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甜酒冲蛋

2021-09-10 07:22甘健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甜酒堂屋胡椒

甘健

我以为,四月是一年最好的季节,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四月的黄昏,我在一种层层叠加的美好中,经过田野,朝着炊烟的方向疾步回家。

等娘抹掉饭桌上最后一粒饭,班主任就来家访了。

年轻英俊的班主任穿着白衣黑裤,穿越村庄,像一枚移动的磁石,拖拽出一长溜好奇的眼光。这些眼光如接力棒一样,将一个确凿无疑的消息迅速传递到我家。我放下刚刚握起的笔,从房间里蹦出来。爹叉开腿,双手抚着腰,站到大门口。娘把手卷进腰围裙里反复揩擦。其实,我们不担心班主任带来不好的消息,因兄弟姊妹们都听话,学习好,老实,不惹事。让我们为难的是,不知道怎样和老师打交道——在泥地里滚爬的人,和作物对话久了,和农具厮磨惯了,连空气里都飘荡着俚语土话,突然被要求面对一个代表知识和威严的老师,将要如何措辞?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底。

打我上学后,老师曾来过我家两次,都与我有关。一次是小学四年级,刚刚放寒假。一支细长的队伍,穿过田野与灌渠,迤逦蛇行。队伍里不止一个老师,是一群老师,外带一群学生。小家伙都是期末考试每班的前三名,个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神气十足。女老师将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笑成了花,男老师人手一片锣或一面鼓,一路敲打著给各家送喜报。娘在堂屋里接过校长颁发的奖状,我和娘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被队伍裹着匆匆赶往下一家。

还有一次是小学五年级,霜重露冷的秋夜,听到屋外有女声嚷嚷。我的班主任脚刚踩上我家的晒谷坪,声音就传进了屋:“恭喜老板屋里出人才哦。”一句话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声大,像过年送财神菩萨一样的语气。那次是我获得了全区作文比赛的第一名,班主任连夜来报喜,并嘱咐我好好备战市里的比赛。

眼下我上初二。这位班主任是我所经历的第一位男班主任,仿佛事先有所约定,他目不斜视,胸有成竹,径直跨进我家堂屋。父亲拖了一条长凳过来,用衣袖来回擦拭了一遍,语气游移地招呼老师坐下。我自知今日无所遁形,只好乖乖地搬了一张小矮凳坐下。一回头,堂屋里只剩下我们师生,还有一只最后进笼的母鸡,偏着好奇的头,无惧无畏的派头。我却没有母鸡那么沉稳,盯着班主任的脸,心“突突”地跳着,期待着他即将出口的话。班主任没有急着和我搭讪,表情出奇平静,比平时还要平静,让人感觉他要用冗长的静默来酝酿一个惊天的消息,又感觉他此番前来似乎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仰头看我家的屋檩,屋梁上悬挂着上梁时的锦旗,被熏成了黑红色的锦旗沉默在我们的头顶,上面有父亲亲手写的毛笔字。父亲只上过三年学,但毛笔字极好。班主任最后将眼光落在贴满我家堂屋两面墙的奖状上。

班主任干脆站起来。我随手将十五瓦的白炽灯扯亮。就着门外依稀的天光,老师轻移脚步,自上而下,从左向右,将脸往一张张奖状上凑,遇到字体大的,又适当移开,等到字体变小,再凑上去。眼睛有时睁得滚圆,有时又眯成一条线,像给照相机调焦距一样。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好使,主要是没戴眼镜。对一些字迹不清晰的书写,他甚至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来。碰到贴得不整齐的奖状,他会用手把褶皱的地方抚平,好像要把陷在折痕里的字抠出来。最早的一些奖状已变成黑黄色,薄如蝉翼,像皮肤上即将脱落的痂,和蛛网、砖灰混在一起。我看见老师的眼光里流露出惋惜。

班主任突然指着一张奖状问我。就是前面提到的、敲锣打鼓送到我家的那张,上面除了写着我是学校第二名,旁边还附了一个括号,注明学区第二名。也就是说,当时班上第一名的同学同时也考了学区第一名。班主任的问题是:“那个考第一名的是哪个?”我回答:“林场场长的儿子!上初中后就随了他爹到另外一所学校去读书了。”班主任一脸狐疑地盯着我,过了一阵,才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内心似有一道光闪过,赶紧补充说:“他就那一次考赢了我,以后再也没考赢过我。”“是吗?”班主任突然有了短暂的活跃,很开心的样子,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的白牙,和嘴唇上下的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气氛是娘打破的。

娘弓着腰,双手端着一碗甜酒冲蛋颤颤地进来了,眼睛对着碗里升腾的热气说:“老师,喝口茶!”我能听懂“茶”的含义,“茶”在我们那里是一个特别宽泛的概念,代表水煮的吃食。我暗自一惊,娘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碗甜酒?春节过去了那么久,家里居然还有甜酒?班主任双手接过甜酒,推给我,被我闪开。娘说:“别管他,他夜饭前吃了的。”“是的,刚才吃了的。”我赶紧附和。我不确定自己要不要随娘一起离开堂屋,犹豫中还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摁回去了。老师端起那碗甜酒冲蛋,用白瓷调羹浸一点汤水,放到嘴边试了试,估计很烫。他将甜酒放回坐着的长凳边上。我看见略带黑色的蛋汤上面浮起星星点点的甜酒粒,一层婀娜的蛋丝漂移其间,甜酒的香气争先恐后直扑我的鼻孔。我赶紧把眼睛移开,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班主任重新端起那碗甜酒冲蛋,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依旧用嘴试了试温度,估计是不烫了。他舀起半调羹汤,合拢嘴,发出吸溜的声音,轻轻啜了一小口,却不急于吞咽,翕动着腮帮仔细品味着。班主任大概感受到了甜酒冲蛋的绝世美味,接着又喝了一口,用和前面完全相同的姿势,以及差不多完全相同的时间,先细细品咂再缓缓吞咽,整个过程慢镜头一般推进。我看呆了,这简直是一场惊世的表演。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男人吃东西会这样虔诚和投入,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方式可以不狼吞虎咽。他对食物的那种谦卑,那种仪式感,让我大开眼界。我实在舍不得把眼光移开。

班主任终于吃完了,将硕大的瓷碗搁在那里,里面斜躺着那根调羹,很无辜的样子,雪白的碗底发出蓝白色的光。

班主任是踏着刚刚降落的暮色原路返回的。他的表情兴奋,大概是甜酒开始绵软地发力了。

“哎哟!”厨房里突然传出娘夸张得有点变形的声音。娘手里举着刚才那只盛过甜酒冲蛋的粗瓷碗,停顿在空中,满脸惊慌地说:“不是胡椒,是药。”爹慌了,以为娘中了邪,急切地追问:到底什么事?能说清楚些吗?娘退回到灶膛前那张烧火坐的椅子上,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一句话:“刚才放进甜酒汤的,不是胡椒,是药,是我吃的顺气丸。”娘的语气里有一种酿下大错但显然已无法挽回的落魄。娘有胃病,经常吃一种叫顺气丸的黑色药丸。“我看那甜酒有点老了,有鼓刺鼻子的冲劲,想放几粒胡椒进去调一下味,没想到把书桌上那瓶敞着瓶口的顺气丸当成了胡椒。”

我撒腿就往外跑,抱定一个信念,要追上班主任,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他刚刚喝下的甜酒冲蛋不应该是那个味道。我一边跑一边想,到底有没有一种办法,让老师忘记刚才的味道。直到跑过田塍,跑上灌渠,我才意识到,班主任肯定早到家了。没有办法了,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我觉得自己成了娘的帮凶!我们合力制造了一个陷阱。可娘是一个细心的人啊。顺气丸比胡椒体积大,这个区别很明显。我的老师,他怀揣与春天有关的所有美好,他的兴致与这个春天的傍晚一样,怎么可以结束在一碗来历不明的甜酒里。娘啊娘,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处在蝴蝶效应的严重倾斜中。因为一碗甜酒冲蛋的缘故,少年与老师,知识分子与农村,家访与归来,有心与无意,甜蜜与苦涩,纠缠在一起,它们激荡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使这个春天的黄昏彻底陷落。

我在田埂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看上去荒诞极了。脑海里又浮起老师喝蛋汤的样子,瞬间感觉到满口的苦涩。顺气丸我也吃过,制药的人大概是打算把人世间所有的苦都往里面堆积吧。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春天的黄昏同样一去不复返。有一件事,我其实一直想去做,但一直搁置着。我想煮一大碗甜酒冲蛋,再一粒粒放下顺气丸,然后整碗喝下去。我真的想知道,那种甜和苦冲撞之后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如今商店里是否还卖顺气丸?

(作者单位:湖南省益阳市第一中学)

(插图:熊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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