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风物记

2021-09-13 20:56杨献平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大寨榆钱玩水

杨献平

雨水中的村庄

那时候雷电也少,往往一觉醒来,到处都是水,连平素干涸的山坡上,田地石堰里,都涌出来激荡浑浊的“天水”。而更多、更凶残的“天水”从后山如山般奔涌而来,声势浩大,轰隆隆的,好像来自地底的惊雷,砸得人心慌慌的。要是连续下七八天的大雨,整个村子,就都泡在水里了,洪水越涨越高,淹没了田地,冲走了人们辛苦种植的庄稼和蔬菜,濒临河边的房子也被冲垮了,泱泱大水,好像突然倾倒的山峰,一截截地,在两边都是高山的狭长河沟里横冲直撞,发出巨大的玉石俱焚的惨烈叫声。

整个村子内外,都软了,泥土的软,比人的某种软和软弱更为可怕,尤其是大片的黄泥地,平素踩上去不小心还打滑摔跤,一脚踩上去,不但不会打滑,还会把整个人陷进去,就像是地下有无数手掌,一把抓住人的脚踝,很快不见了人影。如此的情境,在我们的南太行乡村,最近的一次是一九六三年,连续两个月的大雨,下得天崩地裂,万物软瘫,不少人家的房子无故下陷。最可怕的是,大雨下到最后,颜色都是黄色和红色的了,就像血,还像神仙的尿。直到现在,母亲说起那一次大洪水,脸上的恐惧仍旧深刻。

母亲说,那一次大洪水,下了整整四十天。她还说,我们家右边的那座断掉的山,就是那次大洪水时候倒塌的;还有村子前面的另一座山崖,也在那次发大洪水的时候,被雨水泡软,软塌下来,再被上游的大水一点点连石头带树木和土……连皮带肉地刮走了,只剩下一块比三间房子还大的大石头,至今横在那里,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纪念碑。

大地的变迁不需要与人商量,人在其中,也只有忍受的份儿。说也奇怪,一九六三年之后,我们南太行乡村再也没有发过那么大的洪水。及至我小的时候,总是在夏季,尤其是三伏天和立秋前后,大雨总会不期而至,滂沱得天昏地暗,冲垮了河边的田地和庄稼,到下游的另一个村子,因为那里的人都住在河滩边上,一旦大水,濒临河边人家的房屋,就不可避免地被洪水掏空,然后塌掉。所幸的是,没有死人。可这村子的人总是以自己居住的地方比较平整,人口又多自豪,说我们村的人,都是山里边的,还给我们送了一个外号:“山葛筋”。意思是没见识,性格还特别倔。

人对地利的优势总是耿耿于怀,这和古代的带兵作战,双方对垒,有着某种渊源,但也是农耕时代耕种方便的某种意识遗留。一旦发了大水,看着下游村子的人遭殃了,我们村的人就会记在心里,再遇到有人讽刺我们山里的是“山葛筋”的时候,直接怼他们说:山葛筋也比光屁股河滩好,一发大水恁(你们)连铺盖(即被褥)都没了。然后呵呵笑。这村的人,就不好意思再说我们是山葛筋了。一方地域,一衣带水,一地气候,一群“同人”,地域歧视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也是一个悠久的传统。

关于大水,我幼年和少年时代经历颇多,最深刻的一次,是十五岁那年的立秋之前,连续下了一周的大雨。夜里,先是听到隐隐的,类似群兽同时低吼的声音,渐渐变大,尔后传来乱世破空的巨大的咆哮。此时,窗外的大雨下得均匀异常,听不到它变小,更没有突然加大的意思。它就那么匀速地下着,从天上,到地下,一根根的白绳子总也扯不断,就像是传说中的登天绳索,从天庭到人间。母亲说,最怕的就是这种雨,不大不小,持续时间长,大洪水暴发得快。

后来我才觉得,所有的事物,慢就是快,快的结果只能导致早衰和灭亡,而慢的东西看起来慢,但它们深入和分解的力度却是巨大的。因此,相信缓慢力量的例子,有著名的童话《龟兔赛跑》。大雨是大,落地还没停留,就跑开了,而匀速的雨,每一滴落地之后都有一个渗入和分解的过程,将干涸的大地灌满后,再溢出和汇集,这种力量一旦形成,就具备了不可一世、势不可挡的爆破力与摧毁性。果不然,大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接着传来的是巨石滚动的轰隆声,还有石头堤堰倒塌的响声。这时候,我觉得院子里有人。趴在窗户上一看,是父亲,披着雨衣,拿着一只手电,还提着一把铁锨。他在加固房前屋后的水口和水渠,以防山背后的雨水汇集起来,对我们家的房子形成威胁。

男人在很多时候的表现,是刚性的,也是“刚需”的,是对整个家庭具有决定性和方向性的成员,难怪古人称男人为“顶梁柱”“当家的”。那一次,在大雨的夜里,父亲一个人,加固了我们家房前屋后的水渠,我甚至都沒有出来帮他一下。他也没有喊我一起。现在想起来,有一种剧烈的愧疚,让我心疼。人有时候的偷懒,也会酿成一辈子的遗憾。很多年后,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每年夏天,我都电话弟弟,让他闲暇时候,提前加固一下房前屋后的水口水渠,也要检查好电线线路,以防夏天发洪水。

大致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南太行乡村的雨水逐年减少,三天以上的阴雨和大雨天气已经很难遇到了。偶尔下了雨,水库聚满之后,还没入伏,我们就开始下水游泳。“游泳”这个词有点官方化,我们叫玩水。这个时节,麦子正在疯长,穗子大都沉甸甸的,秸秆和叶子青得让人想立马变成牛羊,扑在地里吃个够。我们那一带的水库,多数修建于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几乎一个村一座,把上游的水,基本上都截住了。没有截住的,就从地下渗透,流到下游的村子。

其中一座,距离学校最近。我刚上小学三年级,看着高年级的同学都下水,在水深四五米的大水库里游得浪花飞溅,我也心痒痒。可是自己不会玩水。高年级的同学就说,你把裤子脱下来,扎住两条裤腿,然后在水面上使劲倒扣,里面就充满了气,然后再把裤腰也扎住,爬上去,扑腾几下,就会了。我如法炮制,果不然,扑腾了几下,身子就能浮起来了。尽管如此,还是不敢游得太远,只能在水库的尾巴上,水浅的地方学狗刨。那些高年级的倒是厉害,一直从水库坝根游到库尾,差不多有五百米的样子。到五年级,我也就可以随意玩水了。第一次从水库尾巴往坝根游的时候,正在精疲力竭,忽然,一条水花蛇从水库右边的茅草丛中冲了出来,眼看就和我迎面相撞。我当然吓惨了,一阵慌乱,呛了几口水,灵机一动,索性潜水,穿过花蛇的游动路线。这一招还真奏效,我惊慌失措、四肢瘫软地到达坝根,再回头看,那条很粗的水花蛇也不见了踪影。晚上回去和爷爷说起这次遇险经历,爷爷说,这还不到伏天,不能玩水。这时候的水还是凉性的,还没有被太阳烧透。现在玩水,到了秋天的时候,可有你的苦吃!我说,这没事的,很多人都在玩水。爷爷说,你小子,不知道吧,那水库里面有一个王八,早就成精了,有人看到,那王八盖子比十个人用的铁锅还大。我惊异了一下。第二天,日光依旧烧得人脚心冒烟,我又去玩水。下水之前,我把爷爷的话说给了其他同伴。同伴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子,说,那是你爷爷故意吓唬你的,哪有啥王八精!

每一次去玩水,我们都能看到,临近村子里的一个女同学坐在家门前吃饭,我们一个个脱得光条条地,裆下还没发育完全的器物总是恬不知耻地游来荡去。有时候,我们故意大喊,目的是吸引水库边女生的注意。有些女生装着不看,其实也偷偷地看。到初中,这种情况更甚,一看到女生跟在后面,我们立马跑到水库,慌里慌张地把自己脱光,站成一排之后,一起面朝女生大喊。女生看到了,就从马路上捡石头,使劲向我们抛掷。可她们的手劲儿太小了,石头还没飞十米,就像公鸡羽毛一样落在田里或者草坡上了。

到初中,我们就开始寻找更大的水库,一个个站在高高的坝基上,脱光了,一起跳进水库。有时候姿势不对,水面拍得肚皮疼。有时候跳不好,或者水浅的话,还会被库底的乱石割伤腿脚。那些年,总是有人在夏天因为玩水溺水而亡,大都是同龄人。听说了这一骇人的消息,老师一通教育,父母也苦口婆心。其实,我们自己也害怕,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就又明目张胆,不顾死活地玩水去了。尤其是末伏前后,水开始发凉,为了抓住最后的玩水时间,我们中午也去水库玩水。

秋天,水也变得少了,一个是雨水少的缘故,另一个,收了玉米,就又该种冬麦了。种冬麦之前,人们都要先把地浇一遍,存些墒,有利于冬麦发芽和成长。如此,水库的水就被放光了。一座座的水库,就会干涸见底。我们只能一座座地找,一座座地失望之后,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而更痛苦的时候也随之来到,那就是秋天肚子胀,不断地拉肚子,有时候是半夜,肚子疼得犹如刀绞,然后是无法控制的一泻千里。这时候,父母亲就会埋怨说,不到伏天还去玩水不?立秋了,还去玩水不?我捂着肚子,痛哭说,俺以后再也不了啊。

可人这个东西,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来年春天,我们依然如故。直到自己真正长大了,有了羞耻心,也有了安全意识,懂得了爷奶父母的苦心,这才收束了自己,即使看到水库满盈盈的,水色碧绿,一圈圈的涟漪在其上荡漾出好看的波纹,我们也绝不再随便下水玩水了。二十年之后,我们南太行乡村的水库多数废弃了,一些是被大水冲垮了,更多的则是水源枯竭,封住水闸,十天半月,也聚不满一水库的水。到现在,连人吃的水也很少了,家里的水管时常断流。

云峰山上下

春节后开学最初几天,同学们都很兴奋,说的谝的都是过这个年前后,亲戚们给了多少压岁钱,家里买了多少根二踢脚和多少挂花炮,还有在外地工作的哥哥或者姐姐给自己买了啥好吃的,和新衣服等等,还有一部分同学,炫耀自己春节去哪儿玩了之类的,而大多数同学,基本上没有这个条件,比如我,还比如大寨山下的某些村子的同学。听那些家境比较好的同学说这些事儿,我们只好躲得远远的。大寨山下的同学就说,他们大年初一爬上了大寨山。还说,大寨山上,有个特别好的泉眼,一年四季水不断,清汪汪的,哪怕山下旱得天崩地裂,那泉水也不枯竭。

自此之后,我就对大寨山特别向往,有一年春节,我对母亲说,想上大寨山去。母亲说,挺好的,那上面有个寺庙,还有泉水。不过,那寺庙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候被拆了,也早没了和尚。后面几年(八十年代中后期),大寨山下的村子的人也不知道咋想的,又集资建了一座庙。母亲还说,那山崖上的泉水,人喝了,一年内不生病。从前,村里有人生了治不好的大病,他们的孝子贤孙们就爬大寨山,打点水回来,给病人喝了,有的神奇地好了,有的没好。我听了更是向往,爬上大寨山的愿望更加强烈。可也不知道啥原因,每年都决心爬上去,可每年都没有实现。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再回来探亲的时候,嫁到大寨山下村子里的表姐,带着她的女儿和儿子来我们家看望我,还带了一些野生的木耳。这位表姐,是大姨和大姨夫唯一的女儿,长得不算好看,没有读过书,性格也木讷,有时候显得不懂事,无论对谁,都极少开口说话,沉默时候居多。表姐带着孩子走后,母亲才告诉我,那野生木耳是表姐带来,专门送给我的。我说,表姐也不宽裕,她应当留下卖个钱,贴补家用。母亲说,这是你表姐从大寨山上采的,也算是人家对你的心意。這时候我才知道,大寨山上还有野生的木耳。弟弟说,大寨山上有很多棌树,我们习惯叫栎树,青冈木属,据说原产自北美,不知道啥时候被移植到我们南太行乡村的。我好像在北京西山一带也见过此类树种。如此说来,大致是从北京燕山一带,逐渐在太行山上引种开来的。

这栎树,还可以嫁接成板栗树。这两个树种,大致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因为栎树很好活命,尤其在土地贫瘠的阳坡地带,只要有点土,棌树就可以活下来,并且长得非常壮实。每年,有不少人到大寨山上砍柴,有的树桩会再长出新的树芽,有的就干枯死了。夏天阴雨天气多了,树桩上就会生长出木耳来。先前,村里人不知道木耳能吃,后来不知谁家学农业的大学生回来之后,说这个是很好的野菜,于是乎,村人就去采来,多数人家晾晒干了拿去卖钱,少数家境好的,就自己吃。表姐的情况,肯定是采来拿去卖的,但她觉得我回来了,没有啥好的东西当礼物,就拿了五六斤干木耳给我,如果折合人民币,怎么说也得一千块钱以上。

这时候,正是腊月,马上又要过年了。看着表姐给的木耳,我又想起,大寨山离我们不过五里地,可我从来没有上去过。据说每年大年初五,很多人上大寨山,去拜佛,山上还有一座山神庙,据说很灵验,有不少人上去求神拜佛的。越说我越心动,大年初五早上,吃了早饭,我就和弟弟一起骑着摩托车,先是到大寨山下的村子,然后沿着羊肠小路,跟着许多提着香烛纸箔、馒头苹果等祭品的人,爬大寨山。山的海拔大致有一千二百米,也不算我们这一带最高的山,但爬起来尤其艰难,主要是坡度太陡,几乎都是乱石和荆棘,虽然有人清理了,可还是磕磕绊绊,极难攀登。

路上也遇到不少熟人,有同学,也有亲戚。一边气喘吁吁地爬山,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和他们说话。东西南北的,说一通与己无关的国际大事和别人的喜怒哀乐。差不多走了半天时间,冒了好几身臭汗,才走到目的地。这是一个巨大的石崖所在,东西长有两公里,石崖呈黄白色,镶嵌在大寨山上半部分。也就是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有到达山顶,但寺庙和山神庙都在这里。所谓的庙,其实是石头垒砌起来的简易房屋,里面放着一尊塑像,还不是佛教里面的佛陀,倒像是道家的某尊神。

里面有一个巫婆,在里面专门替人烧香,她用极其夸张的歌唱声,来表达人对神的跪求与敬仰之情。庙子旁边,还有一面石碑,上写“重修佛岩寺碑记”,才知道这座早已乌有的寺庙修建于唐代,至明代万历年间又重修。而这大寨山,起初的名字叫作戴家寨和云风(峰)山。可查遍周围的村子,居然没有一户姓戴的人家。这名字,大抵是很久远了,也许是在某个朝代,为土匪啸聚之所,或者为某个驻军所在的营寨。至于云风山或者云峰山,倒是好理解,即以山高云深而得名也。

我沿着石崖走到山的东边,沿途所见,都是羊子们的痕迹,崖下有一块地方,羊粪还很厚,大致是夏天时候,哪个村子的羊群总在这里过夜的缘故。旁边就是常年不竭的泉水,一共有三处,其他人说,这泉水,以前叫龙池。那佛岩寺中,原先有各种佛像五十三尊,还有一口铸于明代的铜钟,但都被破坏了。

从东边的斜坡上抓住荆棘爬上去,就到了这道石崖的上方,起伏的山坡上,仍旧密集地长着棌树,大小不一,稀稠不同。但更多的则是块块兀立、形貌奇特的岩石,以及掉光了叶子的黄荆。再向上爬,大约三百米,到山顶,哎呀呀,居然是一片平阔之地,密集的蒿草呈枯黄色,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则显出金黄金黄的颜色。总面积大致有一千平方的样子,平展展的,简直就是天然的跑马场和运动场所。

这或许是古人练兵的地方,也可能是某些神仙的居所。早年间,我就听爷爷说过,这大寨山的样子,就像是一把结实的太师椅,两边还分别有一座山,东边的叫东小寨,西边的就叫西小寨。有人说,这山下的村子里,一定能出一个大官,而且是宰相级别的。不知道哪一年,从南方来了几个人,说是受皇帝之命,来这里勘察地形的。他们在大寨山上下和四周的村子里转悠了几天,数日之后,便有人来到这里,修建了一座庙;也在不久之后,也来了两位修行的和尚,在这里住了下来。村里就有人说,这山本来是一个好地方,風水也属上乘,一修庙就给灭掉了,再也不会出什么大人物了。这大致是村里老年人的一种说法,有根据和没根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大寨山虽然没有山西昔阳大寨那么如雷贯耳,可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也算是声名赫赫的一处所在。

站在山顶,武安市、邢台县和沙河市的西部农村尽收眼底,零散的村庄横七竖八地堆在山下的各个山坳里,向东,可以看到明朝末年大名总兵卢象升剿灭李自成残部的奶奶顶和老爷山。这老爷山,又叫北武当山,是张三丰修行处之一,至今,老爷山正面的绝壁上,还插着一把剑鞘,据说是当年张三丰斩杀蛇妖,为民除害之后留下的。向西,可以看到“牛郎织女”故事的策源地山西和顺县,以及横亘在晋冀两省之间的摩天岭,还有明朝真定十三镇之组成部分的峻极关、郭公关和货郎神关等。

下山的时候,一直是踉跄和趔趄着的,有几次,差点头朝下栽到下面去。我想到表姐和其他乡亲上山采木耳的不易,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回家就对母亲说了。母亲说,过年去给你舅舅妗子磕头拜年时候,可以去你表姐家走走。我点头同意。按道理,亲戚到了表姐和表哥表妹表弟这一代,亲情就淡了很多。可母亲和大姨、小姨,还有两个舅舅之间的感情非常好,亲情自然也很浓。大年初二,去舅舅家磕头拜年之后,我和弟弟又去了表姐家,也给表姐表姐夫磕头拜年。

此后多年,每次回家路上,都能看到大寨山,但再也没有爬上去过,也总是会想起表姐给的木耳。大致是二○○六年,一天傍晚,我接到弟弟电话,弟弟哽咽着说,可毁了(即事情到了绝路和无可挽回程度的意思)啊!然后说,咱大姨一家出事了。我一听急了,吼着让弟弟赶紧说,弟弟说,大姨出了车祸,昏迷了,在医院抢救,表姐和她唯一的儿子,当场没了。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孩子,都是严重受伤。

我震惊莫名,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想到,大姨家这种遭遇,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上万人口当中,可谓百年不遇。一家人中一人遭难,或者横死的情况很多,可像大姨一家人同时遭难的现象,可谓闻所未闻。现在,我觉得还是极其诡异的一件事。大姨最终神志不清,一年多后去世。奇怪的是,大姨神志清醒的时候,居然也不问表姐,好像全部忘了一样。据母亲说,表姐死得很惨,头部被三角石头直接切开了,她和表姐夫生的唯一的儿子也当场没了。我唏嘘不已,悲痛莫名。直到现在,每次看到大寨山,脑子里就出现了表姐和她已经十六七岁的儿子。心里边隐隐地痛,火焰一样地跳跃着,烧灼着我的心。

仁慈的野菜

我肯定吃过,有点香味,但不能算是花香,有点像无毒的嫩叶子蒸熟了的味道。吃起来有点揧(形容在下咽时候喉咙有割裂感)嗓子,但口感还是不错的。每年春天,南太行最先来到的,把自己送到天地之间和人及牛羊嘴边的,就是榆钱儿。榆树不算很多,多生长在洋槐树林之中,或者村子边上的荒坡上。开始的时候,榆树也是以灌木的形式,一丛丛地生长,几年后,也只有其中一株能够冲天而起,长成比较大的榆树。这种残酷的竞争,在树木当中也很常见。

榆钱金黄,黄得好像小型的金叶子,叶片透明,呈蝴蝶状,一枚枚地从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枝叶上生出来,乍看起来,似乎一串串的铜钱。大致,榆钱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有一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又拿了一个头上带铁钩的长杆子,还挎了一个黄荆编织的篮子,出家门,走到村子后面的一道小山沟里,先是在树下仰着头看了半天。我也看。榆树周边的树枝早就光秃秃了,连叶子也不见了。母亲嘟囔说,来迟了,榆钱都被人捋光了。

但树高处还有,母亲脱了鞋子,叮嘱我在树下好好待着,不要乱跑。我懵懂答应。我刚坐下,就看到母亲撅着屁股,两只手抱着榆树树干,猴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向上爬。我也仰起头看母亲,心里想,这个人真有本事,还能爬那么高!到树冠上,母亲用手折了一些细小的长满榆钱的榆树树枝,然后丢在树下的茅草上。这时候的茅草也才冒出新芽,可去年的枯草还乱蓬蓬地扎在一起。

把结满榆钱的榆树树枝扔在乱草上,增加受力点,上面的榆钱就不容易摔掉。这也是一种劳动的智慧。母亲在树上张望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没有可以折的树枝了,就从树上倒退着下来了,穿上鞋子,把地上的榆树枝子捡起来,自言自语说,差不多够咱们吃上一顿了。然后拿上工具,牵着我回家。榆钱饭的做法,我在那一次就学会了。具体方法是,把榆钱捋下来,清水洗干净,和玉米面(麦子面当然更好,但那时候麦子面家家都很少)掺在一起,加适量食盐,再放凉水,用筷子搅匀,然后放在盖着笼布的篦子上,铁锅加清水烧开,差不多二十分钟,就熟透了。揭开锅盖,将篦子取出,再用勺子把蒸好的榆钱饭舀在碗里,拿筷子吃就行了,倘若条件好点的,再撒点香油会更好吃。

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榆钱饭的香味从村东飘到村西,甚至连茅房里都充斥着榆钱饭的味道。再后来,父亲对我说,闹大饥荒的那几年,别说榆钱了,榆树皮都被人剥光了,磨成粉吃了。我小时候,母亲做面条、馒头的时候,往麦子面粉当中放点榆皮面,做出来的馒头和面条就很滑溜,吃起来顺口。榆钱也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止咳化痰,清热利水,杀虫消肿等功效,可以治疗失眠、食欲不振、带下、小便不利、水肿、小儿疳热羸瘦、烫火伤、疮癣等等,说起来,也是一味中药。

看起来,大地上的植物,多数是对人有益的,只有少数的,自身的防御性极强,甚至还有攻击性。

榆钱被人们采光没多久,灰灰菜就冒了出来。这种菜,大都长在河边,麦地边上和没有草的荒坡上也很多。人采了,拿回来,先洗干净,再开水烫一下或者稍微煮一会儿,捞出来之后,切成小段小段的,有条件的,加食盐之外,还可以把花生油或者核桃油烧开,然后倒在灰灰菜上面,更好吃。当然,灰灰菜还可以直接放进面条锅里,具体方法是,等面条快煮熟了的时候,再把洗干净的灰灰菜直接放进去就可以了。

尽管灰灰菜很多,但我小时候却吃得不多,主要原因是,母亲吃素,也更不愿意花心思在吃喝上,以至于现在的我和弟弟,也都对吃丝毫不讲究,只要能吃饱,吃啥都行。也没有光吃菜不吃主食的习惯。其实,南太行大部分人家都是如此。这一带的人,大致是因为蔬果种类少,再加上地处偏僻,经济状况一直不怎么好的缘故,人们对吃的追求向来没有什么动力。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方才有人家追求吃得好。那时候,谁家门前堆的鸡蛋壳稍微多一点,其他人就会说,哎呀呀,看人家生活好得,天天吃鸡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的村里,只有乡政府所在地才有卖生鲜猪肉的,对于谁吃肉多,屠户和肉贩子是最掌握实际情况的。往往,经他们无意中一说,人们就会以为,吃肉多的人,肯定是富有的。尽管,其中也有几个家境并不好,但喜好吃肉的“吃货。”

灰灰菜告终,或者长大了,茎秆粗了,叶子也老得人嚼不動了,也就免除了被人采挖和嚼食是的悲惨命运。但天地自然从不薄待任何人,灰灰菜之后,南太行的乡野便又一次进入了草长莺飞、众声喧哗的热闹时节。接下来人们喜欢吃的,就是洋槐花了。这种树木,据说也来自北美,其花成串,洁白的,只有花的尾部,有些呈粉红色或者暗红色。这是蜜蜂最喜欢的一种花朵,每年农历三月初,远近养蜜蜂的人家,就都把蜂箱搬到了洋槐树林的旁边,便于蜜蜂就近采撷花蜜和花粉。我小的时候,养蜜蜂的人还很少,山上的洋槐树一旦百花齐放,人们便都挎着黄荆篮子,篮子里放着镰刀,还有麻袋,直奔洋槐树林,捋下洋槐花之后,小心放在篮子里,回去自己做着吃。方法和吃榆钱饭差不多,但洋槐花饭肯定要甜过榆钱饭,吃起来,就像是吃蜂蜜一样。洋槐花据说有凉血、消炎、抗溃疡、预防动脉硬化等卓越功效。除了简单的槐花饭,还可以用来炒肉、炒蛋,或凉拌着吃。

捋下来的洋槐树叶子,用麻袋扛回去,或者架子车拉回家,用菜刀切碎了,放在清水缸里,再放上一些麸糠,等叶子和麸糠发酵了,有腐烂的味道之后,再喂给猪猡吃。猪猡极其喜欢,每次都吃得嘴巴甩得震天响,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猪槽还不够,还嘶哑着猪嗓子,要主人再给些。

和榆树一样,洋槐树的叶子再生能力极强,但它们也都不会一年开两次花。到农历三月底,以前白灿灿的,把黑夜都照得明亮的洋槐花,一旦消亡之后,更加浓绿的叶子就把白天也映得有些黑了,坐在洋槐树林里,有一种阴沉压顶的感觉。只不过,这洋槐树下,要是水多,土质较为松软一些的话,多数地方还生有柴胡这种药材。只是,柴胡只能泡水喝,不能生吃,还有党参、黄芪等药草。如此到夏天,南太行乡村一带可以吃的东西,除了半生不熟的苹果、李子和梨子之外,其他的就只有茄子、辣椒、黄瓜、西葫芦、筠子、土豆(当地人叫山药)等人种植的蔬菜了。其中,西葫芦的瓤子,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做的方法也相当的简单,即,切瓜时候,专留下瓜瓤,放在锅里(无论锅里煮的稀饭还是面条)煮熟,捞出来,放点盐,再搅碎,连瓜子一起吃,味道鲜美,美不胜收。

再就是土豆、嫩玉米,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庄稼和蔬菜,算不得野生的食材。到了秋天以后,就是红薯、花生和南瓜可以煮着吃了,而且不用太多的油盐和调料。柿子、山楂和板栗、核桃等,虽然可以生吃,但不是正经的、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南瓜在北方,也叫冬瓜。春天的时候,可以随意把它们的种子丢在地里,待它们长出新鲜的蔓子之后,再施肥,而且最好是大粪来灌,会使得这种瓜越长越大,还一条蔓子上结很多的瓜。至今,南太行乡村的人不知道嫩的瓜蔓可以炒菜吃,即使掐掉了,也会丢掉,任那些新鲜的蔓子,被毒烈的日光烤成蚯蚓状的黑条条。另一种,便是红薯叶子。南太行乡村人也觉得这个不能吃,以前多数用来喂猪。后来,极少有人养猪之后,也就任着红薯叶子一点点延长,一点点变老,到最后,刨了红薯,红薯蔓子和叶子也被丢在了地里,慢慢地被风抽干水分。

余下的酸枣,可以磨成粉,解毒利肝,安神,还有敛汗、生津的功效;多用于治疗虚烦不眠、惊悸多梦、体虚多汗、津虚口渴等症。但这种东西,酸性太大,吃几颗,牙齿就受不了了。与核磨成粉,也可以冲水喝。我幼年时候,家里的灰猫多次吃了他人用药毒死的老鼠,气息奄奄之际,母亲用酸枣粉加水,给猫灌进去,等上几个小时,猫又活泼如初。说起来,也是一味神奇的土药。

还有栎树(俗称棌树)的果实,与板栗相像,但外壳粗一些,不怎么扎人的手。里面的仁呈圆形,有拇指肚那么大,色彩黄白,也和板栗很像。这种树,据说叫河北栎树,多长在日光强烈的阳坡,土质比较贫瘠的地方。春天长出叶子,深秋干枯,但不轻易落,需要冬天的北风持续不断地扫荡,方才片片凋零,堆在树下,形成一片涵养水分的地方,一来滋养大树继续成长,二来,还在根部生一些蘑菇,但毒性很大,一不小心是要中毒的。早年间,村里有人捡了栎树的果子,去皮,放在碾子上碾成面,再加点玉米或者麦子面,搅成团,放在锅里蒸熟,切成条状,犹如凉粉一般。再加上食盐、些许醋和香油,就可以吃了。但这种吃食的苦味,吃过的人都说自己尝到了人生的无常,世间最深的苦。也觉得了活着的卑微和不容易。

剩下的冬天,山里的山楂、野葡萄、酸枣,即便人种植的玉米、红薯、萝卜、花生等等,也会在地里留一些,但多数是无意中留下的,给松鼠、野兔、鸟儿等等动物捡着吃。从这一点上说,大地之于人和动物,是仁慈无比的。

我还记得,在我们南太行乡村,春天和秋天,还有一些隐秘的吃食,那就是野韭菜和野韭菜花,还有野葱。这些与杂草混淆的野生植物,多数生长在陡峭的,且水分较为多一点的背坡,也就是阴地。采撷比较困难。我幼年时候,很多人去采回来,洗净,控干水以后,再放点食盐,捣成碎末,无论吃面条、米饭,还是稀饭、烙饼,都可以放一点,就着饭吃。牛羊也极其喜欢。据说有很强的消炎功效。如此看来,大地从来都是没有轻重薄厚之分的,它给予人和其他动物的,都是同样的食材。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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