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兹在兹

2021-08-28 17:37赵宏兴
北京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母亲

赵宏兴

一个月前的今天,是我心碎的日子。母亲在床前挣扎着等我回来,而我在千里之外,正风尘仆仆地往家赶,但我还是没能在母亲闭眼前见上她一面,和她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母亲的去世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今天,是母亲去世一个月,我的心便猛地沉了一下。坐在办公桌前,心情也低沉了许多,想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

母亲在时,我们感觉死亡离我们是那么遥远,现在,母亲走了,死亡如此豁然地兀立在面前,让我们不能接受。母亲走了,没有了母爱的遮挡,我们如“茅屋为秋风所破”,处身在风雨中,从此太阳可以晒我,雨水可以淋我了。

在这一个月里,我出去开了两次会。过去出远门,我喜欢寻找一些小吃,带回来给母亲品尝。现在,母亲不在了,我出差也不去找了,美食如果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没有母亲的分享,对于我又有何意义。

母亲去世后,我开始关注关于死亡或生命的文章,我想了解死亡和生命的真相,母亲在时,我从没想到过这些。

孔子说:“不明死,焉知生。”

“从整个宇宙的主场看,生命之能是永恒的,它使具体的生命从一种形态转换为另一种形态,由此构成生生死死的生命之流,并且反复循环,生而死,死而生,永远流转,以至无穷。故死亡在整个宇宙生命中并不具有最终的性质,它只是相对于生存显现才具有终极意义。”

但愿能像量子力学说的那样,母亲没有死,只是生命换了另一种方式存在。但愿如《小尔雅》里所说,“讳死,谓之大行”。母亲只是去了一趟旅行,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还会回来的。

前天,我去拜了佛。面对佛,我问,我有过母亲吗?我为何听不到她的声音,闻不到她的气息,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的眼前空空荡荡。

佛答,孩子,你肯定有过母亲,否则,你的生命从何而来。你的眼睛空空荡荡,因为你的母亲去了远方。

我问,我的母亲去了哪里?我们已分别很久,我想她了。

佛答,孩子,你的母亲不是赶集去了,赶集去了,她还会回来。这次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我问,不管母亲去了哪里,我都要找到她。

佛答,孩子,你在人世间已找不到她了。你要朝你的内心里寻找,你的血液就是她的血液,你的善良就是她的善良。你的每一步里,都有母亲的校正,你的每一点成绩,都有母亲的欢欣。从年幼到年长,母亲和你生命交融。你的母亲没有走远,她就活在你的心里,与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我问,我要我的母亲啊,我要拉着她的手。

佛答,孩子,母亲的手总要丢开你的。她不是狠心,她是不舍,她怕拖累你。丢开,是她最后一次母爱的奉献,她要留一个清明给你。

我问,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一写下母亲这个词,就泪流满面。母亲这个词以后对于我就是多余的了。

佛答,孩子,母亲在时,你的眼里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欢乐。现在,你把泪水蓄成一潭湖水,也映不出母亲的影子。但母亲这个词,对于你不是多余的,你可以对着天空喊:母亲!你可以对着高山喊:母亲!你可以对着大地喊:母亲!你可以对着河流喊:母亲!

我问,如果我的母亲有来生,我们在街头相遇,她会认识我吗?或者我在街头看见一个似我母亲的人,我唤她母亲她会答应我吗?

佛答,孩子,在我们佛家里,善良的人都会有来生,你的母亲是个好人,肯定会有来生的。但你母亲的眼睛不在人间,在天堂,你的一举一动,她都看见,你的喜怒哀乐,她都知晓,她慈爱的目光会紧随在你的身旁,护佑着你成长。

佛啊,通过你,我找到了永生的母亲!

愿我的母亲脱离人间的苦难,在天堂做个幸福的人!

母親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长,有很多事情可以记录,但在我人生的几个重要节点上,母亲的表现让我刻骨铭心。

20世纪80年代末的冬天,我挑着一担行李,到集上乘车去淮北报到上班。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淮北在哪里,母亲没有去过,只知道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临分手时,母亲一再叮嘱我,“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妈就照应不到你了,一切就靠你个人了。”

母亲第二天去赶集,看到车站,便不由得想起我就是从这里乘车离开的,她喊了一声:“我的儿啊!”头猛地一晕,就失去了方向。要知道,这个家门口的集,母亲赶了无数次,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今天怎么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熟悉的房屋,熟悉的街道,但脑子里就是一片迷茫。母亲知道麻烦了,找到村里的人,跟着一起走回来。可见母亲对骨肉分离的疼痛。

两年后,我在淮北成家,那年冬天,我的孩子出生了。母亲要来带这个大头孙子,我知道母亲有晕车的毛病,就劝她不要来,等孩子长大一点,带回家见也一样。

可是母亲还是来了,母亲头一次来认不得路,便由父亲陪着。

母亲一乘上汽车,便头晕目眩浑身散了架,只得打开车窗不停地呕吐。先吐了很多的食物,接着吐了一口一口的苦水,再下去就是嘴一张一张地干噎,汽车一动,母亲的五脏六腑就仿佛噎到了喉咙。父亲见母亲这个样子,很害怕,问母亲要不要下车返回?母亲坚决地摆了摆手。汽车在冬天的寒风中疾驰着,一打开车窗,风就灌进车里,如刀刺一样,车内的人就反对,父亲也没有办法,只有不断地向大家道歉,把车窗开到最小的限度。母亲刚把头缩进车内,就又开始吐,只得又打开车窗。如此反复,母亲的头渐渐晕得没劲了,失去了知觉,头无力地耷在窗口,口中流出的一丝丝苦水挂在衣领处,很快在寒风中冻结成冰。

他们乘车到了淮北市,但市里到矿上还有40多里路,母亲不能坐一步车子,便和父亲徒步来到矿上。父亲把他们徒步走来的消息一说,全房道里的人都惊呆了。

我来到这遥远的淮北煤矿工作,母亲总是左一个牵挂右一个牵挂,放不下心。一年年过去了,这次,尽管10个小时的旅程母亲晕得死去活来,但她绝不说一句孬话,就是搭上这条性命,也要来淮北看看我。

母亲倒头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母亲带给我的礼物,是一包用猪油烤得焦脆的锅巴。这是我上学,母亲供给我的干粮。母亲的到来,把她勤劳俭朴的生活习惯带给了我们。母亲最心疼我们花钱上街去买菜,见我们窗前有一块数平方米的地荒着,趁我们上班不在家,硬是用铁锹挖出来,种上菜。以后,每年春季母亲还捎来菜种嘱咐种上。

母亲住了月余,心里便发慌,又牵挂着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崽。母亲怨怪自己在这儿吃好喝好的,为啥非要牵挂家,那个穷苦的命。

母亲终于要回去了,先回家的父亲又来接她。为了避免母亲再乘长途汽车的痛苦,我们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坐火车上,并给她准备好了药片和各种解除晕车的单方。

在市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母亲便流着老泪告别了我上火车走了。母亲回到家后,父亲来信说母亲坐火车好不了多少,仍旧晕得昏天黑地。

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后来,二弟大学毕业也分配和我在一个煤矿工作,母亲又多了一个牵挂的人,但母亲终没有勇气再坐赴一次长途了。

数年后的夏天,我的双腿骨折了,那段时间也是我人生的低谷,情绪十分低落。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可以出院了,我便决定回老家去养伤。

父亲来矿上接我回家的,我们乘火车到达合肥,在大姑家休息一下,第二天下午再乘乡下班车回去。傍晚,中巴把我和父亲丢在半路上,这儿离家里还有三里远的土路,我在马路边坐下,父亲先回家用车来拉我。

薄暮慢慢地升起来了,四弟拉着一架平板车出现在视野里。到了跟前,四弟打量了一下说:“三爷(父亲)说这次回来带了不少东西,让我拉车来接你,原来就两个包,一人背一个不就行了。”我知道,父亲没把我的伤情告诉家里。

四弟把包往车上提,我一拄双拐站起来。四弟吓一愣,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工伤。”我轻松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坐在平板车上,颠颠簸簸地往家去。我已有一年多没回家了,盼我回来是母亲早有的愿望。现在我真不敢想象,母亲见到她日夜牵挂的儿子,如今拄着双拐回来时,她的心会怎样的难过。我建议四弟把车子拉得慢一点,等天黑下来到家,好掩饰一下。在路上,我把双拐扔了,并用裤筒把石膏带罩得严严实实。

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早已站在路口张望了。我慢慢地下了车,喊了一声妈,母亲高兴地说:“哟,这点路都走不动啦,还要老四去拉。”

不多一会儿,细心的母亲还是发现了我的伤情。我坐在椅子上,母亲蹲下身去,用手挽起我的裤筒,抚摸着我打着石膏的双腿,好长时间没作声。我的心提了起来,怕看见预料中母亲伤心的场面,家里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冷寂下来。过了一会儿,母亲扬起脸笑着说:“伢子,我左看右看不对劲,往常走路不是这样子的,你不要瞒我,你能回来,妈就高兴,蹲在家里好好养伤,妈会服侍好你的。”

回家养伤,这是我三十多年来头一次。母亲是一位朴素的农村妇女,她不懂护理常识,只会用一颗慈母的爱心来呵护着我。以后的日子,每天清晨我还睡在床上,母亲便打来洗脸水,把牙膏挤好,送到我的床头。接着,又把一碗漂着油花的鸡呀、骨头呀的早餐端来。

家里养着一群鸭子,每次走过圈前,鸭子都“嘎嘎”地叫着,小侄子三宝便站在那里“1、2、3”地学数数。终于,小侄子开始问母亲:“奶奶,我家的鸭子又少了一只了。”母亲笑着对他说:“一只不少,你数错了。”小侄子便又去数,他不知道,那些鸭子都被母亲杀给我吃了。

那些天,我的情绪比较烦躁,常发一些无名火,吃不下去东西,身体明显地虚弱,母亲便常坐到我的床头,有话没话地和我笑着聊天。

不久,我可以下床慢慢走路了,为了让母亲感到我恢复得快,我在医嘱的时间还没到,就把石膏带拆开扔了。

一天,母親在灶间做饭,我进去的时候,见母亲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母亲的双眼红红的,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笑着说:“刚才烧锅被火熏的。”母亲又问我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又有一天,母亲在场地上摔了一跤,母亲毕竟上了年岁,这一摔母亲在床上睡下了,不能动。母亲最大的担忧就是父亲不会照顾我。第二天,母亲又起床趔趄着忙碌起来,我劝母亲保重身体,母亲笑呵呵地说:“我们骨头硬,不要紧的。”

一个月后,我的腿伤已经完全好转。一家人都挺高兴,那几天,我们常在一起聊天。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来家养伤的时候,最怕妈受不了。后来看妈天天乐呵呵的,我才放心。”

我的一句话,勾起了母亲的辛酸,母亲说:“你回来的那些天,哪天我不偷偷地哭呀,我不想让你知道,怕增加你的负担,一见你,就装出笑脸。你能下床走路了,我就在背后偷偷瞧,就怕你会留下后遗症,成个跛子。那天,看你走路歪了几下,我的头一晕,就摔倒了,我的腰至今还痛。伢子,你能好生生的,和过去一样,菩萨有眼啊!”

母亲的话,使我一下子明白这么多天来在生活中发生的许多细节,我深深地惊讶和感动起来。

后来,我调到了合肥工作,但生活条件还很差。那年初冬,母亲从家里打来电话,要来城里看病。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在农村劳动着,她很少来城里,这次母亲来,我要让她好好地住几天。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车站接母亲,当我找到那辆从家乡开来的大客车时,车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母亲的头伸在窗外,凝固了似的,满头花白的头发被初冬的凉风吹乱。母亲晕车了,晕得很严重,我看了心里就一阵难过,我喊了一声,她勉强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没有答应,又低下头去。

我上了车,车厢里满是汽油的味道,里面的座位已被改装得很拥挤。母亲就坐在一个破烂位子上,这是一种典型的报废车子,像我这样老出门的人,坐了也会很难受,更何况一辈子很少走出乡村的母亲。我坐在母亲身边,等母亲稍好了点我慢慢地把她扶起,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下了车,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又捂着头吐了起来。母亲已吐不出来任何东西,只是伸长脖子一咽一咽地吐着沫子。我看母亲很痛苦的样子,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母亲坐了很大一会儿才起身,我们慢慢地往家走。母亲不能说话我也就不和她说话了。

走到楼下,母亲抬头往我住的楼上看去,阳光下,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着咸肉盐鸭香肠等,而我家的阳台上却光光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弱地说:“儿子,我讲给你腌点咸货,你非不让腌,你看哪家阳台不挂得满满的,就你家阳台上光光的。”这是母亲下车来说的第一句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谁家腌货晒得越多,喻示着谁家的日子越好。我不会做腌货,每年母亲要给我从农村腌点咸货带来,都被我拒绝了。我怎么能要她的东西呢,我安慰母亲说,买比做还划得来。

到家后,母亲倒在我为她收拾好的小床上就睡去了。我知道她很疲惫,把开水放在她的床头,叮嘱了几句,就上班去了。

下班,我从街上买了一点烤鸭等农村不常见的熟菜,想改改母亲的胃口,让她吃点饭。我到家时,母亲还在沉沉地睡着,看样子一上午她都没有醒来过。我到厨房做好饭,把母亲喊醒,我劝母亲尽量吃点东西,母亲说:“儿子,不能吃,吃一口都会吐的。”然后又睡去了。

做了一锅的饭,我一个人默默地吃着。

下午,我请了假在家陪母亲,我坐在母亲的床头,母亲稍微好了一点,就开始和我说话,说着家里的一些事情,母亲很高兴,但我一提到让她吃饭,母亲的快乐就顿时烟消云散,她把头埋进了被子,仍说一口饭都不能吃,就没了声音。

母亲不吃不喝地在家里睡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中午才想吃东西,嘱我熬点稀饭,就这样清汤寡水的吃了一点,算是饭了。

母亲身体好了一点后,我就用自行车带她去医院看病,每次我把车子停在马路牙边,等母亲坐好了,我再骑走,母亲坐在后面用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我能感到她紧张的力量。到了十字路口,我就让母亲下来,我们一起过斑马线,然后再骑车走。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到了医院,检查后并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和母亲才放下心来。

从医院出来,我带母亲去逛逛城里的大商场,让她老人家开开眼界,母亲一走进去就睁着一双惊叹的大眼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商场里人来人往,穿戴时尚的男男女女如过江之鲫。我一边走一边给母亲讲解着商品,我每次回头都看见母亲总是在后面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就感到有点奇怪了,我说:“妈,跟着我走,不要走散了,人多不好找。”母亲说:“儿子,妈在城里是个呆妈哟,跟着你不难看吗?”母亲说得我的心头一酸,我知道她老人家的心思,她是怕儿子带着一个农村土老妈子,被人家笑话了。我没有作声,把母亲的胳膊紧紧地拉着。

上二楼了,母亲望着那上行的电梯却怎么也不敢上,我就做样子给她看,母亲在我的搀扶下,壮着胆子,一脚跨了上去,但却踏在电梯的黄线上,母亲趔趄了一下,我赶忙扶住了她,再上楼,母亲坚决不愿乘电梯了,我们就走上去。

中午,我领母亲去一家饭店吃饭,一进门,两个小姐拉开玻璃门,然后我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我拿着菜谱点菜,母亲不知道我要花费多少钱,一个劲儿地责怪我。母亲在乡里赶集时,再远再晚也是匆忙赶回家吃饭的,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人,操劳了一辈子,这可是头一次进饭店。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我们吃点便饭不浪费的。母亲吃不了多少就饱了,为了不让她认为我们是在浪费,我撑着把剩下的菜吃完。

住了几天后,母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天上午回来,我看到母亲把厨房的台子、碗橱的门和锅盖等,全擦洗得干干净净。我换下的衣服也被母亲洗了,挂在阳台上,风轻轻地吹着,衣服轻轻地晃来晃去,家里面貌一新,母亲使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

母亲在家里,我每次下班回来就能吃上做好的饭菜了。闲下来时,我们就说着生活的话题,母亲最喜欢说家里的小孙子们,她说,每次上街回来都要带点东西给几个小孙子吃,有时带点苹果,大孙子二孙子最狡,总是要拣大拣小的,大小拣过了,就拣颜色,比哪个最红。三孙子,就厚道,只要搞到一个就不作声去吃了。小外孙女,才刚三岁,什么话都会说了,大人说啥她都能对上来,一五一十的,聪明得很。母亲一个一个地说,说得眉开眼笑爱意绵绵。母亲就拿自己和乡亲们比觉得知足了。这些人我都熟悉,她们在农村里劳作了一辈子,有的人一辈子连城也没有进过的。最后,母亲感慨地说:“儿子,再有病死了我也闭眼了,我见到光塔了(即大世面)。”我说:“外面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城呢。”

几天后,母亲想回去,我让她多住几天,她开始着急了,和我念叨父亲一个人在家里,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的,还有养着的羊、鸡,地里的庄稼和小孙子们,等等。

母亲终于要回去了,为避免晕车,早饭母亲就不愿吃了。我给家里的四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到时候去乡下的车站接母亲,安排好后,我和母亲出门了。我们沿着一条小巷去车站,初冬的阳光照在母亲的身上,我看到母亲的背有点驼了,走路也迟缓起来。母亲一再叮嘱我,生活要节俭,她看不惯城里有钱人的浪费。

到车站了,我把母亲送到车上,选了一个好位子坐下来。一会儿,车子开动了,母亲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摇着手,叫我回去,车子终于载着母亲上路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晚上,我给四弟打电话,问母亲一路上的情况,四弟说母亲仍旧晕车了,睡在家里。

母亲去世后,我们兄弟相聚在一起,常相互打听谁梦到过母亲。

四弟说,母亲葬后的第二天一早,他和小妹去岗头上看看母亲的坟。还没到岗头上,就见一只黑色的鸟迎面飞过来,在他们的头顶飞来飞去地叫,有时翅膀都快要扑到四弟的头了。四弟从没见过这场景,就挥舞着双手朝天空赶,可怎么也赶不走。小妹就说,这鸟不知道是不是妈哟。可奇怪,说完这只鸟就飞走了,飞到岗头上的树林里了。

四弟说完,我们都沉默起来,母亲,难道你真有在天之灵!

我说,这不是梦,我梦到母亲了。

我从村子往家走,几个乡亲在门口聊天。母亲穿着红色的毛背心,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背对着我,正在和他们说话。我走到跟前,母親就回屋里去了,没有和我说话,我就醒了。

我把梦见母亲的事说给他们听。三弟问,母亲说啥话了吗?我有点遗憾说,没有。四弟说,听人说梦到死去的人,不说话好。过了一会儿,四弟有点嫉妒地说,做梦也看不清母亲。我说,我看得好清楚,就跟真的一样。三弟四弟就羡慕得不得了,他们也想母亲了吧。现在,能在梦中见到母亲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弟弟们都认为,我是第一个梦到母亲的人。

四弟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妈喜欢你。

父亲说他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母亲一个人在锄地,父亲来到她的身旁,母亲抱怨说,别人家的地里都光朗朗(干净)的,她做的地里荒草锄不完。父亲操起锄头就和母亲一起锄草,两个人都不说话。听到这个梦,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母亲在地下还在劳累吗?年少时,许多次我和母亲在地里锄草,母亲教我锄头要怎么用,才不伤着庄稼而把草锄掉。太阳就在头顶,母亲头上挽着一块毛巾,而把草帽留给我。从东冲锄到西冲,锄过的地里又长出新的草。母亲一辈子都在庄稼地里和野草打交道,直到庄稼成熟了。

以后,在半年的时间里,我又多次梦见了母亲。每次醒来,就赶忙记录在本子上。

在梦里,我们没有衣服穿了,家里的门也没有了。我是一个少年,披着被单页子,赤着脚在田野上奔跑。我大声地呼喊着母亲。可我找不到母亲,风吹起了被单页子,露出我赤裸的身体,我哭泣着,伤心无比。这个时候妻子翻了一个身,我醒来了,似乎还在哭泣,睁开眼睛,早晨的一抹亮色覆盖在我的脸上,我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一片潮湿。

在梦里,母亲大声地对我说:“宏兴,你晒的被子收回家了吧?”我说:“是啊,刚才收回家的。”我离开了家在外地,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看不见母亲。母亲笑着埋怨说:“我说我看到你晒的被子了,老四(四弟)说不是的。”

我好奇怪,我和母亲隔着遥远的距离,晒一床被子她老花的眼睛怎么能看到?我跑出来站在一个高处朝家的方向看,我多次站在这里遥望过。远远的,中间隔着田野树木,邵河村子起了一座红砖的房子挡住了视线,我转换了一下角度,撇开这座房子,果然清晰地看到了老家的门口,如果晒着一床白色的被子,是真的能看到哩。

我赶忙掏出手机打给母亲,我说:“能看见哩,刚才我是晒被子的。”母亲“哦哦”着。就听四弟在旁边大声地说:“我说错了哈,我没看见。”

母亲想我了,肯定在默默地关注我,今天晒一床被子她都看到了。

在梦里,领导让我去放羊,我把羊放在山坡上,有一只羊为了吃草,爬到高高的山顶上去了。羊要放到啥时候?我要回家,就把羊丢在山坡上。回到家,母亲在涮锅做饭,母亲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我打声招呼就走了,母亲伤心地哭了起来,让我多留一会儿,我留了下来。后来母亲让我还去放羊,把羊丢在山坡上怎么办?我走出村子,路边一棵大树朝天空喷着红色的火焰,就像一个光柱,我从没见过,但也不想研究它,继续朝山岗上去。我到了山里,山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林。

有一天,我回去看父亲,临走父亲颤巍巍地拿了几张纸给我,我打开一看,是父亲写下的怀念母亲的诗,或者叫顺口溜:

半夜躺在横枕上,蒙蒙眬眬见人影,猛然起来拉你手,眼睛一睁不见人。

好人一走抓我心,成天到晚走掉魂,手拿东西团团转,不知东西放哪边。

……

这些字看上去笔迹不同,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当时父亲流泪时濡湿的印迹,这是父亲多少天来一点一滴心情的记录,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地想念母亲。

我早就想为母亲写一本书了,但一直没写下去,因为多少个夜晚,我坐在灯光下一落笔,就泪流满面,写不下去,只有停下来。我也知道,这样停下去,心中对母亲的那些炽热的感情会慢慢冷却,这样会更可怕。

书写不下去,但母亲却时时记在心中,每当我坐在主席台上或坐在办公桌前,每当我被别人看作“人物”隆重接待时,心里就会涌起对母亲的感恩,如果没有母亲含辛茹苦的劳作让我读书,就没有我的今天。

荣格有“双重母亲”的定义,“一个母亲是真实的、人间的母亲,第二个母亲是象征意义上的母亲,换句话说,她是神圣的、超自然的,或者在某个方面的不平凡。”“源自两个母亲的人就是英雄,第一次出生令他成为一个凡人,第二次出生令他成为不朽的半神。”

母亲生我养我,这是母亲给我们生命的最初状态。母亲这次与病魔搏斗,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们演绎了一场如何面对死亡,这是母亲给予我们生命的一次提升,是母亲最后一次母爱的奉献。本来我们面对死亡是多么的恐惧,现在我们看着母亲一步步勇敢走过,便有了对生命的顿悟,看世间更加开阔,看人生更加豁达,坐看云卷云舒,闲看花开花谢。遵从自己的内心世界,过好每一天的日子。

一个月的时间,母亲去世的那种蚀骨的痛在慢慢平复,但猛然又会袭上心头。

我先是把母亲的照片装在一个小镜框里,放在我的书架上,因为我在书房待的时间最多。我把母亲的照片和那些大师们的书籍放在一起,母亲虽然是一个农人,但她给予了我生命,这一点不比我景仰的任何大师差。照片是1998年夏,母亲来合肥时,我们在街头照的一张合影。夏季,母亲穿着一件白色的带花点的褂子,里面还隐约露出“南京炼油厂”的广告衫字样,母亲衣袖卷起着,浓黑的头发往后梳理着,我站在母亲的背后,双手紧背着。那年母亲六十岁左右,身体健康,还在家里做着农活。后来我又把母亲的照片放在书桌上,这样我写着写着,一抬头就看见母亲了。我经常停下来凝视着母亲,母亲笑着望着我,仿佛就要开口对我说话了,但始终没有。母亲啊,我多么想把你从照片里拽出来,让我们像过去一样生活,但这不可能了。

我还在桌前放着一盒抽纸,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望着母亲的照片泪流满面,我用抽纸擦我流不干的泪。两年来,我们陪着母亲与病魔搏斗,一点一滴都历历在目,母亲忍着自己的痛苦,教会我们如何坚强,这都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大财富。

凝视母亲的照片,常陷入思绪里,母亲,我再看你时,你就是一个朴实的农妇啊。但你活着时,我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伟大的了不起的母亲。你经历过多少苦难才把我们拉扯大,让我们出人头地。可你就是一个农妇,和天下千千万万个普通母亲一样。走在路上,没人会给你让路,走在人群里,没人能认出是你,你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神性,但你就是我的母亲啊。我再看看,你又是伟大的、了不起的了。这种思绪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

母亲,我又想起你睡在故乡的那堆土地,故乡的泥土是我这辈子最厌烦的东西,我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逃离这块土地。但现在因为你睡在那里,我又覺出那块土地的亲切了。

责任编辑 丁莉娅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睡踏实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大地.母亲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母亲的养生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