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走流云

2021-09-07 16:49马步升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5期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七百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有散文集《纸上苍生》等十部,有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任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那是一座废弃的村庄。看得出来,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一条条或宽或窄的梯田,从山根一直盘桓到山顶,像一只螺号。山顶有一圈土墙,还有几棵大树,象征着这是曾经的权力中心。细雨下个不停,原来生长庄稼的梯田里,长满了杂草,密密实实,走进去,露水打湿整个下半身,而脚下软乎乎的,像是光脚踩到了一片死而不僵的虫子。山坡上有一株榆树,树冠不在了,只剩下半截树桩,在一尺高的地方分成两叉,一只脚踩在分叉上,遥望远天远地,再把脸色调整得忧戚一些,细雨打湿头脸衣裳,便也有了某种感时伤怀的志士味儿。

一条简易大道就是这座山包的腰带,一圈圈绕上来,搭在山垭口,然后,从那面山坡一圈圈绕下去。这是几千年让无数旅人迁客谈之色变的陇坂。从关中平原一路西去遥远,或是从西边的遥远一路东来中原,这都是一条捷径,也是险道,而且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选择。张骞从这里一路西去,发现了大中原之外的天地更大,法显从这里西去求法,而鸠摩罗什则带着佛法东去长安。求法之路永无尽头,弘法事业继往开来,唐僧踏上了无数前辈走过的求法弘法之路。西边山下的渭河边是李白的故乡,而杜甫就是从这个山垭口,逃离动乱的关中,来到秦州避难的。如果再往前推一些,漫不说伏羲女娲这些传说中的中华始祖了,秦始皇的祖先就是在这片山地为周王室牧马,扎下根基,西守东扩,然后定鼎天下的。

这是一片天然的马场,至今仍然骏马成群。当然,辉耀数千年的良马再也不能在疆场雄风猎猎了,它们会成为影视剧中的噱头,成为富人庄园里的宠物。马是为战场而生的,离开战场,马就是一种牲畜。这些牲畜们当下在细雨中,在到处喷溅着绿汁儿的草地上,吃草,恋爱,嬉戏,自在,自由,却也目光散乱,神情淡漠,像是所有不愁生计,但心神不宁的人。

站在山垭口的砂石路面上四外瞭望,往东,烟雨茫茫,草木莽莽,但我知道,看不见的所在,就是西行者的来路。往西,烟雨茫茫,草木莽莽,我仍然知道,看不見的所在,就是西行者的无尽旅途。无法猜度,在虎狼成群大树蔽日的时代,那些上路者站在这条自然地理的分水岭,也是中原与边地的分水岭上,到底都在想什么,西行者的目光一定是迷茫的,但心志一定是决然的,没有那种决然,谁敢踏上传说中的无尽之旅不归之路。而东来者一定是带着再生者的欣喜的,他们的目光一定是每天早上看见朝阳升起时那样,因为他们已经走完了无尽之旅,所有的路途艰险都被他们一一甩在了脑后,面前就是传说中的锦绣之地啊。

陇坂,一个在史书上被书写了几千年的所在,而我去过许多次,却写不出来一篇文章的地方。

也许,人们走向远方的最初原动力就是传说,传说中的天堂,传说中的天堂之地。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个以单个“高”字命名的川南小县。但我很早就知道,那个神秘的僰人与这里有着关联。夜色里,来到长江边,然后坐在车子里走了许多山路。不辨方位,感觉是朝着长江的反方向走了。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接我的本地领导,高县以前一定是有水路通长江的吧,她说,是啊,以前没有公路,全靠水上交通。现在小河上建了水电站,水路不通了。继而她反问,你怎么知道以前是通航的。我笑说,现在到处都是高铁高速公路,你们还是这种老公路,说明山区很多。那么,在百年前,你们那些后来成为各方面英才的人物是怎样走向广阔世界的,一定是有水路联通长江,然后通达世界的。

她说,是这样的。

第二天天亮,宾馆外面就是那条通往长江的河流。

与许多川地小城一样,高县的平地也极其有限,一条窄窄的街道将建筑与河堤分开,因为拥挤,而尽显繁华,吃的用的,抬脚就可满足日常所需。河堤很高很陡,看得出,过去的老城区是多么的逼仄,也是多么的惊险。人住在河边,出门就可上船,水路通到哪儿,人便可随水追逐世界潮流。

去南方的次数多了,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北方地域虽宽阔,河流却很少,即便有河流,能够通航的更少,来往要依靠官道。官道稀少,又要翻山越岭,地域开阔,交通反倒不便。而南方,到处都是河流,而几乎所有的河流都可行船。大江大河行大船,小河小溪泛扁舟,支流干流相接,交通网络便也形成了。又因为,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北方土地广阔,一个人一生不用出外谋生,待在村庄就可养家糊口,也因而思想和行为方式趋于保守。而南方耕地普遍稀少,如果不去外面闯世界,很可能出现生存危机。也许这就是近代以来,南方地区往往引领时代风尚的内部原因。

以地形而言,四川处在西部内陆,周围大山围困,但却往往成为得风气之先的地区,大约与这条长江有关。只要门前有小河,便可通大河,大河通大江,大江通四海。位居长江边上的高县,一代代人便依靠这种便利,把自己的子弟送往广阔天地。

做完在高县必须做的事情,我滞留了一天。

来了,一定要看看僰人曾经居住过和消失了的地方。

我不打算寻根问底,我不具备这份能力,也没有多少必要。当下的正在发生的事情,许多都无法真正抵达真相,大多的笼罩在历史烟云深处的事情,我们只能看看残留物,嗅嗅漂浮在现场的气味,如同大戏业已散场,看看戏场,听听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遗响,仅此而已。

在当地朋友的引领下,我来到了传说中的僰王山。一盘盘山路,一片片翠竹,山路惊险,翠竹茂盛,山路有多惊险,翠竹便有多茂盛。正是概念意义上的冬季,这里却是潇潇冷雨。雨雾在山谷翠竹间缭绕,洒在身上的不是雨滴,像雾像风又像雨,目光被无穷尽的景色缭乱着,心神却被一种天籁般的静谧抚慰着。一片巨石,错落在翠竹间的空地上,传说僰王在这里演绎过什么神奇的军阵,我不想在传说中搜寻传说,然后以传说证实传说。传说只能繁衍传说,而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巨石阵的后面是一座高山,一座被雨雾和翠竹封存的高山,可以想见,在无法精确计算的岁月里,一场地震,或仅仅是山体想换一个站立的姿势,稍一动弹,原来附着于山体的一些石头,便趁机脱离本体,呼啸而下,到了较为平坦的缓坡,再也跑不动了,于是,各自以当初停下脚步的姿势定格于此,完成了亿万斯年的守望。从此,山,独立为山,石,独立为石。

其实,巨石阵就在山脚下。巨石阵已经在山上了,距离平地很高很高了,说是山脚,指的是更高的一座山的山脚。到了山脚,车路还是有的,可在这样的天气下,汽车不能再走了。步行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重要的是没有勇气。很多时候,我们习惯于以没有时间来遮掩没有勇气的脸面。逢山必登,曾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天地间的每一座山,无论山体大小高低,毫无疑问,都是世间所有人的长辈,可是,年纪再大的人,包括死去的人,哪怕是号称人类祖母的南方古猿露西,活到现在,也不过二百万岁。在山面前,在任何一座山面前,她都还算得上一个妙龄少女,乃至襁褓幼女。山根下,有一座院落。真正的山根下,一棵大树一样的山,直杠杠站在面前,谁要是与山等高的个头,便可额头对额头说话了。就是这样不留余地的山根,在山根的平缓处有一所房子。

那是一户人家。

此前,无论在哪里,都没有见过这种居住格局的人家。房子很高大,类似大屋顶那种建筑样式。当然不是典型的大屋顶。在左首房屋的山墙上,朝着大路开了一个口,说是窗口,比正常的门还宽阔,说是门,作为门槛的墙却有半人高低。一个中年妇女正是在半开的房间里劳作,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了个招呼,走近一看,那是一间厨房,里面罗列着一应厨房设施,而靠着那半人高的石墙,却是一只巨大的石槽,一米宽阔,一米半深浅,两三米长短,有半槽清水,可以让人脸在水中映现。我问这个石槽是干啥用的。妇女说,那是水缸。嗯嗯,水缸放在户外,我还是第一次见,以这么大号的整块的石块凿出一口水缸来,我也是第一次见。院子里堆满了竹枝,带着竹叶竹花的那种,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妇女说是做扫帚的。哦,家乡位于黄土高原腹地,不产竹子,但却离不开竹扫帚。小时候,家里常备两种扫帚,一种是自家天地或屋前屋后空地上生长的扫帚。这是一种单本植物,青苗阶段可以割下来喂猪,人也可以当菜吃。每家总要留一些,看着它们长大,长高,变老,连根挖出来,晒干,用麻绳捆缚结实了,可以当扫帚用。大号的单株扫帚,可以有一米半长短。这种扫帚的枝叶比较脆弱,通常用来扫院子,枝叶绵密,用力不大,院子扫得干净。竹扫帚可是稀罕物,要花钱在集市上买的,枝叶坚韧,耐用。往往用于打场时,捋出粮食颗粒中的杂质。

当然,我在童年时,家乡人用的竹扫帚不可能来自川南,山河悬远,运输能力有限,一把竹扫帚从产地到终端消费者手里,仅成本恐怕赶得上金扫帚了。我们用的竹扫帚来自陕西,大约是西安以南的终南山一带。柳青在《创业史》中写过这样的情节,梁生宝他们利用农闲时节,去终南山割竹子,打成扫帚,搞副业。终南山距离我们老家那里,也就三二百公里路程,说不定父老乡亲们曾经使过“梁生宝”们,用一根根竹条捆缚的竹扫帚,想想世界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浩大无边。

上不了山顶,何妨下到山谷中。那就是传说中的僰王洞。不辨天日的雨雾,不见地皮的绿色,冬天尚且如此,春夏秋不知要绿到什么地步。我是西北人,常年生活在西北。西北缺少绿色,自参加工作以来,每年都在履行植树义务。让大地披满绿色是我们的口号,也是常常撬动内心情愫的奢望。可是,如果行走半天还看不到大地的本色,就会生出些许莫名的恐慌来:大地哪去了?僰王洞深藏在雨雾和绿色中。那应该是水流亿万斯年的杰作。原本浑全的大地已经被划拉出一条巨大的伤口,水流还嫌不够,一道道瀑布利剑般劈空而下,峡谷内所有的石壁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苔藓,像是一片片厚厚的挂毯。在人居住的屋子里,挂他有多厚实,屋子就有多温暖,而在这间上古化外之王居住的石洞里,挂毯有多厚实,就意味着有多冰冷。真是够得上冰冷,身上所有的衣服顿时化为乌有,似乎肌肤也变得千疮百孔,一丝丝阴冷之气,直接穿过衣服和肌肤,直刺骨头。在上古时代,这里的植被应该比现在还茂密,难以想象,僰王住在这里是何种感受,或者,僰王对于阴冷,有着多么强大的耐受力。

离开僰王山,依然是冷雨,然后去了宜宾,去了五粮液酒厂区,去了李庄,去了三江汇流处,最后去了飞机场。不是飞回家,而是飞往另外一个离家更远的地方。

来了,去了,来这里了,去那里了,人人都在路上,时刻准备着出发,移动社会,无人不在移动。

以省际关系论,我所居之城与青海最近。兰州到西宁,动车一个小时,汽车两三个小时。接上地界就算到了的话,那么,抬脚就到了青海。兰州的红古区与青海的民和县毗邻,城区原先还相隔着若干距离,有一片平地属于两家共有,一家一边。红古区的政治文化中心在这里,民和也不失时机,在属于他们的那一边搞了许多设施,街道马路互相拉通了,同在一个街区,那么谁是谁呢,好办,给马路上划出一条线,就算是边界了。很多年前,我参加的一个采风团路过这里,我发现了这一情況,可是,车上许多高明之士,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正好那天要下榻红古区,晚饭后散步时,大家走到那条线上,还是表示难以置信。其实,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同在一个地球,相隔千山万水者,不过就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地缘相接者,国与国之间,与一个国家内省际县际村际之间,山水相连,声气相通,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有如邻居,双方关系要是和洽,谁家有一口好吃的,都不会闭门独享,关系要是破裂了,平和一点的,自扫门前雪,鸡犬相闻,炊烟相混,但老死不相往来,真正撕破脸了,近我者先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真是说到了核心。可是,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却是有偏差的,《史记》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也。说的是人都有困顿时候,免不了需要别人帮助。这是从人的互惠互利关系说的,因此,人们便忽视了互害,而邻居间的互害,总是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因此,睦邻友好,其实还包含着一层不便明言的意思:未必互利,免了互害,即为互利。

古史上常说的河湟地区,核心位置就在兰州的红古区。湟水发源于青海湖边的日月山,一路向东,开山劈石,在兰州西郊,与从青藏高原倾泻而下,又转而北上的黄河交汇,两条河谷地带,成为国家自然地理的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的过渡带,也成为草原文明与农业文明的融合地区。而红古区正好介于兰州与西宁的正中间。在这一片狭长蜿蜒的谷地里,上演了千年历史大剧,汉与羌,五胡争霸,大隋与吐谷浑,大唐与吐蕃,然后是众多少数民族在这里生存、繁衍、融汇,如今,一县一乡,乃至一个村庄,可能有多个民族成分共同生活。生活习惯可能有所不同,生活理念,以及对未来的期许,却是共同的。

刚参加工作不久,我第一次独自,也是私自远行,就是去青海。那个时候我在本省的最东部工作,到兰州需要乘坐两天的长途班车。在兰州换乘火车,在青海湖边一个叫哈尔盖的小镇下车,随着车上结识的几位藏族人,进入了祁连山南坡的草原深处。那时候,除了对于有关青海的历史典籍略有浏览外,对山川地理民情现状一无所知,以至于在晚上落雪的山地,我还穿着一件单衣。而那是一年北半球最热的季节,即便在西宁,有一件半袖就可以了。

多年以后,定居兰州,去青海,比去本省大多地区还要方便。有一年在新疆采风,喀什是最后一站,但心中甚有遗憾:南疆的北线走了一遍,却错过了南疆的南线。试着向领导请假,开明的领导居然一口答应了,并且说,年轻人就该多走走。与我志向相同者还有两位同仁。三人搭乘长途班车,一站,一站,英吉沙,疏勒,于田,和田,皮山,民丰,且末,直到若羌。走出南疆还有几百公里路程,道路是国道,却是砂土路面,而且不通班车。好在有黑车,一位河南人开着一辆八面漏风的巡洋舰,常年跑这一路的客运生意。七座车,座位都是塌陷的,塞进去十几个人,车辆飞驰,沙尘喧天,汽车卷起一道长城似的尘雾,绵延几百米,久久不散。攀上阿尔金山雪大坂,几个小时后到达青海茫崖。这是甘青新大三角无人区,也是一座大型石棉矿,石棉的粉尘铺天盖地,空中好似大雪纷飞,地上好似陈年积雪。巡洋舰司机将我们交给他的合伙人,我们乘坐一辆面包车,来到一个叫花土沟的地方,海拔三千米,青海冷湖油田的一处生活基地。北望祁连山,雪山皑皑白光,南望昆仑山,惟余莽莽。看起来两山都在眼前,认知告诉我,那都是一个轻易不可逾越的距离。

第二天一大早,搭上去西宁的班车,至今记得,路标上显示的距离是一千二百二十七公里,不过,我们要在德令哈下车逗留若干时日。这是横穿整个柴达木盆地的旅程啊,在读小学时,似乎已经对柴达木很了解的,其实,当一眼望出后,便知这是一个此前完全陌生的世界。旅客稀稀拉拉上车完毕,司机打开一瓶白酒,仰头一口气喝得剩下瓶底了,然后,一手高高扬起,以西北民歌开唱的姿势,长长地撂一嗓子:走——了——

一条东西向的公路从天边到天边,南北两道山接上了南天和北天。车行一会儿,窗外景色毫无变化,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窗外一派空无,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草木,没有奇峰异石,没有飞鸟祥云。许多人已经开始闭目休息了。将近一个月,我整日都在北疆南疆乱窜,在许多日子了,每天都是前半夜休息,后半夜起身。可我丝毫不觉得困乏,我甚至认为,在大好河山面前睡觉,实在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此时,也毫无倦意。我征得司机同意,坐在引擎盖上,与他一同抽烟聊天。我说怎么不给公路边栽一些行树,司机笑说,栽树需要淡水,还需要土。这里的地表水,都是盐碱水,要栽树就要从德令哈拉来淡水熟土,上千公里路呢。大地上只有一种风物,就是电线杆,东北红松的那种,与公路并行,从天边到天边,像一列军姿齐整的队伍。司机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他说儿子上初中时,到了暑假,家中无人陪伴,他带着儿子出车,走了一趟,儿子说,爸,你带着我是让我看电线杆吗。下一趟,咋说都带不出来了。他也找到了儿子的软肋,每逢儿子调皮捣蛋,他就威脅要带着他一同出车,儿子马上就老实了。

我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对荒凉达不到变态般的喜好,一趟旅途便是一趟折磨。眼睛的枯燥,身体的疲倦,心灵的荒寒。不过,如果心灵足够丰富,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如果对自然万物不由自主常常眼含热泪,那便何物不风景何处不风景。这一趟飞车观景,我分明地听到了如同宣誓一般的心声:我还会再来的!那一趟潦草的旅程,我一直坐在引擎盖上,很少返回自己的座位。司机很兴奋,他跑这路班车已经十几年了,大约第一次有这样一个旅客,全程陪着他说话抽烟。常年孤寂枯燥的旅途,让他习惯了沉默,也正如地下的熔岩,没有出口,便是千年万年的默默运行,一旦有缝隙透入地层外部的信息,那便是冲决封闭迎接光明的喷涌。不知积攒了多年的话,看得出,他生怕我失去与他说话的兴趣,挑拣自认为感兴趣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说给我听。

小时候,长辈们把出门在外经商搞运输的人叫脚户。这是一个意义相当复杂含混的称谓。首先,这是对一个行当的正式称谓。有意味的是由此衍生出来的种种意味。脚户全部为男性组成,常年奔走在路上,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路途寂寞辛苦,每到站点,或生意做成后,吃喝嫖赌,成为消遣放松的基本功课。正规的站点提供这些服务,另当别论,人在旅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是常态,在临时歇宿之地,脚户勾引良家妇女,或被良家妇女勾引,都是路边寻常故事。也因此,在老辈人那里,脚户等同于野男人,约等于嫖客。民间日常打嘴仗,最恶毒的话,就是攻击对方为嫖客或脚户的种。在汽车稀少年代,汽车轮子抻长了司机的脚步,也因为手中有资源,经常会听说,司机如何勾引搭便车的妇女,或者,有些妇女为了搭便车如何色诱司机。也因此,在很长时段内,我们那疙瘩,把新时代的司机与旧时代的脚户看成是一类人。

祛除那些对脚户或司机妖魔化的道听途说式的闲言碎语,其实,在人们的心目中,脚户或司机都是走州过县见多识广的能人。这也符合实际情形,他们去的地方多,经见的人和事也多,自身经历的和听闻的故事也多。眼前的这位司机大约也算是这类老司机老江湖。他精熟柴达木的种种掌故奇谈,赤橙黄绿青蓝紫,酸辣苦甜辛咸臭,如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旅程,司机说得尽兴,我听得过瘾。从日出走到日落,旅程刚过半。过了小柴旦,我忽然发现路边的荒原上有了枯黄稀疏的荒草,我惊呼道,有草了!司机笑说,柴达木这地方,地上有草的区域,地下啥都没有,地上啥都没有的地界,地下啥都有,各种矿产,一镐头挖下去就是宝贝,为啥叫聚宝盆呢。

不用说,司机是夸张了,不过,也能觉出他对柴达木的热爱。我依旧坐在引擎盖上,在车灯洒出的光晕中,捕捉大地上的灵光闪现。忽然,一只兔子穿过马路,在路中央,正好被车灯射中,兔子原地立定,不知所措,目光中满是惊恐,我喊了一声:兔子!感觉庞大的车体要覆盖兔子时,车灯偏移,兔子似乎找到了方向,几个纵跳,已在路边草地上完成一个急速转身,在目送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隆隆向前。我长出一口气说,好险!司机笑说,兔子精着呢,一般不会让车轧着,倒是老鼠,经常有被车碾死的。我说这是为啥,司机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老鼠没有兔子有定性吧,汽车过来了,兔子不乱跑乱窜,瞅准机会了才跑,老鼠乱跑乱窜,往往就跑到车轮下面了。

凌晨四点,车到德令哈,司机连续开车近二十个小时,丝毫不显疲态,中途我问过他累不累,他笑说不累,上车时喝的那大半瓶烧酒,很长精神的。明天他要走完剩下的旅程,大约还有五六百公里。我到站了,我们要在德令哈滞留几天,看看周边的风景。

小时候,长辈们谆谆教导说,娃娃,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哩!意思是说,话不要说绝,事不要做绝,说话做事要留有余地。小时候当然不懂得这句话的微言大义,同伴们玩恼了,有时候会说,我一辈子都不会跟你再玩了!没等几分钟,又在一起嗨天嗨地。任何大话硬话在顽童那里只是不同情境下的一种说法,当不得真的,自己随口说,别人也不会当真。可是,长大成人后,自己就该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了。有时候,一句大话会成为自己迈不过去的一座大山,一句硬话会成为自己啃不动的硬骨头。童年时,一位与我同样贫寒的伙伴,受尽人间白眼,有一次被一个成年人实在鄙薄得无地自容了,鼓起天大的勇气说,你说话给自己留点后路。成年人哈哈大笑,笑得几番岔气,笑得涕泪滂沱,气息匀称后说,你放八百个心吧,我就是钻狗洞,也不会在路上遇到你。没过几年,成年人遇到了那位已经长大的儿童,他的命门儿就捏在人家手里。不过,儿童并没有为难他,只是他被知道当年事情的乡邻奚落了一个底儿掉。莫欺少年穷,成年人拥有现在,而少年拥有未来,幼苗在成长过程中,历经风雨雷电,有可能会因此夭折,一旦长成,那就是一根栋梁啊。老辈人又说了,惹了老汉不相干,惹了娃娃有后患,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话头扯远了,老辈人普遍读书都不多,大多的人一个大字都不识,但明白的事理儿真不少,这些事理儿来自生命中的百般煎熬。首次对柴达木的走马观花后,我预感到,不久的将来,无法预知是什么原因,我还会再次来到这里的。仅仅过了一年,我陪南方的几位朋友在敦煌搞活动,活动结束,我提议,不走回头路,从敦煌南下,翻越阿尔金山,横穿柴达木,从祁连山南麓返回兰州。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踊跃赞同。从兰州到敦煌,习惯的,比较好走的路线,当然是横穿河西走廊,一千公里的路程上,抬头巍巍雪山,低头戈壁绿洲,风光自是无限。原路去,原路回,去时兴致勃勃,回时驿路漫漫,绝大多数人只能选择这万古一条通道,决然想不到,还可从南路返回,即便地理知识渊博,也将南路先验地视之为畏途险路。其实,南北两条道是大致平行的,南路比北路也就是多出几个小时路程吧,另外的困难,不过就是海拔高一些,北路河西走廊大多路面海拔一千五六,南路大多地段海拔二千多米,仅此而已。敦煌南行七十多公里,就是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的新县城,朝着阿尔金山走,走到当金山口,就是阿克塞的旧县城。一片废墟,高山草原上的牧民大多都迁居新县城,除了路过的稀少的大型卡车,蓝天白云,荒原岑寂。在当金山口,遇到广东来的一溜儿驴友车队,车都是高档车,人都是豪华人,显然地理知识有限,停车在山口不停拍照,却乱说一气。我给同伴介绍沿途地理时,他们也有了兴趣,围上来问这问那。我指着这条最窄处只有数百米的山口说,这是两条大山的结合部,东边是祁连山,西边是阿尔金山,这是河西走廊与柴达木盆地主要的自然通道。

去过的地方多了,便会发现,世界上本无与世隔绝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抵达,就会有无数人循迹而来。

大自然真是神奇,人能想象得到的山川形胜,大自然要有尽有,超过人的想象力的奇花异草,大自然也会盛装以待。自以为见过的自然奇迹已经很多了,没有见过的总是比见过的要多得多,而见过的那些,实在是属于寻常一种。早年读徐霞客游记,心想这个人是世界从古到今最幸福的人,一生见过那么多的名山大川,一生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霜寒苦,生命之光是何等盛大辉煌。也因此,很早便生出四处看看的奢望。这种奢侈的动因,大约来源于家中两本地图册的诱惑。一本《世界地图册》,一本《中国地图册》。在一饭之饱一衣之暖尚且成为镜中花水中月的艰难时代,童年少年时代,从未走出过县境,但已经对整个地球游览无数遍了。是心游。“心游太古后,转觉此生浮。天外知何物,山中著得愁”。

书不在多,对一个乡下孩童来说,两本地图册足够了。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要打开,再也不会被关上,哪怕前行的路被断绝了,也没有关系,心中有远方,人也会一直在远方。地图中,每个用方块字标注的地名,我都曾动用我幼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去复员为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形象,一遍遍,一遍遍都不尽相同,或大相径庭。比如,太平洋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是水波不兴吗,好像又不是,是浪潮喧天吗,为什么又叫这样安详的名字。地图上看起来蓝哇哇的一大片,肯定比村头的涝池大多了,究竟有多大呢,尽我的想象力,也想不出来有多大。我那时候见到的水域太少了,见到的最大水面就是村前马莲河发大水的阵势,洪水填满河槽,也不过一里宽阔。为什么那么多的地名叫起来那么拗口,地名不能起得顺口简单响亮一些吗,什么布宜诺斯艾利斯斯德哥尔摩伊斯坦布尔,这些外国人真是外国人,地名难听,人名更难听,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西哈努克,简直就不是人名嘛。你看看我们的地名人名叫起来多顺口,指向多明确,北京上海西安马家湾高家庄,人名也起得有意思,狗蛋狗剩张发财李有粮,叫起地名人名来,好比嘴里嚼着炒黄豆,嘎巴老脆的,连叫几声,口齿生香,饥饿感都不那么抓肠挠肚了。

在缺吃少穿的懵懂时期,我对吾国吾民最初的优越感,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第一次走出县境,当然是考取大学以后。那是一所省属师范专科学校,距离老家的村庄只有一百多里路程。不過,按那时的交通条件,似乎也算得上走向远方了。每次去学校,要徒步二十多里山路,蹲在公路边,等待那趟一天只路过一次的班车。班车是从我上学的小镇发往延安的,属于省际班车。从学校回家还好说,从车站上车,从家中返校,就比较麻烦。那趟班车的线路是固定的,所经乘车点的时间却神鬼难测,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这个时间段,都有可能。而我乘车的时间段都是寒暑假的结束时段,所谓的交通高峰期。我一般都是早上七点从家中出发,爬上漫长的黄土高坡,蹲在公路边,眼巴巴从看不见的延安方向遥望,路边等车的人很多,有出外谋职的干部工人,也有走亲戚的农民。还有一个让人放心不下的事情,那趟车是必须要经过这里的,但停不停车,却要看司机当时的心情。司机要是不想停,哪怕车是空的,一脚油门,呼啸而过,等车的人什么脾气也没有,骂娘的人都很少,大多都是长叹一声:唉!收拾行李,打道回府,明天再来等车吧。

这种尴尬的事情我只遇到一次。我们那里过年一直要到正月二十,才算过完年了。我受不了那种没完没了的烦,正月初九吧,再也不想待在家里了,就撒谎说去学校有事儿。那天寒潮滚滚,我不愿将破棉袄带到学校,再没有别的衣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线衣,爬坡赶路并不冷,蹲在路邊等车,高原上一眼平畴,寒风无阻无碍可以尽情撒欢儿,那是相当冷的。别的等车人都穿得像狗熊,仍在那里簌簌发抖。我其实不觉得冷,别人看着我冷,把我也看冷了。终于离开万般拘束的家,要去自由自在的学校了,我的心是热的,那种热,足以抵挡这种冷。从早上十点,眼巴巴遥望延安方向,远远地听见汽车轰鸣,人们忽的拎包站起,看见的却是卡车。一惊一乍数十次,到下午四点,班车终于过来了。所有多人都前弓后箭,做好了冲击车门的准备,班车非但没有减速,而是嘶吼一声,绝尘远去。

人们默默收拾行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仿佛那辆车会返回来似的。路边只剩下我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原来那人家在我家沿河往下游走的另一个村庄,距离公路边三十里路,他要赶回四川上学。常年出门在外,对此他似乎特别适应,背起沉重的行李,沿着公路,朝另一个方向,大步流星走去。我知道,往前再走二十里,还有一个乘车点。过往那里的班车很多,半个小时一趟,最后一班车是晚上七点。那时候的长庆油田总部在庆阳县城,庆阳地区所在地在西峰小镇,两地相距一百多里路,西峰也有油田许多机构,班车是油田的通勤车,买票都可以乘坐。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峰。回家二十里,赶往下一个乘车点二十里,何去何从?只剩两个多小时,能不能赶上下一个乘车点,万一没车怎么办?那里是一个陕甘宁三地的交通枢纽,却在荒山野岭,方圆几里荒无人烟。回家吧,实在不想回家,再说,明天再等不到车又该如何?路边徘徊一会儿,决心下了,还是不回家为好。冬天,太阳落山很早,此时,那颗冰冷的太阳,距离山顶只有一人高低了。

那人已经走远了,我也没有与他搭伴的意思,男儿行世,当独往独来。积雪覆盖原野,早上随手扒拉的几口食物,在冷风中早已耗尽了热量,此时,真的觉出冷来了。空旷的原野上,寒风失去羁绊,好似从西伯利亚一下子蹦到了这里,人的躯体像是用牛皮纸装裱起来的,一阵风,直接洞穿骨肉,从前心到后背。积雪盈野,这是一个冬天从来没有消融过的积雪,从初雪到最近的一场雪。我知道,白雪下蜷缩着冬小麦。对于冬小麦,积雪像是一床棉被,雪越厚,麦苗越安全,开春后,照例是春旱,雪融水就是农田的底墒。奔命一样离开了农村,庄稼事务仍是心心念念,农家子弟,土地是生命的源泉。公路两边的白杨,已经没了风吹簌簌的柔和声响,干枯的树枝在风中互相击刺,铮铮有声,偶尔有被磕断的残枝摔在冷硬的路面上,像蹦到岸上的鱼儿,还要挣扎着蹦跶几下。树梢上一片树叶都没有,一个冬天,罡风搜刮了一遍又一遍,而掉到地上的树叶,未落雪前,一部分让饥饿的羊吃掉了,落雪后,让附近的农民用铁耙一般锋利的竹扫帚搜罗一空,拿回去烧炕了。

大地无余物,连同地畔的杂草都让人连根剜去,当成燃料了,我们都算是时代的幸运儿,又被称作天之骄子,新时代的大学生,但相当一部分同学仍是老虎下山一张皮,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有的,甚至穿着补丁衣服。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们仍然贫穷,但可公开承认,贫穷是一种耻辱,人们普遍缺少文化,但可理直气壮追求文化了。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尽管天寒地冻,一地荒寒。走在我前面的那一位,据说也是本地考出去的大学生,我是十七岁进考场,而他进考场时,已经三十几岁了。此前,他在四川某地当了十几年工人,高考恢复后,他毅然走进考场,成为一个父亲辈的大学生。没有任何犹豫,迎着寒风,他朝着下一个车站走去,也许,他曾经错过了许多人生的车站,当下,再也不能错过了。我也饱受人生挫折,为了搭上通往大学的时代列车,早已身心俱疲。好在,我还年轻,正是正常的求学年龄,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时间对我来说似乎碗大汤宽,足够我消磨许多年。我只是不愿待在家里,整日人来人往,农闲时节,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天吃好几顿饭,从大清早一直吃到天昏地暗星月灿烂,许多人把肠胃都吃坏了,还在赶场子吃。一天喝几顿酒,稀里糊涂上酒桌,不省人事醉卧别人家。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是这样,改革开放几年了,一切仍旧。懵懂记事起,我对这种风俗习惯便深恶痛绝。过年时吃死喝死,在农忙季节,需要食物带来的能量了,又青黄不接,整天饿得三昏五迷,却要大干苦干昼夜不息。老话说,宁穷一年,不穷一天。这一天就是过年。不止一天,我们这里过年,大约要延续一个月。我粗略估计,这一个月耗费的粮食,够得上三四个月的口粮。

我无力改变任何现状,我只有逃避和逃离,以逃离的方式逃避。

走完几里坦途,就是危途了。黄土高原的自然地形正是千奇百怪气象万千,要是作为一个闲游者,哪怕是在荒寒时期的荒无人烟地带,都会让人惊叹于造物主在造物时的神经错乱。川塬交错,墚峁梗阻,一眼望去,万千气象。此时,我从川里爬上来,正行走在塬上。这个“塬”字,诞生于黄土高原,也只有在黄土高原用得上,代表一种特殊地形。我曾这样描述过,好比一个蛋糕,让熊孩子用一根柴棍儿随手划拉,划破的就是川或沟,没有划到的就是塬。残塬,黄土残塬。塬与塬之间,远看完全断裂,走近了,却有盈盈一线黄土勾连。这种地形名曰:崾岘。我写过一篇散文《崾岘论》,详细描述过这种地形的构成元素,以及崾岘人生。这是上天赐予或者给一方生命预留的自然桥梁,一条崾岘被阻绝,周边几个或几十个黄土塬,隔沟可以说话,要是互相往来,那可得周转老半天。眼下,要通过的第一个崾岘名为瞎婆娘崾岘。听听这名字,多寒碜的。先前随大人走过,那是夏秋季,两边土塬上,农田连片,鸡犬相闻。而对于这个崾岘的古怪传说,听听都让人惊悚,也无非就是神鬼狼狐之类。大冬天,又是过年,崾岘周遭数里远近,什么也没有,只有风。那种刮着地皮飞奔的寒风。积雪盈尺,寒风无所刮,只能寒风刮寒雪,如铁铲刮锅底,刺耳惊心。从这面塬边踏着深深的车辙,一步步滑下去,到了崾岘口,两边都是幽深的黄土沟,正好是风道,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来。此时并未下雪,但雪片如潮。风将地上的积雪揭起来,扔向空中,再落下来,名为风搅雪。再从那边沟坡一步一滑爬上去,又是一片土塬。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路上,汽车还可以照常行走,也没听说出过什么车祸,那时候的车很少,司机个个训练有素,这趟班车虽然甩站了,但我祝福他。过年还要出行的人需要安全,过年还在开车的司机需要安全。这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当一个人手中的权力不受限制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论好事坏事。当一个人什么好事都可做出来时,同时意味着,什么坏事他也可做得出来。好事坏事其实都是有边界有底线的,当易牙将自己的儿子蒸熟了奉献给齐桓公时,齐桓公理应马上心生警惕,最好将这种人赶得远远的,他能够“杀子以适君”,便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齐桓公一顿婴儿肉吃美了,却被饿死了,断他伙食的不出意外,就是那个易牙。意外的是,易牙却被奉为厨师的祖师爷,享受着袅袅渺渺的不绝香火,无底线的人被无底线的追捧,也实在让人无话可说。经常有人炫耀自己手中的权力有多大,一定要抬杠,谁都没有权利,谁都有权利,要紧的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谁会遇到谁,比如,这趟车的方向盘掌握在司机手里,公司的规矩肯定是有的,但现权现用,一堆人就被他轻易地撂在了寒天野地中。

走过瞎婆娘崾岘,照例还有漫长的黄土塬。太阳已经落山了,光晕还隐现在大地上,遍地积雪的白光与土红的光晕搅和在一起,白雪是那种阴冷的白,光晕是那种回光返照的绝望之光。天地都是一派死亡的景象,原野上没有一个人,公路上也没有一辆车通过,只有偶尔有一只两只乌鸦落在枯树枝上叫嚷,和我一样,它们也处在饥寒交迫中。要是早几年,在我最困顿最无助的时候,我马上会把我和眼前的乌鸦联系在一起,可是,如今不同了,我觉得我怎么都比乌鸦优越,我的饥寒交迫是因为我正在寻找理想的征途中,是自找的,是自觉自愿的。

太阳彻底落山了,收走了今天最后一抹光晕,天空陷入黑暗,而原野因为有雪地的反光,好似一个全裸的人,被子没有盖严实,留出一溜儿白光,我借着这层冷寂的白光,看得清周围一大片地界。又一个崾岘到了,这是甘宁陕三省结合部广大地界最重要的一条崾岘,一道洪水留下的天然黄土桥,如果这条崾岘被阻断,至少要绕行上百里路程,互相间才可互通联系。这是一个深沟中的丁字路口,一条东西向的公路连通陕甘,从崾岘口伸出一条岔口,下到马莲河川,北上宁夏。长庆油田的汽车,就是通过这条崾岘,连通庆阳县城和西峰镇的。崾岘有二百米长短,刚能错开两辆车宽窄,两边都是数十米深的悬崖,两条大沟从这里展开,一条向南,一条向北,不知道延伸到了哪里。黄土沟都是洪水切割出来的,不能不说是奇迹,洪水在将一个整体的黄土大塬切割为残片时,偏偏留出这么一道土桥。像是两人站在两面土塬的邊上,扽扯一匹布,力气不够,或是有意为之,布匹没有扯直,中间大幅度凹陷下去,但却没有落地。那就是公路,长庆油田车辆去往西峰,南下西安的必经之地。崾岘两边的土塬上都是农田,但没有人家,农户家的土窑洞离这里都很远。原因没有别的,这是要命的地方,兵家必争之地,离得近了,就是离死近了。明朝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就出生在这里,他家是世袭军户,这里是控制西安北部的要隘险关。崾岘口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平房,两间连在一起的小小的房子,给来往司机售卖烟酒之类的杂货。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人可是有大来头的,民国间本地一个军阀的遗脉,我详细研究过那位军阀的事迹,乱世出英雄,平民举义起事,起初为了保一方平安,声势一度很大,成为全省几路诸侯之一,后来遭人暗算,但他本人并无多少劣迹,这也许就是他的后代能够太平的因素吧。

有班车过来了,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幸运之神在这个寒夜里,以一声凌厉的刹车声,停靠在我的面前。

谢了,生活!

多年来,我走啊走,在有些人那里,走,走出家门,走出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能是为了观光旅游,或谋生,也有“为功名走遍天涯路”的意思,可我不是,真的不是。我的走,只是为了走,不要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为了走而走。走,是生命的常态,从出生到死亡,只不过是一场走,从起跑线到终点,无论百米短跑,还是马拉松。不能出城的日子,我每天黄昏在黄河边步行两个小时,二十年春夏秋冬风雨无阻。看黄河水清水浊水涨水落,看河边柳,青了,绿了,黄了,灰了,看河边人,来了,去了,欢乐了,忧伤了。人说生命就是一条河,我也说过,生命就是一条河,还是孔圣人说得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自我激励的话语,河流千年万年滔滔不息,而人生不过百年。当然,这是将每个人割裂为一个个个体而言的,如果将人看作一个整体,一个涓涓细流汇成的泱泱大河,那便是人生如何了。于是,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无价值,或价值大小,任何貌似客观的标准其实都充满着主观臆断,还是看看眼前的黄河水吧,谁给我说说,哪滴水重要哪滴水不重要,哪怕其中的某一滴水曾经是污水,当汇入大河以后,那也是大河的组成部分啊。又有人说,水流十里自净,说的是河流的自净自洁功能。也许是吧,可是,如果污水过量呢,即便是滔天大河,其自净自洁能力都是有限度的。这和人类社会何其相似。无论在什么时代,罪恶的时代,清明盛世,恶人坏人何曾彻底断绝过,可是,如果让罪恶演变为主流,这个群体便再也无以为系了,正如一条河流如果污染过度,或者河流死亡,或者依河而居的众生群体绝灭。

人类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不幸时代,众多河流也经历过这种惨淡岁月。我生长在黄河流域,不过那只是一条黄河的三级支流,先是注入泾河,泾河携带着它的成分进入渭河,再由渭河汇入黄河。那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寻找之旅,像许多小河一样,汇入主流的过程,都是一场湮灭,也是一场再生。必须湮灭,然后再生。任何人何尝不是呢,泯然众人,又特立独行,复归于泯然众人。我真正定居于黄河边已经三十五岁了,那是我人生逃脱童年少年苦难之后的又一个艰难时期。有区别的是,童年少年更多的是物质匮乏带来的生计困顿,而此时的困顿,更多的则是精神上的迷茫。正如那时候兰州的天空,老是灰蒙蒙的,只有大风起兮,天空方可晴朗一二日。这与我的精神状况多么契合啊,心头整日迷雾缭绕,偶或看到一本书,心头豁然一亮,再度陷入迷茫。比先前的迷茫更甚。而周身的疾病让我坐卧不安。肩周,颈椎,腰椎,时时火辣辣的。一位同事也患有此种恶疾,有一天,他说他找到一位高明的大夫,只需一个小手术,就可治愈,邀我同去。我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长那么大,几乎没有去过医院。不便拒绝同事的好意,我以含糊其词而婉谢之。可恶疾在身,无以安生。

一天黄昏,我去了黄河边。那时候门十公里周围的黄河边还是一片荒滩,采沙场,砂石堆积场,垃圾堆,芦苇荡,一派杂乱。河滩无人,我转了一圈。那也是黄河最为艰难的时日,河源草地遭破坏,中游工业污染,加之过度用水,下游频频断流,保卫黄河之声不绝于媒体。快入冬了,枯水季的黄河恰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母亲,步履蹒跚,神情委顿,气息奄奄,朝不虑夕。那一刻,我无限悲凉,从黄河中看到了自己。此日黄昏,鬼使神差我又去了黄河边,散步,打水漂,目送黄河东去,间或忆起曾经岁月。一个多月间的每个黄昏,撂下饭碗,似乎听到了某种不可拒绝的召唤,我都会来到黄河边,散步玩耍到夜深人静。忽而有一天,必须要写一篇文章时,坐在书桌前,身体毫无不适感,而且心情大好。不信,站起来,在房间走几步,这是真的。恍然悟到,长时间的河边行走,治愈了身体疾病,消散了心中块垒。

从此,我与黄河结缘,从身体,到内心,皈依于黄河。

那真的是一种皈依。许多年间,只要在兰州,每天必须到黄河边散步两小时。有时候在城区开会,只要没有超过晚上十点,我打车到安宁桥头,便下车步行回家。不断有人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接受朋友的好意,但我心里却在抬杠:黄河边都不安全,世界上还有安全之地么。走在夜晚的黄河边,在天气不好的时日,或寒冬季节,有时河边就我一个人,一边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可听见的哗哗黄河水声,一边是黑黢黢的宽阔的滨河公园,树丛,花丛,水池。我并不害怕什么。我的内心是安然的。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我不会去找朋友诉说。这是习惯。很早我就认为,欢乐可以共享,烦恼只可独领。向人倾诉烦恼,如同嫁祸于人,将一人之灾难,蔓延为多人或众人之灾难,好比一家着火,自己不赶紧扑火,反而引火延烧街坊。那次心情烦闷,信步来到黄河边,一眼看见黄河水时,原来感觉被什么东西堵塞的胸口,如河堤溃决,一泄无余,此时恍然惊觉,原以为是多么过不去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障碍。心障,魔障,庸人自扰之之障。人有很多不顺心,他人设置的障碍固然在所多有,更多的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不该得而心欲得之,本该失而勉力挽之,力有不逮而强为之,如此等等,又怎么会顺心。看看黄河吧,遇到高山阻隔,或者力劈重山,闯出一条路来,或者因地制宜,从不以避实就虚为耻,反而以九曲十八弯相尚。

一条河流,往往胜过车载斗量的圣训格言,河流以自身的姿势和声音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

是的,许多年来,我在无数的河流边流连过。我得不厌其烦地说,我生长在马莲河边,那是一条横穿陇东高原腹地的小河,自北而南,拉通了塞上宁夏和关中平原。在我幼小的世界中,这是一条大河,浩浩乎,洋洋乎,无休无止,无始无终,枯水季,温婉如好女,洪水季,暴烈如莽汉。然而,当我走出家乡百里远近,第一眼看见泾河时,方知马莲河仅是泾河的一条支流。泾河仍是小河,泾河注入渭河以后,渭河宛然大河,可是,在黄河那里,渭河仍是支流。认识世界从一条小河开始,也正如,体察人生从一个人起步。谁也无法遍览地球上所有的河流,同样的,谁也遍尝人间况味,大略而已,管中窥豹而已。从马莲河开始,泾河,渭河,黄河,汾河,洛河,滹沱河,海河,辽河,白龙江,岷江,嘉陵江,长江,澜沧江,怒江,珠江,伏尔加河,涅瓦河,约旦河,墨累河,塔纳河,加拉那河,等等,等等。河流被造物主分派在地球上的不同区域,但河流的功能从来没有过变化,就是为众生提供生命的可能性。河流有大小长短,但每一条河流都是一部史诗,或恢宏壮丽,或蜿蜒千转,水涛声就是荷马的吟唱,就是屈原的行吟,而两岸生灵的爱恨情仇,构成了史诗的元素。

人类从来不缺才子,每一个才子大约都曾表达过河流,但又有谁曾经完整准确地复原过一条河流,哪怕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任何一条小河都比任何一个伟大人物都伟大,其伟大在于其不绝如缕,在于其百折不回,在于其滋养众生,在于其劈开路障的勇气和能力,在于其自我清洁的品质。

那么山呢。我自小生长在黄土沟壑区,背山而居,出门望山。注意,是黄土沟壑区,而非黄土山区。人在山下,爬上任何一道黄土高坡,看似到了山顶,其实山顶是平原。那种叫作塬的平原,或大或小,大者百里方圆,小者一个足球场而已。自懂事以来,每天都得爬几趟黄土高坡,那可真是愁死人了。也因此,长大成人后,每见到一座山,无论高低,内心的第一冲动就是爬上山顶看看。年轻力壮时,狂妄自大,心想世间沒有我登不上去的山,包括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年老体衰后,登山的冲动仍在心底激荡,但也只是激荡而已,如同扣紧了瓶盖的瓶中之水,无论怎么激荡,也只是在瓶中晃荡。

其实,我见过的山多,在山中转悠的多,登上山顶的次数却很少。在故乡工作时,经常去兰州出差,六盘山是必经之地。那时候六盘山隧道还没有开通,坐上四面漏风的班车,一盘一盘,从这边盘上去,从那边盘下去。坐在车上,翻越过多高的山都不算登山。而且,车路是从山垭口穿过的,距离顶峰很远。但登顶的愿望一直在心底激荡。有一次,乘坐专车翻越六盘山,在山垭口停车,遥望山顶,心旌摇荡。正是冬天,盘山路上积雪被车轮碾压为冰溜子,山坡上悬挂着好几辆翻到的卡车,还没有被清理。四季我都曾多次翻越过六盘山,春夏秋三季,山下热滚滚,山上冷风嗖嗖。在冬季,寒风袭来,身体很快进入凝滞状态。没有登顶的道路,稀落的灌木丛在阻挡人的脚步时,好似一个训练有素的队伍,看似有空隙,只要抬脚,就像古代战阵中的陷坑,无数荆棘围拢过来,抓钩挠扯,寸步难行。荆棘丛中的积雪也没有闲着,看似平整无垠,脚步落上去,却凹凸难料,走出几十米,只好知难而退。六盘山是我长大成人后见到的第一座大山,这让我激动不安。在小学课本上,已经背熟了那首著名的词作,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屈指行程二万,不到长城非好汉,何等开阔,何等气魄。六盘山,以及所有的山,凡是超越地平线的高度,都让我神往不已。因为考古实习,第一次从六盘山下经过时,我心下明白,此生,将与山结缘。

这是一次启蒙,来自大山的启蒙。

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世界上本无风景,有名望的人曾经驻足叹赏过,便也成了风景。我去过许多号称名山胜水的地方,有的,确实算得上一方名胜,所在的地理位置,在历史长河中凸显的价值,山的形状,水的颜色,等等,都无愧于名胜。正如被追捧的古代四大美女之类,其实,谁也不真的知道这些美女究竟美不美,到底有多美,美的具体指标是什么。揆诸常情常理,当下推举出来的我们可以一睹芳华的美女,仅以天赐外形而论,固然无愧于一时尤物,可是,当世美女仅限于走向公众视野的这些吗,显然不尽然。“养在深闺人未识”,“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不是所有的美女都会走向历史的前台,不是所有的美女都会在街头招摇。在传统时代,因为山河相隔,因为信息闭塞,因为尽可能多的因素,人的眼界有限,号称见多识广的人,其实所见所识都是有限的,说白了,是极其有限的。有限的见识往往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盲区太多,一是以偏概全。有“千古奇人”之誉的徐霞客,毫无疑问,徐霞客之前,没有徐霞客,徐霞客之后,依然没有徐霞客,至少至今为止没有。“达人之所未达,探人之所未知”,是的。但,这只是空前,而非绝后。洋洋六十万字的游记,涉及的华夏版图内省份,也只二十一个,即便涉及了,也没有穷尽该省份的所有山水,何况,国门之外的世界呢。

古人访山问水,受限于出行条件,一天紧走慢走,也不过走出上百里路程。赏游山水不是傻乎乎一味低头走路,旅行家不是走路家,需要赏游山水的资质。徐霞客在出发前,已经装满了一肚子典籍,案头功课业已做足了,尤其对于过往的地理著作谙熟于心,身体也已长成,一生走在旅途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年。最终,还是病倒在旅途上,被人从遥远的云南护送回到江阴故乡。以人的行走能力计算,权当每天都在路上,按一天一百里计算,三十年,也不过百万里,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慢有慢的好处,有时间观察,有旅途的体会,山水之真意,人生之况味,在沙啦沙啦的脚步声中,在忽上忽下的心潮起伏中,在柳暗花明的惆怅与惊喜中。“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与人,此一别,也许是永别,与景,此番邂逅,一生可能仅此一缘。

应邀出去讲课,已经是生活的常态,虽然我身兼几所大学的教职,但我并非体制内的职业教师。起初,觉得这是一种荣誉,至少在别人眼里,自己还有值得向社会传播的东西,诸如学问、人生见识之类。后来,每次讲课结束,总有一种莫名的惶惑和空虚。我讲的这些对他人有用吗,是发自内心的呼唤吗,是以血为燃料迸发的热量吗?三番五次地反求诸己,仿佛云里雾里。不能说自己的出发点是虚伪的,无论怀着多么巨大的真诚,当面对众人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口将言而嗫嚅。无法判定禁忌从何而来,禁忌却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几乎成为内心的一种自觉。这难道就是某位西方大哲所断言的:自由即自律?如果真是这样,对自己那颗悬浮的心将是多么温柔敦厚的慰藉。然而,不是。这是禁忌。禁忌源于恐惧、控制和自保,而自律则是对于规矩的敬畏,只有尊重和热爱他人,才可主动约束自己。为什么要主动约束自己?人性共有的一切弱点,自己概莫能外,当我们说谁谁在人性上的某些欠缺时,在那一刻,千万不要把自己排除在外,任何人都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可是,我们总是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自己在指斥他人时,便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剪裁他人的尺度。这其实很可怕,可怕并非来自禁忌,而是自律的变异或缺席。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有讲课的邀约,哪怕是针对纯粹专业性的问题,哪怕是多么优厚的待遇,第一反应几乎都是婉拒。当内心独白不能化为大语叫叫时,分裂人格已然形成,若不及时自省刹车,被分裂的不仅是自己,还有那些真诚的听众。

无疑,这是一种辜负,一种欺蒙。

面对大音希声的山川原野时,彼此之间无须多言,多言亦无益。于是,我常常面对旷野发呆。其时也,心中无所思,亦无须思。滔滔流水,随季节或涨或落或清或浊,谁谓河广,河何言哉,谁谓河狭,河何言哉。广者自广,狭者自狭耳!有时候抬眼望天,或晴或阴,或乱云飞渡,或碧空万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故:予欲无言,而小子何述焉。孔圣人在自然万物前的慎言自律,当然是圣人的至高境界,普通如我,面对自然万物,唯有望物忘我,侥幸得其润泽而已。

也因此,很多人都会看见身在山野的我。知我者,谓我不过是耸身红尘之外,暂时摆脱繁杂事务,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类似于车辆加油,为此后的继续活着接续动力。不知我者,不由分说,与我的职业发生联系,好像我是为了什么新的作品而搜寻材料。固然,我的许多作品,从材料到灵感,都来自日月的朗照风雨的浸润,但这只是结果,不是目的。事实上,大多的乡野之游,有的地方去过许多次,熟稔其山川田野人文风俗,但至今却无一字一句文字面世。即便是奔着写文章而来,不是没有什么可写,也未必写不出若干文字。在我看来,有的地方适合用文字表达,而有的地方,对视,凝视,审视,以无言而言之,似乎是无上的选择。陇坂地界我去过多次,许多村庄,旧时代的古道,我都曾徒步勘查过。春夏秋冬,阴晴风雪天,我都曾去过。当地对家乡怀有无限深情的朋友,也希望我能写一写相关文字,而且,我也答应过。好几次,都是冲着写文章而去的,至今却没有写出成形的文字。好几次,感觉有东西呼之即出了,坐在电脑前要动手时,眼前却如电脑屏幕一样白茫茫一片。我与陇坂隔了一层屏幕。从古到今,陇坂都是关中平原进入西北大地的主要通道,也是艰险高地。渭水从这里冲破崇山峻岭,倾泻关中,而河谷地带便成为天然通道。正如河水的百折千回,河边道路,也是百关千隘,每一步都在考验着来往旅人的心力脚力。秦始皇的祖先在这里为周天子牧马,实力壮大后,西却游牧民族袭扰,东进关中平原,与诸侯争衡天下。任何天然通道都是造物主对一方生灵的恩赐,但要让天然通道成为人文通道,那是需要人力开辟和维护的。这里面有着物资的调剂余缺,有着不同血脉之间汇合融通,同样也少不了金戈铁马血雨腥风。

要从认知的角度说,所谓陇坂,不过就是六盘山或陇山与秦岭的结合部,六盘山南北走向,秦岭东西走向,在这里冲撞出一片山地,渭河以及众多支流,自西向东,从斜刺里杀来,划开山脉,开辟出许多夹缝式的通道,一些通道便也成为沟通人文往来的古道。

在一条古道上承载的东西太多太丰富了,以至于用任何一种逻辑,站在任何一种立场上去言说,都会挂一漏万错讹百出,漫不说一篇小文章,即使一本大部头的书,仍然会让一条万年古道语焉不详支离破碎。一条漫长的古道,主干道以外,支线,岔路,便道,捷径,像是一棵被砍伐的大树,横披在這片山地中。张骞第一次从西域归来后,将他的匈奴妻子暂时安置在古道上的一个驿站里,他先去长安向皇上奏报出使西域的情况。当他返回古道驿站时,接到的只是妻子冰冷的遗体。两国敌对,无论谁是谁非,相互对抗的都是热血生命,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他们都是具体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想想张骞当年踏上西行之路时,一个堪称庞大的使团,最终回来复命的只有九死一生的他自己。一路随行东返的妻子,曾经是敌国的女子,在他被羁留异域期间,死的魅影时时刻刻缠绕在身前身后,生还的可能犹如水中月镜中花,这个时候,一个敌国的妙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做饭缝衣,并且生儿育女。尽管这不是我们奢望的出自男欢女爱的婚姻,但,人世间永远这样吊诡,精心撒下的龙种,生出的往往是跳蚤,而充满阴谋诡计的婚姻陷阱,也常常会盛开爱情之花。这个匈奴女子,当初或出于无奈,或出于对本族的责任,以形影不离的方式,奉命监视或感化这个来自中原敌对国的男人,然而,当两具热血肉体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情形悄然发生了改变。也许,这种改变,最初,他未必是情愿的,她也未必是情愿的。可是,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改变是一种事实。他们成为一对人间正常的夫妻,像所有夫权时代的女子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兔子满山走,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如同陇坂一带民歌中所唱的那样:死死活活都要相跟上。

古道入山口,有一个小村庄,百十口人家,像当下大多村庄一样,年轻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留守村庄的都是老弱病残。这个村庄也不例外。漫长的街道,宽敞的宅院,两边耸立的山梁,一道从幽深处蜿蜒流出的小溪,一条曲折崚嶒的溪边小道,都曾暗示着,这里曾经有着不凡的过往。是的,这是一条古道,马蹄踩踏过的岩石,车轮碾压过的粗麻石,还时断时续。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庄,现存庙宇仍有十三座,每座庙里都有香火供奉。有的神祇典籍有载,有的神祇纯属信奉者的臆造。可是,有神就有庙,有庙就有香火。见神就拜,未必能够得到神的护佑,但却有望规避来自冥冥的损害。神祇只能给活着的人提供有可能的安全保障,要求得显而易见的安全,还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村庄的制高点,矗立着一座宏大的土城,山坡上漫撒着碎砖破瓦,据说,这座土城存在过几百年,而且长年驻军。我查阅过史料,是的,这是西风古道上的一处重要驿站,军政邮传民政关税,一应设施俱全。询问现有居民,姓氏很杂,先祖来自天南地北,士农工商,五行八作,一个发育完善的小社會。驿站废弃后,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留了下来,扎根于这里,成为古道居民的一分子。古道落寞了,生业萧条了,世事变易了,一些曾经的盛况,仍以废墟的形式存留下来,烈士暮年,英雄气概依稀可见,美人迟暮,曾有的韶华还在残阳夕照中浮现。

过往的一切都隐藏在天地之间,化为天地的一部分,成为天地本身,并与天地相始终,我们这些迟到者,注定也要化为一方天地的一部分。臻乎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又把什么能说得清楚。

行走在天地间,每一次日出日落,每一轮月缺月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村庄,乃至每一块被人踢来踢去的土坷垃,真正要像韩愈所说那样做足了“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功夫,每一样都是一本大书,永远写不完也读不完的大书。

从走出家门独立生活那一刻起,我似乎一直都在走,在大地上走,在书中走,即便躺在床上,或在梦中,心心念念都在走。无数次,在梦中,走啊走,走之不足,便奔跑。走着跑着,前面路已断绝,回头,来路已渺不可寻,左看,无路,右看,无路。幸好,我的脚下还有刚够立足的硬地。我就这样呆站着,风从四面席卷而上,揭起衣摆,前心后背都是凉。可我只能这样呆站着,双脚不敢动,双手不敢动,稍一动弹,都有可能失去重心,从任何一个方位堕入无尽的深渊。其实,在这个时候,肉体不能动,精气神也得完全固化。眼睛当然是不能回身看的,只能向上向前向左右,眼睛所见都是空茫,自己像一朵浮云一片枯叶一颗雨滴,随时都可消失于虚空大化中。这个时候,还需要屏气凝神,一缕神思的奔逸,都可能连带脚步的蠢动,那样的话,神思有可能消融于虚空大化中,化为可有可无的一丝气息,而肉体则一定会失足于某个不可知的境地中。

梦醒过后,明明可以真切地触摸到床铺,乃至起身连抽几支烟,喝了几杯茶,乃至看了一会书,而神思却仍在梦境中,四肢僵硬,思维呆滞,眼前的一切犹如海市蜃楼,似真似幻,一时不敢确定。

这种情形还不限于在梦境之后,有时,明明在做事,在与人说话,在大街上行走,恍惚间,魂魄如被惊飞的麻雀,不知所踪,空余一个躯壳,稻草人似的。此种情形有时候被人发觉了,比如正在与人说话时,与人来往对答,并无言语上的重大差错,也许对方从散乱的目光中,或言辞间的空洞中察觉到了某种变化。对此,我也是有体会的。在与人言谈中,有时候,专心的对话,哪怕词不达意,语气却是饱满的,当走神以后,对方虽然应对及时,且对答如流,但说出的话来,好似空谷回音,说话人和说出的话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物事。有了这种见识,每当与人说话时,我都要时刻提醒自己:倾听,凝神倾听,这是对他人的尊重。饶是如此,自己的神思好似一个不听命令的捣蛋士兵,总是开小差。这真的非我本意,却常常不由自主。

对此,我往往以走神自嘲,并自谅。我也因此不开车。这种情形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经常发生,因为耽搁事儿,没有少受大人的惩戒。以至于正在遭受惩戒的当儿,神思已不知跑哪了,好像被惩戒的不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年方弱冠,正是青年男子想入非非乱说乱动年纪,我代管着单位的公车,很多车,好几个司机与我同龄,尽管再三强调,稍一松懈,他们便会遭人逗引,让别人用公车学着开车。那时候,没有私家车,只有公车。而他们,特别愿意教我学开车,我却从来没有摸过一把方向盘,不是因为自律,而是完全不感兴趣,并且,对大型机械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至今,自家的车,我都没有摸过方向盘。

我深知,我非但控制不了车辆,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古诗文中所说的精神状态:心焉忉忉,或,心焉惕惕?如果真是,那就是一种病态了。《素问》中说:惕惕如人将捕之。后世的医学家将此种状态与具体病症予以对接,临床表现大约是:寒不甚,热不甚,恶见人,见人心惕惕然,热多汗出甚,刺足少阳。

当然,这已经涉嫌妄解中医了。不过,那确实是一种忉忉焉惕惕焉的不良精神状态。深层的病因到底来自哪里?旁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高明的医生也未必诊断得出。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自从独立走上社会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克服这种病症,时时刻刻都在克服。但是效果并不明显。有些病症的根是扎在骨髓血液中的,后来的所有努力,未必完全是徒劳,也确实不由自主。说到底,这种病根就是一种不安全感。从几位哥哥和姐姐那里得知,母亲在世时,我可真是难缠,因为在小,虽生活贫困,真可谓家贫出娇儿,经常弄得家无宁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这些,我也略有片段记忆。模糊记得,那时候大约家境艰难,粮食不够吃,母亲做饭时,总是将面片剁成斜尖形状,大概是显得面片多一些,锅里的饭看起来稠一些。这可难为了哥哥姐姐,每到吃饭时,捞起一页面片,总要他们把斜尖咬掉,我才吃。说是面尖儿会把我的喉咙眼儿刺破,若无人帮忙,我便闹着不吃饭。

这一切优厚待遇,随着在我不满三岁时母亲的病逝,都画上了最后的句号。在我能清晰记事时,侄儿们陆续出生,亲戚的孩子也与我郎当岁,在日常,在吃饭时,我总是那个最不受欢迎,最被忽视的人。在家里,孩子们所犯的错误总是被推在我头上,即使当着大人们的面所犯的错误,处罚总会由我承担,所犯同样的错误,即使集体被处罚,我总是被处罚最重的那一个。在我需要被呵护,被关爱的年龄,所有能够带来温暖的事物,包括普照天地的太阳,都是别人的,理所当然是别人的。以至于,我从小就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明明是自己的家,家的感觉却总是比兜里的钱还少。我家虽然败落得一塌糊涂,从上辈那里继承来的待人礼节,非但没有丝毫减损,还得到了发扬光大。而我却很少得到家人的礼遇,在这个家,我倒像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人。

我深知,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我,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我,哪怕撂在墙角无人搭理的柴棍儿,都不属于我。我也从无占有任何东西的欲望,有的人将此褒奖为慷慨仗义,那可真是想当然拔高了,包括我挣的血汗钱,给谁花都行,所谓我挣的钱,只是我暂时保管,过一下手而已。十七岁出门远行时,父亲一反常态,主动让我带这带那的,我一概不带,哪怕是生活必需品,我都不会带的。我觉得,我能带走的都带上了,我终于长大了,能够独立生活了,自由,独立自主,就是我能带走的一切。此后,每次回家看望父亲,父亲也会让我带这带那的,我都是尽可能满载回家,而空手离家。我的理由是,带着东西赶班车麻烦。父亲以为我只是懒,我也以懒为借口。我不愿让亲人难堪,从小背黑锅习惯了,如今我长大了,懒,这口黑锅,我是背得起的。我差点明确告诉父亲,正是因为懒,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小时候我没有变成不良少年,因为我懒得干坏事,长大独立后,也因为懒,不义之财不虞之誉不劳而获,这种人见人爱的东西,哪怕唾手可得,我也懒得伸出手去。一个懒字,省却无数烦人事。

独立自主了,但一种自小种植在心底的不安全感,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我。直到现在,每在饭馆吃饭,如果有可能,我都会选择靠墙的座位上,在战场上,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战友,这才是战友之间的友谊、担当和责任,而我只有把后背交给坚实的墙壁,心底才会踏实。后背如果不靠墙,我一直会感觉到,背后会有人偷袭,不由自主频频回头。相术中,把有这种习惯的人称之为“狼顾之相”,据说司马懿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大多都心怀异志或图谋不轨,可是,我非但对他人对世界无所图,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不怎么在意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呢。在很长时间内,好心的人经常提醒我,这个事情要注意,那个事情要注意,我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更不会做什么违规的事,如果这些都要注意,都要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那活着可真是一种煎熬,对生命是一种辜负。我自信,我对任何人都无恶意,半点恶意都不会有,一位多年的同事曾不无惋惜地对我说,老大不小的人了,经历过那么多挫折,为什么在你的眼里,总是天下无坏人呢。是的,在我的眼里,确实天下无坏人。我曾经宣称,我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然而,日常不经意的行为习惯,经常出现的梦境,都在明白告诉我,童年的心理创伤,会给一个人造成多么深沉而无法真正克服的影响。在北京师范大学进修时,童庆炳先生专门开设了一门课,就叫心里创伤与艺术创作的关系。这门课,我前后听过两个学期。我恍惚有些明白,每个国家都有自己国家的历史,每个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史,一个国家无论大小强弱,都会有着自己形成过程的烙印,个人更是如此,现在流行什么原生家庭说法,我以前是不怎么认可这些的,后来,从自己身上,越来越明显看到父辈祖辈身上的影子。那曾经是我从心底深处厌恶的影子,在很长时间内,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从思维方式到行为方式上,彻底斩断与家族的联系,我认为,一个人要是活成那样,比死了还可悲。爷爷饱读诗书,一生无所作为,虽有时代变迁的因素,难道没有自己的责任么。他去世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正是告别史无前例时代的前夕,在我将人能够分辨出谁是谁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他。年近古稀了,和奶奶分居,分居以后还经常吵架,和自己的六个儿子同在一村居住,却老死不相往来。小时候,我经常看到,社员群众都在虎口夺粮,挥汗如雨,他却一把农活不干,站在一边,披着长发,脑后垂着一条辫子,滔滔不绝,在给人讲谁也听不懂的海天奇谭,碍于马家的家族庞大,生产队长的脸吊得老长,内心的怒火好似地下汹涌的熔岩,只是不便发作。他的一帮儿子孙子,怒火估计不比队长少多少,也是碍于长辈,不便发作,只是把各自的脸色,调整到最为难看的程度。爷爷却浑然不觉,一扯就是老半天。

晚年的爷爷还要自己下深沟,给自己弄饮用水,挑回一担水,要歇息几次。他自己吃的粮食也要自己动手加工,从生产队饲养室申请到一头驴子,在自家的石磨上磨面,他边箩面,便吼秦腔,声音传遍整个村庄。他又爱管闲事,孩子们的正常玩闹,他总要骂这个打那个。其实,谁也不听他的,包括他的亲孙子。更是谁也打不着,徒遭孩子们厌烦。招惹了乡村顽童,等于结仇了,我们这一帮野孩子,一有时间便去欺负他,故意在他的门前乱喊乱叫,等他烦透了,出门干涉,孩子们一哄四散。他高声咒骂一会儿,回到家中,孩子们又呼啸而上,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大人们,包括他的几个儿子,为此一般也不大管教自己的孩子。依照大人的话说:孩子要哄,老汉要整。默许孩子们将爷爷整治几回,爷爷累了,没有精力烦人了,他消停了,孩子们也消停了。他要是不消停了,孩子们立即就不消停了。可见,人们多么讨厌他,不仅是上面讨厌他,他的儿孙都不待见他。

爷爷少年时,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因此卖掉了家中的大片田产。奶奶一辈子都不原谅他。奶奶是家庭妇女,不懂得摧枯拉朽的世道变迁,她将土地被没收以后家族的一穷二白,都看成是爷爷不学好的结果。晚年的奶奶,一辈子受够了,再也无法忍受爷爷了,与爷爷各居一个窑洞,院子相连,各自开伙。每当在院子相遇时,奶奶会以右手食指狠狠地伸出去,两眼努力挤成两条缝儿,好像两把剪刀,要把谁剪碎似的,咬牙切齿嘶喊一声:你这个老卖血的!起初,爷爷还进行分辨,言称因为他的抽大烟,卖了许多地,才让全家躲过了政治灾难。言下之意,他是挽救全家的功臣。他的分辨往往会引发奶奶积聚了几十年的愤怒。后来,遇到奶奶的攻击,爷爷往往会摆出一副好男不和女斗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高姿态,缩脑低眉,趿拉着鞋子,躲进自己的窑洞。他的这种态度更能激发奶奶的斗志,奶奶在院子跳脚叫骂半天,直到累得没力气了才肯罢休。

那时候,我坚定地站在奶奶一边,奶奶不喜欢的人,不用找什么理由,跟着不喜欢一定是对的。渐渐经历一些人间曲折以后,我仍然不喜欢爷爷,却有点理解爷爷,至少愿意去理解了。我无法准确知道,他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在很年轻时,已经患上了心灰意冷症,至此,日益严重,不可逆转,成为人生的绝症。

父亲年轻时,倒是兴致勃勃的,身为农民,年仅十八岁,就成为中共党员。从此,他的心里只有他所投身的伟大事业,长年不顾家,一堆孩子全部扔给母亲。大集体是以所挣的工分分配口粮的,而农活大都是重体力劳动,一天两头星月,无休无止。哥哥们还小,母亲拖着病体,夜以继日战天斗地,回到家,还有一堆孩子的吃饭穿衣。我一直把母亲的早逝归罪于父亲。当母亲去世后,父亲无奈才回归家庭,按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负责任的父亲,一人独立支撑家庭,在外挣口粮,回家负责孩子们的吃饭穿衣。那时候,没有买衣服那一说,没钱,也没有那个习惯,所有衣服和鞋子,都是家庭妇女在工余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父亲由一个不管家的人,猛然同时成为父亲母亲。那种艰难——仅我所见,后来我也自省过——这种担子要是搁在我身上,我是绝对挑不起来的,我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这样活着。准确说,是不敢这样活着。然而,父亲当过干部的那些毛病,即便在无钱购买二分钱一盒火柴的情境下,都没有多少改变。他完全彻底地继承了爷爷的烟瘾。当然不是大烟,而是旱烟。每年有限的自留地,他总要留出几分来,给自己种旱烟。他种旱烟的水平很高,也很尽心,他的旱烟叶总是品质优良。在我年满十二岁以后,长庆油田开发,大量的油田工人拖家带口,抽不起香烟,只能抽旱烟。在寒冬季节,周六放学回家后,我便伙同几个亲族,半夜起床,挑着旱烟叶,抄荒僻小路,赶赴四十里外的油田基地卖旱烟叶。很快出手后,立即返回,又背上干粮去学校。父亲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哥哥们一个个或出外,或分门另居,这类活儿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当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父亲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劳苦功高了,像爷爷一样,心灰意冷,而把自己不得不干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压在我依然孱弱的肩膀上。那時候,我真的是不堪重负。

父亲身上沾染的干部毛病,按说也不是什么坏毛病,而是那个时代所宣传和提倡的典范干部作风,除此之外,父亲还时刻没有丢掉家族的急公好义基因。自家都经常揭不开锅,他已经无官一身轻了,却总是把公共事情和他人的事情放在第一位。生产队有什么难题,在队长还没有明确主意时,他已经有主意了。也许,他从心底认为他是老共产党员,思想觉悟和责任心要高于生产队长。因为几任队长都不是共产动员,整个生产队,三十年来,只有他和我的一个婶子是党员。自家和别人家同时有事,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先人后己,我和哪个孩子发生冲突,他问都不会问谁是谁非,理所当然先惩戒自己的儿子。至于邻里纠纷和各家的家庭矛盾,他总是大家首选的调解人,别人这样看,有事就找他,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常常不请自到。那时候,所有的人日子都很艰难,全村没有哪一家是和睦的,按照长辈们的话说就是,打臣跑将,鸡飞狗跳,父子不和,兄弟结仇,婆媳火拼,夫妻反目。每到黄昏时分,不是这家与那家,就是一家人这个与那个之间,大打出手,形同最后决战。一会儿,这个男人明火执仗宣称要灭谁家的门,这个女人要上吊,那个女人又要跳崖。此时,队长出面是没有用的。父亲出面后,把这个臭骂一顿,把那个劝解一番,场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遇到积怨很深情况复杂的,他还会连夜晚给说和,乡村称之为说家务。父亲将事主家所有成员召集起来,先由当事人陈述矛盾产生的缘由和过程,事实摆清楚以后,父亲给判定是非,该骂的骂,该安慰的安慰,就像单位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每个人必须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对今后的行为方式必须当面表明态度。

说一次家务,那家人能够安定许多时日。在传统农村,每个村庄都有父亲这样的人,他们是乡村真正“拿事儿”的,在对待公共事务上,他们说的话,就是村里的宪法,谁违反了,就会有人说,谁谁谁是怎么说的,你连谁谁谁的话都不听,你还是人不是?对于父亲这种人,乡村有一个特殊名号:人器。就是一个村庄的衡器量器。我所恼恨的是,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哪怕一次也行,而我正是需要亲人呵护的年纪。那个时候,大集体事实上已经崩溃了,只是谁也不敢也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大家都在混日子,人在大集体心在自己的小家,谁的心思活胆子大路子野,谁的日子就可过得好一些。但是,父亲却从不贪占集体半点便宜,哪怕是集体的一撮麦草,也不会往家里拿。哪怕是人人有份的分配集体粮食或财物的活动,父亲非但拒绝领取,还干涉生产队长的行动。也因为这样,我家的日子总是要艰难一些,我的日子更不好过。

说良心话,在那个年月,搁到哪儿,父亲都算得上一个难能可贵之人。于公,心底无私,于私,一念在公。可直到现在,父亲已经去世近三十年了,我仍无法释怀,我坚定地认为,正是因为他的不顾家,让我很早失去母亲,造成了他的人生苦难,和我,和兄长们以及姐姐的人生苦难,也因为他的大公无私和先人后己,让我童年的天空,总是阴云密布。我知道,我对父亲的要求过于严苛了,但我无法真正说服自己,他的所有辛苦,都换不回我的母亲,他的所有堪称高尚的品质,都以损害我的利益为代价。不惜一切代价,这个激发人们斗志的口号,用在父亲那里,我的苦难便是他付出的代价。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家屋子都扫不了,又何谈扫天下。父亲便是一个扫不了自家屋子,而一心扫天下的男人。

很不幸,在我三十五岁时,有一天忽然惊觉,我已经患上了家族病,心灰意冷,萎靡不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功名利禄什么的,对我来说,统统都是扯淡,都是笑话。这种病症的起因,大约就在我的童年。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父亲的一些作为,让我的这种病症成为绝症,无药可治,累积为带有家族遗传性质的绝症。经过青年时的潜伏期,在人到中年时大发作,连带着许多并发症。我曾经公开宣布,在我年满四十岁时,我将辞去公职,一无所有,云游天下。在肉体还没有踏上云游之旅时,我的魂魄早已踏上不可知的漫漫之旅了。

要说还有什么能让我心动,那就是荒凉,无尽的荒凉。我曾说,我的生命中有一种天生的荒原感。我对荒原向来情有独钟。有时候,一整天时间,我都躺在床上幻想一种情境。那是太平洋中的一个小岛,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飞禽走兽,没有任何喧嚣,鸿蒙未开时的古朴,死亡一般的静谧。想着想着,又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理想。要是有一片沙漠,一望无际,远离人间的沙漠中心,正好有一眼泉水,一片篮球场大小的土地,一间茅屋,仅我一人,我或扬清波而踏歌,或沙丘间无所事事溜达。这还不是最为理想的状态。这种事我会幻想一整天,幻想出来的情景与真实一般无二,时时会为自己幻想出来的快乐笑出声来。在这许多年,在我的无边幻想中,自己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为,侠客枪手,流氓乞丐,各种角色轮流做,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有时候,在床上躺半天,就可以轮换担任许多角色。更可怕的是独自走在马路上,也是思接千载,沉溺于新鲜的角色中,自得其乐,旁若无人。

这种神游天外的幻想生活,我至少过了二十年,不能说每天都在幻想,稍有空闲,心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不知飞哪了。而且,我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当然,不是大烟,不是旱烟,是香烟,是一种很廉价的劣质香烟,别的烟,哪怕是什么天价香烟,都不会引起兴趣。家族的这份不良嗜好,在我这里臻于极致。我虽然还在读书,还在写作,看起来是一桩不失为高尚的爱好,其实,只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另一种形式。这种逃避仍嫌不够,我的游走山野,便成为逃避的补充。只有在荒僻的山野里,并将心思放飞在自己都能够真切看到的所在,此时,方可稍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才可找到有限的安全感。人在山野,看见山是真的山,我在山中行走,眼里有山,心中有山,全神贯注与山对视,与山为友。有风袭来,在热风里能觉出真切的热,在冷风中,感知到的是与身体有关的冷。我回到了自身,我的肉体负载着我的灵魂,我的灵与肉不再分离。

风在大地上行走,或微风吹拂,或大风浩荡,我在风中,或漫步,或疾行。云在天上流荡,或黑云压城,或白云缭绕,我的心思,或阴沉,或明丽。无法确切知道,究竟是哪一次的野外行走,我的灵与肉达成了共识,反正自那以后,每当我心神不定时,就会想办法来到旷野,随便哪一处旷野,最好是沙漠戈壁,一眼望不到任何俗世的繁华,心口那儿的堵塞物,在这一刻便会化为一团清气,顿时不见踪影,而此时,心境便格外澄澈明敏。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距离沙漠戈壁毕竟还有不小的距离,自己又不会开车,而去黄河边则是抬脚即到的所在,在这里,眼见滔滔浊水东流去,与在旷野的感受可以等同。在黄河边定居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不出差,每天晚饭后,一年中,除了除夕夜,我必须来到黄河边,风雨无阻,而且越是下雨下雪,我一定在黄河边。雨雪天的黄河边往往只有我一个人,我完全属于黄河,黄河完全属于我。在冬夜,黄河边行人很少,大多的时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河水是自带冷风的,从西边塞外长途奔袭而至的寒风依然如刚刚淬火的利刃,与河谷冷风汇合后,每一股风,都是对人的体质和意志的双重考验。在冬夜,我往往穿着单薄的衣服,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寒冷,也许是在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在比当下寒冷得多的漫长岁月里,我从来没有穿过当下这么暖和的衣服。在身体尚未长成时,已然饱经世间寒凉,自立了,无根无形的寒风又算得了什么。所谓功不唐捐,天底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舍与得。

知道我在夜晚常去黄河边的朋友,都为我的安全着想,还可举出许多血腥恐怖的事件,我非但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却从中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想想,黄河万古奔流,哺育了多少生灵,我有幸成为每天都可陪伴黄河的人,这是多大的造化。我在天地间,长天是护佑我的屋宇,大地是载渡我的不沉之舟,每个人都从天地渺渺中来,最终都要回归于天地渺渺,风走流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一层人走了,那一层人来了,瓜瓞绵绵,生生不息,都是匆匆过客,谁又能万世永年呢。

终于,我还得继续活在滚滚红尘中,我也默认了这种人生状态,我生长于红尘,必将继续生长于红尘中。我也懂得了,人的肉体必须活在红尘中,任何生命都离不开阳光大地。所谓的离群索居,不过只是一厢情愿,只要头顶还有阳光雨露,脚下还有大地沧桑,一句话,只要活着,就得遵守生命的法则。当然,也不拒绝心灵的走神。走神之时,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凝神之际,半城烟火半城花,一杯清茶话桑麻。向命运低头,向生活投降,并非权宜,而是必须。以读书养神,以写作凝神,以幻想走神,把天空大地生灵万物以神供奉之,或许,眼前才会出现一个惠风和畅的世界。

一经这样想,便觉天高云淡,大地无限,天空中时时祥云,大地上无处不芳草,能够在人世间走一趟,无论人生际遇如何,来到世间,活好此生,那是多么了不得的幸运啊!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