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如花中寻找一个理由(二十首)

2021-09-07 16:49臧棣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5期

臧棣一九六四年四月生于北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小挽歌丛书》《骑手和豆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沸腾协会》《情感教育入门》等。“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二〇一七年十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

兰花简史

蝴蝶飞走后,它的假鳞茎

很像一个人从未区分过

他的生活和他的人生

究竟有何不同;

并非禁区,被很少谈及,

仅仅是因为,当他的生活

大于他的人生时,

它仿佛躲在铁幕的背后;

据记载,它从未害怕过狮子

或黑熊。也许秘密

就在于它美丽的唇瓣

能令凶猛的动物也想入非非。

而醒目的真实原因很可能

比花姿素雅更深邃;

在领略过芍药或牡丹之后,

它的美之所以仍能胜出,

全赖心灵的暗示最终会平息

我们所有的蠢蠢欲动;

当一个人试图烘托

精神的秩序时,它会及时

从侧生的花葶提供缕缕幽香;

而当他需要从存在的晦暗中

夺回某种无形的归属权,

它就会贡献一个新的基础。

丝棉木简史

能辨认出它的人

基本上都可归入知音的行列;

每一次,走近的脚步

都会让它的卵状叶抖动如小鳟鱼;

一半是仪式,婉转于

诸如此类的私人的秘密

确实没有公开的必要;一半是见证,

纯粹于生命之间的界限

其实还有好多有趣的缝隙呢。

所以非要过浩渺这一关的话,

不妨先参照那可爱的抖动,狠狠剪去

人之树上多余的枝蔓。

季节变幻之际,你的心

能将秋天的颜色浸润到何种程度,

它就能将同样的热忱

分毫不差地反映在醒目的乔木树叶上;

即使你有时会迷惘,它也从未

怀疑过这对应的严肃性。

以貌取人似乎不可取,

但用在它身上,几乎千真万确;

如此好看的椭圆形长叶

必定和发达的根系有关。

秋风萧瑟之际,它并未带来

特别的知识;它带来的是———

远远看去,人的孤独

怎么好意思和它的侧影相提并论。

紫草简史

我们给历史分类时

它显露出的快乐

仿佛构成对人的无知的

一种绿色的嘲讽;

微风吹过,这嘲讽会融入

本地的氣息,生动于

自然的摇曳,但从始至终

也并未太过分;就好像它幻想着

我们最终能进化到

给大地之血重新分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是偶尔才注意到

混迹在茂密的杂草中,

唯有它的姿态独特于

多年生草本,浑身的粗毛

生硬捍卫着挺立的茎杆;

我们给候鸟分类时,

乌鸦会衔着它的紫色花冠

去挑逗魔鬼会不会

变成好人。而当我们学会了

给春秋的深意分类时,

它会像约好了似的,

在沸水里等着你去更新微苦

在人的精神中的一个含义。

杏仁简史

据说,宇宙中每一样事物

都有固定的总数;

死去的人和未出生的人

尽管面目模糊,但不改变

人作为一个总数;

宿命论者这样说,

无非是想告诫我们———

对付发疯的世界,没有什么

比灰烬更有效;或许

灰烬才是真相。

但我总觉得,这简直

像一次诱骗:既是对结局的出卖,

也是对灵魂的降低。

什么是疯狂,其实和发疯的

次数,是很难分开的。

擦去桌面上的灰尘,

从瓶子里倒出杏仁,

仔细点数,这是保罗·策兰

去黑森林拜访海德格尔

返回巴黎后干过的事。

一开始,和大伙一样,

我以为杏仁是可以数清楚的;

深藏在杏仁里的苦涩

则不容易数清楚。但真相很可能是,

那几粒杏仁从来就没人数对过。

万寿菊协会

为美丽而生,金黄的头状花序

像一次尽情的释放,

将无数可爱的小舌头

倒贴在无名的悬念中。

命运的安排,只能信一半;

春秋的大意里,只有将

长椭圆的针形叶进一步分裂成

劲道十足的羽状,才会助长

姿态蜕变为资格。暂时还没

领悟的话,不妨善意地看待一下

灵魂和芙蓉之间可能的距离:

像是猜对过蝴蝶的脾气,

它们鲜艳的胸脯骄傲得就像

宇宙的黑暗中不乏

命运的例外:在它们身上

美丽的静物始终多于娇娆的植物。

那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任务?

颤动的花蕊深处,蜜蜂忙碌得

像一个豹纹钻头,身份却含混于

既是粗暴的侵入者也是殷勤的小天使。

大丽花协会

美丽到这一步,

它甚至不再需要你的奇迹

来促成这新的认知

只能用在它身上:醒目的妖娆

构成了它的纯洁。

人要做到这一步的话,

保守估计,至少也得十万年。

仅此一列,菊花和牡丹的重瓣

加起来也没有它的重瓣

多得像可手指触摸的

新鲜的岩浆。试图独占

它的花容的女人,最后都变成了

苍白的疯子。围绕它的感激

始终是激烈的,甚至命运女神

有时都想折断一根树枝

做拐杖。就说说你吧。

在它美丽的矛盾中你的真相

是否够用?你的胳膊上

如果没有和魔鬼搏斗时

留下的抓痕,请不要

把它放进送人的篮子里。

巴西风铃木丛书

紫葳科小乔木,树身布满

深刻的纹裂,仿佛是要矫正

你脑海里的一个盲区:

植物不止是生长,它们的生长

同时也是一种劳作;一点也不亚于

人的血泪史中挣扎的形状;

甚至在椭圆形的睡眠中,

它们也热爱着自身的劳作。

如此,粗糙的绿叶不仅记录了

与风雨搏斗的所有结果,

也展示了一种醒目的对称:

它身上的金黄管状花如此美艳,

以至于仅凭肉眼,你根本

就看不出它刚刚诅咒过

一种浅薄:他人即地狱。

初春的堇菜

与早春争艳的花草中,

光瓣堇菜的海拔应该是最低的,

低到一条狗突然冲向

冷嘲的乌鸦时,曾将它们

毫无顾忌地踩踏在脚下;

同样的冲动也常见于野猫的好奇;

几只喜鹊受惊之后,现场的痕迹

虽然轻微,但在那不易察觉的凌乱中

你仍能感觉到一只大猫

踩过的踪影:非常轻捷,

却构成了一种野性的践踏。

还有一些更原始的凹陷,像是出自

很久以前,一头野猪突然调过头,

朝着我们这边突围时,

在它们身上留下的。这虽然是

一个梦,但清醒之后,

你只能保证你自己;你的同类中

有没有人曾将它们的小紫花

不经心地踩在鞋底;谁敢保证?

假如引用人类的法律,

它们显然遭受过很多伤害;

但你的歉疚并不适合它们。如果需要纠正,

朝它们走去时,你应该比过去更轻快,

更懂得如何插足在它们中间,

并将它们的底色放大为内心的喜悦。

莴笋简史

削去粗糙的硬皮,

苏醒的翡翠从植物那里借到

一根意味深长的棍棒;稍微使点劲,

就能握出一把晶莹的露水,

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你的真面目好到什么程度,

它就可以试出来。当年我读康德读得

有点搁浅时,我就会在金牛座旁边

放上一盘香喷喷的莴笋炒腊肉;

那袅娜的热气仿佛能融化

最缠绕的措辞,思想的火花

又开始发出原始的闪烁,

原本倾斜的天平也渐渐恢复平衡。

这么好吃,我才不心虚呢;

几乎和康德同一天出生的

莎士比亚要是吃过莴笋炒腊肉,

也会讲真话的。如今已很常见,

但它从未辜负过好物;

而你是否辜負过好事,

它只能帮你到你切丝的手艺

确实也曾让腊肉鲜亮欲滴。

当然,将它和鸭块煲成老汤,

也算是对事后有所交代;

但重点依旧是,它是你的

拿手菜,它从未怀疑过你的口味

会偏离它对微辣的腊肉的

怀有一个固执的信仰;

而且将它顺纹理切成片时,

整个世界突然会矮下去一大截,

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紫花地丁协会

见过它们并不意味着

你曾认真地看待过它们;

惊蛰后的北方,春寒尚未完全褪尽,

而它们可爱的身影

已开始随处可见:紧贴着

解冻的泥土,没错,

基生叶里也可爆发出

一个陌生的自信;它们用美丽的幽蓝

将十字花科的集体主义

定格在早春的背景中。

如果花喉可以被温柔地想象,

它们的姿态已接近于自发的

春天大合唱;但有过很长一段时间,

要将倾注在玫瑰或百合上的情感,

再分一些出来,投放在它们身上,

实在太难了:那几乎意味着

一个人必须有足够的勇气

将他的爱打回到原形。

黄栌

心灵的距离奇妙

你我的远近。大雁南飞,

比起十年前,更指向浩渺最准时。

深山的深处,浅显一个大道理

偶然也会显得好简单:

万物之中,唯有它和你同姓;

唯有它的树叶变红时,

爱的记忆会像慢慢燃烧的火焰。

因为它,我们既是看客,

也是过客;而这混淆的主体性

并未妨碍到衬托它的背景中

蔚蓝比永恒更悬念;

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印象———

深山像陡峭的基座,

寂静如无形的纪念碑;

而它守在原处,挺立在小乔木的坚韧中,

将原处和远处统一在

宇宙的回声中———

就好像它最深的触须

不是扎根在倾斜的泥土里

而是扎根在我们的青春之歌中。

铁杉

将它从柳杉和冷杉中

明确分辨出来,我差不多

花费了十年时间;

其中有过几次反复,

但最终那些疑惑的瞬间

也被作为乐趣多于教训

收藏在个人的烙印中;

高大的树身像一座正在闭气的塔。

硕大的果球落下时,有人会中奖;

假如在岔路口面对两条路时

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么,美丽的铁在哪儿?

伸手之际,我下意识的举动

会不会被命运的小动作所利用?

敲起来硬邦邦的。

坚持下去,那咚咚的声响

虽然一开始确实很像

鼓点的回音,但随着暮色

渐渐加深,它听上去会越来越像

一道从未被触碰过的窄门

颤抖在大地的摇晃中。

玫瑰刺丛书

和人类相处久了,你会不习惯

这些尖锐的刺;小小的突兀感

不起眼,却异常生硬;

而你的温柔,无论怎样出色于

你本质上是个爱劳动的男人,

对它们而言都只是某一类鲁莽;

发作时,它们脾气大得

仿佛我们不是那个神

按神的模样将我们塑造出来的;

据说里尔克就是因为

摘玫瑰花时,太陶醉于

迷人的香气,而被它们刺破手指,

引发了白血病,造成了

不可弥补的诗歌的损失。

所以你心有余悸不是毫无理由的;

轻轻触碰之后,你总想着

用剪刀将它们从坚韧的花枝上

一个个剔除,就好像它们妨碍了

我们安全而亲密地占有

那些娇艳的花朵。所幸

玫瑰和草鱼之间的逻辑关系

还不算太强,否则剪除

这些锐刺,带着嫌恶的表情

或是被罚劳役的感觉,将它们当作异物

丢进垃圾桶,和掏出鱼腹中的

腥味刺鼻的内脏再扔掉

又有何不同?如果这些尖刺

不曾和谐于花朵的美丽,

你身上的刺,又算什么呢?

如果你最终仍没有习惯

美和刺至少在花如玫瑰

这样的肉身上是不可分裂的,

你又怎么能觉察到这首诗中

带刺的小东西已将你刺入

语言的黑暗中究竟有多深呢?

雏菊丛书

重逢之际,装饰性

会很快在这些紫苑族的烂漫中

消退殆尽;可观的纯洁

已反映在它们的容颜中,但暗恋者

却没有一次能正确地把握到

它们所代表的东西。如果我被允许说出

一个真相,我才不绕圈子呢———

花头即佛头,才不管大小

合不合窸窣的比例呢;

如此,洁白的小花瓣就层叠在

一个紧密的依偎中,向你示范

精灵们是如何巧妙隐身

在我们周围的。多年之后,

我终于想起,我这辈子见过的

最美的雏菊并不是由恋人们精心浇灌的;

它们属于胡同拐角一位收破烂的老太太,

在高高堆起的脏兮兮的回收物中,

她养护的雏菊美丽惹眼,

像一首首无声的圣歌;看上去

与她的身份严重不符,却构成了

卑微的生活中最深奥的秘密。

美人蕉丛书

花姿一贯娇艳,尤其是

清亮的露水浸润花萼时,

它这样纠正你我的目光———

太纯洁了,就不可能太深邃;

太正确了,就不可能太天真;

太极端了,就不可能太诱惑;

如果见过暴雨后依旧挺拔的

小芭蕉,如果你不想纠结于美人

怎么能比得过它的真容,你就恨不得

踢那个没把名字起对的家伙的屁股。

尤其是,从烟波浩渺中收回

远眺的目光时,有它在眼前

安静地轻颤,绝对是一种幸运。

相比之下,另一种幸运则显得偏僻:

你误解过这世界,而它没有眼睛,

仿佛很盲目,可它却从未误解过你。

白玫瑰

一朵白玫瑰就能遮住

你留下的空白。它发挥作用的同时,

我仿佛也把握到了自我的潜力。

比娇艳更美丽,它集中了

静物的力量,在疯狂和治愈之间

投出了纯洁的一票。

心灵的微妙缺乏线索的话,

不妨揉一揉眼圈:它的每一片花瓣

都像舌尖刚刚舔过的嘴唇。

围绕着它的记忆几乎

从不会出错,人的悔恨

不过是它的一种特殊的肥料。

看它身上粗暴的断痕就知道

因為美,它被出售,而命运

并不允诺只有一个真相;

但它选择了爱的原谅:

它的气息比洁白更纯粹,

除非魔鬼对爱神也动过手脚。

冬青

迎着冬天的落日的

慢跑者,它记得你的步伐;

脚尖点地时,它犹如皮革的绿叶

会跟着轻轻颤动。可爱的反光,

任何时候,都像一次未遂的哺育;

除非你默认精灵曾躲在

常绿灌木的后面,像刚刚偷食过

那些鲜红的浆果的山雀一样好奇

我们的顽强似乎得到过

自然的暗示,至少在它身上

体现得更符合性格的神话。

如果用镜头去捕捉,四周的环境

常常显得恶劣,但它像

一道密不透风的树篱,在北风

和虚妄之间做出了选择。

从不知道什么叫凋零,它的祝福

像是从命运的风口处

收集到的弹簧;哪怕只是用手

轻轻一触,记忆的反弹

也会将你的背影反扣在冬天的霞光。

芜菁丛书

你的耳朵被黑格尔

堵住的时候,它叫蔓菁;

名字好听得就好像

上初中的时候,隔壁大院里

最漂亮的女孩差一点

也叫蔓菁。你的眼睛

被惠特曼蒙上的时候,

它叫大头菜;二年生草本植物,

深裂的羽状青叶仿佛知道

你小时候养过至少七只兔子。

细节的力量往往会在

不经意间体现出来;用清水冲去

表面的泥浆时,多肉的块根

会将一个近乎光滑的玉白球形

悄悄塞进你的手心;

虽然无人见证,但仪式感

却一丝不苟,就好像这是专门

为你补办的一次成人礼。

从此以后,你要格外留意

那些只有研成碎末

才能发挥奇效的东西。

没错,它也是母亲偏爱的食材。

将它切成小细块,用温火煮沸;

眼睛再次睁开时,生活的形状

越来越偏向十字花科。

香樟树下

不知不觉,耸立的塔

已经被替换。

挖掘机驶过冒烟的拐角。

在那个位置上,

距离被缩短的意思是,

自然,离你中有我更近。

起伏来自半空,

街道因头顶有鸽群

盘旋而悠长;

流水努力流向

一个背景,向东还是向右,

并不妨碍树荫里的

道德几乎从未输给

人世的恍惚。有没有想过,

被绳子吊起过的

迷途,其实也可以

像过于低垂的树枝一样

在膝盖上被折断。

正好就有两个主题

也需要分成两截

来重新处理:在祈求

得到更多的时间之前,

人的主要问题一直就是

使用好你的渺小,利用好你的孤独。

以紫薇为路标

柿子泛着青黄,它们的弯枝

为时间的粗心挽回了

一点面子。野猫的头顶,

南瓜花正牵手丝瓜花,

煽动金黄的舞蹈。猛然间,

我不觉得我们是不是主人

真有那么重要。荒芜之中

仿佛有一首走调的颂歌。

听不惯,我才觉得有必要

反省一下,我们不一定非得

自认是过客,才能进入

他们为我们裁好的角色。

必经之路,刚拆迁过的大片土地,

尽管砌了围墙,却有很多豁口;

匆忙的一瞥中,电线杆倾斜,

丛生的杂草比邻历史的羞涩;

惟有一只麻雀趴在疲软的电线上

像是在专心减轻这世界的重量。

九月过半,紫薇花依然绽开,

甚至粉红的月季,也没输给

大地的松弛。走到这一步,

事情好像已很明显了:其实,

我们也不一定非要知道,

反方向行走,忘我是如何可能的。

(责任编辑:哨兵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