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村的那一抹红

2021-09-05 19:09丁燕
回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李书记

丁燕

红色,是绽放的花朵,是飘扬的国旗,还是烈士的鲜血。

在广东省中部偏北山区,有一个千年古县——韶关市新丰县。它位于珠江三角洲地区最高的山峰——海拔近一千五百米的云髻山下。它是新丰江的源头,也是东江、北江和流溪河水系的支流。这个县不仅是客家人的主要聚居地和集散区,还是个红色的革命老区。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新丰人民便在党的领导下,积极投身革命洪流,为解放事业前赴后继,舍生忘死。这期间,涌现出众多可歌可泣的革命人物,李任予是最为杰出的那一个。他曾是红四军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古田会议时排名仅在毛泽东、朱德、陈毅之后。他的家,就位于新丰县城东村下属的车田围村小组。

二十九岁的李任予

当王淑娟穿着米黄色带横道儿的连衣裙向我走来时,长发飘飘,圆脸上满溢着笑容。一张嘴,是一口利落爽脆的东北腔——原来,她来自黑龙江。她显得精力充沛、风风火火、幽默洒脱。虽然到广东生活已多年,但她还是有些水土不服——赤裸的小腿上,那片细细的红疙瘩又痒又疼,不知被什么蚊虫叮咬过。她扎根在城东村——由东莞市东城街道对口帮扶——已有两年多。从东城中学副校长转身为城东村第一书记,这个跨度不可谓不大。一见我,她便邀我坐上三轮摩托车,到县文化馆去,“你一定要先认识认识李任予!”原来,奔驰在新丰县街道上的,除了小汽车和大卡车外,还有“突突突”的三轮摩托车,相当于简易出租车。我跟王淑娟坐上这样一辆摩托车后,便“突突突”地来到了县城广场。这个广场被定名为“任予广场”,广场内树立着李任予的雕像——那是一张清秀的面孔。我被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震住了,大约有两百多位老人汇聚于此,在凉亭下聊天,在大树下打牌。

早在1903年,李任予出生于车田围村一个农民家里,兄妹五人,他为兄长。他的乳名为亚桥,辈名济道,曾用名李力一、李德山、黎亞克。他少年失母,家境并不富裕,全靠舅舅资助才读上了书。他先后就读于韶关开明中学和广州甲种工业专科学校。读书期间,受大革命的熏陶,毅然投身革命洪流。他最初在蒋光鼐部队广州教导团任政治指导员,后在广州市工会领导工人开展罢工斗争。在工会工作期间,他深受苏兆征、邓中夏、李森等工人运动领袖影响,于1925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初,他在广州任国民革命军教导团政治指导员。1927年11月,他参加了广州起义。起义失败后,他于1928年春到达福建,到闽西地区领导农民开展武装斗争。他参加了1928年3月的平和暴动。1929年4月,他被任命为中共闽西特委委员、军委主席,成为闽西农民开展武装斗争的主要领导人之一。1929年6月,朱德宣布建立红四军第四纵队,任命李任予为第四纵队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11月,李任予任红四军政治部主任。

参加古田会议,也许是李任予革命生涯的高光时刻。1929年12月28日至29日,由毛泽东主持在上杭县古田镇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也就是著名的“古田会议”,李任予作为一百二十名代表之一参加了大会,并被选为红四军前敌委员会委员。李任予的排名仅排在毛泽东、朱德、陈毅之后,成为当时红四军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我看到了李任予,他出现在一张黑白照片上。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儒雅青年,乌黑的短发,清秀的面庞,浓黑的圆眼,高耸的鼻梁,厚实的嘴唇。他像一棵榕树般生机勃勃,既茁壮机敏,又智慧勇敢。

1932年9月30日下午1时许,李任予按约定时间到保定青年会馆阅报室与一位同志商议转移特委油印机、誊写板等物事宜时,由于叛徒出卖,被事先埋伏好的密探和特务逮捕。面对敌人鞭打、火烫、压杠子、灌凉水、手指钉竹签等酷刑,他始终坚贞不屈,视死如归,严守党的机密,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坚强意志和品质。在指甲全部被拔掉,十指溃烂的情况下,他说出的始终是那三个字:“不知道。”1932年11月27日早晨,敌人把李任予押往保定城外小西门刑场。他昂首挺胸,在“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的高呼声中英勇就义,时年二十九岁。李任予像流星一样,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短暂而耀眼的形象。由于他生前使用化名较多,故而在他牺牲六十年后,家乡人才得知他已血洒华北大地。

从县文化馆出来后,我感觉阳光格外明媚!原来,这貌似普普通通的一天,是革命烈士用流血牺牲换来的。跟在王淑娟身后,我朝主街侧旁的车田围村走去。一路上,能看到路边农妇卖的小菜是用两个竹筐挑来的——葱、姜、青菜,还有蜂蜜。村内的道路变得逼仄起来,但路面都铺了柏油,看着干干净净。村道旁有不少小店,买东西甚为方便。有位推婴儿车的老年男子抬起头——面色黝黑,眉头皱纹如刀刻,眼神惊诧——他一秒钟便看穿了我是外村人。穿过至今有四百年历史的李氏茂公宗祠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占地两百多亩的绿色水塘,而在那池塘旁黄皮树下的屋宇,便是李任予的家。看上去,那是栋典型的客家民居——砖木泥土瓦房,大门紧闭,门口则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两侧贴着的红色对联也已褪色,墙体泛着姜黄。王淑娟说:“这屋子建于清朝末年间,屋舍坐东向西,中间为大门,大门两边有水门,南边水门里有九间住房,北边水门中厅有一间厢房,李任予便出生在厢房。”

城乡结合地带的村庄

来到革命烈士的家乡扶贫,让王淑娟感觉肩头的担子沉甸甸。她反复阅读李任予的资料,将新丰的革命史作为自己的一门必修课。“只有知道了这里的过去,才能更好地建设这里的未来。”“脚下的这片土地,处处闪烁着红色的光芒,这是革命先烈们用鲜血浸泡过的地方。”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如今的她,已对村里的情况如数家珍。城东村位于县城东面,总面积四点五平方公里。村内有一所小学、三个农贸市场和一家卫生站。村内的农业人口有近两千人,而城镇人口和常住人口约两千六百多人。全村的贫困户有四十六户,共一百三十二人。到2019年年底时,所有贫困户全部脱贫。

在岭南,到处都能看到像城东村这样的村庄,因临近城市,致使大片土地被流转,村民虽顶着农民的身份,但却无太多土地可耕种。在这里,大路混杂着小路,楼房紧挨着土屋,小汽车旁是三轮摩托车,时髦女郎身边是挑着担筐的黑衣老妪。看起来,这里像某个大城市的局部,但仔细凝视,却不过是些穷巷陋室,既没有经过宏观规划,也没有经过精心装饰。这个位于城乡结合地带的村子,有股城市不像城市,农村不像农村的混杂气息。村子前原来是105国道,如今被规划为丰城大道,而这条大道和丰江河两岸,则成为新丰县最亮丽的地方。原本,城东村的村民以种水稻、花生、番薯和青菜为生,而现在,已建起了三个大的商住小区。村里虽然还有四百多亩耕地(其中水田有三百多亩),但人多地少,村民试图从土地中获取财富的可能性很小。现在,村集体的收入主要靠物业和门店出租,而村民谋生主要靠做小生意或在市场、工地、餐厅打工。

从2016年起至2020年间,东莞市东城街道累计投入帮扶资金五百多万元,让城东村旧貌换新颜,建设了城东村党群服务中心和大营文化广场,打造了大营文化站,亮化了清风楼,为双角岭村铺设了柏油路,为村道安装上太阳能路灯,为罗龙坑桥加装了护栏及限高架。工作队还积极寻找产业扶贫项目,入股新丰县华润风电项目、新丰县每日鲜走地鸡代养代销项目、云天海温泉度假村产权式酒店项目、光伏发电项目等,每年可获得一定比例的分红;在村委大楼安装的LED户外广告显示屏,也可收取到一定租金。

扶贫工作队还积极实施“务工就业以奖代补”政策,鼓励村里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外出或就近务工。王淑娟说:“针对不同人群的不同特点,我们实施了不同的帮扶措施。”王淑娟鼓励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到广州、深圳和东莞等地打工,“那里挣钱多,容易脱贫。”针对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王淑娟鼓励他们参加技能培训,学习家政或厨师,再介绍他们去家政公司或酒店工作。针对四十多岁但身体健康的男人,王淑娟介绍他们打散工或做保安。从2016年到2020年,政府给这个村的村民已发放奖励资金达三十五万元。“养一只鸡可获得奖励六十元哦!”为确保奖补数据的真实性,王淑娟经常跳进鸡圈里去数鸡,弄得脚底总是粘着鸡屎,头发上总是粘着鸡毛。

温暖是一种力量

五保户李美卓看上去与岭南其他老人并无差别,中等身材,黝黑皮肤,汗衫、长裤和拖鞋,枯瘦、邋遢与衰老。然而,他依旧有些与众不同:默然不语的嘴角显得郁郁寡欢,眉头起皱的样子有几分阴郁。无儿无女的他常年独居,不喜与他人交往,故而性格孤僻,总是怏怏不乐。看到王淑娟和助理提着大米、清油费力地走来时,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随即撇嘴道:“那又怎么样呢!这还不是政府让你们干的!”听到这咄咄逼人的嘲讽,王淑娟也不生气,照样笑呵呵地把东西放下,与他搭话,嘘寒问暖。不管问他什么,他回答时都心不在焉,好像他的生活里总潜伏着一种焦虑,让他感觉不安。从李美卓家走出后,助理抱打不平,“书记,他怎么那么刻薄!”王淑娟并不觉得这老人对自己有敌意,“他不过是独居时间长了,在心里装上了防盗门,不让外人进来而已。现在,我们要把那扇门打开,让阳光射进去。”助理不解,“真的吗?看那老人家的表现,好像就是一座冰山,任是谁都无法融化。”王淑娟笑了,“慢慢来。”

为改善村里特贫五保户和大病特困户的生活环境,东莞市东城对口帮扶指挥部开展了一项“千企帮千村”的活动。东莞市建璟能电气有限公司向城东村捐赠了六台液晶电视,以及粮油、饼干、维他奶等物品,共计近九千元。王淑娟和村干部开会商议后,决定将其中一台电视送给李美卓。当她和村干部将那三十二寸的大彩电搬来后,又进行了安装和调试,直到电视里出现了花花绿绿的画面,她才把遥控器交到李美卓的手里。从天而降的电视真是个好宝贝,里面不仅有新闻,还有电视剧,还能听戏,李美卓觉得日子精彩了许多。等王淑娟和助理再次来到他家时,那种明显的敌意已消退,但他的嘴上依旧只是“嗯嗯”地敷衍着,并不愿敞开心扉。他的脸上原本有个淡淡的微笑,但转瞬之间,他便把头低了下来,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在他的后脖颈上,青筋毕露。这种姿势让他显得更为苍老。离开他家后,助理不解地问:“他那么不会说话,为什么还要去帮扶他?”王淑娟笑了,“正因为他不会说话,所以才要去帮扶啊!因为他不懂得沟通的技巧,所以一直没能讨上老婆,孤孤单单地过了一辈子。现在他已步入老年,看到别人儿孙满堂,一定觉得凄凉孤寒。所以,他嘴上没好话也情有可原。”

在王淑娟看来,温暖是有力量的。温暖的力量可以渗透到人的内心,改变他的肉体和精神。但首先,要让他感觉到暖意。所以,她总是利用工作的间隙,到李美卓家来看看。除了落实应有的各项政策外,她还会和他聊天,问长问短。时间长了,李美卓发现王书记来看他,除了希望他的日子過得好,并没有别的目的,也就不说怪话了。然而,单是谈心还不够,还要有实际行动。看到李美卓家的床是用木板搭起的,屋里各处常年不打扫,王淑娟便带着四个党员帮他家搞卫生。那一刻,她像个指挥员,调动大家分工协作。先将屋里所有的无用之物清除出去,然后扫地和擦桌子,再将衣服分薄厚折叠归位,又把厨房的塑料袋纸箱子统统扔出去。看到卧室的床上窝着团被子,已脏污得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一转身快步走到商店,买下了床单、被套、枕头套和凉席。拎着大包回来后,她把床铺得妥妥当当。她对李美卓说:“你把那堆破烂给我扔了!”她说话的口气那么严厉,把助理都吓了一跳。按李美卓的性格,他肯定会扭脖子翻白眼,将嘴角翘起,说出一串怪话来。

可是,奇迹发生了。那男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脸上挂起笑容,像刚喝过蜜糖水。他的表情非常滑稽,从外表看,他是个老人,可他的举止却像个小男孩。他好像非常受用这种嗔怪,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嗔怪过了,乐颠颠地拎着那团脏东西出了门,将它们塞进垃圾箱。等屋子全部收拾停当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各个物品都规规矩矩,桌面地面纤尘不染,衣服碗筷摆放停当,床上床下干净整洁。站在屋子中央,他变得手足无措,像等待期末考试成绩的学生。助理逗他:“新床单是谁买的?”“王书记!”“王书记好不好?”“好!”那男人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甚至整个身子也在颤抖。

2020年春节前的那段时间,王淑娟异常繁忙,各种工作都要处理,还要忙着抗疫,可在她的心里,总是惦着李美卓,“一个都不能落下啊!”她知道,对五保户来说,平时的日子好打发,但到了过年过节,心里的酸水便会成倍地往上涌。她买了个饭桌,又配了四把塑料凳,拉到了李美卓家。老人打开门后,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他似乎一直在等着她。在这个世界上,他以为自己不会等任何一个人,而现在,他居然真的在等王书记;而她,居然就真的来了。他的心里亮起了光,让他浑身都洋溢着暖意。那暖意将他身上的黯淡驱散后,让他变成了一个热情好客的人,“王书记来了啊!”“王书记你坐啊!”“王书记谢谢你啊!”像他这样一个人,像河里的一片落叶,有时自己都嫌弃自己,可还被另一个人惦记着。

李美卓像從一场宿醉中醒来,突然变得兴冲冲起来。他不愿总窝在房子里,而愿意出门和大家聊天,脸上挂着友好的笑意。如果在街上看到王淑娟,他便扬起声调大喊:“王书记好!”王淑娟也会回赠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知道,那个人将他所有的感激,都包含在那一声提高了声调的问候里。

阳光心语屋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5月的一天。那一天,城东村的人听见老李大吼大叫地出了门,一路奔跑像华南虎,而阿红从家里窜出后,身形则像山羚羊。又闹了!又闹了!都闹了二十年,还没消停吗!嗨,这对牛郎织女比原来闹得更凶了!夏日里的岭南小村,在烈焰下像一团皱缩的核桃,到处都显得怪里怪气。而那对上演追逃戏剧的男女,更让这燠热的日子变得怪里怪气。

老李将近六十岁模样,身量中等,黝黑精瘦,汗衫像搭在衣服架子上,赤足踢踏着拖鞋。他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显得相当聪明甚而狡猾,但他家房子的墙壁却晦暗不堪,各种杂物乱堆一气。他的手上没有多余的钱,日子过得紧巴巴。他不笨也不残,但却无力让日子滋润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夸夸其谈,白天他坐在大排档夸夸其谈。等说得嘴皮发疼肚子干瘪时,他便返身回家,敲着木桌大喊:“阿红!”

阿红是他的老婆,比他小二十岁。当阿红没出现时,没人会认为老李已老得像棵大榕树,但阿红的出现像一轮太阳,将老李额头上的竖道、两颊的法令纹、脖颈处的皱褶照得一清二楚。再看阿红,那可是像清风像流水的靓女啊。阿红虽然又嫩又靓,但却并不聪明。她像流水线上被丢在“不良品”胶箱的电子板,外表看着齐齐整整,里面却有根线搭错了。婚后一年,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婴出生了。这个平常的三口之家,已经携手度过了二十年。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了5月的一天。城东村的人听见老李大吼大叫地出了门,一路奔跑的身影像华南虎,而阿红从家里逃出后,像山羚羊般迅疾消失。阿红的老爸看到女儿胳膊上的红道道,便给第一书记王淑娟打电话,“老李和阿红总是吵架,老李还打她,这日子真就过不下去了。”王淑娟放下电话后皱起眉头,老李和阿红是村里登记在册的贫困户,政府已想了不少帮扶办法,可如果家庭不稳定,这贫困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啊!王书记曾是中学的副校长,既有心理咨询证,又是家庭教育讲师团的讲师,常年研究心理学。现在,她决定分别找这对牛郎织女谈一谈。

老李的家湮没在村里的一堆民居中,是极普通的那一间,逼仄的空间,幽暗的光线,潮闷的空气。老李对王书记的到来并不意外,甚至,他已做好了准备。当王书记质问他“为什么打老婆”时,他便从厨房的柜子里捞出个钢精锅,把底子翻过来,正中心有个黑乎乎的大洞。老李没说话,又伸手捞出了第二个锅,再翻过来,正中心出现了第二个大黑洞。老李平时的作风是喋喋不休,舌灿莲花,可这时,他的嘴却像被拉链锁住了,愣是啥也不说。王淑娟明白了,阿红做饭不长记性,烧穿了一个锅后又烧穿了第二个,所以老李气得发抖,便抄起衣架揍她。看到王书记的眼神里有了缓和的意思,老李才开了口,“书记,你看看吧!这就是那败家的娘儿们干的好事!”老李气不打一处来,抱怨的词语像河水般,哗啦啦地流淌下来。阿红笨,阿红蠢,阿红呆。

听到老李的一番抱怨,王淑娟的心里有了底。她明白了,其实,这对牛郎织女根本分不开,他们的关系,就像相互依赖着生存的寄居蟹。他们争吵,是因为不懂得让步,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老李为人精明,生活经验丰富,但却好吃懒做。阿红已发生了改变。那改变,就是从女人出门打工开始的。王书记说:“你别看阿红只是在店里洗碗择菜,可她的内心发生了改变,她现在有了见识,已经长大了。你觉得她应该全都听你的,她当然不干了。所以,你不能再那样对待她了。你已经老了,而她的身体还很棒,她还把一半的工资都给了你,你要对她好一点。”

位于大营文化站的“阳光心语屋”像一个童话世界,湖蓝色的窗帘,草绿色的沙发,橘黄色的坐垫,一切都火热而明亮。当阿红推门进来后,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王书记。“说吧,有啥问题都给我说,没关系的。”王书记知道,当倾诉者在表达时,需要的可能就是这种表达的自由,所以,她不会打开本子记录,更不会用录音笔录音,而只是用深情的眼神凝视他。城东村是个位于南海边的小村庄,重男轻女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村里的大姑娘没有财产继承权,嫁来的媳妇只能低眉顺眼地干活,接二连三地生孩子。女人的情感诉求都被抹杀掉了,而她们自己也不懂得沟通和应变。村里的女人若遇到想不开的事,就会有两种反应——没本事的就哭!有本事的就闹!以前,大家的日子都很穷,也就没多少事;现在,有的人家富了,便衬得穷人格外恓惶。闹家务事的概率也提高了。所以,王书记建起的这个“阳光心语屋”,就是为了解决村民的心理问题。

当阿红张嘴倾诉时,王淑娟的心里便有了底,不怕你说,就怕你不说,只要开口说,一切都好办。其实,阿红就是这村里年轻女性的典型代表——她就是缺少爱。她有强烈的倾诉需求。她需要理解和帮助。刚到城东村时,阿红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像鸟儿的翅膀被捆了起来,干什么都小心翼翼。所以,即便被男人攥紧脖子,用衣架子抽打时,她都像木桩般默默忍受,绝不反抗。她的脑子里缺根弦,干活总是笨手笨脚的,慢半拍。即便后来生了孩子当了娘,她也没有真正地成熟起来。她做饭经常会忘记关火,米饭夹生,炒菜少盐。当王书记介绍阿红去早餐店打工后,这女人才开始和外界有所交往。她发现别人可以那样穿衣服,那样说话,那样花钱,感觉像脑袋额叶前部的神经元被电流击穿,如同化学元素被重新排序,收音机被转到另一个频道。原来自由是这样的。她是烧穿了两个钢精锅,可是,这就是用衣架打她的理由吗?当看到老公手里的衣架挥舞起来时,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便转身跑了出去。

现在,王淑娟劝阿红:“他老了,越来越自卑了,你就原谅他吧。”提起“他”,阿红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也知自己早已过了桃李年华,但自由的滋味她虽是初尝,却忘不掉那美妙感觉。阿红说她恨老李,恨老李那像两口深井般的眼睛,让她不敢凝视。王淑娟劝解:“老李打人肯定不对,我已经批评过他了,可你也不能把两个锅底都烧穿吧?”阿红低下头,面孔浮现出绯红色。王淑娟又把话题一转,说老李打她并非因为那男人觉得自己多厉害,而是他一直很害怕。阿红奇怪,“害怕?”王书记解释,老李害怕女人不受他的控制,而他无法面对一个人的生活,所以吓得发抖,才下手那么狠。“其实,那衣架打在你身上,也疼在他心里。”

“他也疼?”阿红犹豫了起来。王书记乘机说到了阿华——他们那二十岁的儿子。那是个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清澈的年轻人。那孩子遗传了母亲的长相,继承了父亲的聪明。“阿华已经高职毕业了,现在是实习生,转正后就能挣钱了。”听到王淑娟说“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不要再闹了”时,刚才还介怀不已的女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在阿红看来,她的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可儿子呢?儿子在娘的心里,可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王淑娟说:“我已经批评老李了,让他不能再打人,你就原谅他吧。”阿红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有泪水,而且会那么快就流淌出来。然而,哭一旦开始,便是件很难结束的事情。她满脸挂着泪,眼神直愣愣的,“书记,我听你的。”临走时,女人给了王淑娟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的身体暖烘烘的,像一盆正在燃烧的火焰。

碧血丹心

在2019年5月至7月的那段时间,王淑娟一直奔忙在贫困户家里,根本没有关注丈夫的变化。那是个善良的人,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才生,对妻子的工作非常支持。当王淑娟来到村里后,发现基层工作十分繁杂,而丈夫怕她分心,便隐瞒了自己身体不适的情况。虽然妻子在视频里看到老公突然变瘦,但听他说是锻炼的缘故,也便没有多想。等妻子发现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硬是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发现已是肝癌晚期。生平第一次,王淑娟意识到死亡和自己那么接近,简直压迫得她喘不上气来。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云谲波诡。她在心里害怕着,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好像进入到一个没有一丝亮光的甬道中,只能摸索着向前。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检查到去世,只有两个星期。她的声音发涩发哑,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他没给我太多的时间照顾他……”她的眼睛湿漉漉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丈夫是孝子。此前,他曾全程陪护王淑娟九十五岁的老母亲。王淑娟离家后,没人关注到他身体的变化,也没人给予他悉心的照料。这样一个朴实、单纯而善良的男人,以那样干脆明了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戛然而止。他蓦地走了,让亲人们还处于惊骇之中,久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处理完丧事后才几天,王淑娟便返回城中村。白天,工作像大海般涌来,一波又一波;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整夜失眠,百思莫解。她熟悉的那个男人,总是那样彬彬有礼,谦和文雅,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走掉?她总是处于浅梦状态,虽然浑身疲倦,但却躁动不安,无法沉睡。死亡已经降临,但她却不想承认这个现实。她庆幸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庆幸有那么多工作等着她。

如果说承受苦难是一门艺术,那就必须承认,中国女性是有勇气承担这门艺术的。白天,王淑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虽然忙得大汗淋漓,但疼痛感却降低了不少;到了夜晚,那种钻心蚀骨的痛便再次降临。她发现死神真是揣奸把猾之辈,擅长从小路上将人逼入绝境。“从结婚到现在,我俩从来没吵过架,他很懂我,也很宠我……”话未说完,我面前的她已潸然泪下,雨打梨花。

生活啊生活,一言难尽的生活!在一位女性身上,到底能同时存在几个角色?一个女人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她同时还是女儿、妻子、母亲、奶奶和外婆。当一位女书记在工作时,她会看到文件和报表,但她同时还会看到男人看不到的东西——色彩、气味、闪光和皺褶。因为女性长久地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过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在她们看来,世界不是冻土般简单化的结论,它更繁复,也更加温暖。

离开城东村时正值周末,王淑娟顺路送我返回东莞。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直握着方向盘,简直像个女超人。我惊诧于她的耐力,更惊诧于她的果敢。无论遇到怎样的险情,她都能自如地处理。到了东莞市区,她向我挥手告别。她还是穿着那条米黄色带横道的连衣裙,长发飘飘,圆脸上满溢着笑容。我在向她挥手的瞬间,想到了二十九岁的李任予。李任予的人生是红色的人生,而王淑娟的人生,何尝不是红色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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