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拍《觉醒年代》的

2021-08-31 02:17张永新
读者 2021年18期
关键词:觉醒年代李大钊陈独秀

张永新

《觉醒年代》剧照

骆驼与车辙

2018年7月1日,我们带着党旗来到北京大学红楼。这一天,《觉醒年代》正式建组。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李大钊先生的手迹,“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红楼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剧组不能在里面实拍。我犹豫了好久,最后一咬牙,决定自己搭。我们租了一个大摄影棚,1万多平方米,基本还原了红楼的环境,包括楼梯的扶手、房间的开关、电灯的灯罩,甚至电线的走向都是实景复刻,虽然它们只是“背景板”,但只要在画面里,就要做到真实。

美术、道具部门下了大功夫。服装设计上,大钊先生的衣服,无论棉袍还是长衫,都是质地最粗糙、针脚最疏大的。胡适的衣服则以西装为主,非常得体精致。两个人着装上的区别,体现了二人性格的区别,乃至立场的区别。

声音设计上,上海有“小热昏”,北京有“数来宝”,我们让一南一北两个民间艺人在街头讲时政新闻。陈独秀、李大钊走在街头,剃头的拿着响器“唤头”,发出“镗”的鸣响;辜鸿铭坐的洋车车铃声,我们也反复采录,放入戏里。这是市井百姓的声场。

鲁迅先生登场,背景是小说《药》的场景原型。青年被斩首,众人争抢人血馒头。自始至终,先生没有回头,他在看什么?龙门石窟的拓片。那时先生精神苦闷,只得沉迷于金石,手里拿的是“龙门二十品”中的《郑长猷造像记》。拍的时候我没注意,剪片子时看到了,赶紧让人核实。他们告诉我,导演你放心,这是精心准备的。

心血就在这些点滴中,观众可能不会注意,但恰恰是这些地方,真正见功夫、见责任、见热情。

我们用了几百车的沙土,每车8吨,铺在横店的水泥路上。沙子是从张家口运来的,筛了好几遍,才还原出100多年前北京城风沙漫天的感觉。有不少街头演讲的戏,演员和我说,拍完第二天刷牙,还能刷出沙子来。陈独秀住的箭杆胡同,家门口20多米长的路,用了38车的土,马车来回轧了3天,才勉强轧出车辙。

为什么要拍车辙?秦始皇统一中国,书同文、车同轨,2000多年几乎没有改变。20世纪初,西方已经进入船坚炮利的时代,我们依然在古旧的车辙里踟蹰不前。《觉醒年代》讲述的6年,欧洲经历了“一战”,民不聊生;中国是军阀混战,列强环伺,你方唱罢我登场。

开篇第一个实景镜头拍的是骆驼。我们把机器埋在坑里,上面加一层强化玻璃,牵着骆驼来回遛。到第42遍,骆驼终于踩到了镜头,说“过”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骆驼给人的印象总是忍辱负重,就像当时我们这个国家在世界民族之林的状态。当温顺的骆驼的大蹄子,在逆光的升格镜头下,踩在千年不变的车辙上,所引发的联想,只有中国人能看懂。

肉身投馁虎

我喜欢拍动物,剧组的道具库就像一个动物园,鸡、鸭、鹅、羊、猫、狗、兔子、蚂蚁、螳螂,外面还拴着牛。拍的时候全组出动,引着它们往镜头前去。

蚂蚁出现了好几次。陈延年第一次将蚂蚁放生,弹幕里有人说“生如蝼蚁,心向光明”,有人說“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联想。

就像陈独秀在监狱中看到的那只螳螂。放风时,先生走到墙角,发现一只小螳螂,将它端在手中。这时的配乐是古琴曲,带着杀伐之声。掌心里的螳螂,螳臂像刀一样,举起又放下。在那一刻,先生心中翻江倒海想的是什么?它带给观众无限的想象。

这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蔡元培风雪三顾陈独秀,请他担任北大文科学长。第三次,陈独秀“蓬门今始为君开”,音乐一起,俩人四目交接,一个起身行礼,一个哈哈大笑。很多观众说看哭了。两个加起来快100岁的男人,长得又不是多好看,为什么看得人心潮澎湃?这里面有我们中国人高贵的精气神。

黄沙、雨雪、大风,是我们常用的视觉手段。第三集毛泽东出场,剧本只有一行字,但我们下了大功夫。100多米长的街道,出现了横行的马队、乞讨的乞丐、鱼缸中的金鱼、污泥中的鸡鸭鹅、插着草标被卖的孩子、坐在车里吃三明治的少年。这时候,瓢泼大雨中,这个一袭青衫的人,怀揣《新青年》,一脚荡开了污水。

这种细节还有很多,鲁迅出场时的人血馒头,李大钊江南之行看到的裹着小脚、跟公鸡成亲的小新娘,法租界里蛮横的外国人,长辛店的工人,海河边饿死的同胞,义愤填膺的义和团老战士,安源煤矿拿着破碗接雨水的小孩……这些视觉元素,一再点出民国的荒唐。如果它不惨痛,何会有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拯救这个国家?

如此,才知道先生们的伟大。陈独秀、李大钊撒传单的时候,戏台上演的是京剧名段《挑滑车》——金兵围困牛头山,岳飞麾下名将高宠连挑11辆滑车,终因马匹力竭,英勇战死。戏台上演的是精忠报国,楼上撒传单的陈、李二人,也是壮怀激烈。他们这样的教授,一个月几百块大洋的工资,本可以过锦帽貂裘的生活,是什么驱使他们“肉身投馁虎”,宁可被抓进监狱、断送生命也要振臂一呼?我以为,就是“爱国”两个字。

“他们爱我”“因为你爱他们”

《觉醒年代》拍的是伟人。但伟人也是平常人。有些剧我们不爱看,因为演的不是“活人”,总采用僵化的处理手法。今天的“90后”“00后”,对影像的审美水平很高,眼光独到。观众不可欺,年轻观众更不可欺。

革命历史题材剧更要把人塑造得鲜活。剧里,编辑部开会,陈独秀边嗑瓜子,边把瓜子皮推到蔡元培那里,蔡先生推过来,他再弄过去。反复三次,蔡先生说,好,都给我了。看到这里,观众一定会心一笑,因为我们兄弟姐妹间,也常开这种玩笑。它是生活中的情趣,历史立马有了烟火气。

一场崇高的戏过去,我们会马上接一个有烟火气的场次。出狱时,陈独秀放飞了女儿带给他的鸽子英英,白鸽在阳光下像一只小精灵,镜头反打向监狱里的先生,透过铁栏杆看着外面的自由世界。这么美妙绝伦的画面,下一场切过来,是两个孩子坐在院里哭:“爸爸是坏蛋,把我们的鸽子放走了。”

大钊先生,我们要拍他作为革命先驱的伟大,也要拍他作为父亲、丈夫的平凡。伟大孕育在平凡之中。李大钊和赵纫兰在雨中的最后一场戏,他向妻子承诺,等到学校可以摆上一张安静课桌的时候,两个人坐在教室里,他会一笔一画地教她认字。这是多么简单的承诺,但大钊先生终生没有实现。

大家喜欢的父子惜别那场戏,我们用了“闪后”的技法。陈延年、陈乔年在1927年、1928年先后牺牲于上海龙华监狱。我们快进时间,看到他们满脸血污、脚戴镣铐,血海中飘落朵朵鲜花,他们回头微笑;另一边,父亲陈独秀眼含热泪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儿子们的未来。这场戏播出时,满屏的弹幕淹没了画面。我拍的时候也很动情,第一次做现场阐述时,所有人都眼中含泪,大家能感受到,这是我们想要表达的壮美。

《觉醒年代》剧照

这部戏拍了几个月,令人动容的场景至少七八十个。有一场戏,大钊先生站在火车头上,给长辛店的工人讲五四运动的意义。我跟张桐商量,加一句台词:“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不爱,谁爱?”张桐说的时候,眼中是含泪的。那天用了近400名群众演员,有老有少。在监视器里,我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晶莹剔透的;拍完了,我扭頭看后面的工作人员,大家都沉默着,眼睛都泛着泪光。

好多年轻朋友喜欢《觉醒年代》,他们把主席叫“教员”,叫蔡公“慢羊羊”,说辜老爷子(辜鸿铭)可爱,这些说法透着年轻人的率性与尊敬——他们心中有大格局,只不过以前很少有投射的地方。我不认为这部戏拍得多好,只是因为它激活了我们对历史的想象。李大钊、陈独秀也好,陈延年、陈乔年也好,赵世炎、邓中夏也好,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中国永远不缺为民请命的人、埋头苦干的人、献身求法的人,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

今年清明节,上海龙华的延年、乔年烈士墓前,鲜花比平时多了几十倍。有人把炒煳的南瓜子摆在了延年烈士的墓前。那是我们剧中设计的桥段,但观众当了真。

有网友写了一段虚拟的对话。大钊先生和延年烈士,看着今天的年轻人把鲜花摆在墓碑前。大钊先生拿起一束闻了闻,说“花很香”,把它递给了延年。延年说:“先生,他们爱我。”大钊先生拍了拍延年,说:“因为你爱他们。”

我还看到网友说,今天的合肥,有一条延乔路,旁边还有一条集贤路,而陈独秀安葬的地方就叫“集贤关”。这两条路始终没有交会,但有同一个终点,叫繁华大道。

(昆 华摘自《环球人物》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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