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人

2021-09-05 01:59梁洪来
牡丹 2021年12期
关键词:喜子电瓶大王

梁洪来

张老师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小学赵老师的短信:张老师去世了。惊悉噩耗,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美丽善良、热爱生活、一直与病魔抗争的张老师还是走了。

张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也是我的启蒙老师。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是没有幼儿园的,适龄儿童直接上小学。那时候,农村的办学条件差,我一年级的教室是借用庄上一户人家的草房子,座位是长条木板。

农村的孩子野惯了,没有规矩,上课铃响了,大家还在追逐、打闹,或者骑在木板上晃荡,教室里乱哄哄的。张老师走进教室,有的同学眼尖,麻利地坐到板凳上,有的没有反应过来,还骑在木板上大喊大叫。张老师见状,笑着说:“真像一群野猴子。”

泥巴墙上挂一块小黑板,张老师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人、口、手”,用一根柳条当棍子,点着教我们发音、认字,同学们摇头晃脑跟着读,简陋的教室里回荡着稚嫩的童音。

一星期后,新书发了下来,散发着一股油墨的清香,大家爱不释手,放在鼻子下嗅着。张老师说:“书不是放鼻子上闻的,要‘吃到肚子里去。”有几个学生一听,马上把书放嘴里咬。张老师见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不是叫你们咬,要把书上知识学到头脑里。”为了不让新书损坏,张老师从家里找来旧报纸,给新书包上封皮。

我是个左撇子,拿东西习惯用左手,但用左手写的字特别丑。张老师就站在我身后,弯着腰,用右手握住我的右手,一笔一画地纠正。想改变习惯太难,张老师一走,我就重新用左手写字,并将满满一张歪歪斜斜的字交了上去。张老师看到我交上去的作业,摇摇头,说:“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的,得下点儿功夫。”

第二天,张老师又站在我身后,手把手地教,直到我习惯用右手写字。现在的我已经能熟练地用右手写字,这全靠张老师的监督。

20世紀70年代的农村还很穷,大部分人家的孩子是上不起学的。那时候,农村的小学教师都很负责任,挨家挨户动员适龄儿童上学。张老师家访时,说通了我的父母,我才有机会上学,但我交不起2.5元的学费,一直拖着。有一天,张老师将我喊出教室,说:“这样吧,你只用交1.5元的书本费,另外1元的学杂费,老师帮你交了。”要知道,张老师那时还是代课教师,每月工资只有9元钱。

张老师在我们小学教书,她丈夫姓彭,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很帅气,很威严。放学时,学生排队准备回家,彭校长就站在队列前,指挥道:“稍息、立正,向前看齐!”顿时,队列里鸦雀无声。张老师与彭校长有一个女儿,一二岁的样子,十分漂亮、可爱。他们一家就住在学校的一间平房里,晚饭后,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在村里散步,村里人都很敬重他们,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

小学毕业后,我就离开村子到外地求学。不久,张老师与彭校长也调到另一个村的小学继续教书。张老师42岁时得了乳腺癌,热爱教学工作的她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学生,她一边治病,一边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一直坚持到退休。退休后,张老师的教学担子卸下来了,病情也得到了较好的控制,计划与老伴好好享受退休后的生活,跳跳广场舞、读读老年大学、带带孙子、出去旅旅游……谁想,潜伏的病魔突然发作,很快便夺走了她的生命,连同她的美好打算,留给爱她的人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去张老师家吊唁,遗像上她的笑容还是像从前那样慈祥,但她再也不能给我们上课了。

小留喜子

小留喜子是我的发小。

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们那个村庄很大,大村庄又被河流分成几个小村子。我和小留喜子在同一个村子里,我家在他家前面一排,斜对着他家。

小留喜子只比我大一岁,村里其他的小孩要么比我们大许多,要么比我们小许多,玩不到一起,于是自然而然,我就和小留喜子玩得近。我们一起打猪草、拾柴火、踢格子、上房掏麻雀、下河洗澡、摸鱼。谁家做好吃的,总会藏一些放在口袋里,带给对方尝尝鲜,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嘚瑟地说:“好吃吧!”

我和小留喜子是一起上学的。那天,我们从地里打了一篓猪草回来,大队的小学教师坐在小留喜子家的矮凳上,拿着一张纸,登记信息,这是让小留喜子上学呢。小留喜子的父亲不同意,说:“上啥学,饭都没得吃了,不如出去挨门站齐。”“挨门站齐”就是出去讨饭。小留喜子的父亲是个盲人,会拉二胡、唱小戏,因为排行老五,村里人都叫他瞎五爷。

小学教师又来劝了几次,小留喜子的父亲勉强同意了。我们两个被编在一个班,由发小变成同学。我们坐一张课桌,小留喜子买不起书包,他的书就放在我的书包里,放学后,我不回家,就趴在小留喜子家的小桌上,和他一起写作业。小留喜子的大姐从地里回来,看到小留喜子摇头晃脑地背书,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跑到外面大声叫道:“妈,我们家小留喜子会认字了!”

小留喜子头脑聪明,书读得好,又听话,被选为班长。小留喜子很看重这个职务,班里大事小事都要问。同学自习课说话、拽女同学辫子、下课吵嘴打架,他都要管,哪个同学不听,就汇报给教师,调皮的同学就被喊到办公室挨训。有个同学不服气,就编了个顺口溜:“大班长,真积极,一字不识挂钢笔。”

小留喜子听了很伤心,我义愤填膺,要帮他“修理”那个同学,我们两人扭打在一起,但被小留喜子拉开了。我愤愤然:“你被人家欺负成这样,还拉偏架!”小留喜子说:“算啦,我也有没做好的地方。”

小留喜子嗓门好,会唱歌,这一点像他的父亲。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小留喜子被选上,每天下午放学,小留喜子要留下学唱歌。不和小留喜子一起回家,我觉得没意思,于是,就坐在教室门口等,听小留喜子唱样板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的心里羡慕得不行。后来,宣传队从学校唱到大队、唱到公社,小留喜子在学校、村里成了明星,走到哪都有人叫:“小留喜子,唱一段听听。”小留喜子也不扭捏,开口就唱。

到初二,小留喜子不读书了,因为村里没有初三,要到外面去读,要住校。小留喜子住不起校,只能辍学。我很难过,劝过几次。小留喜子眼神黯然,摇摇头说:“真的念不起了。”

辍学的小留喜子在家帮大人干农活、磨豆腐,还挑着豆腐担子走村串户去卖,再后来,去了上海打工。

我继续读书,读完初中,又读高中。经历两次高考失利,我心灰意冷,家里又没有钱,不想再折腾。小留喜子知道了我的情况,从上海寄了一封信给我,鼓励我再坚持一年,信里还夹了50元。有了小留喜子的鼓励,我重拾信心,拿起书,继续复读,终于圆了大学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欣喜若狂,把这个喜讯第一个告诉给小留喜子。小留喜子听了也很高兴,他在电话里说:“太好了!太好了!”

跛足大王

跛足大王年轻的时候长得五大三粗的,特别有劲,我们都有点怕他,后来,他跑三轮车出了事故,一条腿被车子压坏了,才成了跛足,拄着一根拐。

以前,我和跛足大王并没有交集,联系多起来纯属偶然。那天,我的电瓶车没电了,便沿路寻找修电瓶的店铺,看到一家店铺写着“电瓶大王”,就进去询问,店主正是大王。都是同一个村的,又住得比较近,因此,我没事的时候就到大王的店铺转转。

大王的店铺不大,租用的是商业公司的门面,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地面到墙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瓶,中间只留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店面的空间小,大王修理、更换电瓶只能在店门口。

与大王接触多了,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大王没有上过几天学,却有经商的头脑,是村里第一个跑三轮车拉货的人,跑了几年,钱也赚了一些,娶了媳妇、生了娃,腿残疾后不能再开车,就找了个相近的职业谋生,养活一家老小。他起先是在邻近的县城经营电瓶生意,因不堪忍受社会上一些青年的骚扰,便搬回家乡县城继续经营。寻找门面时,大王吸取了以前的教训,十分看重社会治安问题,现在租赁的店面虽然小,却靠近派出所。

大王租这么一个小店铺的另一个原因是,繁华地段的租金昂贵,他是小本经营,太大的门面租不起。他在郊区还租了一套房子,连住带仓库,店铺电瓶缺货时,他就打电话回去,让他老婆把电瓶送过来。他老婆在家做饭、带孩子、料理家务、整理仓库电瓶。夫妻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王卖电瓶讲究薄利多销,热情待客。有客人来店里更换电瓶,他先是敬上一支烟,烟不贵,却是待客的礼数。客人坐下来慢慢吸着烟,等得不会太着急。不会抽烟的,大王就会泡上一杯茶,茶也不贵,却是新茶,碧绿的茶叶在透明的塑料杯里上下翻滚。

大王一边和客人说着话,一边细心地给新电瓶充满电解水,再拆下旧电瓶,装上新电瓶,反复调试,一切正常了,才说一句:“好了!”

有时,马虎的驾驶员忘记关车灯,致使电瓶里的电漏光,打不着火,只要一个电话打过来,大王就会赶过去帮忙解决。他的店面虽然不大,但因为人缘好,想着顾客,生意一直不错。

大王有一双儿女,那是他的骄傲、他的希望,是他前进的动力。每次和我闲谈时候,大王总是不自觉地把话题扯到他的儿女身上,例如,这次期中考试,儿子得了班级第几名,女儿又拿了奖学金等。他的儿女也很懂事,知道大人挣钱的不易,学习十分刻苦。去年,他的大女儿从卫校毕业,考上了一家公立医院的护士岗位,大王十分骄傲。

大王的小儿子刚小学毕业,就被他送到外地去读初中,每个月只能回来一趟。每次儿子回来,大王都会请我过去,给他儿子上“思想教育”课。他对儿子充满期望,只要儿子有出息,他受多大的苦也心甘情愿。

说实在的,大王对儿子的教育方法,我是不认同的,但我又能说什么呢,人生在世,不都是抱着希望前行吗?

锔锅师傅

锔锅师傅不是我们村的,但每年的农闲季节,他都会在我们村住上一段时间。每天天一亮,他就挑着担子在村里走,并敲着挂在扁担上的铜锣吆喝:“锔锅锔碗锔瓷盆补嘞——”

在我的记忆里,锔锅师傅好像每年都是一样的打扮:瘦小的身材、弯弯的腰、黑棉衣、黑棉裤,一张黑黑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沧桑。他敲锣的吆喝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先是满村的狗叫,再是一群小孩跟在他后面乱喊乱叫。至于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下一站又要到哪里去,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说,没有太多的兴趣。

锔锅师傅累了,就在村里随便哪家门口放下担子,从扁担上取下小板凳坐下,卷上一支旱烟,用火柴点上,美滋滋地吸几口,慢吞吞地系上圍裙,从担子的木质抽屉里拿出锤子、钳子、钻子、坩埚,还有一坨沉沉的铁块,再掀开另一个担子的盖头,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火炉。锔锅师傅往小火炉里添几块黑炭,拉几下风箱,小火炉里的火便旺了起来。

锔锅师傅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有村民从家里拿来破损的锅,让锔锅师傅修补。焗锅师傅闭起一只眼,举着锅在光线下仔细地瞧,看准了就用粉笔在破损的地方做个记号,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铁片,在锅的破损处进行比对,找出两片合适的,抹上黄泥土,粘在锅的破洞上,又拿出已经弯好的铁丝,从铁片中间穿过去,用钳子一撇一捺往两边绞紧,再将铁锅反扣过来,使铁片顶在钻子上,拿起锤子“叮叮当当”地敲,这边敲平整了,就把锅翻过来,在锅里反反复复地敲,直到两边的铁片完全与锅融合在一起。锔锅师傅端着锅里里外外地看,看看敲敲,敲敲看看,满意了才放心地交给村民。

奶奶的一口铁锅用了许多年,修了又修,补了又补,今天又拿来让锔锅师傅补。锔锅师傅举着铁锅看了看,摇着头说:“老人家,你这锅没法再补了,买口新的吧。”

奶奶说:“这锅我已经用十几年了,好用着呢,舍不得扔。你手艺好,再帮我补补吧。”锔锅师傅憨憨一笑,拿起钳子将两块铁片剔掉,放在坩埚里,再把坩埚放在小火炉上,拉着风箱,风箱里的火烧着坩埚。不一会儿,坩埚里的铁片就变红了,化成了铁水。锔锅师傅把铁锅的破损处顶在铁块的凹槽处,端起坩埚,将铁水浇在破损处,然后拿起铁锤就敲,一直敲到与铁锅完全融合,再用砂纸反反复复打磨,打磨好了才交给奶奶。

奶奶端着补好的铁锅里里外外地看,赞叹道:“这锅补得真好,和新的一样。”奶奶指着正在看热闹的我,说:“要不,我们家的宝儿就认你做师傅,长大也做个补锅匠。”

锔锅师傅看了我一眼,双手擦着围裙的下摆,摇着头:“这是苦差事,现在哪有小孩学这个的。”

如今,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锔锅这个手艺也失去了用武之地,那个常住在我们村的锔锅师傅也不知所终。但小时候的记忆却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不经意间就触及一下,黑白胶片一样在心头播放。

(江苏省灌南县公安局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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