不到女朋友随一伙日本女人坐船来到了连云港。她们是作为献身者来慰问他们这些日本军人的,武夫也是在一次去发泄情欲的过程中与女朋友相见的,那一刻武夫的血涌上脑门,他想立马抽出刀来杀了她。武夫在大醉一场后变得放浪形骸了,吃喝嫖赌什么都干。

这日武夫正值班,副区长老吴带了父亲和新四军的一个排长走了进来:“太君你好。”武夫一看老吴不由得乐了。原来去年冬天,武夫在老吴开的饭店喝多了。老吴让他休息一会儿醒醒酒再走,可他执意不肯,非要出门,但出门后走了不多远就栽倒在雪地上,那时正是三九天气,运河上空刮着刺骨的冷风。老吴在他走后不放心,赶紧让手下的伙计去找,果然发现武夫醉倒在雪地上,便又将他扶回饭店。待武夫苏醒后,老吴了解得知他是大丰镇车站的值班长,分管车站的总调度。老吴当时脑子一转,觉得此人日后必会有用,于是将他好好照料一番。这武夫见有人救了自己,心里也十分感激,一来二去,两人交上了朋友。

武夫问:“吴老板,你的今天怎么有空?”

老吴微笑着说:“好久没有看望太君了,顺道过来看看。”老吴知道武夫这人贪酒,便对武夫做了个拿酒瓶的动作说:“中午,举一下杯的有。”武夫一听有酒,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他对老吴说:“你的稍坐会儿,我这里很快的就好。”父亲扫了一眼武夫桌上排列的调度表,他发现了一个S打头的字母,便向老吴使了个眼色,点点头。因为情报上说,标有“S”形记号的就是军列。不到五分钟,武夫将弄好的调度表装入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几个人来到了大丰镇的一个酒家。因为老吴事先在酒里下了药,几杯之后,武夫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父亲取出武夫公文包里的列车调度表。父亲知道这是军列无疑,看了下“S”军列发车时间是晚上八点。

时间已不容父亲多想,当晚,在火车从大丰镇开出后,他很快带人爬上火车控制了车头,并将火车停在了距离大丰镇六十多里的一座桥洞附近。当负责押送军列的十几个日军叫喊着为什么停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就被缴了械。

为什么将列车开出大丰镇再动手?根据日军在陇海线的兵力布置情况,列车不可能靠强行截获,日军的装甲巡逻车时刻不停地在铁路线上巡逻,而且在每趟列车发车时都有装甲车前后护送,一旦有动静,日军能快速赶到。父亲组织当地老乡预先埋伏在庄稼地里,待火车一停迅速抢运弹药。同时组织人员在铁路两端分别拆下铁轨,以阻击日军的装甲车,待得知消息的藤野率大部队赶到时,父亲已经带领人员扛着武器撤离铁道线了。至于未能带走的物资,只好随军列一起炸毁了。

事后大丰镇的日军大队长上岛被送上了军事法庭掉了脑袋,运河城的日军司令官藤野也受到严重警告处分。

运河两岸,芦苇慢慢发芽、拔节、抽穗,尔后成了随风摆动的芦苇荡。这是一九四三年的初春,母亲告别汪家学堂三年后,已出落成了大运河的美女。十八岁的她沉怡静气,碎花的衣衫包裹不住少女的青春气息和活跃的身姿。

促成父亲和母亲相识的是母亲的表姐兰。

兰那时是汪家湖区的妇女主任,也是那次护送人员去延安过铁路线时父亲迎娶的“新娘”。

父亲是汪家湖区的区长,自然因工作关系和兰常打交道。兰对父亲的钟情缘于一次芦苇荡脱险。那是八月的一天中午,兰从县委秘密驻地开完会回村子时被三个日军盯上了,虽然兰脸上化了妆,装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但还是被鬼子当“花姑娘”一路追踪,兰眼见逃不掉,只好躲进湖边的芦苇荡,那三个日军眼见到手的猎物不见了,怎会死心,于是端着枪在芦苇荡里搜索,大有不找到兰决不罢休之势。兰透過芦苇的缝隙能清楚看到日军明晃晃的刺刀。正当不知如何脱离险境时,只听到几声枪响,两个日军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芦苇荡,还有一个日军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跳进了几米深的湖水,挣扎几下就沉下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天正巧父亲率领队伍转移至此,路过湖边,发现日军正追踪一个女人,无意中救了兰。

父亲也非常喜欢兰。我母亲说,如果不是汪家湖之战,你父亲就是你们的大姨夫了。他们两人很是般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汪家湖之战发生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关于这场战斗,《运河史志》是这样记载的: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军五百余人、伪军八百余人包围了汪家湖区政府。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除区长马杰率二十三人冲出包围圈外,其余区乡干部、战士四十二人壮烈牺牲。

这场战斗让父亲刻骨铭心,使刚刚组建不久的汪家湖区委和区中队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和损失。兰也在这场战斗中牺牲。我对父亲提起《运河史志》上的这段文字,他说关于“汪家湖之战”,不是史志上记载的那么简单,几句话根本装不下。

那场战斗是在冰封湖岸的时候打响的。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记忆犹新。

当时区委书记郑克正在传达上级关于“反扫荡”的指示。突然,在门外担任警卫的通讯员冲进了会场,高声叫道:不好,我们被包围了!郑克立即宣布散会,父亲拎着枪便上了房。上了房顶,父亲发现他们已完全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了。此时,太阳还没掉进汪家湖,西边的云彩在阳光下闪着光华。发黄的芦苇荡里,日军的脑袋仿佛就在父亲眼皮底下晃动,甚至能看清日军刺刀上的寒光、他们端枪的姿势和不紧不慢缓缓移动的双脚。

日军好像并不急于将猎物装进自己的口袋,也许是想把包围圈围得更加严密一点,看看猎物怎样进行最后的挣扎。几个日军的指挥官叼着烟卷,在远处一边挥舞着战刀,一边用手对着父亲他们所在的龙王庙指指点点。父亲的脑海里闪过藤野那留着小黑胡子、不露声色却又压抑不住得意的脸。那时候的汪家湖雪原静谧、芦絮飞扬。可空气压抑得仿佛一根火柴就能点燃。

日军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开会?村头哨兵为什么没有报告发现敌情?村口的哨兵呢?没有回来,是不是被敌人杀害了?父亲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问号,然而眼前的情况不允许他多想。他从房顶跳入院中说:“日军太多了,现在冲出去肯定不可能,我的意见是除房顶留下一个班准备战斗外,其余的都撤下来。”副区长老吴说:“插上大门,日军一时半会冲不进来,不要浪费一粒子弹,就是死了,也要拉他两个垫背的。”郑克看着老吴和父亲说:“拖时间,只有拖到天黑才有突围的可能,眼下依靠外援是不可能的,主力部队在外县作战,只有靠我们自己。”

汪家湖是一个约四五平方公里的湖泊,大运河的水决定湖泊的大小深浅。运河水大时,进入湖泊的水就多,水小时,湖泊面积就萎缩。湖泊的四周长满芦苇,水面布满水莲,也是打鱼的好地方。而这次区委召开会议的地方,是湖岸边的一座龙王庙。这座龙王庙是明末清初汪家湖当地百姓捐款建造的。周围是一道青砖围墙,中间有一座大殿。殿上方悬挂一块金字大匾,上书“龙王庙”三个字;两旁柱上有一副对联,右联是“风调雨顺,龙王永受香火”,左联是“国泰民安,百姓常享太平”。院子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围墙下长着几棵古槐和歪脖枣树。唯独龙王庙门口那棵柳树夏季枝繁叶茂,绿盖如云。尤为让人称道的是两扇大门,全部用上好的硬青木和铁板箍成,虽经历岁月剥蚀,但依旧完好无损,子弹在上面也只能打个坑点便反弹回去。老吴让人关紧大门,这样院墙和大门连为一个整体,日军想往里冲得费些工夫。

然而,想拖到天黑是不可能了。区委的干部和几个队员刚跳下房顶,日军的枪声就密集地响起来。枪声响过,一个嘶哑着嗓门的人在喊话:弟兄们,快投降吧,你们全部被包围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皇军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只要你们投降,你们就是良民,皇军就既往不咎。

喊了十几分钟,未见动静,运河城的日军司令官藤野一挥手,命令队伍继续前行,缩小包围圈。留在房顶的区中队战士见日军进了射程范围,立即几发点射,打倒了几个日军。战斗打响了,房顶立即遭到日军雨点般的扫射。由于龙王庙上有掩体,父亲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院墙周围很快躺下了十几具日军和伪军的尸体。这时候太阳真被运河吃进去了,西边天际的霞光在慢慢褪去色彩,一切忽然变得静寂。但停顿没几分钟,随着刺耳的尖叫,几发炮弹便在龙王庙的房顶上爆炸,屋顶被炸了个大窟窿,几根房梁柱子瞬间倒塌下来,院内也被炸了几个坑,房顶上的区乡干部死伤了好几个。原来日军见破墙困难,紧急从运河城拉来了几门钢炮,炮弹的威力立即显现出来。在连续打了十几发炮弹之后,外面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知道皇军的厉害了吧?识相的,快投降吧!弟兄们,你们不要听新四军的宣传,为他们卖命,快投降吧,皇军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已被炸伤一只胳膊的老吴对围过来的父亲和郑克说:“鬼子这次下大本钱了,我看咱们是凶多吉少。等鬼子攻破了院墙,那时候一切都来不及。我看不如趁现在天已黑,鬼子还未攻破庙门,咱们赶紧冲出去,只要能突围出去就是胜利。”父亲点着头说:“老吴,你和郑书记赶紧走,我掩护你们。”郑克说:“你们走,我留下。”老吴说:“谁也别争了,我是在汪家湖长大的,这里地形我比你们都熟悉。”郑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好吧,以眼下的形势看,日军很快就会合围的,这里离芦苇荡只有三百米远,只要进入芦苇荡我们的活动范围就大了。”

父亲将区乡干部和战士集中起来进行简单的布置后,他们便集中所有的武器,从龙王庙的一个侧门突然冲了过去。这个侧门过去被封起来,日军并不知道。一时间枪声、手榴弹声划破了夜空,让正站在龙王庙大门前不远处进行指挥的藤野措手不及。藤野命令部队立即迂回过去,进行包抄。父亲他们虽然在冲入冰湖的过程中有人中枪倒下,但还是冲进了密密的芦苇荡。藤野指着芦苇荡,气得挥舞着指挥刀说:“把汪家湖全部包围起来,我要用湖水把这伙新四军统统煮成鱼!”

父亲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都要打上一壺酒,来祭奠他的两位战友。父亲说:“吴大哥可真是一个厚道人啊,心里从不会有小九九,心肠热得像团火。”根据地叫他吴区长的人不多,都称他吴大哥。郑克就更不用说了,理论水平高,战斗经验丰富。他们如果不牺牲,能为党做多少工作呀。

父亲是如何从龙王庙冲出来的呢?父亲说,当时他们三个区领导分别带了一个小队冲向芦苇荡,父亲在最前面,郑克书记紧随其后,吴区长是最后离开龙王庙的。当父亲带人冲进芦苇荡时,郑书记带的十多个人,没跑到湖边便被日军的机枪拦腰截断,老吴率的人还没走出庙门又被日军的炮火压回了龙王庙。彼时,父亲和冲出来的战友爬卧在冰冷的湖面,他们想利用芦苇荡的天然掩护逃离包围圈。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藤野布置在汪家湖的日伪军达到了一千多人,湖四周被围得像铁桶一般。

这次汪家湖区委遭到突袭,是因为区委一名机要员的叛变投敌。

机要员名叫李杰。他也是郑克书记的学生,跟父亲是江苏省立高等師范学校运河分校的同学。在日军进运河城前夕,师范学校的学生缴了县警察局的枪,他也在其中。后来父亲随谢团长到了新四军队伍,他则留在当地。随着当时环境的变化,抗日民主政权建立,共产党的武装逐渐由秘密转为半公开化,这时候李杰以县委秘书的身份在根据地活跃起来。他开始在同志面前夸大自己的功劳和贡献,产生骄傲自满情绪。县委主要负责人为此曾几次严厉批评他。他思想上有了情绪,工作消极。这时候郑克书记和父亲回到了运河城工作。看到老师和同学都有了一官半职,李杰心里有些不平衡,便要求县委将自己调整到乡村工作,说要好好锻炼自己。县委对此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年轻人思想上不成熟可以改变,只要态度端正、肯进步就是好事儿,到乡村去干具体工作可以促使一个年轻人加快成长,于是将他分到汪家湖区政府做机要工作。李杰主动要求到乡村,原本希望组织上也给他安排个重要的职位,没想到却成了老师和同学的手下。事与愿违,李杰连不满都不加掩饰,工作忽冷忽热,说话语气不阴不阳。郑克和父亲经常找他谈心,虽然他当面表示要端正工作态度,但改变不大。而他思想上的质变,要归咎于一个女人。

李杰对自己的婚姻也很不满意,这个事情外人都看得出。他与妻子是娃娃亲,李杰上学时,双方家长强迫二人成了婚。妻子大字不识一个,哪比得上学校那些富有青春活力的女同学。李杰无法对妻子动情,家庭不是爱巢而是枷锁,让他厌恶,却又挣脱不出牢笼。他父亲虽是个老古董,但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他指着李杰的鼻子说:“你老婆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来的,她是你屋里的人,你喜欢也好,不喜爱也罢,只要我活着,你甭想休她,我得给自己留点儿脸面日后好见祖宗。实话告诉你,你如果非要休了她,这祖上留下的家业你就别想得到一个子儿。”父命难违,家业难弃,李杰在无奈的叹息声中消磨时光。参加革命后,他才认识到父亲的独断专行也是封建余孽,自己完全有追求婚姻幸福的权利,但那时女儿已经一岁了,他不敢往前多想。一想起无趣的妻子,李杰心中就充满了悲凉。等忙起了革命工作,他家的大院对他越发没了吸引力,便很少再回到老宅去,更不想再见到妻子,仿佛这样,他就还是自由之身。担任汪家湖区委机要员后,他思想又发生了变化。为党拼命了这么多年,除了辛苦就是危险,其他什么也没有,加上这几年残酷的战争,随时会面临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对局势和人生都产生了怀疑:共产党能不能战胜日军?蒋介石的几百万人马都跑到山城去了,就靠这些泥腿子能取得抗战的胜利?他不由得又想起自家的大院来,向往父亲吃饱喝足躺在床上悠闲抽水烟的惬意。他觉得,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无论是抗日还是亡国,父亲的地主生活似乎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那么,自己这样提着脑袋东奔西走又为了啥,又得到了什么呢?有一天,喝了一场大酒之后,他又感慨着回到了那座久违的青砖大院。

妻子的表妹,一个妖娆的女子——燕——意外地出现在了李杰的面前。

燕的美丽让人想入非非。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许多好曲。吴侬软语的江南韵致使李杰感受到一股全新的气息,燕柳眉明眸间的浪漫风情勾走了他的魂。没多久,两人便暗通款曲。在燕柔情蜜语的怀抱里,他才表现出了男人的强壮雄伟。他对妻子哀怨的目光视而不见,根本觉察不到她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有了燕,他对妻子更加冷淡。

他的妻子其实对这个远方表妹早已没了印象。当燕突然找上门来,说想到表姐这里散散心,陪表姐说说话,她也没推拒,毕竟自己生活沉寂,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和表妹搞在一起。表妹为什么从那个人间天堂的苏州走进兵荒马乱的运河城呢?她感到困惑,同时自艾自怨,不知这个家以后怎么是好。李杰可没有想那么多,他沉醉于燕的体香中无法自拔,经常偷偷开小差从根据地跑回家中,为此受到了郑克书记的严厉批评。可承认错误后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溜回了家,燕的身体就是无声的召唤。李杰也曾对燕产生过疑心,可是一回味起她的温软香甜,便再也不肯往下想了。钻在他的怀里,燕说他是离不开她的傻瓜,“是不是,是不是?”他说:“是、是、是。”李杰沉醉地想,要是连这样舒坦的傻瓜都不想当,那我才真是傻瓜呢。

在一个夜晚,喂饱了这个馋嘴男人以后,燕终于显了真容,要求李杰脱离共产党,到苏州、上海或者国外去过好日子,交换条件是消灭汪家湖区委和这里的新四军。她告诉李杰,自己是受运河城日军司令官藤野之命来挽救他这个傻瓜的。李杰听得目瞪口呆。燕轻声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你妻子的表妹?那个表妹早就被扔到黄浦江里喂鱼去了!不过,我不正好是你最想得到的吗?”

李杰心中顿生寒意。他知道自己除了死,已没有退路。他想到了老师,想到了老同学,想到了那些同志,可此刻他们都那样遥远。他已掉进深渊,能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他该怎么办呢,难道只有去死?不,不,他发现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迷恋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燕抚摸着李杰的脸说:“我的傻瓜,不要犹豫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咱俩离开这里,拿着日本人赏赐给你的金灿灿的金子,凭着你的才气、胆识,你在军界或者到商界都能混得开,有我陪你度过下半生,好吗?”李杰看着燕,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这时已经本能地不敢完全相信燕的话了,可是谁叫他中了美人计呢?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也只能乖乖听命于这个女人了。

藤野任运河城日军司令官的初期,配合日军大部队对运河的土地进行了大扫荡,抗日根据地进入艰苦困境,可近半年来,新四军好像从地下冒了出来,从小股日伪军不断被消灭,到车站被袭、军列被劫,新四军活动频繁,在很多地方又呈燎原之势,建立起了抗日政权。这让滨海的日军司令官很恼火,一再训斥藤野,并警告他,如果他不能尽快保证消灭防区内的新四军,那么就要考虑将他调离运河城。藤野很清楚上司的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立誓要肃清新四军,坚决保证运河城日军的安全。

藤野在包围龙王庙的头天晚上,得知汪家湖区委有重要会议召开,便命令他的部队悄悄集合待命。为了确保这次围剿的成功,他对谁都没有吐露半个字,包括他的翻译官彪。

此时,正值初冬,发黄的芦苇尚未收割,宽大的叶片在风的摇曳下摩擦出吱吱的声响,藤野望着眼前密密匝匝的芦苇荡,嘴里露出一丝冷笑。既然抓捕困難,那就让他们葬身于冰湖火海之中吧。藤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顷刻间,大火烧红了整个汪家湖。

在芦苇荡里的父亲和郑克带领战士几次想冲向湖岸,但都被日军猛烈的扫射逼了回来。火势凶猛,藏身之处很快便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在一片密密的芦苇丛里,胸口已被鲜血染红的兰倒在了父亲的怀里。她长长的发辫因为奔跑已经有些松散,俏丽的脸变得苍白。她喘着气吃力地说:“哥,我不能跑了,我跑不动了。我看不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了,但是你一定能看到。哥,能死在你的怀里,我这一辈子值了。”父亲抱着她,无声地落泪。兰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脸说,你别哭,运河城的男人不兴掉眼泪。兰把手上的玉镯褪下递给父亲说:“如果能活着冲出汪家湖,你去找我的表妹琬,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是藤野的翻译官,在她那里藏身很安全。今天咱们这亏吃得大了,有叛徒,你得查清啊,替咱们死去的战友报仇!”父亲紧紧攥着兰的手,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兰,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要死咱们也一起死。”兰的眼神已经没有多少光芒了,她挣扎着微微一笑:“哥,真幸运啊,有你在我身边……”

汪家湖的大火一直烧到天明。郑克率领的小队连同伤员在内还有五六个人,在几次强行突围受阻后,郑克下达了缩小目标、分散撤离、能活着一个跑出去一个的命令。与其被大火烧死,不如拼一次,但愿有人能冲出包围圈,肩负起查清奸细、讨还血债的重任……郑克率领的战士除一人在冰水中潜伏躲过烈焰外,其余全部牺牲。父亲所率的队伍很幸运,他们在日军和伪军包围圈的接连处,撕开了一个口子,父亲腿部中了一颗子弹,但终究逃出了大火中的芦苇荡。

父亲因腿部受伤无法行走,真的躲进了兰的表妹琬也就是母亲家里。母亲说一切都是缘。如果兰表姐不和父亲相识,自然父亲也不可能认识母亲;如果兰表姐临终前没有那一番交代,父亲也不可能走进母亲家的宅院。父亲被人悄悄抬着送进了这个院落,因为日军正在追捕,父亲想借地养伤,母亲同意了,我姥姥也没拒绝。自从我姥姥离开运河城在汪家湖安家后,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后来汪家湖成了抗日根据地,成了新四军和日军拉锯的地方。虽然她害怕是非上门,但她仇恨日军。当我父亲被抬进家门,告诉姥姥她的侄女兰已经牺牲在汪家湖,姥姥没有犹豫就收留了我父亲。

父亲在母亲家养伤的时候,鉴于汪家湖区委的三位同志在此次事件中两位牺牲、一位负伤,运河县委决定汪家湖区委暂时停止一切活动,并责成县委敌工部对事件进行调查。

在父亲一边养伤一边接受组织审查的日子里,母亲说她好像也长大了。也许是兰表姐的牺牲刺激了她,也许是她从父亲身上看出一个革命者对党、对事业的忠诚,总之,她敬佩父亲,内心由此起了波澜,那波澜是敬重,好像也有爱慕。

一九四三年的年末,是藤野进入中国七年里过得最惬意的一个冬天。这一天,他又骑马来到汪家湖,同行的有他的翻译官彪。

那是一个寂静的黄昏,原野空旷,寂寞萧条,藤野却兴致很高。他知道彪的继母在这里,便对彪说:“新年快到了,我们去你家里坐坐,讨杯茶吃。”藤野的提议让彪无法拒绝,他只好带着藤野来到了继母的院落。

看到彪带着几个日军和伪军走进宅院时,母亲不知所措,那时父亲正在地窖里养伤,但没人时父亲也会在院落里走走、堂屋里转转。彪突然而至,使她感到紧张。她张开嘴想喊一声哥,却并没有喊出来,眼神快速地跟彪的眼神碰了一下,便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但不一会儿,母亲又走了出来。原来是父亲刚才在堂屋休息时曾用过一块手帕擦汗,用完随手就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了,她怕这手帕会引起麻烦,所以出来看了一眼。但是母亲有点绝望了,她看见彪坐在父亲刚才休息时坐的椅子上,而扶手上的手帕却不见了。很显然,是彪发现了手帕,这个该死的汉奸,他肯定能从这条手帕上断定家里一定有男人。这可怎么办呢?母亲的眼神扫了一下彪,可彪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和藤野说着什么事情。然而母亲眼神的移动却使藤野心动了,惊鸿一瞥,这个少女的面容和身影是那么美。虽然姥姥很快为他们斟满了散发着桂花香味的茶水,可是藤野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刚才那个少女的形象。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很累。妻子远在北海道,远水不解近渴。军妓和青楼女子固然也能使身体发泄,然而少女的清纯,才更令征服者满足。藤野在喝完我姥姥倒的第二杯水后,对彪说:“告诉你的继母,我要娶她的女儿、你的妹妹做老婆。”说完这话后,藤野习惯地拍着彪的肩膀又说,“你和我现在是亲戚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我们现在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了。你今后会大大有前途的。”

我猜想彪在听到藤野的决定后,一定很后悔,后悔自己引狼入室。不知道彪是如何将藤野的意思转述给我姥姥的,很快,母亲的房中传出了哭泣声。藤野却满脸笑容地说:“很好,很好。哭够了就是喜事了。”

藤野安排日军和伪军各留一个班在这里看护他的新娘子,其余的人跟他回运河城,三天后他会派大花轿来汪家湖接新娘子。彪表示这几天想留在这儿照顾妹妹,忙忙家里的事。藤野拒绝了彪的要求,说在这种时候,他更需要翻译官在自己的身边。藤野生性多疑,应该是担心这时把彪留在家里会节外生枝。

将事情都安顿好后,藤野走了,剩下的二十多个日军和伪军将宅院紧紧看管起来。母亲告诉我,彪临走时把父亲擦汗的手帕悄悄塞到母亲手中,母亲的心底仿佛有块石头落了地。可彪为什么这么做?母亲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原因。但母亲还是担心父亲,怕出什么意外,因有日军把守,现在根本无法向外传递消息。那种焦虑用度日如年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那三天她真成了泪人,恨死了日本鬼子。姥姥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她像死了一回似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那是一种可怕的平静。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想跟她说话不知怎么说,也没办法跟她说——她紧闭屋门待在房内。唯一使母亲感到心里稍踏实的是,汪家湖区委派了一个担水的伙计想方设法进了母亲家的院落,他告诉母亲,区长在这里暂时没事,敌人没有发现他在这里养伤,待日军撤出后会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当时父亲不能转移,除了母亲家的院落被日军看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母亲家离日军炮楼不到五百米,炮楼里还有鬼子的一个中队,而此时主力部队又不在当地,仅靠汪家湖新四军的几十杆枪是无法实施营救的,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父亲也不赞成派人来营救,他请来人转告区委,他会见机行事的。

三天后日本人雇的花轿到了。在出嫁前夜我姥姥和母亲悄悄换了房间,母亲担心姥姥的安危,姥姥宽慰她说:“只要你还活着,藤野就会留着我逼你回头。再说,不是还有你那个挨天杀的哥哥能帮着说话吗?”姥姥流着泪,她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女儿的。

翌日,蒙着新娘盖头的人上了花轿。伪军们大都是当地人,懂得民间风俗,叹息这个当娘的性子真烈,女儿被日本人霸占,还硬是不到门外来看一眼,是嫌这事丢了祖宗的脸呢!他们不知道,我姥姥平静的背后,藏着以命相搏的决心。

待迎娶的人马刚走,守卫院落的日军也随之撤离。十多个新四军战士打扮成农民模样,迅速将父亲和母亲弄上了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从此以后,母亲便跟随父亲加入了抗日队伍。

藤野那天兴致很高,多喝了几杯酒,有些头重脚轻。他喜欢中国人迎娶新娘子的风俗——洞房花烛夜,轻揭红盖头。他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掀红盖头时,他绝对没想到一把锋利的剪刀会刺向他的眼睛。要命的疼痛使他立刻酒醒了,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住这个女人拼命往后推,但她已经不要命了,双手握着剪刀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头上乱刺一气。虽然疼痛难忍,藤野终于还是抓住了女人的手,她很快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藤野像拧鸡脖子那样拧断了女人的脖子……等到满脸是血的藤野冲出新房,大声喊叫彪的名字时,人们才发现出事了。

那天彪有些反常,他没有喝酒,趁着人们喝酒喧嚣的当儿抽空溜了出去。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抽完一根烟后,开始摆弄他的两把匣子枪,拾掇子弹匣。在摆弄枪支的过程中,彪显得格外冷静。待他正要出门时,屋外传来吵嚷声和叫嚣声,声音中夹杂着他的名字。彪机警地熄灭了屋子里的灯光,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窗外嘈杂声更大,他的二层住所已被包围了。藤野狂怒地喝骂:“彪,你他妈的用一个老婆子来害我,今天我要活剥了你!”日军试图从窗户和院门往里闯,却一个一个被撂倒。可能直到这时,那些日军才认识到彪的不可捉摸,从来都把匣子枪挎在身上当做一种摆设或者装饰的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练就了一手弹无虚发的好枪法。因为藤野要活的,日军不能投弹炸房子,想冲又一时冲不进去。在对峙中,日军用密集的火力把那个用铁皮包裹着的院门打成了蜂窝状。藤野没有料到他的翻译官会有如此顽强的心理素质和卓越的战斗技能。彪没有料到,他没有死于日军的子弹。藤野的两条猎犬在他换枪匣的当儿从窗口飞跃了进来,一条被他打死,另一条却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后来的传说全都是人们的揣测,大致脉络是,彪认为这个祸是自己引发的,那么他就必须要承担后果。只是他没有想到,为了救女儿,我姥姥竟然演出了一场瞒天过海的母爱大剧。否则,那天行刺案的主角就会是彪了,按照彪的谋划,是趁藤野喝醉酒之后,他便立马带着化了妆的妹妹混出运河城。这个揣测不是没有可能,理由是前几天从汪家湖一回到驻地,彪就去讨要了一套小号的伪军服,当时那个军需官还和他逗笑,说这么小的军服,是打算给哪个小娘儿们穿的?现在明白了,八成就是准备刺杀得手后带着新娘换装一道逃走。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以他的身手,或能改变我姥姥、藤野以及他自己三个人的最终命运。

当然,一切都是猜想。

母亲说起彪的死,很感慨。彪最后的突然反转减轻了人们对他的仇恨,生与死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在人们眼里,他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母亲从苏北妇干班回到运河已经是一九四四年夏天了。随着抗战形势扭转,运河地区的抗日根据地逐渐恢复,还扩大了规模。她被县委分配回汪家湖区委做妇女工作。一年多没见,再见面,父亲和母亲都觉得对方变了许多。

“琬,你长大了,也成熟了。”

“你的伤都好利索了吧,刮风下雨没事吧?”

“我在苏北学习时听说你又带领队伍打了好几个胜仗,就知道你那摊事儿搞清楚了。有你回来,汪家湖的血不会白流。要不,郑书记和老吴区长他们至死都不会瞑目。对了,那个叛徒李杰除掉了吗?”

他太狡猾了,抓了他几次,都被他甩掉了,后来他又从运河城坐日军的车溜走了。有人说在苏州,也有人说在南京和上海见过他,但是很快又没有了踪迹。不过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都会向他讨回血债的。

藤野在汪家湖取得了“战绩”,自然给李杰兑现了承诺。李杰得到了日本人的重奖,过了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但是他常常会被梦里汪家湖血淋淋的场面所惊醒,每次大汗淋漓醒后,他都不知道是否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像一只惊弓之鸟,不知什么时候头会落地。李杰在运河县委做地下工作时,学过反侦察,出行极为警觉。

后來父亲他们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方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发现李杰有了一个新窝,原来他找了一个叫桃的唱大鼓的女人。桃那年刚满十八岁,明眸皓齿,一副好嗓子,让很多男人甘拜石榴裙下。桃十五岁那年进的戏班子,后来名气大了,闹出许多花边新闻,为她争风吃醋的男人太多,最后戏班班主的脑袋竟为此搬了家。桃关了场子,在城里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既当住宅,也当场子,有老客寻来,便唱大鼓,若有阔佬和出手大方的人需要,就兼做皮肉生意。李杰偶然间进入桃设在家中的场子,桃的风情别有滋味,一见之下他便入了迷。李杰年轻,精干,出手豪爽,桃媚眼识人,立刻意识到这大方的男人可暂时相靠。李杰感觉到了桃的温柔顺从,一个柔弱女子对他的依恋,搞得他如痴如醉,长时间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受到惊吓的心暂时获得了安慰。

李杰知道杀身之祸随时会来,他不敢对桃暴露身份,就假称是苏北一家造纸厂的老板,来运河城采购芦苇的。他告诉桃自己随身带了不少银两,人生地不熟怕不安全,想将银两存放在桃家里,桃一切生计费用和开销都由他负责,并要桃对他的身份保密。桃巴不得如此,便连连点头应承。数过这些年所接触过男人,还没有谁像李杰这样,年轻帅气又出手大方的。桃爱上了李杰,收了场子,开始专心陪伴。

好日子过了不到三个月,一天下午,燕从树阴下闪出来,进了桃的房屋。李杰还未起床。燕上去掀开李杰的被子,拍打着他光溜的身子说:“你在这里依香偎玉的,把我扔在家里独守空房,有你这样做丈夫的吗?”说完,燕眼泪哗哗流下来。桃正呆愣着,燕又对桃说:“你能拴住他,我还要感谢你,要不他逛烟花柳巷染个什么稀罕病来,可不就害死我们苦命的女人了。”李杰对燕的到来又惊又疑又喜又惧,对她的表演更暗暗称奇。他从燕嘴角不易察觉的微笑里,深深感到自己可能命中注定离不开这个女人。燕对穿好衣服的李杰说:“给你留点时间,和你这个情人告别一下,我不忍心看你们的生死离别。下午四点,你到白楼旅馆找我,我在那儿等你。不见不散哦,你知道的。”说完,燕冲桃轻轻点点头就飘然而去。桃呆呆地看完这一幕,突然忧从悲中来,一种被李杰戏耍的感觉涌上心头。李杰说他从未娶妻,还说愿与自己白头偕老,那眼前这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又是谁?这个女人谈吐高贵,衣着华丽,看到她,桃不免自惭形秽,心知李杰恐怕不是她能守得住的了。

燕的到来使李杰惊喜,同时也令他疑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从离开燕之后,他多次梦见她,本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谁能想到飞走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呢?而最要紧的,燕是什么人?既然她来了,他就别指望挣得脱,当然,他也并不想挣脱。李杰怀着兴奋的心情,下午四点准时到了白楼旅馆。燕紧紧拥着他说,看你这个傻瓜,被那个乡下女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能和那种女人混到一起,你怎么能上那种女人的床,你这个傻瓜啊,哎哟你这个傻瓜。等缠绵完毕,燕告诉了李杰她此行的目的:日本人要培养一批间谍,专门从事情报搜集工作,上海是工作总站。所有被挑选的人员要去日本进行为期半年的各种培训,燕负责此次人员的挑选工作。她认为一来李杰的文化素质较高,有头脑;二来李杰必定会死心塌地干,因为共产党不会放过他,这会迫使他死心塌地为皇军效力。

当燕的身影在运河城一闪,就被追捕李杰的锄奸队发现了。父亲顺藤摸瓜,很快找到李杰的藏身之处。当李杰和燕再次走入桃的房间,要取回藤野给李杰的那笔赏钱时,却没有留意桃不自然的神色,他们一进来,身后的门就被堵上了。面对我父亲冰冷的眼神,李杰靠在墙边无力地低下了脑袋。燕看着李杰说,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现在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说完她用牙飞快地咬了一下衣领。父亲当即反应过来,要掰开她的嘴时,为时已晚了,燕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李杰看着燕在地上翻滚痛苦的样子,他脸色苍白,眼睛里滚出泪珠,不知是为燕还是为他自己。父亲带的人往他嘴里塞上毛巾,随后秘密押出了运河城。在郑克和老吴的坟墓前,李杰被执行枪决。他的尸体喂了汪家湖的野狗。

抗日根据地蓬勃发展,使父亲和母亲的心情有了变化,特别是父亲,他逐渐从汪家湖区惨痛教训的反思中走了出来,他知道替郑克和老吴最好的报仇方式,就是坚决彻底地消灭日军,把他们赶出中国。而经过近年来的艰苦战斗,日军已经没有能力进行大面积清乡扫荡,开始龟缩在碉堡和运河城里。除非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小股敌人已经不敢在乡下肆虐了。

时光在运河水哗哗的流淌中迎来了一九四五年。经过日军连续多年的摧残,这块土地虽然伤痕累累,但随着谢团长率新四军主力部队回来,很快又现生机。运河城外围的日军据点被一一攻破,迫使日军除了派装甲部队严守铁路线外,他们的人马全部撤回运河城内。

近段时间,运河城日军司令官藤野把近年来所有发生在他辖区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后,才好像猛然清醒过来,他觉得共产党新四军之所以能在他眼皮底下频繁活动并取得胜利,这一定是手下有人“通共”,而且此人还不是一般的角色。这不禁使他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前任,木村司令官因为陇海铁路屡次失事而剖腹自尽,都跟“通共”有关。可他依然未吸取教训,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中国有句古话,叫“亡羊补牢”,现在必须对他所怀疑的对象逐个审查了,再不允许出什么乱子。他心里十分清楚,过去自己搞的很多作战计划,情报仅限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高层知晓,属于绝对机密。以彪的身份,最有可能接触到核心机密,也最有可能泄露情报,彪死后,他把一切过错和损失都算在了彪身上,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彪已经不在了,但情报还是被泄露,这使他时时感受到危险,也使他感受到对手的可怕。那么这个隐藏在他身边、令他心惊胆战的人会是谁呢?

特高课长报告说,经过他详细调查,“那个人”确实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些年在运河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表面看和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但仔细分析,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他有所关联。虽然我们不能断定哪件事情是他亲自所为,但都和他脱不了干系。特高课长建议,为绝后患,是不是现在就将他逮捕起来?

“不,不,不!”藤野摇晃着脑袋,“现在就把他抓起来,也太便宜这个早就‘该死的家伙了。皇军对他如此信任,他还吃里扒外,勾结共产党新四军,我恨不得让他碎尸万段。这些年我们遭受的损失难以估量,如果仅仅让他一个人顶命,也太便宜他了。”

听完藤野的话,特高课长一脸的迷茫。

藤野说:“如果他是新四军的人,那这些年困扰我们的情報屡屡被泄也就搞明白了,一切也就对上号了。既然他为新四军传递了那么多次情报,我们为什么不利用他,再向新四军提供一次情报呢?”

特高课长看着藤野,一副不解的样子。藤野不禁为自己脑海中瞬间冒出的高招感到得意,他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特高课长面前,伸出右手,拍着特高课长的肩膀说,你的辛苦,成绩大大的有,暂时不明白也没关系,到时候你一切都会明白。说完,藤野不由发出几声冷笑。

当天夜晚,藤野召集运河城的日伪军官参加联席会议。会议扩大到皇协军大队长以上的军官。藤野就运河城的日伪军配合滨海日军主力向鲁西根据地大扫荡进行了部署。藤野说,目前的战局形势各位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那就是战争进入最为吃紧的关键时期。为了消灭鲁西的新四军主力,我们需要抽调运河城大部分兵力参加这次行动。除日军两个大队外,皇协军也要抽调三分之二的兵力参与此次围剿行动,各位回去立即准备,三天后晚八点在运河火车站集合。藤野说完这番话后,对在座的参会军官扫了一眼,“此次行动,要严格保密,泄露者格杀勿论!”

父亲是第二天上午在运河县城跟何雄接头时,得知藤野将带兵出发去鲁西扫荡的消息。只是藤野将这么重要的情报传达到皇协军大队长这一级,他感到有些吃惊。按常理,这种绝密的军事行动都是悄悄安排部署的。不到最后一刻,指挥官不会告诉任何人。而藤野此次召开会议,是分明公开了行动方案,也就没有了秘密。父亲说,藤野此次调部队进山扫荡是不是有点突兀反常啊?

何雄说,按照常规,守城日军一般不会出城参与扫荡行动。这次也许是因为进攻我根据地的日军兵力不足吧。再说,新四军在运河城没有开展大规模的行动,这也许使藤野感到运河城暂时还在他的掌控之下。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但他总感觉这里面存在什么问题。何雄还告诉父亲,老爷近来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而且,自从藤野的那个翻译官彪出事后,藤野对身边的人好像都不信任了。包括对老爷也不像过去那样称兄道弟了。如果有可能,还是回去看看老爷吧。

父亲说,他就是死了,又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那个家门了。

何雄沉默不语。

跟何雄分手后第二天,滨海特委决定由谢团长率主力部队攻打运河城,也就是说,要解放运河城。谢团长给父亲这个连队的任务是,战斗打响后迅速控制东门,保证主力部队进城。

對于解放运河城,父亲当时很不理解。这明明是藤野布下的一个套,为什么上级还要让部队往里钻?可作为基层指挥员,他必须无条件执行命令。

东门是运河城日军的重点防守点,有日军一个中队和皇协军一个中队两百余人守卫,不仅在城墙上修建了碉堡,而且城门两侧还分别有两挺重机枪把守,易守难攻。好在守东门的皇协军里有一个排长是区委发展的内线,此时正好发挥作用,让他在部队攻打东门时做好接应。

那几日,藤野很得意,他觉得自己下的这个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现在就等着猎物朝里钻了。什么去鲁西扫荡,这都是他放的烟雾弹。他不仅没有出兵去鲁西,反而把运河城外的日军悄悄调进城里。他要让新四军认为运河城日军已没多少兵力,他们可轻而易举地拿下县城。事实上,他已布好口袋,企图把进攻县城的新四军全部消灭。眼看部队按照约定上火车去鲁西扫荡的时间快到了。他一个电话把特高课长喊了进来,让他带领一个小队的日军去执行特殊任务,“把‘那个人押到这里来。当然,如果他反抗的话,立即就地处决。”反正现在藤野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了。

然而,藤野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仅特高课长没有将“那个人”押回来复命,而且还突然从运河城火车站传来了激烈的枪声。藤野心中暗暗吃惊,这枪声不在他的“剧本”之中。如果运河火车站被新四军占领,那可不仅仅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那就是他严重失职,撤职是小事,肯定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他已顾不上筹划好的消灭新四军的口袋阵了,立即带领几百日军朝运河城火车站扑去。

藤野带领的日军没走多远,便遭到了新四军的伏击,从子弹的密集声和身边士兵倒下的数量,藤野判定这不是一般的土八路,而是新四军的主力部队。藤野此时焦急万分,运河城火车站附近就是侵华日军的军火库,那里堆放的军火是输送到各个战区、部队的,如果军火库被毁,藤野就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于是,他挥着指挥刀命令部队在枪林弹雨中拼死朝前冲。

藤野想夺回运河火车站的计划突然间在一阵阵地动山摇的大爆炸声中彻底落空了。双方交战的枪声也被这剧烈的爆炸声所掩埋。藤野没有想到,他设计的这个诱敌之计换来的却是军火库爆炸。他像疯了一样,嘴里哇哇地大声吼叫着,命令日军和新四军决一死战。

战斗进展得很顺利,藤野已经没有机会了。新四军的主力部队已经从东西两个方向冲进了城,他被反包围了。藤野周围的日军一个个倒下,他已成困兽,眼见大势已去,他正要举起指挥刀切腹自杀,从父亲的枪口射出的仇恨的子弹让他瞬间倒下了。

父亲告诉我,运河城虽然被拿下了,但最让人痛心的是谢团长没能听到运河城解放的号声,谢团长在指挥战斗时,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脑部牺牲了。

爷爷是如何死的,没人说得清楚,有人说他是被新四军打死的,也有人说他死于军火库爆炸。无论何种说法,他的死对运河土地上的人们来说都是喜事、幸事,甚至还有人点燃了鞭炮。人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了那么多坏事的人只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以至于多年之后,运河城的人们对爷爷依然诅咒不断。

爷爷因为尸首全无,自然在运河的土地上也就没有了坟头。其实,即便有尸首,因为那些年他跟随日军在这片土地上落下的名声,老百姓提起他来就恨之入骨,族人们也不会让他进入族坟的。

父亲亲手击毙藤野后,按照部署率区中队回归到主力部队。

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所属部队编入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一九四七年十月,教导旅奉命从海州西进,改编为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独立第六旅。陈毅司令员在部队交接仪式上说:“你们是一支经过抗日战争锻炼的英雄部队,从今天起,我把你们交给王震将军,由他率领你们到西北去。”

此后,父亲随队伍浴血大西北,铁流万里,历尽艰辛。一九四九年秋,又西出嘉峪关,跨越死亡沙漠,翻越祁连雪山,奏着凯歌进了新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唯一一支从祖国陆地版图最东头打到最西头的铁军。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他们又整建制转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脱下军装的父亲,成为天山脚下一个垦区的农场场长。几十年来,他和农场职工在戈壁大漠上开辟了一片片绿洲。

对父亲而言,几十年的革命生涯,是他的光荣和曾经的梦想。但多少年来,对于自己的家族和爷爷的身世,父亲一直讳莫如深,特别是晚年,那就是一根扎进父亲身体久未拔除的刺,他无从下手,却又时刻折磨着他。这也是他再也没有回到运河的原因所在。

多年以后的一个夏日夜晚,衰老的父亲忽然显现出了不寻常的开心。久未沾酒的他甚至主动提出让我陪他喝两杯。我问父亲: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呀?有什么高兴的事吗?父亲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对我说,是有高兴的事啊。我问父亲,能讲给我听听吗?父亲长舒一口气,说,我有点瞌睡了,明天吧,明天告诉你。

我扶父亲上床休息,他很快进入梦乡,脸上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安详。我随后走近他的书桌,见到了桌上的放大镜和一本《党史研究》杂志,放大镜压着的那一页,有一篇回忆文章。文章的作者是一位老将军,曾任新四军某旅旅长。抗战时期,他率部一直在滨海地区活动。关于攻打运河城一战,他在文中回忆道:

部队当年要解放运河城,主要是藤野急于消灭防区内的新四军,设下圈套,我们将计就计。首先攻打运河火车站,其次摧毁日军军火库,这样可使藤野首尾不能相顾。

当时的作战行动,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可利用条件,那就是“大湖”,运河城的皇协军首领,他是我们的内线。他率部在战场上起义,为我们解放运河城打开了胜利之门。

“大湖”抗战初期接受我的指示,忍辱负重,长期潜伏于敌营,是我们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部队在运河这块土地上抗战八年,“大湖”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

文章的结尾,将军还做了补充,“藤野的翻译官与‘大湖共同建立了运河秘密情报网。很多隐蔽战线的同志,他们是抗日战争时期舍生取义的民族英雄……”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汪家李杰藤野
基于SPSS软件建立ARIMA模型
顶包
鲁迅念念不忘的藤野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人民海军首次海战
书痴范用
小胖熊半夜历险记
小xiǎo雪xuě人rén 多duō 多duo
藤野先生谈鲁迅
藤野先生眼中的鲁迅
妻子怒讨“保姆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