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事

何永康

几十年里，牙痛是家常便饭，没太当回事，也就是牙龈发炎酸痛几天，吃点消炎药就过去了。直到去年底，我才第一次去看牙医。医生检查后说牙龈局部坏死，牙根感染且有两颗牙已经松动了，不作治疗处理可能保不住。治疗首选根管疗法，这个方案要陆续治疗三四次才能完成。始料不及的是，突然而至的疫情把我禁闭在家三个多月。四月底，可以去医院了。牙医检查完后责问我：为何不早点来？现在这两颗牙已经完全松动，保不住了。我说何尝不想早点来呢，能来吗？

已经这样了，那就拔掉吧。在排队等待拔牙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胡思乱想。陪了我半个多世纪的一口牙齿，为了我的生命摄入与食欲口福，兢兢业业地咀嚼，任劳任怨地碾磨，何曾有一颗缺席偷懒，即使“八岁八，换狗牙”时门牙暂时性缺位出现黑洞，也就是说话不关风、有点不好看而已，不久新牙就填补上了。而现在，真的有两颗牙要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心里不免戚戚。

早年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中“笑人齿缺，狗窦大开”几个字给人印象深刻。先生引用的其实是清代程允升《幼学琼林》中的句子，而程允升则是受了晋朝时张玄故事的启发。张玄八岁时牙齿缺了，一位老前辈知这孩子以早慧闻名，便开玩笑说：“你这里怎么开了狗窦（狗洞）？”张玄立即回答说：“正是为了让你从这里出入。”后来许多人都赞美他的机敏急智，在我看来则不可取：未免太不尊重长者了吧？未免太小聪明了吧。如今，我也将有“狗窦”了，会有人也笑我“齿缺”嗎？少不谙事时，曾故意用墨汁把门牙涂黑，嗡着鼻腔学老人牙落说话含糊不清的样子，如今轮到自己老掉牙了，不免摇头苦笑起来。

拔牙的过程不长，医生在牙龈处注射麻药，不很费力就拔出来了，也不是很痛。医生叮嘱，一周之内只能食用清淡软和的东西。我就咕哝了一句：“哦，要吃软饭了。”我历来对“吃软饭”者颇为不屑，如今自己倒成了吃软饭的人了，虽然此软饭非彼软饭，但总像在给我心理暗示，或善意地警示。毕竟年龄渐长了，衰老便不可抗拒，最典型的表征就是发落齿摇。这像在提醒你，老之将至，好自为之吧;也像在宽慰你，自然规律，不足为虑也。

一个人的最初身份是婴儿，婴儿是没有牙齿的。如果这个人能活到足够的年龄，比如杖朝之年（80岁）、期颐之年（100岁），他也可能满嘴也没有牙齿了，也会像婴儿一样靠食流质（奶汁、果汁、汤汁等）维系生命。这就是返老还童吧，其实是从终点回到起点。那个时候，牙齿没有了，还会咬紧牙关坚守什么吗？还会咬牙切齿诅咒什么吗？还会对前尘往事没齿不忘吗？……

医生见我沉默不语，安慰道：“没关系，过几个月，来安上假牙就好了。”

啊！假牙！我也要戴假牙了，这严峻的现实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一个不是自己身体原装的东西，将与自己形影不离，同甘共苦，我就再没有资格说自己整个人百分百货真价实了。这也无妨，真东西一旦退场，假玩意自然就会粉墨登台。牙事如此，人事如此，世事亦如此。

“牙齿半落左耳聋”，这是晚年杜甫的状况。诗圣的牙也曾脱落，吾辈凡夫何必惧虑，这样一想便释然豁然泰然了。走出医院大门，感觉牙已经不很痛了，或者说，现在的“痛”，已经不是先前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