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的回忆

2021-09-13 11:09严彬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慧慧玉兰妈妈

严彬

听说慧慧来了,喜伢就从堂屋中打开门走出来,站在自家屋檐下长长的泥沙打造的台阶上,朝他堂伯伯家后门方向望去。可慧慧并不在那儿,她没有露面。慧慧来了的消息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好像是芳芳说的。而芳芳也没有露面,也许她在家里,也许去她镇上大伯家了。喜伢心中听到慧慧来了的消息,却好像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他心里的一个声音,或是从他愿望中发出来的心声。天下着小雨,四月浏阳的雨天还有些冷,喜伢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怏怏然又推开那道矮矮的、不及一个成年人高的小门走到自己家里面去了。

慧慧没有来。至少慧慧现在没有出现。但有一个声音说:慧慧来了。

同样的场景就像梦一般出现过无数次了。而堂伯伯家的后门依然紧紧闭着,大半天也没有人开门进出。下着雨,也许他家有人在打牌。如果慧慧来了,可能他家门前小院中停着一辆摩托车。可是天下着雨,慧慧不骑摩托车,以前她来——好像是去年之前的事情了——要么是跟着芳芳来走亲戚,芳芳的妈妈是慧慧的小姨;要么就是她家里人送她来的。慧慧这年十四岁,个子比她小姨家堂屋那两扇小门要高出半个头,已经是少女了,却也还是个孩子,她还不会自己出远门,从她家过来,要过一条河,过一座大桥,加起来有七八里路。

这一切又出现在喜伢的脑中,也出现在他心里,就好像他到过慧慧家一般。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去过,只是想象慧慧家在东南方向,离他家不远也不近,中间隔着同一条大河,隔着很多家的房子、上坡下坡路,隔着稻田、小路和树。慧慧的样子出现在他脑海中,白白凈净的,从前是梳两条辫子,后来合成一条黑色的马尾辫,样子呢,几年来变化挺大的。几年前他见到慧慧,是慧慧和其他堂伯伯家里的孩子们在一起,芳芳,岩松,严小兰,严小乐,浩文,一群孩子,都姓严,只有慧慧和淑玲家的女儿不姓严。慧慧姓什么呢?喜伢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想起芳芳妈妈姓陈,就猜测慧慧也是姓陈。叫什么呢?慧慧——陈慧君。可他还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慧慧,在心里也没有出现过陈慧君的名字,直到三四年过后,他念大学了,不知怎么的和慧慧写过信,才写上了“陈慧君”的名字。多年过后他们之间的书信都写过些什么,喜伢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倒是记得慧慧送给他一小块木头,木头上刻着几个小小的点,点上镶嵌着白色的银子,那银子后来也变成灰色了。慧慧说,那几个小点是盲文,盲文上是他的名字。为什么是他的名字?他想理所应当就是他的名字,不然又会是什么呢?

四月门前的玉兰树沐浴在春雨中,绿油油的大叶片,也有一些淡绿色小小的新叶长出来,叶片上带着绒毛,绒毛也浸润在雨水中。玉兰很快就要开花了。雨打玉兰,淅淅沥沥,除此之外就很安静。很多年以后,喜伢独自待在十一月北京的房间里,想起前些日子和三个好朋友杜林、小平、陈志芳深夜喝酒回来经过马甸公园,志芳指着旁边那条小河边长长的一片树林说起玉兰,四个人便争执起来。喜伢说那怎么会是玉兰,杜林也说不是,而小平和志芳都说,那就是玉兰啊,不是玉兰又会是什么。刚刚喜伢在一本衡山周边植物图册上看到广玉兰,又见到了书中还附上了另外两种玉兰,是白玉兰和紫玉兰,都开着玉兰状的花,都很好看,可白玉兰和紫玉兰的花瓣更小,叶子很少。喜伢才知道,他家和堂伯伯家之间的那株玉兰树是广玉兰,广玉兰的花瓣更盛大,只有白色,而没有别的颜色。广玉兰又高又大,碧绿的大叶片,白色大朵的花,亭亭玉立的,很像大家闺秀。白玉兰在北方能生长,小平、志芳是北方人。广玉兰却只长在南方。由玉兰又想起往事,往事历历在心头,他想起了慧慧。慧慧如今怎样了?慧慧已经嫁人了,一前一后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家住在浏阳城里。

天下着雨,家家屋里的人都不大出门。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芳芳家的后门打开了,晓春从门内探出头来,她也没有打伞,紧跟着跑了几步,朝自己家跑过去,很快就到了。晓春是喜伢的邻居,就住在他家东边,中间只隔着那条长满杂树和茅草的小巷。接着芳芳也冒出头了,口中喊着,“春姑姑不打伞啊——”晓春已经站在她家屋檐下了。芳芳没有出来,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额头前搭着齐刘海。喜伢听到芳芳的声音,就打开东面房间的侧门往外看,他还在想慧慧是否真的来了。芳芳看到喜伢,果真就朝他说:

慧慧姐姐来了呢。

只是慧慧并没有探出头来,喜伢也没有立刻见到慧慧。可听到慧慧来了,他心里的声音就迎面冲出来。他想说:

慧慧来了啊,那我待会去你家玩。

却没有说出口。也不知道为什么。芳芳还站在门口,正要关门进屋去,他才说:

吃完中饭去你家玩啊,我有两本好看的书要拿给你们看。

芳芳应声关门进屋去了。喜伢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慧慧来了。他吃中饭的时候心里还在念着。中午他妈妈只做了三个菜:蒸豆角,辣椒炒茄子,一碗丝瓜汤。一家四口坐在八仙桌前吃饭,一人坐一个方位,爸爸坐在北面主位上,妈妈坐在他旁边,弟弟和他挨着坐。妈妈问他,作业做完了没有。他回答,还没有,下午接着做。妈妈的老问题已经问了多年,现在妈妈微微发胖了,和年轻时候那张高中毕业照片上扎两个马尾辫、穿白色的确良衬衣青色外套的少女已经很不一样,头发也没有那么浓密了,还有些发黄。他意识到妈妈渐渐老了还是后来的事。那时他不爱回答妈妈的问题,更不喜欢妈妈念叨。爸爸没有多说话,吃完饭就搬张凳子坐在大门口抽烟去了,旁边放着一盅热茶。爸爸倒是好,那时他又在做小学代课教师了。

下午还在下雨。有人打着伞、提着鱼篓从喜伢家门前经过,顺着田埂上的泥巴小径去河边扳鱼。河水也涨了几尺,听说河水有些浑了,正好去扳鱼,下雨天扳小鱼小虾是很好的,小半天说不定就能扳到两碗。当然如果河水涨得再高些,比平时的河面要高出两三米,就很能扳到鲤鱼、草鱼、鲢鱼那些大鱼了。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扳鱼的罾,而喜伢家却还有几张渔网和一条小木船,都是他爸爸的。渔网是前几年从小学校第一次辞职回来后自学了编织的,木船则是一只二手船,据说是从河对岸一个渔民家买来的——可他爷爷有时候却说,船是有一回发大水从河里头捡来的。爸爸的几张渔网那时还下在河里,因为下雨就一直放着,水也没有涨。爸爸也去扳鱼了,喜伢在房里做作业,心里头却总在想着慧慧。

慧慧就在隔壁啊!何况他吃饭前还和芳芳说了,下午要带两本书给她们看。他赶紧写着手边的作业,还想快一点。妈妈就在隔壁看电视,他不敢随意出门。弟弟也在看电视,他还只有五岁多,什么也不懂,又没有作业,要下半年才打算去上学前班。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喊,“扳到一条大鱼了——”他好奇,赶忙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打开门看到涂利民家的大儿子涂雨手里提着个大木桶,穿着及膝盖深的套鞋站在他家地坪上,正将木桶侧着拿给已经站在门口的爸爸看。不等他将木桶侧得更多,一条青背的大草鱼已经从木桶里跳出来,掉到地上,一个劲儿在水泥地面上跳着,啪嗒啪嗒拍打着地面直响。果然是一条大鱼,看上去足足有四五斤重。涂雨脸上露出快活的神色,手里的伞已经放到喜伢家房檐下。喜伢看到那条地上跳着的青背白肚子的大草鱼,心里也跟着高兴。涂雨将草鱼捉回木桶里,打着伞朝自己家方向走远了,爸爸就和喜伢说:

作业做完了吧。要不我们也去扳鱼吧。

如果换到平时,喜伢肯定快活地答应着,丢下手上的事情就往河边跑了。可这时他心里有一个那么温暖的,比他心脏还跳得更明显的慧慧,尽管他家的罾也经常在河岸边那块空地上放着,现在肯定还在那里,如果他现在去扳鱼,说不定也能扳到大鱼——因为大鱼已经来啦!涂雨家已经扳到了大草鱼,大鱼大多是成群活动的,河边一定已经活动着一群鱼。可是慧慧也来了啊!慧慧近在咫尺,就在他眼睛可以望到的堂伯伯家那间小而温暖的会客厅里。他回绝了爸爸,说,作业还没做完,先不去了。

四點多的时候,天渐渐变成青白色,仿佛要阴转多云了。喜伢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本新到的《小溪流》,一本《苔丝》,就从侧门出来,经过屋门口那条长着青苔的小路,也没有敲堂伯家的后门,就绕过后门,穿过虚掩着的小铁门,走到芳芳家大门前。他喊了两声堂伯,听到有人应,就推门进去,走进堂屋,见芳芳从楼上沿着楼梯下来了。

喜哥哥——芳芳说。

喜伢说,芳芳,我有两本书,你应该会喜欢看。

他将《小溪流》递给芳芳。芳芳喜欢看《小溪流》,也喜欢看《儿童画报》。芳芳指着他手里的另一本书说:

这本是什么书?

这本啊,你可能看不太懂。你说慧慧来了,她呢?喜伢问。

芳芳一笑:慧慧走了。

慧慧走了——喜伢“哦”了一声。芳芳接着问他手里的书要看。喜伢手里抓着《苔丝》,一下子感觉眼前的芳芳成了一个更小的小女孩,不仅看不懂《苔丝》,恐怕连《小溪流》也看不懂了。喜伢将手里的书封面朝上伸到芳芳前面,说,这本书是小说,你看不懂。

芳芳说:说不定能看懂呢?

喜伢又说:是拿给慧慧看的。

可是慧慧已经走了。芳芳说。

那——

喜伢说。

那好吧,我把书给你,下回你见了慧慧,可以拿给她看。

他就将《苔丝》也递给芳芳。芳芳拿着书朝厨房走,他也跟着往厨房走。芳芳的奶奶付娭毑那时正在厨房里切着已经煮好的马齿苋。喜伢问了付娭毑的好,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芳芳也在旁边看她奶奶切马齿苋,马齿苋被切得吱吱响。喜伢说:付娭毑,我回去啦。付娭毑说,不玩一会儿再走啊。他说,不了。就打开芳芳家那斜对着他家的后门,往家里走了。他走出来的时候,天又下着小雨。雨淅淅沥沥,淋在他头上。又没有见到慧慧,还以为慧慧来了便可以见到。常常听说慧慧来了,却总没有看见。满以为这一回可以见到,可想起不知道多久前,也是听见芳芳说慧慧来了,也没有见到。

有一回,他看到慧慧出现在那扇门边上,正站在门槛边,也没有出门。他也没有喊慧慧。慧慧也没有见他。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真遗憾啊!慧慧就像他的一块心病,想看见她,却总也见不到。

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也还有联系,表面的,用书信;慧慧还有日记保存。

这样说起来,还以为他俩从前多么熟悉,仿佛经常见面,就像邻居或同班同学。实际上不是,记得连第三面也没有见过。

慧慧的日记

1998年10月21日晴天

今天收到喜哥哥的信。信是小莲给我的。小莲说,她在传达室看到我的信,就傍晚拿过来了。看到信封上的地址,她就问我,还有大学生给你写信啊!她要我告诉她是谁。我看了信,上面写着喜哥哥的名字。我说,是喜哥哥。小莲是我的好朋友,告诉她也不要紧。她还要追问我喜哥哥是谁。我又对她说了一会儿,直到放学路上,才打开那封信。信封上贴着一张兰花的邮票,小字上面写着“花卉图:胡兰”,可惜不是慧慧的慧。

读了信,才知道喜哥哥已经上大学去了,开学都两个月了。好在是在长沙,离家不远。信里和我说了一些关于大学里的新鲜事,他说他学校后面就是岳麓山,学校里到处都是高高的樟树和玉兰,就像在花园里。岳麓山我去过,却没有去过中南大学,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我也能考上大学吗?说不定。他说军训了一个星期,很辛苦,但觉得很快乐,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他们住在宿舍里,同宿舍中还有很多外省人,有个来自甘肃的男同学和他成了好朋友。我还不认识一个外省人呢!他的信勾起了我对大学的向往。那就好好努力吧!还有两年多,我也会参加高考。喜哥哥问我生日是什么时候。我该告诉他吗?那就告诉他吧。想起来其实我们好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现在我也念高中了。去芳芳家里,就待在她家看电视,和她看图画书,其实芳芳的书我早就看过了,只是姑姑倒还有些琼瑶的小说我很喜欢,还悄悄读过两本,她也不知道。有一本叫作什么?《海鸥飞处彩云飞》,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小眉遇到了慕槐,她自己就像影子。我还记得那回和喜哥哥、芳芳她们去垄上散步的情形,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天,闻着旁边的花香……其实在路上读他的信我有些紧张,心跳得很厉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

那我也要给喜哥哥回一封信吧。写点什么呢?我们上回说话的时候,他还把我当成小姑娘。我想起他,他长得还有几分像韩国明星裴勇俊,挺好看的。

哎,今天这是怎么了,尽写一个人了。不写了。

我想我会给喜哥哥写信的。(注:这句话是后来加上去的。)

慧慧的一封信

喜哥哥,你最近好吗?

高考结束有两个月了。我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现在暑假也快结束了。我听芳芳说,暑假你也没有回家,留在学校准备复习考研。真好啊!听说浩哥哥考上了研究生,已经到上海大学报到去了。希望你明年也能考上,记得你应该现在正是大三吧。我也很希望能上大学,也能和你们一样去考研究生。听说考上研究生就有机会去大学当老师,那样就可以一直留在大学里了。可这个希望对我来说越来越渺茫,我的分数刚刚过了二本线,只多了三分。我们班上很多人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我想我只有准备复读,或者干脆出去打工的份了。七中复读班的两周前就来我家了,她劝我去复读,可我还在等待。是复读,是还有希望,或者走上社会?我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拿主意好。家里人也没有明说,可我仿佛觉得他们希望我去打工,因为你知道,我弟弟也上高中了……我该怎么办啊!万一真的今年没有大学给我上,复读一年就会有吗?我没有把握。这次考试我已经超常发挥了,只是可能运气不好。不仅我没有把握,家里也没有做好让我复读的打算。我有种感觉,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近些天我看到我妈妈倒是放松多了,还给我开玩笑,说哪里哪里有个厂子,厂子的效益很好,谁家的孩子去年过年回家,就给家里买了背投大彩电。她又安慰我,说也许过几天通知书就来了。妈妈有意无意间和我说去工作,我甚至想:过阵子会不会还有人来给我介绍对象,让我早早结婚。结婚,留在家里,在镇上上班——河对岸已经建起了三个棉纺厂,据说已经招了两三千人进去。有家棉纺厂就在你家河对岸不远,建在一座小山头上,远远地建起了几栋白墙蓝屋顶的楼房。最近我还在读你寄给我的几本书,在读《安娜·卡列尼娜》。我在想,安娜尽管美丽,气质高雅,我却不愿成为她那样的女性。不过我们真的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吗?努力去争取就会有用吗?

你说你现在还在做家教,教一个九岁调皮的男孩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很顽皮的,我想起我弟弟,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可没少被他折腾啊,何况我爸爸妈妈又都偏爱他,事事向着他,我要是哪回吓唬他,他就会跑回去告诉我爸爸妈妈,他还学会了撒谎,添油加醋,说我打了他……你要小心一点,可别被那小孩使坏啊,何况他也不是你亲人,有什么不如意还不都赖到你头上?记得去年我还想让芳芳问你借一些你以前的复习材料,不过也没有来得及,或者根本不是来不及,而是没有开口吧。

对了,你妈妈身体好些了吗?端午节我去芳芳家,看到你妈妈坐在你家门口,一直在唉声叹气。我听姑姑说,你妈妈总疑心自己会不会得了什么大病。你要是有机会,是不是要劝劝你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啊。

今年我去过芳芳家三次了,都没有见过你。不过也难怪,你如今在学校里,怎么可能老往家里跑呢?现在你也快毕业了,我也高中毕业了,芳芳去外地读私立高中去了,一个月也才回家一次。你弟弟呢?他是不是就在长沙读书?长沙倒是离得近,要回来是很方便的。总之我这一两年也很少出门走亲戚,大家都在长大,都渐渐远离了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常能在一块玩了。突然觉得有点像《红楼梦》里的情景,人长大了,就不得不各奔东西,不管自己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暑假快要结束了,那你还会回家一趟吗?如果你会回来,也许我们还能见一面。你要是不回来说不定我真就被送到哪家厂子里去了。

好久了,就写了这么一封信给你,可别生气,这半年我实在是学习太忙了,学校对高三年级也管得严,不许写信。现在好了,如果我不去复读,就算是自由了。

2001年8月20日

随慧慧喜帖寄给喜伢的信

喜伢哥,你好吗?

告诉你一个大消息:我可能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游戏室老板,年纪也有三十四岁,大了我八岁。我们认识的故事,你应该不会想听吧!那就不告诉你了。总之,这是一封喜帖,你会为我高兴吧。以前你不是说,要是我三十岁还没有嫁人,就嫁给你好了吗?你看,没到三十岁,我结婚了……结婚了。总是好事情吧。一切都是命运,也是人生。谁不幻想美好的生活,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呢?我的爱情结束了,我的婚姻就来了。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收信地址的吗?也不费劲,是芳芳告诉我的。而芳芳是从你爸爸那里问来的。你的电话号码没有换吧?现在我也不爱打电话了,因为一打电话,就说着店里的事情。我开了一家杂货店,你不知道吧!店里尽是些生活用品,你能想到的小东西我这里几乎都有!而且也卖服装!你要什么呢?也许等你回家了,也会来我店里买东西,或者路过它。我也不告诉你店的名字了,以后你要是碰到了,进来了说不定就见到我。……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嫌烦吧。可能是好久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有写信给你了,一提笔,就写个不停,絮絮叨叨的,好像也没写什么。你是不是读起来觉得特别没劲?……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万明,也就是我的结婚对象,他是城关镇的大哥……你看吧,我成了大哥的女人,以后是不是会很风光啊!是不是,有点搞笑?你不会笑话我吧!记得你以前还老在信里说我多么纯真,说我像仙女一般。现在呢?是不是大跌眼镜了……你会不会想,我变了!我肯定是变了,毕竟已经这么大了。可我变成什么样了呢?你也不知道。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总得和你写点什么。现在也不见有人写信了吧!太老气了!再说我也没有你那么好的学问,还写不过你!你就别计较了吧。就写到这里,写一页纸。请柬你收好吧。来不来都没关系,就是,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吧。也许你早就不记得了呢?希望沒有给你添麻烦。……你可要,不管怎么样,可要祝福我啊!

慧慧。

2009年9月20日

喜伢的回忆

一九九七年秋天吧,我上高三那会儿,记忆真是清晰,和慧慧、芳芳、严小乐,四个人顺着芳芳家门前的小路往田野中间走。夏天刚刚过去,野芋头正在溪流边生长,海金沙(音,浏阳方言,植物名,一种茎很小的藤状植物,叶子和根茎晒干成粉,据说可以入药)在树上和茶叶树、荆棘长成的树篱上,我们走出家门,沿着小路走向田野,稻子金黄,风吹着谷粒沙沙响。我们走着,在那条横跨小溪的石板桥上停下来。芳芳说:

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你们看那水里有鱼呢。

我们就停下来。芳芳蹲在石桥上,严小乐也蹲下来,他们两个人年纪小些。我和慧慧还是站在桥下。几条寸余的小鲫鱼和麻愣(音,一种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小鱼,味道很好),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柳叶般的小鱼在水里时隐时现。十四岁的慧慧很安静,她抿着嘴,微微含着笑,表现出也很好奇但又不愿凑得太近的样子。我已经十七岁了,却长得像个初中生,看上去也和慧慧差不多大。慧慧突然说,你看那鱼,你下去捉鱼呀!我说,好啊!我就脱了鞋袜从小溪靠着田坎的一处下水到不足一米的溪流中,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鱼儿游到身边来好捉住它们。小鱼儿很灵巧,慢悠悠的一群群游过,就在我安静的足边停歇,在水草中游弋,而只要我伸手进入水中,它们便哗啦一下摆尾走掉了。水里还有龙虾洞,有水蛇洞。我回到岸上,和慧慧、芳芳、严小乐一块躺在旁边的草地上,望着头顶一丝丝白云飘过的蓝色天空,我觉得十分美好,就连慧慧和芳芳说过哪些话,我也忘记了。等到快过年的时候,我又盼着能在家门口再一次见到慧慧。

这些年来,也和慧慧有联系,只是太少了。上大学那会儿还多一些,写过一些信。可以说,慧慧是在我们的通信中,在我回到家中从家里的屋檐下眼望着堂伯伯家的后门、盼着她出现的日子里,在这些回忆中慢慢长大成人的。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是青春年少,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说有青梅竹马,真正青梅竹马的人我还没有见过,而如果当初我们不那么矜持,如果我能大胆一些,像故事中写的那样捅破那层窗户纸,对她明明白白表达心意,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是人生不能假设,命运让我们各自成为了自己。慧慧呢,总是莞尔一笑,她在我心中,在我脑海中,永远都是那样一个微笑着、嘴角上扬的仿佛不会成年的少女。

多年以后,当我试图描述这个动人而单薄的故事,那美好的一天下午,心中出现的只有那一片飘荡着浮云的蓝天,还有一条闪着微微白光的小溪。当我想到慧慧的时候,慧慧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尽管曾和我一同躺在白天的草地上,蒲公英就在我们耳边。我对自己说,慧慧,什么时候才会再一次见到你。而自我上大学起,和只见过慧慧两面,其中有一次,只有我见到她,隔着一条车来车往的镇株路。时间过得真快,青春的花已经散尽,慧慧只剩下一个背影,站在她的店子里卖服装、卖杂货。而我还记得,有好几年的深秋,我们几个人在秋收后很久的田野上点燃草垛,点燃甘蔗秆,火烧了起来,烧得田鼠在田埂边跑,青色的煙升起,没有什么风,青烟笔直地上升,上升,越来越淡,渐渐地远远就看不见了。而我们还在田野上跑,点燃一个草垛,又去点另外一个,男孩子在跑,女孩子在看。那些记忆又仿佛梦境一般,都是静默无声的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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