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 爱》的月亮意象及其意蕴探析

2021-09-10 07:22郎天瑜
今古文创 2021年19期
关键词:叙事学女性主义意象

【摘要】 “月亮”构成了《简·爱》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在这部小说中,它以7种不同形态总共出现了65次之多,足见其重要地位。在本文中,首先梳理多种“月亮”表述形式在小说中的意蕴,指出它具有为人物夜间行动提供可能性、与情节和人物心理具有同构性、对简·爱行动具有指导性这三种主要功能。据此,进一步以两个“为何”为问题导向,探讨夏洛蒂·勃朗特“为何要”使用月亮意象的心理价值原因,以及“为何能”使用月亮意象的文化传统因素。

【关键词】 《简·爱》;月亮;意象;叙事学;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9-0008-06

一、引言

《简·爱》是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1847年一经出版便轰动文坛,具有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这部作品的艺术魅力不仅在于塑造了独具一格的人物形象,展开了曲折生动的情节,还在于对月亮意象别有匠心的使用方式。勃朗特笔下的月亮意象往往与情节相配合,与氛围相呼应,成为《简·爱》中一道引人注目的艺术风景线。

学界对这一点早有注意,不同的学者对其进行了多角度阐发。对《简·爱》中月亮意象的研究最早始于西方,Robert B. Heilman的Charlotte Brontë, Reason, and the Moon(1960)一文可谓是这一领域的开山之作。在文中,Robert B. Heilman重点阐述了夏洛蒂·勃朗特的“月亮迷信”,并以勃朗特多部小说中的月亮意象作为例证。此后,国外学者虽延承了对《简·爱》月亮意象的研究,但多抓住细枝末节进行发散,研究的体系性有待提升。

国内对《简·爱》中月亮意象的研究最早始于1997年郎芳的《〈简·爱〉的主题意象:——月亮与火》。此后,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多采用分类式方法,将《简·爱》中的月亮粗略归结为两至三类。这种简单分类的做法有牵强附会之嫌,也导致了研究的同质化局面。

基于对研究现状的归纳,在本文中首先梳理多种“月亮”表述形式在小说中的意蕴,据此进一步以两个“为何”为问题导向,探讨夏洛蒂·勃朗特“为何要”使用月亮意象的心理价值原因,以及“为何能”使用月亮意象的文化传统因素。

二、《简·爱》中的月亮意象

(一)《简·爱》中月亮的重要性

“月亮”构成了《简·爱》中一个重要的意象,这从它的出现次数上就可见一斑。为印证月亮意象对《简·爱》其文的重要性,笔者借助计量语言学的方法对其出现次数进行严格细致的统计,并采用英文原版作为统计对象以避免中译本翻译过程中产生的偏差,得到有关数据如下:

表1 月亮/月光出现频次统计表

从上述表格可以见出,“月亮”意象在《简·爱》全书中以7种不同形态总共出现了65次,其次数之多足以说明夏洛蒂·勃朗特其人对于月亮意象的重视。

(二)《简·爱》月亮意象的能指与所指

“能指”与“所指”是索绪尔提出的一组相对应的概念。以这对概念来观照《简·爱》,夏洛蒂·勃朗特共选用了7种不同的“能指”来表示月亮意象。这7种词形在中译本里通通以汉字“月”的形式出现,势必会遮蔽其意义上的差别,因此受译本条件所限,国内学者未能对月亮意象的不同“所指”作出更为细致的论述;而在西方已有的相关研究中,由于缺乏文化人类学视野,西方学者们无法从司空见惯的观念中超脱出来,因而也未能注意到運用moon、crescent、moonrise、lunar、moonlight、moonbeams、moonlit七种词形的独特之处。因此,有必要回到英文原本,据此探讨《简·爱》中月亮意象的7种词形各自的使用语境及其所指。

1.moon

“moon”在《简·爱》的所有月亮意象中最具总括性质,其出现频率也最高,达到42次之多。在使用语境上,“moon”在文中的所指可以划分为三类。

(1)人物夜晚行动的照明工具

《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对“moon”给出了这样的定义:“The round object that……shines at night by light reflected from the sun.”这一定义很好地体现出月亮在夜晚的物理照明性质。放到《简·爱》中看,这种性质为人物提供了夜晚行动的可能性。

小说对这一点毫不讳言,在第九章中,简·爱在深夜寻找海伦,小说对这一过程作出了这样的描述:“没有被乌云遮蔽的夏夜的月亮,这儿那儿从过道的窗口泻下月光,使我能够毫无困难地找到它。” ①作为一部把大量重要情节安排在夜晚的小说,《简·爱》中月亮在夜晚的照明作用不容忽视。

(2)与情节同构的暗示线索

①揭露—隐藏秘密的双重性

月亮除了在夜晚具有照明功用,还具备揭露—隐藏秘密的双重性:当月亮升起,桑菲尔德的秘密似乎无所遁形;但月亮的光线毕竟比太阳光微弱,真相难以在月光下完全浮现,反而又被掩藏起来。

在小说的第二十章,正是在月光的照耀下,简·爱从睡梦中醒来,得以第一次听见伯莎的叫喊,从而发现桑菲尔德的异常:

又圆又亮的月亮(因为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按着它的轨道来到我窗户对面的那块天空,透过没遮拦的窗玻璃俯视着我,它那光耀的凝望把我照醒了……

天哪!什么样的叫声啊!②

在这里,作者使用“圆(full)”“亮(bright)”“光耀(glorious)”三个形容词,极言月亮光辉之盛。然而,月亮的光辉再盛,它也毕竟不同于太阳:如果伯莎的行动是在白天,那么桑菲尔德的一切秘密都将被彻底揭开;而她的行动恰恰是在夜晚,虽则有月光的照耀,但也仅能使人看到事件的一角而已,其余的真相则依旧被夜色笼罩着,无法为他人所察觉。正因如此,罗切斯特才能用哄骗的方式使被惊动的宾客回到各自的房间,使“桑菲尔德府又像沙漠一样静谧”,他的秘密才能随着“月亮下沉,渐渐消失”而再度被掩盖。

相互矛盾的特点共存于月亮这个有机统一体之中,使月亮具备了一种张力。桑菲尔德庄园的秘密正是由于月亮的双重性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徘徊于被揭露与被隐藏之间,似显未显、将隐未隐,为读者留下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谜团。

②人物情感变化的一致性

月亮(moon)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章,简·爱翻开《英国禽鸟史》,它的导言对其中的插图作出了这样的描述:“从云缝间俯视沉舟的幽灵般的月亮” ③(the cold and ghastly moon glancing through bars of cloud at a wreck just sinking④)。月亮在此处是冷冰冰的(cold)、令人反感的(ghastly),正与简·爱在里德舅妈家一直以来的感受相吻合。

在小说中,月亮许多时候都与简·爱的情感变化保持了相当的一致性,这种一致在简与罗切斯特的交往过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正是通过月亮,外在的自然界与简·爱对罗切斯特的疑虑形成了一致。当二人确认心意后,简心中的不安达到了一个高峰:“月亮还没有落下,我们就已经完全在阴影里了。” ⑤罗切斯特的脸在月亮的阴影下几乎看不清楚,简的爱情命运仍处于阴影的笼罩下,构成了她心中难以消解的疑虑。

当梦见桑菲尔德化为废墟后,简·爱去门口等待出差未归的罗切斯特。這时,月亮完全被乌云遮蔽,她积攒已久的不安和疑虑彻底爆发出来:

我留连不去;月亮完全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还拉上了密云的窗帘;夜色越来越浓,雨驾着暴风迅猛地来到。

……我担心,我的希望太光辉灿烂了,不可能实现;我最近享受到那么多幸福,我想我的运气已经超过了顶点,现在得下降了。⑥

最终,当简看到出差归来的罗切斯特,她的内心才达到了暂时的平静。在此时,月亮终于“宁静地照耀着”(shone peacefully),夜晚也终于“是宁静的”(serene)。

通过形容词的变换,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月亮与主人公简·爱的情绪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月亮的不同状态成为人物情感的外化体现。感受到桑菲尔德的紧张气氛,简·爱眼中的月亮甚至变成了血红色:“月亮出现了一会儿;她的圆盘像血一样红(blood-red),一半被遮住。” ⑦不仅简如此,在罗切斯特第一次听到伯莎叫声时,他眼中的月亮也成了血红色:“月亮正在波涛中下沉,又大又红(broad and red),像一颗滚烫的炮弹——她把她血红的(bloody)最后一瞥投向那让暴风雨震撼得发抖的世界。” ⑧主人公感受到巨大的恐怖时,血红的月亮成为其恐惧的外化;而这两次血红的月亮都与伯莎有关,也从侧面印证了作者选词造句时的匠心。

③情节发展方向的预示性

在《简·爱》中,月亮还起到预示情节发展方向的作用。每当月亮变得“庄严”,它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样,与之后急转直下的情节构成了强烈的反讽。

简·爱第一次听见伯莎的叫声,正是在庄严的月光下:

它真美,可是太肃穆;我欠身起来,伸手把帐子放下。

天哪!什么样的叫声啊!⑨

在听见叫喊声的前一秒,一切都很平静肃穆,庄严的月亮在这里成为邪恶的序曲。当海伦去世前,月亮在简的眼里同样是庄严肃穆的:

那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夜晚,那么宁静,那么暖和……月亮如此庄严地在暗黑的东面升起。⑩

在如此可爱的夜晚,在庄严月亮的照耀下,海伦却离开人世,事态急转直下,走向了“可爱”(pleasant)的反面。这其中的反讽意味和预示色彩不言而喻。

(3)“在场”的观察者与指导者

“moon”在《简·爱》中,还作为观察者而存在。在简·爱的人生中,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都有月亮在场。离开盖兹海德的凌晨,她“借着月光穿上了衣服”;在劳渥德,简·爱第一次进到谭波尔小姐的房间时,正巧“大风起来,卷走了天上的阴云,月亮露了出来”。

在简·爱的爱情抉择上,同样也有月亮在场。尤其当简遇到两难选择时,月亮甚至不仅仅只作为无声的“观察者”存在,同样还作为有声的“指导者”给予简·爱以启示。简在小说中总共对男性拒绝了两次——第一次她拒绝了罗切斯特的挽留,另一次则谢绝了圣约翰的求婚。这两次选择的作出都格外艰难,而在抉择的过程中,月亮都给了简以极大的指导。在伯莎的存在暴露无遗后,简最终毅然离开桑菲尔德正是受了月亮的影响:

月亮从没像这样从云里出来过;一只手首先穿过黑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个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这个人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调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里低语:

“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⑪

在这里,月亮甚至神化为类似于上帝的存在,以母亲一样的身份与简·爱对话,带有神话般的宗教意味。而当简拒绝圣约翰时,月亮的启示作用同样不可忽视:

“把路指给我,指给我吧!”我恳求上帝。

……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屋子里充满了月光……

“你听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圣约翰问。我没看见什么;但是我听到哪儿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简!简!简!” ⑫

这里的月亮俨然成为上帝的化身,将罗切斯特的呼唤声传递到简的耳畔。由此可见,在简·爱的两次拒绝里,月光不但在场,而且都作为精神依托,向简·爱发出呼唤,引导她遵从内心的声音。

2.moonrise与crescent

小说中“moonrise”与“crescent”的几次出现,都与简·爱的命运息息相关。

小说对这一点不吝给予明示,在简与罗切斯特进行了一次谈话后,她这样形容道:“我那纤弱的新月般的命运似乎扩大了。” ⑬而当简在海伦去世前领悟了生命的价值,以及在桑菲尔德求婚罗切斯特时,小说中都用到“moonrise”一词,上升的月亮与简·爱的两次重要成长相一致。

3.lunar

在整部小说中,“lunar”仅仅出现一次,但它最具深远意蕴,也最富暗示色彩。

“lunar”的唯一一次出现是在简·爱向罗切斯特求婚后,罗切斯特对阿黛勒说自己将和简住到月亮上去,并要以火山口取暖:

“月亮山上有火冒出来:她冷的时候,我会把她抱在一个山峰上,让她躺在火山口旁边。” ⑭

“Fire rises out of the lunar mountains:when she is cold, I’ll carry her up to a peak, and lay her down on the edge of crater.” ⑮

此处显然具有一语双关的暗示。“月亮山上有火冒出来”暗指伯莎的纵火行为,暗示着潜藏的危机。

将“lunar”与伯莎联系起来看待,这具有词源学上的依据。在《简·爱》中,依据英文原本统计,“疯”以4种词形(mad、frantic、lunatic、madness)共出现了39次。在这四种词形中,仅有“lunatic”专门用来形容伯莎,而这一词形出现了9次之多。《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对“lunatic”的词源进行了详细的解释:“Originally from the Latin lunaticus (luna= moon), because people believed that the changes in the moon made people go mad temporarily.”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月亮与疾病的相关性。

显然,lunatic与lunar具有相同的拉丁词根“luna”。而它们都只用于伯莎,足见这二者密不可分的关联,也从侧面展示出夏洛蒂·勃朗特在语词使用上的严谨与用心。

4.moonlight、moonbeams与moonlit

“月”的这三种词形都与月光有关,在小说中基本都起到照明作用。这一作用在对“moon”这一词形进行分析时已充分展开,在此不再赘述。

总而言之,“月亮”这一意象在《简·爱》中以7种不同的词形出现了65次。这7种不同的词形各有其使用语境,在意蕴上也不尽相同。在《简·爱》中,月亮为人物夜间行动提供可能性、与情节和人物的心理具有同構性、对简的行动具有指导性。因此,“月亮”意象构成理解这部小说的一个窗口。

三、“月亮”意象与人物心理

如前所述,月亮意象在《简·爱》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丰富意蕴。但夏洛蒂·勃朗特为何在这部小说中如此频繁地使用月亮意象?对这一问题,本文将首先从“为何要”的心理价值选择角度进行论述。

(一)月亮偏爱与价值选择

夏洛蒂·勃朗特对月亮意象格外偏爱。在她的另外三部小说——  《教师》(The Professor)、《谢利》(Shirley)和《维莱特》(Villette)中,月亮意象分别以17、55、61次的高频次出现。因此,作为夏洛蒂创作的第二部小说,《简·爱》里月亮意象的频繁出现不足为奇,这是作家具有稳定创作风格的体现。但若继续追问“为何是月亮”,就需要对主人公简·爱在价值选择上的矛盾性作出进一步探究。

这种矛盾性在简·爱身上体现得十分充分。在小说的第二章,作为叙述者的简已然在强调自己的理性:“‘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说。”面对美丽的竞争对手英格拉姆,她也这样告诫自己:“不准懊丧!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尽管如此,简的感情、冲动与激情则时常会冲破理性的压制,非理性对于简来说同样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获悉伯莎的存在后,尽管理智告诉简·爱应该离开,感性的力量却在这时占据了优势地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来反叛我,责怪我拒绝他是罪过。它们说得几乎和感情一样响;感情正在狂野地叫喊着。⑯

更准确地说,感性而非理性,才是简真正的天性。在小说中,简常常对自己的天性进行清晰尖锐的剖析:“我没有办法;我生来就不能安静……我所祈求而在我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插曲、生活、激情和情感,使这个故事变得生动有趣。”简与生俱来的激情和她努力追求的理智之间激烈地碰撞着,使她深深处于“感性—理性”的冲突漩涡之中。

月亮的象征意义长期以来都与太阳构成对立。在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代表着理性,月亮女神则是感性的象征。在《简·爱》中,月亮往往在简的感性与理性激烈冲突的关头出现,指引着她作出选择。在罗切斯特哀求简留下时,直到月亮引导她“逃避诱惑”,她才从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中解脱出来。月亮在这里一方面是情绪起伏的产物,作为一种“非理性”的超自然力量存在;另一方面又帮助简·爱作出理性、合理的抉择。

总之,非理性的决策过程与理性的决策结果统一于月亮之中。通过月亮,感性与理性达到了融合,使简得以解决价值二元选择的难题。

(二)月亮决策与叙事策略

无须赘言,简·爱身上的反抗性已为历代批评家所关注。从小说伊始,简就以一个叛逆者形象走入读者的视野。面对罗切斯特,她勇敢地喊出了“我们是平等的”这一宣言。但简·爱身上的妥协性也同样不容忽视:尽管她高呼平等,却又一再称罗切斯特为“我的主人”;在最后,简回归家庭,成为“家庭天使”。

简·爱反抗—妥协的矛盾性是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对抗的产物。英国维多利亚时期, 女性被排斥在社会文化之外,不具有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简的反抗无法超脱当时的社会权力话语,她在叙事上也无法脱离时代的规约。

叙述者是叙事文最核心的概念之一。在叙述者上,女性的失语情形早已有之。长期以来,社会上已经习惯作者的声音由男性发出。⑰理查森《克拉丽莎》中的女性人物让男性权威来代替她叙事,这成为后世作家“女性叙述”的一种基本规约。而在《简·爱》中,女性叙述者简·爱用女性声音讲述“自我”,发出了带有叙述权威和自我意识的叙述声音,极具反叛色彩。

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虽然塑造出简这样一个具有叙述权威的女性叙事者形象,但同时也通过各种叙事技巧来抵消“反女性叙述”带给传统读者的不安。这其中的一种重要技巧就是對月亮意象的运用:面对罗切斯特的挽留和圣约翰的求婚,简·爱并未把决策权牢牢握在她自己手里,而是把选择的主动权让渡给月亮,完全在月亮的指示下作出行动。一方面,抉择的结果表现出对男性意志的反抗;另一方面,她的反抗总是在月亮的指引下完成,似乎不是出于自身。月亮意象的运用,使简在反抗与妥协间达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

总而言之,通过月亮意象的使用,简·爱成了一个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却又将选择的权利让渡出去的叙述者。月亮在这里作为一种叙事策略而存在,巧妙地使简·爱的反抗不至于超出当时社会所允许的范围。

四、“月亮”意象与文化意蕴

解决了夏洛蒂·勃朗特“为何要将月亮赋予《简·爱》这部作品”这一问题后,笔者在这一部分把目光投向“为何能”的问题上来。月亮意象之所以能够在《简·爱》中承担烘托氛围、指示行动、预示命运等诸多作用,与它在西方语境中的文化内涵具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一)月亮与照亮、指示

在《简·爱》中,月亮多次为人物在夜间行动提供了可能,这种照明作用在《简·爱》之前的许多经典作品中早已有所提及。

《圣经》是西方文学中的一部经典,弗莱曾将它称为文学象征的渊源之一。《简·爱》中月亮的照明功能在《圣经》中已经有所表现。《圣经》创世纪中,月亮的被造是在第四天,它的作用在于“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Gen1:14-19)。

此后在诸多文学作品中,月亮的光辉也屡次被提及。例如弥尔顿的《失乐园》中说:“等月亮从云团中升起,她就是整个夜空中的皇后,露出自己的无与伦比的辉煌,把银色的斗篷铺撒在黑夜之中。” ⑱

(二)月亮与变化、阴影

在《简·爱》中,由于阴晴圆缺的变化,月亮也极有可能投下阴影。在莎士比亚《驯悍记》里,作者就借人物之口对月亮的盈亏变化有过议论:“月亮的盈亏圆缺,就像您心性的捉摸不定一样。” ⑲

正因为月亮的变幻无常,恋人们不愿对着月亮起誓。在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当罗密欧凭着月亮发誓时,朱丽叶立刻打断了他:“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⑳而在《简·爱》里,简在求婚时偏偏要求在月光下看看罗切斯特的脸,而后月亮便被阴影笼罩,预示着他们之间爱情的变化。

(三)月亮与神迹、预兆

月亮在《简·爱》中还作为情节同构的暗示线索存在,起到预示情节发展方向的作用。这种作用在《圣经》中也已有所体现,最明显的当属《圣经》路加福音中“日月星辰要显出异兆,地上的邦国也有困苦”(Luk21:25)一句。

《圣经》经文里,月亮与神迹、预兆始终有着密切的关联,并在预示灾祸时变为血红色:“在天上我要显出奇事,在地下我要显出神迹,有血,有火,有烟雾。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这都在主大而明显的日子未到以前”(Act 2:20-21)、“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Rev 6:12)。在《简·爱》中多次出现的血红月亮都与伯莎及其带来的厄运有关,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圣经》的影响。

在《圣经》之后的其他作品中,也常常可以见到月亮预兆作用的发挥。在《哈姆莱特》中,霍拉旭就曾说:“星辰拖着火尾,露水带血,太阳变色,支配潮汐的月亮被吞蚀得像一个没有起色的病人;这一类预报重大变故的朕兆,在我们国内的天上地下也已经屡次出现了。” ㉑

(四)月亮与神秘、癫狂

在哥特小说中,月亮常常以较高的频率出现,并代表着神秘与癫狂。贺拉斯·瓦尔普的《奥特龙多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1764)是哥特小说的开山之作。在这部作品中,月亮出现过9次,在神秘气氛的营造上发挥了积极作用。到18世纪90年代,随着安·拉德克利夫的《乌多芙堡之谜》(The Mysteries of Udolpho, 1794)等引起轰动的作品相继问世,哥特小说作为一种小说体裁在英国逐渐定型。而在《乌多芙堡之谜》这部作品中,月亮以122次的高频次出现。《简·爱》这部小说同样使月亮承担营造神秘氛围的作用,可以说受到了哥特传统的影响。

此外,在《简·爱》中,疯女人伯莎每次行动都在夜晚,月亮与癫狂形成了紧密的关系,这一点同样可以找到其文化渊源。在西方,无论是在大众视野还是科学视角下,月亮都与疾病密切相关。直到20世纪后半叶,仍有许多科学家、医学家不断用数据和临床病例来证明这一传统观点。

总而言之,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月亮的含义颇为丰富。作为一种重要的意象,月亮已经深深地进入了集体无意识之中,影响着西方作家的创作。在《简·爱》这部小说中,作家之所以能够让月亮承担如此之多的作用,离不开这些传统含义的奠基。

五、结语

通过对《简·爱》中月亮意象丰富内涵的总结归纳,本文进一步探析了作者“之所以要”和“之所以能”使用如此之多的月亮意象的心理原因与文化原因,对《简·爱》中的月亮意象作出了更为深入的阐发。

夏洛蒂·勃朗特对月亮意象的使用一方面沿袭了以往对“月亮”意象的传统用法,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处于变革时期的时代特色,注入了自己的写作风格。月亮意象在小说中不仅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也与人物、时代的矛盾性十分贴合,更是与情节具有同构性。因此,作家在《简·爱》这部小说中频繁地使用月亮不可谓不精当。通过对《简·爱》中月亮意象的分析,能够对作者的写作匠心、对整部作品有一个更好的理解。

注释:

①(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00页。

②(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68页。

③(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

④Charlotte Bronte,Jane Eyre:W.W.Norton & Company,2000,p.22.

⑤(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33页。

⑥(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63页。

⑦(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62页。

⑧(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404頁。

⑨(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68页。

⑩(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98页。

⑪(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419页。

⑫(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551页。

⑬(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91页。

⑭(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48页。

⑮Charlotte Bronte,Jane Eyre:W.W.Norton & Company,2000,p.243.

⑯(英)夏洛蒂·勃朗特、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416页。

⑰Roy Pascal,The Dual Voice:Free Indirect Speech and Its Functioning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an Novel,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77,p.46.

⑱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IV,The Works of John Milton (Ware:Wordswroth Editions Ltd,1994),p.196.

⑲(英)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喜剧卷(上)》,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26页。

⑳(英)莎士比亚、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8页。

㉑(英)莎士比亚、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2页。

参考文献:

[1](英)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祝庆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3,98,100,191,268,333,362-363,348,404,416,419,551.

[2](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M].杨莉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430-474.

[3](美)M·艾瑟·哈婷.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101-121,231-246.

[4]Heilman R B.Charlotte Brontë,reason,and the moon[J].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1960,14(4):283-302.

[5]Charlotte Bronte,Jane Eyre:W.W.Norton & Company,2000:22,191,243.

[6]陈姝波.论《简爱》中的性别意识形态[J].外国文学研究,2002,(04):79-83+173.

[7]刘晓文.建立女性的“神话”——论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文学[J].外国文学评论,1989,(01):73-79.

作者简介:

郎天瑜,女,满族,山东青岛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8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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