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2021-09-13 11:09文非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顺风屋顶风筝

文非

余顺风扛着一捆竹子从竹林回来时,和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说是争吵,其实是母亲一个人在责骂。余顺风偶尔低声嘀咕一两句,却招来母亲更为严厉的叱责。直到余顺风拖着那一捆翠绿的竹子上了阁楼,从上面传来乒乒乓乓带着抗议情绪的声响后,母亲的责骂才像池塘里的蛙鸣慢慢停歇。

当天的夜饭,余顺风吃得很少,母亲没有准备余顺风的饭菜,谁让他总是这样突然回来呢?余顺风默默地吃着,屋子里浮动着一股草叶的清香,是从余顺风身上散发出来的。下午到家后,他一直在竹林忙碌。

余顺风这次回家只待了四天,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直到姐姐上楼喊他吃饭才发现人去楼空。木台子上叠搁着未来得及完工的鹅形风筝,地面上散落一堆的龙骨、画纸和颜料,糨糊碗下压着一沓皱巴巴的零钱。看样子走得匆忙。

看看,母亲扬着手中的零钱说,这就是你们的爹,永远不会管你们死活。

母亲气急败坏地命我们将一地的龙骨和画纸抱到灶屋去——这些东西是上好的引火材料。姐姐动了恻隐之心,将好几捆龙骨悄悄塞到杂物底下——手臂粗的竹竿破成细如铁丝的龙骨,即便再优秀的篾匠也要耗费大量精力。

给化工厂和煤矿招工的人,脚支着摩托,和母亲在院门口说了几句话,便突突突掉头而去。

我们似乎猜到余顺风仓促离家的原因了。想让他回到刺鼻呛人的化工厂或者鼠洞一般幽深的矿井,母亲注定是要失败的。在我们眼里,余顺风百无一用,只会糊风筝,也永远糊不好风筝。他曾立志要把多瑙镇的动物糊成风筝,统统赶到天上去,但志向远大的余顺风有点眼高手低,糊出来的动物风筝既笨拙又难看,而且还飞不高。很多年前,他在集市和学校兜售那些鸡鸭鹅猪牛狗风筝,一度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我每天都在诅咒他像断线风筝一样彻底消失。好在多瑙镇的人并不喜欢这玩意儿,他们习惯于低头走路、干活,不习惯抬头看天。兴许是觉得多瑙镇没有市场,兴许是为了给我们留一点颜面,余顺风后来再也没有在多瑙镇兜售他的风筝了,至于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兴许是邻近的村镇,兴许是更远的县城。

余顺风再次回来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夜,那时我刚吃完夜饭准备洗脚睡觉,这时门闩被拨开,一阵冷风先余顺风一步从外面窜进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余顺风完全成了一个雨人,脚下滴落一地的水。他哆哆嗦嗦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衣服裹好的类似盒子的东西,然后进屋找干净的衣服。母亲收拾着碗筷说,这次回来,不能让他再走了,你们两个长点心。

余顺风换好衣服进了灶屋,他看上去瘦了很多,脸上的肉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净是骨头突着,硌得人眼疼。余顺风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端起我姐那个碗,声音很响地吃起来。我擦完脚,打着哈欠准备去睡觉,却被余顺风招手叫住了,声音里带着一点按捺不住的喜悦。我不知道余顺风要干什么,看着他将衣服裹着的那个盒子解开,露出一本封皮上写着“空气动力学”几个字的大书和一个纸盒,书的边角被雨水打湿,余顺风心疼地找来毛巾擦拭。姐姐迫不及待地打开纸盒,里面居然是一个蛋糕。

是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母亲“呀”的一声叫,开始抱怨给姐姐说婆家的人事多难缠,耽误了一天不说,还害得她把我的生日给忘了……没有人听母亲的辩解,突然出现的蛋糕令人无比快乐。

余順风回来的第二天便开始发烧咳嗽,兴许是着凉感冒了。姐姐让他去秦老六的诊所抓点药,余顺风摆手,从布满蟑螂屎的抽屉里掏出一板吃剩下的阿莫西林,一口气吞下了两三颗。

余顺风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阁楼过了两天清净日子,第三天,招工和讨债的人便轮番上门。母亲愁眉不展地把他们往阁楼引。可以想见,余顺风依然在忙他的动物风筝,和以往不同的是,木台上除了那本被他翻烂了、缺失了封皮的《风筝制作技艺》,还多了那本页边起皱的《空气动力学》。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和来讨债的人重复着同样的话,大意是他正在制作一款飞行高度达三千米的巨型猪形风筝,他计划为这款风筝申报吉尼斯记录。债主们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钱。每当这个时候,余顺风就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余顺风在家的这一段时间,母亲把姐姐的婚事提上了日程——男人即便再无用,总还是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姐姐全没了心思,盯住余顺风的任务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好在余顺风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他似乎遇到了困难,风筝迟迟没有糊出来,阁楼经常半天没有任何动静,连咳嗽都难得听到。偶尔,他会走下楼,像个干部一样背着手,眉头紧锁地往河对岸的林子走。我跟了几次,好没意思,他拿着长竹竿,“呜嘘呜嘘”地将林子里的鸟赶往空中,然后躬身奓开双臂,学着大鸟飞翔的样子在林子里打转。从林子里钻出来,余顺风每次都要在河边待上一阵子,他在观察水里的鱼。我真的搞不懂,水里的鱼和天上的猪风筝有什么关系?

后来,余顺风盯上了仙六婆家的鸽子,我厌倦了给他放哨把风,余顺风严肃地说,我还是不是你老子?我点点头。既然是,那儿子就得听老子的。我不吃他这一套,扭身就走。身后传来余顺风阴阳怪气的声音,好吧,你不帮我,在家待着也无聊,那我干脆就……我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就范。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余顺风再次不辞而别,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挎包静静地挂在墙上。更要命的是,他还生着病。我和姐姐在出镇的黄土路上潦草地找了一圈,怏怏而回。其实我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余顺风并没走远,或者根本就没离开多瑙镇。

余顺风走后的第三天,姐姐在饭桌上支支吾吾说她夜里梦见了余顺风,满身鸟粪味,奇臭无比。母亲正喝着粥,横了姐姐一眼。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了上来,我拉起姐姐急忙往仙六婆家跑。在仙六婆家的鸽笼里,蜷成一团的余顺风全身都是鸽粪和羽毛,昏迷不醒。这是一桩令人难堪的丑闻,爱面子的母亲叮嘱我们不许和外人说,并用三十个鸡蛋封住了仙六婆的嘴。

醒过来的余顺风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跑到仙六婆家的鸽笼里去了,面对我们的质问,他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好像被抛在岸上快要风干的鱼。秦老六过来给他扎了好几针,笃定认为余顺风这种怪异的行为是吃了被蟑螂屎污染的阿莫西林的原因。母亲并不认可这种结论,认为传出去肯定会让人觉得可笑。

南山的晚稻已经倒伏,再不收割就晚了。我们一连几天都在忙碌,没人愿意走近散发着鸽粪味的余顺风。出人意料的是,吊着半口气的余顺风居然下地了,还给我们送来了水。母亲手搭凉棚,看着从山路上飘飘悠悠走来的余顺风说:看,你们的爹缓过来了。话音未落,余顺风“扑通”一下跌在路上,手中水壶也甩出老远。余顺风爬起来捡起水壶,摇摇晃晃,醉汉一般继续往前走。你不觉得爹走路有点怪么?姐姐说,脚打飘,踩棉花哟。有什么奇怪的,这么多年他就没正常过。母亲说完弯腰继续割稻。

当天夜里,我感到脚下冰凉,隐约听得有人压着嗓子唤我的名字。我太累了,像被小鬼扼住了喉咙,努力挣扎着也醒不过来。天麻麻亮,我被什么东西弄疼了,睁眼,一根从天而降的细瘦的竹竿戳在我脸皮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目光顺着竹竿向上,发现余顺风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房梁上去了。余顺风你跑房梁上干吗?我埋怨道。快,快把我弄下去。余顺风抱着房梁大喊。我把嘴一撇,打着哈欠说,你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呗。说完被窝一蒙继续睡。余多,我的好儿子,你得帮帮爹,爹下不去了。余顺风的声音像风中的细铁丝,嗡嗡发颤。长这么大,还从没见他如此低三下四求人的样子。我扯开被窝,发现余顺风已经离开房梁,像一只气球一样飘浮在屋顶。我乐坏了,跳起来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也教教我。余顺风哭丧着脸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我都快冻僵了。说着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带着鸽粪味的鼻涕和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极不情愿地下床,准备出门去找梯子。余顺风连连摆手,他说你顺着竹竿把我拉下去就行。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余顺风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我费尽全力也只能拉着余顺风翻几个筋斗。余顺风示意我等等,他将屋顶的瓦片一片一片拆下来塞进怀里,瓦片塞得够多的时候,余顺风倒栽葱一般被我一点点拽离屋顶。不巧的是,姐姐这时候推门进来了。她该帮我一把的,她不帮也就算了,不应该撞了鬼一般大喊大叫,吓得我一松手,惊慌失措的余顺风就像一块锅饼贴回了屋顶,怀里受惊的瓦片争先恐后地砸落。在灶房烧火的母亲听见声响跑了过来,屋顶的一幕吓得她魂飞魄散直接瘫倒在地。

赶在秦老六到来之前,我们手忙脚乱把余顺风弄了下来。不怀好意的秦老六渴望看看余顺风飘起来的样子,但被母亲委婉拒绝。秦老六背着药箱刚出门,消息便长出翅膀飞遍了多瑙镇。人们扶老携幼赶来,挤歪了院门,挤塌了土墙,但没有人能如愿——余顺风被隐藏在身下的绳子绑在床板上,看上去并无异常。

失去自由的余顺风挥舞着拳头抗议,他情愿在空中飘荡,禁锢在床板上实在太难受了。我试图接近余顺风,但母亲利箭一般的目光令我不敢有任何违拗她意愿的行为。

偶然而至的意外改变了这种状况。那天夜里我们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听到闪电雷鸣和余顺风的呼喊。我们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反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风停雨歇,屋顶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断裂的椽子龇着凶猛的木茬。

余顺风跑了。

很不幸的是,姐姐在土院外的樟树上发现了余顺风。他像一只胆小而恐惧的考拉,紧紧抱住湿漉漉的树干。我们找来梯子把他弄下来时,余顺风仍然保持着抱着树干的姿势——他已经冻僵了。

……雨太大了,我只是从别的地方取下几片瓦,想去堵住粮缸上面那道屋漏,我們不能没有粮食……缓过气来的余顺风无限沮丧地说。

绳索的束缚已毫无意义。在母亲的默许下,余顺风可以无拘无束在屋里飘浮,条件是不可以让任何外人看见。他总算找回了一点自由。

屋顶那个巨大的豁口,母亲一直没有找人修补的意思。

果然,某一天的早晨,余顺风再次不见踪迹,门窗紧闭,唯一的可能是从屋顶的豁口飘走了。母亲长吐了一口浊气,用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对我们说,走吧,南山坡地的豆子该收了。

傍晚时分,黑压压一群人卷起黄尘,沿河对岸竹林边的大路朝我们家涌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蚁群一般让人心塞。他们看上去兴高采烈、群情激昂,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扯着一只风筝,至于飘在他头顶的是什么形状的风筝,看得并不真切。等他们过了桥,近了,在一记饭碗落地声中,我才看清了空中飘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风筝。

那些人涌进了我家的土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来我们家讨过债。高个男人将手中牵着的麻绳递给母亲,说:电线杆上捉下来的。再晚点就烧成黑炭了。

放我下来,你们这群混蛋……

飘在空中的余顺风咆哮着,声音嘶哑。他仿如水中的青蛙,张开四肢,手划脚蹬,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和愤怒的姿态。

放了你,你能下来吗?有人仰头嘲讽道,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踢了一脚胯下抢食的狗,慢慢昂起头。余顺风怯怯地躲避着母亲的目光,神情畏缩。母亲盯着余顺风,呼吸愈来愈急促,随即“扑通”一声,猝然倒地,不省人事。众人慌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冷水,慌作一团。待醒转来后,母亲麻利地爬起来,双手一拍,大笑一声,拨开众人,跑出了院门,忽又一头栽倒在樟树下……

母亲并没有疯,人群散去后便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尘土,把凌乱的头发往耳后拢了拢,平静地把我们叫到跟前,说夜里要和我们谈一谈。我们有些紧张,不知道母亲要谈什么。到了夜里,母亲只是不停地流泪诉苦,历数她嫁给余顺风及成为我们的母亲之后所遭遇的不公和苦难。随后,母亲收起了泪水,很夸张地抱了抱我们。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害怕。

第二天早上,屋顶的炊烟断了,母亲不见踪迹,一同消失的还有母亲的衣物,以及那个装着她为数不多的几件廉价首饰的镜匣子。

余顺风并不赞同出门盲目寻找,他让我们弄来更多的绳子,一根一根接续上把他放飞。愈飘愈高的余顺风目光愈拉愈长,他看见弯弯绕绕、起起伏伏通往镇外的黄土路上,一些人正背井离乡,肩上的斧锯一闪一闪;也有一些人心灰意冷归来,身上的背包瘪如狗肚。但始终都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除了旷日持久的沉默对抗,我们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怨恨和不满。这个飘在空中一无是处的男人,让我们正在遭受且即将遭受更多的痛苦和羞辱。

麻烦和窘迫接踵而至,头一桩便是种地。这种事情靠经验和技术,误不得时令。余顺风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悲观,他攀着绑在桌腿上的绳子飘到我们身边——这是我姐发明的方法,家中布满了蛛网一般的麻绳,它们通向灶房、茅厕、井台、饭桌、地窖……余顺风像一只蜘蛛,沿着绳子笨拙地打水、洗衣、煮饭——带着某种谄媚的眼神,摸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我可能会种地。

我们一声不吭,拽着他来到了南山下。

余顺风根本不会种地,我敢打包票他连锄把都没摸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地教我们。他把绳子的一端牢牢地绑在地头的树上,飘在半空观察别人怎么种,然后再大声指挥我们,不断纠正我们的动作。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老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聒噪。

第二桩自然是姐姐的婚事。母亲走了,原来说妥了的对象悔婚,要索回之前许下的但快要被我们花光的礼金。姐姐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是不停地掉泪。余顺风骑在房梁上,用瘦竹竿挑起一块毛巾送到姐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没人相信余顺风的鬼话,若不是因为他,哪里会有这等难肠事。

余顺风重新回到了他的阁楼。他让我给他打下手,捡起那些已经积满灰尘的动物风筝。也许是飘荡在空中给了他灵感,经过一番枯燥乏味的计算、试验和求证,重新糊出来的牛马猪狗风筝,在空中的平稳性及飞行高度都令人感到兴奋,虽然它们看上去依然丑陋笨拙。余顺风毫不犹豫地将制作工艺传给了姐姐的对象,这种别人学不来的技术活,足以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余顺风挽回了姐姐的婚姻,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母亲走后,姐姐为这个家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如今姐姐也要离我们而去,我心里充满忧伤。

姐姐希望出嫁前能让余顺风回到地面,她一天三顿给余顺风做可口的饭菜,余顺风被喂得红光满面,胖成了猪,但依然没有半点飘下来的迹象。没心没肺的余顺风甚至躲着我们喝酒,这一幕被我无意撞破:只见他双腿倒挂金钩悬在梁上,用一根空心的长竹竿插入酒缸,美酒嗞嗞入嘴。见我冷不丁出现在门口,余顺风迅速丢掉竹竿,讪笑道,尝尝,就是尝尝。我把这一幕告诉姐姐,姐姐说,让他喝吧,他心里也不好受。在姐姐的纵容下,余顺风经常喝醉,喝糊了的余顺风失去重心控制,常常被檩条碰得鼻青脸肿。

后来,姐姐瞒着余顺风,拿出仅剩的一点彩礼钱,央求铁匠给他量身定做了一套盔甲,穿上盔甲的余顺风虽然不再往空中飘,但走不动路,迈腿便喘。余顺风苦着脸说,还是上边舒坦,咱就别费那个劲了。可惜一副上好的盔甲丢在墙角,成了蜘蛛的道场。

天气好的时候,余顺风把长绳的一端绑在房梁上,从屋顶的豁口飘出屋。我们并不赞同他这样做,我们对母亲能否回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母亲是那种决绝的人,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回头。但余顺风执意而为,他说你们的母亲只是一时赌气出去走走,走累了、气消了,自然会回来。

通往镇外的黄土路醉汉一般,脚步歪歪扭扭从镇子里出去,起起伏伏经过镇邮局、粮站、养马场、伐木场,最后消失在崎岖的山间。余顺风把绳子一根一根接续起来,像一只风筝,一次比一次飘得高。只有飘得更高,才可能找回那些跌落在山间的黄土路。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那些结满疙瘩的绳子并不保险。趁他飘在屋顶下面午睡的时候,我们偷偷将那个豁口重新钉上了木条盖上了屋瓦。

余顺风并不领情,甚至有些气恼,他笃定认为腊月二十五之前,母亲绝对会回来。腊月二十五是母亲定下的姐姐出嫁的喜日子。

每个礼拜二,余顺风都要去秦老六的诊所扎针。这对屋顶豁口被堵上只能在狭窄低矮的房顶下面飘着的余顺风来说是无比快乐的一天。诊所在镇子的东头,必须穿过河边的林子,沿着山脚下的集市一直走才能到达。这天风大,我们穿林子的时候,余顺风扯着嗓门指挥我高一点低一点快一点慢一点。尽管我小心翼翼,手中的麻绳还是被树枝给缠住了,余顺风命我爬上树解开绳子。我闷闷不乐坐在树下,余顺风说,嘿,高兴一点,垂头丧气的样子只会让你姐难过。我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要让她难过,谁让她不要我们?余顺风说傻小子,这是你姐的幸福,你还不懂。我赌气说,你不拦着我就不管你。说完就势躺下,任凭余顺风在头顶喊叫。

躺在厚厚的松软的落叶上,我居然睡着了,也不知迷糊了多久,醒来时只见身边盘着一圈乌梢蛇一般的绳子,头顶的余顺风不见踪迹。我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在林子里跑著,喊着。可耳旁除了落叶飘落的声音,再没有半点动静。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一颗不明来历的果子砸中我的头,头顶的树枝晃动着,余顺风拎着鼓囊的布袋,正飞快地摘着山果。我破涕为笑,余顺风丢给我几颗果子,笑嘻嘻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老远就听见。叫余顺风啊。我说。不对,余顺风一本正经道,你仔细想想,还叫了什么。我懒得搭理他,将绳子抛上去说,走吧,秦老六要是出诊了就麻烦了。余顺风一脸失望的样子,默默地将绳子绑在腰上。

出林子,过集市,余顺风不断和熟人打着招呼,人们热情地回应,并接住他抛下来的略显青涩的果子。在一家银器铺前,余顺风让我停下来,他抱着店铺前的廊柱,指指点点让老板取出好几对银镯。在老板怀疑不屑的表情中,我感到很没面子,催促余顺风离开。余顺风留下了肩上那一袋果子,作为他选中的银镯的定钱。给我六天时间。余顺风笃定地说。六天后必来取。我觉得好笑,他可是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的人,可惜了那一袋上好的山果。

没过几天,果园的老板争相登门。时值果树丰收,人工长篙摘果效率不高,且易伤果树,老板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余顺风,出门前都留下了一沓定金。我和姐姐看得瞠目结舌,怪不得他敢在银器店大言不惭。

持续半个来月的摘果季,我们累坏了,我脖子酸痛,余顺风则双手酸痛得连饭都送不到嘴里。姐姐看着心疼,说我们不挣这个钱了。余顺风摇头,忍忍就过去了,我可不想让那些没良心的人在你出嫁那天上门讨债。

在余顺风回到地面之前,姐姐希望推迟婚事,余顺风自然不同意,为了证明他能行,他承担了越来越多的家务活,里里外外通向各个角落的绳子越来越多。余顺风在院子里开垦了两块地,种上了许多蔬菜,还养起了猪和羊,还有成群的鸡鸭。他甚至重操旧业,编了许多可以作为嫁妆的竹器。这个家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热闹和生机。

姐姐出嫁前一天,阴历小年。扫尘祭灶毕,我们围在桌边吃了一顿丰盛的夜饭。浑浊的电灯下,姐姐娇羞的脸以及手腕上熠熠发光的银手镯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生动。父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往黑漆漆的门外瞟。夜向深处滑去,流浪的寒风撞击着大门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姐姐眼睛红红的,不停地给我和父亲夹菜,父亲一口也没吃。姐姐说,爹你吃吧,咱不等了,一桌的菜都凉了。父亲勾了头,目光呆滞,脸上笼了一层愈来愈厚重的灰色。见父亲不动筷子,姐姐又朝我示意。我心里也难过,可又不能扫姐姐的兴,便往父亲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说,爹你吃吧,一桌的菜都凉了。父亲愕然抬起头,他说余多你刚刚叫我什么?我说叫你爹呀。余顺风颤声说你能不能再叫一声。爹——我脆生生地又叫了一声。父亲哎一声,脸上浮出了笑意,目光软散成烟。他抄起筷子,将碗里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腮帮一鼓一鼓地咀嚼着,嘴角有亮汪汪的油流出。吃完肉,父亲起身给我们夹菜,同时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摸摸我的头。父亲的手刚伸过来,身子便失去平衡,慢悠悠地飘向屋顶。

多年以后,人们在谈论我姐的婚礼时,都会津津乐道地回忆起父亲偷偷从窗户进入姐姐房中那滑稽的一幕。为避免惊扰了远道而来迎亲的客人,父亲提出婚礼当天暂时回避。他将家中密布的麻索全部解除,在客人到来之前,躲进了土院外的樟树中。父亲无暇顾及树下喧闹喜庆的场景,他爬向最高的一处树杈,踮起脚,伸长脖子朝远处张望。可惜树太矮了,透过树木枝叶间闪烁着阳光的空隙,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通向镇子外面的那条蜷曲起伏的黄土路。

酒席结束,响器骤起。父亲从树杈上下来,使劲地朝我挥手,我那时候正懵懵懂懂被几个满脸笑容的陌生人抱上装满嫁妝的马车,根本没注意到急得跺脚的父亲。马车即将动身的时候,客人们却像被扒了渠的水一般往屋后涌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溜下马车,跟了上去。

眼前的一幕令人忍俊不禁。父亲卡在窗户框中间,半个身子在屋外,半个身子在屋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得杀猪一般徒劳地蹬腿喊叫。屋里屋外的人都在试图把他拽出来,因为方向不一致,他们的努力显得混乱而滑稽。

好不容易从窗户中拽出来的父亲显得狼狈不堪。他哭丧着脸说,我只是想进去抱抱你姐嘛,只想抱抱。可父亲已经没机会了,在震天的鞭炮声中,我的姐姐已经被一群喜笑颜开的人簇拥着,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土院。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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