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宗富:皮影艺人的时代表情

2021-09-10 07:22何国胜
南风窗 2021年13期
关键词:老魏道情环县

何国胜

作为环县道情皮影魏派的第四代传人,魏宗富见过皮影戏的辉煌。从每年农历九月被请出去唱戏,直到腊月快结束才回家。每一次演出都是一场盛会,上百人挤满一个窑洞,围坐在“亮子”(皮影戏的幕布)前,戏演至天亮仍有人不舍得离开。

他也见过皮影戏的落寞,从前3个月的演戏时长缩至1个月左右。人们对皮影戏盛宴般的期待相继被电视、网络和手机瓦解。新的“文化崇拜”出现后,皮影戏只成了庙会上的惯例性存在。

但也正是庙会的存续,给了魏宗富们坚守的道情皮影一个“栖身之所”。

魏宗富曾发出“艺人死光,皮影灭亡”的感慨。在环县,专业的皮影艺人已不足百人。但随着他受到大众媒介的关注和自己接触网络直播,似乎又看到了新的希望—皮影通过媒介获得了新生。

他的从艺经历被拍成纪录电影,上了大银幕,之后又被央视采访。接着,纷至沓来的各类来访者接连地出入魏宗富“藏”在山沟中的家。现在,他已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受访对象,适应了各种镜头和提问。

2018年他入驻快手平台,网络直播很快便成为了他的新舞台。同时,收益也立竿见影—第一年有了10万元的收入,他将外出演戏的交通工具从三轮摩托换成了皮卡车。

很快,他被快手作为宣传的典型,用来佐证平台自己的价值。当然,这是一场互相需要的相遇。

但第一年的人气和收益“盛况”没有持续下来,如何增粉和提高直播人气,成了他日常苦恼的问题。

至今,他仍然坚持每晚9点直播。他的目的简单,一是让喜欢听道情皮影的人可以听到,二是让他学唱戏的妻子有一个练习的地方。

他也已不执着于找到一个可以传承他衣钵的继承者,他似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有些东西迟早只能存在于博物馆中。

熟悉魏宗富的人,都习惯喊他老魏。

到老魏家里,需要费一些功夫。坐高铁到环县,然后再乘约莫40分钟的公交到洪德镇,之后再凭运气等辆顺风车。

记者坐着一辆等来的大卡车在山里颠了一个多小时后,随行的村民说可以下车了,面前台阶上中间那户就是老魏的家。

跳下车,身上的尘土像是一种自带的特效,从身上抖散下来。

快到晚上9点,老魏和妻子开始准备“上班”。

他打开一个手机的“热点”,把它放在院子左侧平房的窗台上,然后拿出另一个手机连上外面手机的无线网络。这是他们直播最重要的准备,窑洞里信号差,老魏只能由此保证直播时网络的顺畅。

“家人们好,红心给老魏飘起来。”每晚直播几乎都这样开场。他早已适应网络直播的那一套话语:“谢谢点亮”“感谢某某送的棒棒糖、啤酒(虚拟礼物)”“给榜一榜二点点关注”。

南风窗记者坐在对面看他们直播,老魏负责直播刚开始的热场,经过一番寒暄后,他去拿乐器。老魏的妻子会“补位”坐到镜头前,向“家人们”问好,并鼓动他们点赞,回应直播间里的每一个提问和夸赞。相比老魏,她似乎更懂得直播间是一个舞台,也更适应那套规则。

接着,老魏拉四弦,妻子负责“甩梆”,弦乐一响,魏中掌这个小山村的寂静就被打破。

老魏爱笑,直播时更甚。但他一笑,那口年轻时就已发黄毁损的牙就露出来,然后很快成为粉丝们调侃的对象。“老魏挣了钱,赶紧去补补你的牙齿”,他倒不回避这种调侃,反而凑到手机前,咧开嘴用手指着自己的牙给粉丝看。

6月4日晚上,老魏在直播时连线到一个会做道情皮影乐器的老艺人。他让老艺人拉一段四弦来听,对方欣然答应。

老魏在手机前,身体前倾,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被挤成一个扇形。老艺人拉完,他不停地夸赞,说老艺人的演奏让他一下子回到了12岁初听到道情皮影时的感觉。

老魏爱道情,这份爱已经持续了41年。

老魏跟皮影的缘分有点注定的色彩。谈到学艺时,老魏不经意说了一句:“要是一直住在洪德镇,我可能就不会一直演皮影戏了,多半是去做了生意。”而在老魏曾祖父那时,魏家的确在镇上。

后来,曾祖父魏国诚为躲战乱,用唱戏所得的积蓄在魏中掌买了一块地住了下来。在那之前,他师从清末著名的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学成后组了魏家班,成为环县内外远近闻名的皮影艺人。

老魏爷爷接了曾祖父的班,带着魏家班继续演出。这份传承,是老魏跟皮影缘分的另一注定因素。

在老魏还未出生时,父亲因意外离世,没几年母亲改嫁,老魏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在他爷爷那个年代,皮影很受欢迎,皮影艺人还能挣不少钱。

12岁时,老魏第一次看到爷爷的表演,就爱上了皮影。

一向成绩很好的老魏对读书失了兴趣,一心要学皮影。但爷爷不愿意,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子聪明,读书后有可能做官。且皮影已經在魏家传了三代,继续传下去没什么好的前途。

老魏很犟,为学皮影停了学,那年他才上到二年级。但老魏爷爷态度也坚决,就算停学,也没有打算教他的意思。老魏就此赶起了自家的羊,过了两年“羊倌”的生活。

爷爷原想着让老魏放两年的羊,吃到了苦头就会回学校读书。但两年过去,老魏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想学皮影的念头也一点没消。拗不过老魏的执着,孙子变成了徒弟,也多了些“不近人情”的严厉。

“随时就打,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渔鼓简板、烟锅子……坐不正打,唱不对打……”但老魏记得更多的是被爷爷吐的黑痰,“黑痰在脸上流下来,等演完了才敢偷偷擦掉”。

后来老魏理解了这种严苛,“赶快学赶快学,不然等我死了你就学不完我的手艺”,这句他频繁讲给来访者的话,正是他爷爷授艺时严苛的注解。

第一年学了乐器,第二年老魏开始到“前台”耍皮影。在他学艺两年后,16岁的他开始独立带班,拿着爷爷分的皮影箱,去跑那些顾不过来的“台口”。

但皮影这个行当认老人,老魏一开始带着自己的年轻班子赶到一个个台口时,村里负责人问的第一句就是“你爷爷呢?”“你爷爷不来就不唱了,你们个小娃娃唱啥戏。”

起先,老魏听到拒绝,起身就走。但有一天,赶到一个村子时已到了傍晚,仍然遭遇了拒绝。“当时我们已经是人困马乏,天黑之前没法赶到下一个村子。”老魏说,他们跟那些老人解释,“戏我们肯定能唱,今晚给你唱一场,唱得不好我们连钱都不要”。

村里人答应了。戏演罢,老人们个个惊讶,“罗通不要当娃娃看,果然唱得好”。那场演出打开了老魏的“市场”,甚至有人夸他比爷爷唱得还好。

上世纪90年代末,镇子及公路边上的村子都通了电。皮影戏有了新光源,这本是件好事,意味着不用再遭那被油灯熏黑脸的罪。可实际上,电的到来却把皮影推下了当地的文化“神坛”。随着电而来的是电视,它以自身的新奇抢夺了大批皮影的“信徒”。老魏的演出次数减少得厉害,演出机会也只剩下庙会。在那之前,皮影戏几乎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道情皮影在皮影界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是“道情”和“皮影”的结合。2006年5月20日,环县道情皮影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道情”最早是道士抒情和布道的一种歌或曲,内容多是一些导人向善,讲求因果报应和祈福祭祀的词句。环县道情皮影中的“道情”多指皮影表演中艺人的说唱方式。

因为这种结合,环县道情皮影兼具了教育和娱乐双重职能。庙会上的皮影戏重在娱神,每次都是先唱“神戏”再唱民间故事。

当地的人们似乎坚定地相信,百十年来,“神”的口味没有变化。也正是这种信念使老魏坚守的皮影艺术一直保有一块最后的栖息地—庙会。

在皮影失去“市场”后,老魏也短暂地放弃过。他曾到内蒙古的煤矿打工,但有一次上工的时候他因为打牌晚去了5分钟,活儿就被别人抢着干了。后来他听到,那个顶了他工的人,下井时被埋了,没活着上来。

几天后老魏就回了家,重新操起皮影旧业,再没做过转行的打算。

后来,老魏将魏家班改名为“兴盛班”,为求一个好的寓意。

2016年,老魏的皮影生涯迎来了第一个拐点。

当年农历六月,老魏接到了音乐人苏阳的电话,说清华大学有人要过来调研道情皮影,后期还要拍個纪录片。一个月后,老魏接到了北京的电话,确认了拍纪录片的事。八月,调研员来了老魏家,跟他们生活了20多天。最后出了一本书—《四个中国人Ⅲ》,老魏是其中一个。

当年农历九月13日,庙会皮影戏开唱。同一天,纪录片导演之一杨植淳也从北京赶到环县。那是纪录片中老魏单元正式开拍的一天,老魏当时不知道,这个纪录片一拍就是2年多,他也不知道,这部纪录片之后,他的生活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件事得以促成,“种子”埋在8年前。2008年的元宵节,老魏带班子进城表演,来环县采风的苏阳恰巧路过,听到了老魏唱的《卖道袍》。苏阳觉得这出戏很特别,戏罢后找老魏交流,老魏送了他三张自己录的光盘。二人就此相识,一直保持联系,直至8年后的那个电话。

2019年6月18日,纪录片《大河唱》上映。环县电影院没有排片,为了让老魏及亲朋好友们也能看到这部片子,上映前一晚,导演杨植淳“送戏下乡”。

杨植淳提供给记者的一部纪录短片,记录了那晚的情景。在老魏家三口窑洞前,几十位村里的亲朋齐聚。皮影戏的“亮子”用来做银幕,古老和现代在那块白布上汇聚。

老魏看得投入,微张着嘴,双手抱在胸前,眼里满是新奇和满足。电影中每出现一个他熟识的场景,就跟旁边的人确认,“这咱们沟窝子下去了嘛”,甚至出现一条河他也知道是哪里,“吕家湾那个河嘛”。

纪录片上映后是接踵而来的采访、演出—“河北电视台录音和采访”“四川德阳演出”“参加重庆18届中国国 际博览中心交易会”“在西峰拍电影青春岁月”……老魏不甚准确地记下了这些以前渴求但很少遇到的机会。

之后,老魏两上央视,彻底成了他们山沟里的红人。前段时间他去镇里打新冠疫苗时,还有人在说这事。

除了此类对他有益的来访者外,也有很多学生慕名而来。他们更多把老魏当作自己论文中的一个例子或“论据”。但老魏对他们也一视同仁,只要到了他们家,包吃包住。院子左侧的平房成了专门招待来访者的客房,瓷碗里的荞麦面,填饱了很多来访者的肚子。

老魏不厌其烦地组织一个个被要求的场景,回答一个个重复的问题。有些成员因为拍摄时被来回摆弄生气,但老魏总是安抚,似乎从没有怨言。

老魏的妻子王秀英说,多数拍摄都在冬天,还在户外,一拍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人都冻透了。但老魏有自己的打算,他既把这些当成宣传自己的机会,也视其为一种帮忙。他认为现在自己帮了他们,以后自己需要什么帮助时,他们肯定也能伸出手。这种乡土社会的朴素认知,也不确定在当下是否还通行。

另一方面,老魏极其乐于分享自己被报道后的图文或视频。6月3日,快手给老魏发了他们10周年纪录片中他的一小部分。视频是通过网盘的链接发过来的,他开始给各个朋友分享。因为不会下载视频,他给朋友分享过去的是网盘的二维码,大部分朋友收到后纳闷儿,有人回他:啥?

他一个个发语音解释:“你长按二维码识别后,就可以看见视频。”

王秀英不喜欢老魏的这种做法,她觉得发到群里就行了,没必要一个个私发给别人,“这样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是个‘烧料子’(讥讽显摆)”。

老魏的另一个拐点发生在2018年。那年春节,老魏在儿子的建议下开始用快手。经过儿子简单的培训,老魏成了快手平台上千万个创作者之一。但他又远比其他人幸运,作为纪录片的赞助商,快手给了老魏不少流量扶持。而且由于老魏妻子的加入,他涨了不少粉丝。

在皮影的夕阳时代里,老魏算是个幸运儿。

玩快手的第一年,老魏通过直播挣了近10万元,是他以前唱皮影戏收入的3倍。他用这钱买了一辆皮卡车,换掉了他“敞篷”的三轮摩托。为了直播,老魏从以前用老年机的农民变成拥有两部智能手机的网络主播。

也是为了直播和更多演出机会,老魏卖掉了家里的牛、猪、鸡,送掉了养了好几年的狗。手机开始占据老魏更多的时间,在杨植淳的短片中,老魏妻子提到过手机对老魏的“控制”—“一天忙到手机上,眼睛一睁开,这个手机打开看上一顿放下,再换另一个打开再看一顿,一看手机,叫上理都不理。”

由于老魏初期在快手的优秀表现,他被快手塑造成典型,写进了快手“传记”《被看见的力量》一书中,也入选了快手“幸福乡村带头人计划”。在今年快手10周年的纪录片中,他也作为一个佐证快手价值的代表出现在片中。

但就算这样,老魏初玩快手时的那种收益和关注度高峰没有持续下来。在观看者们好奇性的围观后,老魏看着自己直播收入减少、增粉困难,面露难色。

杨植淳观察后发现,问题出在很多人根本听不懂老魏到底在唱什么。有一次老魏发现自己的“段子”无法推荐到同城、热门和发现页,他打电话询问快手客服。最后,对方解释说是因为老魏在直播时使用了方言,所以对他的一些权限进行了限制。

杨植淳帮他想办法,先是教他和妻子给视频加字幕,但教了一段時间实在学不会,杨植淳索性就自己帮忙加。此外,为了解决直播时大家听不懂在唱什么的问题,杨植淳给老魏买了小型的字幕机,将几十本折子戏的戏词输了进去。

经过4个月的经营,老魏快手的粉丝从5万涨到了10万。老魏看到那个数据时,挠了挠头,又拍了几下额头,惊讶地说:“噢吆,整10万!”

现在,老魏在快手有15.2万的粉丝,但他仍在为人气发愁。在他的认知里,涨人气必须要会炒作,而炒作就得拍一点搞笑和搞怪的内容。

他试着写过炒作类视频的文案,但妻子看到后“批评”了他,“你不要动这些歪心思,好好搞你的皮影”。

现在,如果不特意问起,老魏不会主动提起找不到传承人的困境。他似乎能看开了。以前收过几个徒弟,但都因收入过少放弃。其中有个徒弟离开后在县城补了几年鞋,就买了两套房。这给他不小冲击,他会想,皮影带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每晚9点,老魏和妻子的道情皮影唱声,是魏中掌这个遥远山沟夜里为数不多的“歌声”。老魏拉着四弦,盯着手机屏幕笑,妻子王秀英打着甩梆偶尔低头看看戏词,一曲唱罢,两人笑着感谢粉丝的夸赞。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写在了老魏唱皮影戏37年来的日日夜夜。

猜你喜欢
老魏道情环县
环县皮影之十二生肖(三)
义乌道情文化传承与发展探究
环县:羊产业带动农民人均年收入超过7 000元
紧盯需求强弱项 精准发力补短板——环县教育脱贫攻坚纪实
历史回音壁
——蓝田上许村道情演唱
“道情窝”里的演唱家
——陕北道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白明理访谈录
老魏是谁
坚质浩气 妙道情真——傅山的美学思想及其书艺试析
涛声依旧
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