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

2021-09-13 21:25阿炉·芦根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虱子寨子母亲

阿炉·芦根

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虱子了。

母亲说我小时候就是一个“虱子窝”。这话并不太夸张。我随时能够从头发里、腋窝中、裤腰带那儿摁住鼓鼓的、灰黑色或灰白色的一只,拈出来,置于手心,看看它健壮而呆头呆脑、笨拙逡巡的样子,然后,伸出拇指,咬起牙关,用指甲那么一挤一压——从没听说过谁放生了虱子的。

我知道虱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人说“穷生虱子富生疮”,其实,生虱子的人不一定是穷人,穷人也不一定生虱子,生了虱子也不一定会变得更穷,土地仍旧是那土地,出产的作物仍旧是土豆苞谷。生疮的人不一定是富人,富人不一定生疮,生了疮也不一定富起来,仍旧只是那样的土地和土豆苞谷的关系。要不然,大家都会认为“要致富先生疮”了。

我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彝家寨子,高处山巅,水路不便,寒长暖短,物质短缺,衣裤上了身,连睡觉都“舍不得”脱下,白白给虱子们垒窝。有时腿肚周围突然奇痒难当,卷起重重裤腿,果然群虱遍布,虮子纵横。可能是因为寨子里的人家贫富差距太不显明吧,大不了这家比那家多收一筐土豆,那家比这家多养一只鸡,恐怕没有哪个人没有生过虱子。寨子里只有一条打柴放牧、泥粪淤积的上山路,穷人和富人都得走这条路,穿鞋或不穿鞋都一回事。林里地里摸爬的山民,谁的脚上没有一点伤呢?经泥粪这么反复一浸一沤,就会感染,肿胀得像个大红苕,寨里人称之为“脚肿病”,也没见怎么医治,不知不觉就好了。好了之后要蜕掉一层老皮,长出一层新皮。那个彝寨里的人,既生虱子又生疮,他们像蛇一样蜕皮而生,不经意间,又是一个新的生命轮回。

我们那个寨子,家家都有一个捕虱能手。我家捕虱捕得最好的是母亲,对此,姐姐还不怎么服气。

每星期两次。只要母亲突然盘腿而坐,并朝我一招手,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我赶紧捂住头,噘起嘴,嫌她耽搁玩乐。再者,让人捕虱子,得安静,得百依百顺,叫你侧头就得侧头,埋头就得埋头。对于一个被母亲称之为“猢狲”的男孩子,我觉得她对我太刻薄,对虱子太在意。我甚至觉得她只是对自己好,因为是她“想”捕虱子。

我把乱蓬蓬的脑袋伸进母亲怀里,说,拿去吧。一股柴草味随之袭来。于是,几根厚重的指头在发间揸着、扒拉着,像舞步,像抚动琴键。搜寻、捕捉、凝神——随着瞬间停顿和吃力而解气的一声雌性喉音,那只大难临头的虱子,“吱”一声就被消灭掉了。我见过母亲对付虱子的手法,她将虱子巧妙地弄到两根粗黑而多裂口的拇指之间,然后咬起牙,屏住气,指甲对指甲,运力挤压,虱子就爆得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了。除此之外,母亲还身藏两种灭虱技能:其一,是将衣裤在炙灼的火塘上牵开,边抖边拍,只见受不住“火刑”的虱子纷纷掉入火坑,哔剥直响,甚是痛快。只可惜这种招数不能对付把身子深深钻入线缝里的虱子,以及胶水般咬合、深植的虮子。对于这股顽匪劲敌,母亲还得手动操作,用指甲或篾条子吭哧吭哧地亦抠亦刮。其二,母亲也会施以“鼎镬”,将衣裤进行持久蒸煮,或以沸水烫之,待到把衣裤捞起清出,一口成年男人都无法围抱的大木盆里就会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果”。

不知不觉中,我已被折腾得昏昏而睡。醒来时,母亲还在大战群虱,嘴里嘀咕着什么,手下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我能感觉到每根头发都被动过,因为虱子总爱扎身发根。我的头皮感到了那种在冬天里双手相搓时产生的温暖、轻松、畅快。

我听见姐姐娇声娇气地央求母亲让她也试试,还口出狂言,说母亲笨手笨脚,让人着急上火。但母亲说,你个丫头片子,跟老娘比捕虱子还嫩了点儿,要想操练,自己身上还嫌少啊——虮子像桑泡儿一样一串串的,虱子像羊子一样一群群的,别拿亲弟弟寻开心,掐破头皮、扯落头发,哪个负责?

姐姐一听,“哼”一声转身离开,回头嗔道:不想当你女儿啦!

母亲就这样抱着我,一只只地捕虱,一只只地消灭,拇指的两片指甲变得黑红,像收获颇丰的砍头台。她可以一直不变换坐姿,一小时、两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犹如迟迟没有接到收兵令的狙击手,常常弄得整个下肢麻木不觉,很久很久才能疏解恢复。随着声声痛吟,弯着身弓着背,双手支撑缓缓立起,要站好一会儿,才能举步走动。

遇到晴好天气,母亲更积极,总说今天暖和,必须给儿子捕捕虱。我虽然百般不愿,但想到她表过态——能不能在过年时换身新衣裤,就看日常表现好不好,于是我就把脑壳给了母亲。背靠土墙、怀揽儿子,母亲一边晒太阳,一边捕虱捕得“三月不知肉味”,捕虱捕得“帝力于我何有哉”。姐姐叫她帮忙穿个针引个线,她不应;父亲叫她吃饭,她不应;鸡呀狗呀在身旁又嘈又刨、又飞又跳,搞得乌烟瘴气,她也不过问。

当然,我也有过忤逆不孝、表现恶劣的时候。小孩子犯错很正常,错处也大同小异,惩罚的方式却各家有各家的招数。我父母用的冷漠法,就是长时间不睬你,起床不叫你,吃饭不叫你,走亲戚不叫你,遇到好玩好看的事物也不分享给你,总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在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我就会感到孤独无助,暗暗知趣,悄悄走开,找个僻静处抽搭抹泪,怨恨世道不公、爹娘无情。唯一的希望是姐姐,但她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热衷打扮,把又黑又长的辫子梳洗得油光水滑,瀑布般披挂在肩头,还将脖子扭一扭——我觉得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幸灾乐祸的表现,甚是挑衅。

我游离无依的身影闪现在土坎边、耳房里、大树下、小林中,眼泪滴在手背上。这时候,我是多么希望听到自己的乳名被叫起——我已想好啦,就算听到谁在喊,也决不那么爽快应答。我要“借敌人的棍棒戳他们自己的眼睛”,以牙还牙,让他们咎由自取。但想象中的饱含焦虑之状和悔恨之情的声声呼唤终归没能降临。我对自己的乳名突生厌恶,它那么寒碜,那么多余。我想如果是另一个乳名,肯定早就被悔不当初而撕心裂肺地呼唤了。

等到怨气尽、泪干涸,百无聊赖之际,我就能感觉得到身上的痒了。我把手伸进裤腰里、衣领间,食指并中指,像双腿走路一样,探摸一番,遇到细微的块状物时便死死摁住,赶紧出动拇指一起协作,就把一只六足蠕动的虱子给捕到手了。一只,两只,三只,我把它们集中放在右腿膝盖弯的肉窝里,希望它们乱成一锅粥,焦头烂额地左突右撞,但却未见显明的活动。其实它们已经十分卖力了,因为此刻正是逃命之际呢,只是由于腿儿细微,不易被肉眼看得分明,又不在适合大展拳脚的头发里、线缝中,便没了常态。我忘记了自己独处远人的处境,用食指和小木棍挑逗它们玩,赶到它们认为是万丈悬崖的肉窝顶,看它们滚滚而下。最胖的那只六腿朝天后,竟然翻不過身去,我便嘴角露出冷笑,无奈地帮它一把。

天色转暮,我玩心全无。经验告诉我,家人决不会主动来找我。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只在第一次才享受过被请回家的优待。那次,气喘吁吁、长发耷拉、眼眶潮湿、话音颤抖的母亲好不容易找到我,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没完没了地抚摩我寄生着无数虱子的脑袋。结果却换回一场跟父亲大动干戈的争吵。我听得最真切的一句话是父亲的厉声斥责:慈母出败儿!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留下印象的根本原因可能是父亲此话一出,母亲就哭了。我想我只是记住了此话咬牙切齿的发音,后来通过学校教育,一经拼写,那五个字才显露出本义来。

我那样安然地寄居在母亲的怀抱之中,没想到,母亲也有自身难保的时候。“虱处中,以为吉宅”,母亲和她对我的爱,何尝不是我这只小虱子的寄主,是裤腰,是破棉絮,是线缝。我自认为得了个又温暖又牢实的安全住宅,不曾想一旦裤子着火,也会殃及虱子。其实,母亲也有“虱处中,以为吉宅”的浅薄易碎的优越感。

在农村,在彝家,传宗接代是比天还大的事情,母亲之幸运,就是生下姐姐之后,稍事休养便生下了我。盘踞头顶的愁云惨雾随之一驱而散,白云重回蓝天,阳光再照大地。从这方面讲,我又何尝不是母亲这只虱子的寄主?我和母亲互为寄主,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母亲认为只要生个儿子便有了奔头,便有了得天独厚的生活乐园,便有了强大靠山,便可以苟且偷安、洋洋自得、为所欲为,违背父亲“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对儿子百般娇惯,万般溺爱,却不自知早已陷入“豕虱濡濡”的寓意。一旦她的儿子被拿问,她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我和母亲的命运血肉相连、休戚相关。要想使母亲好过,我就得听从父亲教诲;要想使我好过,母亲就得按父亲那套来。我俩应该把父亲当成唯一而显明的寄主,才有可能使母子成为彼此的寄主,隐秘的寄主,安好永年。

那时候,寨子里最贫穷的是金古家,为什么这样断定呢?因为全寨二十四户人家,二十三户盖的是牛毛毡或土瓦,只有金古家盖竹苫或茅草。穷就穷吧,这家人连虱子都呈灰白色,不像别人身上的虱子,又黑又亮,大家都说那是油水供给不足的原因。

金古是个老人,或者说在我们小孩子眼里是个老人,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老大,其余孩子都是第二房所生。对于这家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而至今难忘的是人称“疯姨”的那个二房,以及她的小儿子元布、三儿子田布和小女儿阿芝。

他们都长得一身虱子。

田布比我大得多,阿芝比我小得多,那就先从元布说起吧,他跟我一般大。黑瘦而面目尖削的一个男孩,两洞骨髓似的鼻涕从来没见断流过,头发稀疏而且黄,鬓角上的一撮已经被麦穗般的虮子凝成米白色的饼了。虽然我也长得一身不赖的虱子,但母亲还是极不乐意让我跟元布接触——她深恶痛绝地训诫说,小心传回来虱子,躲开!但谁能说得清缘分这回事呢?我倒喜欢暗地里跟元布称兄道弟。我喜欢跟他玩关于虱子的游戏,简单说就是他找出一只,我找出一只,相互比大。然而一只虱子能有多大呢,成年虱子都一般大,而且我俩都不可能拿不出成年虱子,不过徒增一番地动山摇的争执罢了,但这也是游戏不可或缺、大有滋味的部分。那就比颜色的黑吧,然而元布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要比另一种颜色,比黄比褐比灰,就是不比黑。输赢又怎样呢?替对方消灭三只虱子,捋掉一串虮子。

有一回,我怀疑元布不仅没帮我消灭虱子,反倒悄悄将自己的虱子放进我的头发。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第二天一早,母亲单刀赴会。她先礼后兵,远远地喊元布出来,走几步亮亮相,说几句表表态。最后,母亲无可奈何地冲进那座茅草土墙房。柴门虚掩,屋里黑咕隆咚,从室外突然一头扎入黑暗中,母亲眩晕而踉跄,幸好随即看见了火光。老金古正在翻烤一些破烂,嘴里自顾喃喃不已,并不似母亲想象的那样,胁肩而起、躬身而迎,自诉罪孽深重,乞求宽恕。手足无措的母亲进退两难之际,只见老金古突然撕咬那些破烂,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咬我的儿子我就咬你!母亲忍住不笑,赶紧夺门而出,走远后才前仰后合,惹得好几家人的狗儿闻声而吠。

疯姨刚来跟四十多岁的金古过日子时,才二十出头。那时金古已经与穷死的前妻有了个十八九岁的儿子。谁都不知金古是怎样把疯姨弄到手的,也不知她姓甚名谁,出自哪个家族,问她也不搭理人。金古解围似的说,随她吧,然后便过起默默无闻的老夫少妻的日子。疯姨特爱干净,虽然从来足不出院、不事社交、寡言少语,连婚丧嫁娶这样的场面也不曾涉足,但人们总会看到她不停地洗洗刷刷,仿佛离不得水似的。寨子里用水要去一公里外的深沟背回来,四季冰沁,得之不易,用起来又不舒适,烧一烧加热吧,又耗柴,打柴比背水更费时费力。疯姨还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从不当众捉虱。其他人只要一痒,随时随地就可以撸起袖子干。特别是晴暖日子,这截土墙下一堆,那个晒坝上一群,大家都在郑重其事如日常必需之工作一样捕虱子。有互帮互捕的,有自己扯开里三层外三层衣服裤子单枪匹马厮杀的,有母女配合的,有父子协作的,有兄弟携手的,有姐妹并肩的。只有疯姨,悄悄躲在屋里,就着煤油灯,一只接一只地捕捉,轻拿轻放地灭杀,然后才去门槛上坐坐,晒晒即将翻过去的阳光。

疯姨还不爱笑,逗她也不笑,这一点那些好事的酒鬼和饶舌婆最明了。但有一天,疯姨突然笑了。那是初春里的一天,紫白紫白的鸢尾花爱抚着寨子周围的浅山缓坡,露水像小兽一样在枝叶间打滚。疯姨脚底一溜,重重坐在一块凸起的路石上。当人们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笑了。不仅笑了,而且话语也多了起来,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她说什么。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疯姨已张开双臂,朝鸢尾花海中飞扑过去了。那时疯姨已经为金古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即二儿子。此后金古也并没有让疯姨停止孕育,田布、元布、阿芝的姐姐和阿芝相继诞生。她更加怜爱刚刚分娩下来的每个孩子,整天怀抱他们,一刻不停地擦拭手脸,一刻不停地捕虱捉虫,摇啊,唱啊,决不让他们离身。不知实情的人自叹弗如,知根知底的人唏嘘不已。直到孩子一个个长大,从她怀里挣脱下地,光着屁股到处胡跑乱蹦,疯姨才又等着再生下一胎。当最后一个孩子也掙脱她的怀抱,疯姨就已彻底忘记自己是个母亲,自己有这么多孩子。

人们都说,疯姨哪天如果死了,一定会变成一朵美丽的鸢尾花。

疯姨在那一脚溜倒后,言行上一改过去的谨小慎微,仿佛含羞内敛的花苞突然间盛开怒放,仿佛紧束的炮仗被引爆。她开始走出一贯保守的活动范围,将捕虱的活计搬到更显眼更广阔的空间,煤油灯下的轻声细语变成了露天坝头的大张旗鼓,捕虱的时间更频繁更紧凑,晴好天气的节制变成了不分冷暖的泛滥。总之,一切都脱离了正常自束,虱子一样不管头顶发梢,不顾曲深隐蔽,毫无禁忌。她把烤土豆般绽开的、上过黑油般油黑的衣物脱解至腰间,或左或右、或上或上,扒扒索索,东扯西拉地抠虮子、掐虱子,袒露的肩背则正对着寨子里那条人畜共行的大土路,从不正面朝外。两道软塌塌的肉条子,乳头又黑又皱,应和着捕虱动作东晃西晃;一旦着手捕虱,眼前多大的事件发生也不抬头,背后多大的动静也不转头。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喜欢玩一种叫“抓捕偷牛贼”的游戏。由一个幸运的人当那偷牛贼,随之把他或她捕获,五花大绑,最后押解一段路程便算完成。该游戏的玄妙之处在于押解过程,偷牛贼始终要昂首挺胸,一派凛然,而众押解者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需低垂脑袋,所以大家都争着当偷牛贼,经常闹出哭鼻子、短暂绝交的事。小孩子的把戏,玩着玩着也会生出戏瘾。阿芝虽然比我们小得多,但乐于同玩,戏瘾和角色欲望比谁都大。她决心除了当偷牛贼,再不济也要当个牵制绑绳的人。她圆目横眉,嘴小鼻尖,身板儿瘦削却挺直,在被押解过程中,咬牙闭唇,连鼻息都不屑一出。那因为经过一番“搏斗”而凌乱的长发耷拉在脸旁,玉米棒子般结满虮子的绺绺鬓发在行进时的微风中拂起飘荡。

我们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抓捕偷牛贼游戏,当我们隐隐感知到它的脚本产生于我们这茬小孩子还未出生的年月,阿芝已经早婚,出嫁远方了。其实,我们这茬人都已经不再适合玩游戏了。

有一天上午,从后山大土路上急行军似的冲下来一群人,听到动静后,人们纷纷从土墙屋的檐口下伸出头来,或喁喁私语,或呆呆凝视。随着那群时不我待的人越来越近,他们似乎听到了马群的粗喘、马蹄似的跫音。我们上一茬的小孩子随即稍稍退避一旁。这时,人们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田布。那是一条又粗又白的螺绳,除却把田布捆成粽子,还富余很长一截,一前一后,攥在两个神秘神勇的大人手上。他们行进得极快,节奏却合拍无懈,仿佛山神在暗中调度指挥。就连被牢牢束缚的田布也并不影响整体步调,仅有的违和感,就是除了田布始终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其他人仿佛都出于对田布的行径的羞愧,或者觉得别人造孽、罪在自我,都低垂着汗涔涔的头颅……仿佛被押解着的是他们,而田布才是那个押解者。

押解队伍并未在寨子里稍作休憩。他们,包括田布,都是这个百年寨子用土豆苞谷和泉水养大的孩子。他们甚至出于某种使命正在行进,没有机会跟哪怕是自己的双亲、婆娘和娃儿们打声招呼,即使他们已经目瞪口呆地朝大土路围拢过来。

“这次他终于完蛋了,疯子婆的娃儿竟敢偷牛……偷山下汉人的牛,必须把偷牛贼交给汉人吊打,好生收拾收拾……”押解人员中传来宣布罪状及惩罚方式的声音。

他们行进得更为迅疾,带风而过时,散发出浓烈的汗臭。

疯姨袒露的肩背正对着大土路以及那些人、那件事。两道软塌塌的肉条子,乳头又黑又皱,应和着捕虱动作晃东晃西,那是曾经饱满鼓胀、喂养儿子的母亲的乳房。疯姨眼里只有虱子,没有儿子了。因为谈论所需起见,疯姨疯掉之后才有了个名符其实的名字:疯姨。

寨子里的父親们总拿田布训诫自家的儿子,各家的孩子在这种训诫中逐渐成长。我们这一茬孩子开始接受学校教育,学习虱子产生的原因和害处,以及消灭虱子的唯一法门:教育和接受教育。我们从一门叫“卫生”的学科开始,勤加梳洗,改头换面,以求脱胎换骨。女生把头发束拢在颈子上,男生把头发一溜剃光。但虱子可不想让人一朝一夕就消灭殆尽。坐在前桌的女同学,长发梳得溜顺,束得也极标致,但我常常看见一只只虱子悠然如鱼游,从紧束的发团里跑出来透气,又一下子钻天入地,不见了踪影。一众人挤坐在闭塞的小小的教室里,过不了一会儿,大家就暖和了,一暖和,胯间、腰际、颈子等处就开始发痒,那是虱子出动的强烈信号,一时间,挠痒之声不绝于耳,斜眉歪眼的相关表情抬眼可见。

学业在发展,学级在提升。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再也没见过虱子了。寨子里的人也已整体搬迁,移居到水路皆通的矮山区,也用上了各式各样的日化洗涤产品。但我们还是常常提起它——虱子,并且就“为何如今大家都不生虱子”的问题各抒己见。有的说是因为勤洗勤换,铲除了虱子的生存环境;有的说是因为现在大家吃的食物有毒,虱子们怕死,进化成别的虱种去跟猪、狗、猫过了;有的则只骂一声万恶的虱子。

万恶的虱子,用它的万恶在故事里救过人。有一个食人婆的故事,小时候常听父母讲起。有一天,食人婆瞅准一户人家的父母都出了远门,只有两姐妹在家,于是乔装打扮成落难的慈祥婆婆,以借宿为由,要去吃她们。聪明的姐姐不一会儿就看出婆婆就是食人婆,悄悄抓一把苋菜籽撒在妹妹和自己的衣服上,然后假装拿火来烘烤衣服。当她随手一抖,苋菜籽就掉进火炭,吱吱哔哔响。食人婆皱起眉,心想,浑身都是万恶的虱子,怎么吃呀,于是摔门而去。

很久没有见过虱子了。前几天天气很安逸,有蓝有白,暖而不热。公园长木椅上,两个跟我一般年纪的妇女,轮流着把头偎进另一个怀里,看似相互捕虱,其实是在扯白发。我赶紧转身,回家来作下这篇“虱子”的文章。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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