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

2021-09-17 01:44杜光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堡子新兵团长

一个饥馑时代的农村青年,因“队伍的大肉块子白蒸馍随便吃”而参军,他的理想是复员后到公社当一名拖拉机手。后来他积极表现赢得赞许,后来危难关头他挺身而出,后来有个姑娘再也等不回心爱的人……

一九六八年元月。秦地北部。雪没消,冰比石硬,冻得人清鼻涕直流,要不是有嘴唇挡着,能流到肚脐窝跟前。

县府不大,楼高不过三层,街宽不过两丈,人口不过两万,打个喷嚏的唾沫星子能淋半个城区。县中学大门上方挂着横幅,写着“志长县新兵集中点”。校园里站满了人,全是参军入伍的新兵和家属,还有羞羞答答的女娃,可能是哪个新兵的对象,或者是看上哪个新兵的女同学。

我叫杜掌印,编在新兵一连。

我光着脊梁穿件黑棉袄,腰上勒根布条,俺妈说腰上勒根绳,胜似穿一层。我站在队列里,冻得打战。站在我旁边的单二狗穿的也是破棉袄,腰上勒着麻绳,大裆棉裤,裤腰宽大,在腰上打了个折,布条当裤带,绳头吊在膝盖跟前。俺老师形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时说“鼻涕滚滚,裤带飘扬”。

连长魏定邦站在我们对面,挺脊梁、鼓胸脯,身上堆满严肃,扯着喉咙喊“立正”。我不知道喊了立正后,该怎么站,就踮着脚尖看他,学他的样子把脚后跟靠拢,脚尖分开。再看单二狗,他把脚后跟脚尖都并到一块儿了。我觉得这动作不合规定,到底哪里不合规定,说不清楚。魏连长又吼“稍息”。我们不知道稍息该怎么做,有的两脚并拢,有的双脚叉开。魏连长看着我们,无奈,说:“现在开始点名!”

“马三蛋!”叫马三蛋的新兵喊:“来啦!”

“单二狗!”单二狗喊:“叫我弄啥哩?”

魏连长说:“部队点名,一律答‘到,听清楚没有?”

我们回答:“听清楚啦!”

单二狗回答:“知道啦!”

魏连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啥。我感觉他对单二狗的回答不满意。

“杜掌印!”我大声答:“到!”

魏连长说:“杜掌印的回答很标准,大家以后就要这样回答!”

表扬催生了得意,我晃了下脑袋。单二狗挨了批评,心里不舒服,发泄到我身上,嘟囔:“你没尿净,多抖几下就尿净了!”

我回击:“你才没尿净,你爸你爷你先人八辈子都没尿净!”

魏连长吼:“杜掌印,队列中不许说话!”

我挨了批评,满肚子的得意像猪尿脬上攮了一锥子,呲的一下跑光了。单二狗见我挨了批评,肚子里的得意表现到大腿上,晃。

魏连长又喊:“单二狗,队列里不能晃大腿!”晃动的大腿静止。

单二狗和我一个堡子,从小一起长大,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就是凑到一块儿就掐,像母羊群里的两只公羊。离开杜家堡子时,村支书杜省圣给我们说:“到了新兵集中点,还不能算正式入伍,要经过两个月的新兵训练,训练完了发帽徽领章,才算正式入伍!到部队头两个月是关键,犯了错误就会被送回来,白高兴!”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复员后政府安排到省城工作,他刚娶的媳妇死活不让他去,他也舍不得新媳妇的温存,就留在村里当了支书。

突然,魏连长大吼一声“立正”!双手握拳提到腰间,朝几个走过来的首长跑去,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新兵一连正在集合,准备午饭!”团长还礼,说:“稍息!”魏连长又跑到我们对面,声音更大地喊:“稍息!”

团长走近队列,挨个儿看我们,走到单二狗跟前,问:“读了几年书?”

单二狗:“读了三年!”

问:“弟兄几个?”

答:“没有弟兄,一个姐,嫁人啦!”

问:“独子还当兵?”

答:“俺爸说了,队伍的大肉块子白蒸馍随便吃,在队伍干上几年,把身子养壮实了,再回到生产队就是个壮劳力,部队替他养娃哩!”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门牙跟前,这是落后言论,咋能给团长说,人家给你来个上纲上线贬回去,今辈子就守着杜家堡子打牛后半截吧。心里替他着急,又不敢说,就给他使眼色,让他甭胡说。

团长说:“这个兵实在!”

单二狗说:“村里人都说我实在!”

给他个麦草当拐棍用哩。团长走到我跟前,在我肩膀上压了一下,我晃了下,挺住了。

团长说:“还有点儿瘦干巴劲!”又问,“身高多少?”

我答:“这次体检,一米六○。”

问:“体重多少?”

答:“九十斤!”

问:“读过几年书?”

答:“初中二年级,学校就停课了!”

魏连长说:“这批兵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来了‘三年困难时期,身体普遍瘦弱!”

团长给跟随他的人说:“记下我的命令:一、命令每个连给新兵营送一头肥猪,不能低于一百六十斤,后勤处要亲自过秤!二、新兵训练期间,每人必须增加五斤体重,增加不够不能下连队。像他们现在这样子,黄干拉瘦,怎么执行任务?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能休息,别说消灭敌人,自己把自己都拖垮啦。就是不打仗,老百姓把孩子送到部队,孩子在部队干了几年,还是这样瘦小,怎么对得起老百姓!”

团长到别的连去了,魏连长给我们说:“咱们团长姓肖,三八年的兵!”

单二狗小声说:“好家伙,老革命!”

我说:“你说团长是好家伙,要是叫团长听见,不处分你才怪!”

單二狗说:“咱堡子的人说谁好,就说好家伙,这是好话。”

魏连长大声说:“队列里不许交头接耳,说话要喊报告!”又说,“一会儿开饭,要围成一个圆圈。”

单二狗突然喊:“报告!”

魏连长说:“说!”

单二狗说:“俺爸俺妈还有俺堡子的支书都来送我,我吃上了大肉块子白蒸馍,他们吃不上,俺良心过不去!”

魏连长说:“部队已经安排好了,把送你们的人叫来一块儿吃,吃好吃饱。人家把子弟都送到部队了,还能不管人家一顿饭?”

单二狗给我说:“一会儿打饭的时候,我端菜盆子,你端白米饭。我们要是不当兵,俺爸俺妈今辈子都不知道白米饭是啥味道!”

魏连长一宣布解散,单二狗就朝伙房跑,还催我:“跑快点儿,人家把菜打完了,让俺爸俺妈吃啥!”

盛菜盛米饭的是最大号的铝盆,我和单二狗把菜盆、米饭盆放到操场的空地上。俺爸俺妈、单二狗他爸他妈,还有杜省圣,都把身子朝菜盆跟前挪,眼珠子能掉到盆子里,口水淌到盆沿上。

单二狗说:“没有筷子碗,拿啥吃!”又吼我,“你是个瓷锤,跟我一块儿拿筷子碗!”

部队的饭食就是好,两分多厚的猪肉块子,半拃长、一寸宽,白膘、红肉,满盆都是肉块子,还有豆腐、腐竹,全是硬扎货。单二狗抢过勺把,先给他爸盛了一大碗,又给他妈盛了一大碗,盛的时候勺子专朝肉多的地方挖。再就是给俺爸俺妈盛,也是勺子专朝肉多的地方伸,给我说:“我给你爸你妈多盛些肉。你脑子灵性,到了部队多给我出主意。我要是干上去了,少不了你的好事情。我当了团长,最不行也让你当副团长!”

我就笑,笑他拽着自己的头发朝月球上甩,还觉得自己驾驶了宇宙飞船。

单二狗说:“你笑我当不上团长?”

我说:“团长算个啥,你起码能当上军长司令员,团长给你当警卫员。”

单二狗又拿起一个空碗,给杜省圣说:“我给叔多盛些肉!”

杜省圣眉里眼里都是笑,说:“要不是我给你的入伍登记表上盖章,你能吃上这么肥的肉块子?吃屎都沒人给你!”

单二狗说:“省圣叔快吃,吃完了我再给你盛!”

杜省圣说:“二狗是明白人,眼亮,你不管当多大的兵,哪怕到天安门上站岗,你爸你妈还在堡子里,在我手下挣工分!”

我说:“你可不敢小看咱二狗,人家干上了军长,转业就是省长,最不行也是专员,你办事还得求人家签字哩!”

杜省圣给嘴里塞了块肥肉,边嚼边嘟囔:“我盼着你们干上去哩,到那时就能抽你们敬的带把儿烟。我迟早给旁的村子的乡党谝起来,说咱陕西的省长是俺杜家堡子的人。”

单二狗他爸噙着肥肉,油水从嘴角流出,用袖子擦了下,说:“我一辈子吃的肉都没有今天一顿吃得多!”

单二狗说:“爸你快吃,我刚才打菜的时候看了,锅里还有好多,吃完了再去打。俺连长说了,—定要让你们吃好吃饱,说是军民关系!”

杜省圣说:“我当了这些年支书,没有占群众一分钱便宜,两袖清风。就是年年征兵,我代表党支部送新兵,在新兵集中站过大年,肉块子随便吃,还不算贪污腐败!”

单二狗把肉菜打过,盆子就空了,我和他还没打上。

单二狗给我说:“咱俩再去打菜!”

我说:“人家不给咱打咋办?”

单二狗说:“魏连长都说了,一定要让老百姓吃好吃饱。肖团长还下了命令,让我们每人长五斤肉,要是饭都吃不上,咋能长肉?咱现在是架子猪,要催膘哩!”

我们把两盆肉菜一盆米饭吃完,把裤带松了好几次,肚子胀得像怀了九个月的婆娘。

我和单二狗把菜盆、碗筷送到伙房,再回到操场,看到单二狗他爸在地上捡了根细树枝,剔牙缝里的肉丝,一边剔,一边呸呸地吐,还嘟囔:“牙缝越来越宽,老啦!”

杜省圣说:“等你娃把事情干大了,买个挖掘机给你掏牙缝!”

单二狗他爸说:“咱到那时候不买挖掘机,把牙拔了,镶上金牙,太阳一照,金光万道,照亮咱杜家堡子!”

杜省圣说:“夜里你把嘴张开,咱堡子的人就不用走黑路,我给你记一天的工分。”

单二狗他爸吐过唾沫,走到他儿子跟前说:“部队把这么好的大肉块子给咱吃了,咱要是贪生怕死偷奸耍滑,就对不起人家!”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咱还想在部队挣前途呢,不好好给人家干,人家凭啥把前途给咱?”

单二狗他爸说:“自古以来都讲究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吃了国家的粮,就要给国家卖命,贪生怕死丢咱家的脸,也丢杜家堡子的脸!”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要是打仗,你儿子绝对冲在最前边,死了也给咱家弄个烈士家属,说不定还能评上英雄!可你跟俺妈就我一个儿子,我要是牺牲了,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单二狗他爸严肃了脸,脸上的皱纹像用钢凿刻的,说:“二狗你到了部队,打仗时只管朝前冲,建功立业就是冲锋陷阵!”

杜省圣扎着领导架势,咳了一声,手朝腰上一掐,说:“二狗你有些话说得对,有些话说得不对,比如你说到牺牲了……”他猛地刹住话,呸呸地吐了几口干唾沫,唾沫星子都没有吐出来几个,接着说,“我刚才朝地上吐了,把霉气吐掉了。我说的是假如,啥是假如,就是比方。你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党支书。假如,还是假如,假如你为国家英勇了,你爸你妈跟前还有我这个支书,有咱堡子七八百口乡党,一个堡子养活不起你爸你妈?我今天给你说个死话,你跟掌印,还有咱杜家堡子这些年入伍的人,假如那个了,我做主给牺牲的人记全堡子最高的工分,父母老的干不成啥了,我专门派个妇女照顾。谁要是敢放个屁,我停了他的工分,饿死他!”

哨响。当了两天新兵,知道哨响就是集合,不能磨蹭,我给俺爸俺妈说:“部队集合了,你们在这儿等着,看部队有啥事情!”

魏定邦又是一阵“立正稍息”后,宣布:“现在发服装,领到服装后,以排为单位到澡堂洗澡,动作要快,每批二十分钟,洗好洗不好都必须出来。洗过澡后穿上军装,换下的衣服让家属带回家!”

肖团长又带着参谋干事走来了,魏定邦又跑步给肖团长报告。肖团长问魏定邦:“你们接兵的洗了没有?”

魏定邦回答:“我们都没有洗,后勤首长通知,澡堂安排很紧张,新兵都洗不过来!”

肖团长问后勤处长:“给接兵的同志安排洗澡没有?”

后勤处长说:“这个县城只有一个澡堂,有三个部队在这个县征兵,武装部给咱们团安排了一天时间,安排新兵都紧张!”

肖团长问魏定邦:“你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魏定邦回答:“十一个月零三天!”

肖团长问后勤处长:“听见没有?”

后勤处长回答:“听见啦!”

肖团长说:“听见就好,我也不命令你们怎么做,你们自己考虑该怎么做。你们这些机关干部,到了周六就回家搂老婆,睡觉前连屁股都洗上好几遍,怎么不考虑常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战士和基层首长!”

后勤处长说:“我现在亲自找武装部长,协调这事情!”

魏定邦把我们带到一间大教室门口,让我们排成一队。有个穿四个兜的干部拿着花名册念名字,他把我们的身高胖瘦看了,喊:“三号!”仓库里的几个老兵就把三号的外套、棉衣、绒衣、衬衣、短裤、袜子、大头皮鞋、羊皮帽子用白色包袱皮包好,递给我们。

单二狗排在我前头,那个干部念“单二狗”!单二狗朗声答“到”。经过两天的新兵经历,他知道首长点名时,不能像在杜家堡子那样回答“叫我弄啥呢”,必须答“到”。

人家把他的身子看了,对教室里面喊:“二号!”

单二狗问:“比二号大的衣裳是几号?”

人家回答:“一号!”

单二狗说:“我要一号!”

人家说:“你撑不起一号,要是给你发一号,穿上像袍子,影响军容风纪!”

单二狗说:“俺爸说了,男人要长到二十五,我今年才十九,还要长六年,起码再长半个头。你现在给我发二号,我个子一长,穿不上了,咋办?”

人家给他解释:“部队每年都换新装,春季发夏服,秋季发冬服,你的个子长了,再发衣服时会根据你的身高选择衣服!”

单二狗说:“部队就是好,年年都发新衣裳。不像俺杜家堡子,一件棉衣穿十几年,光担心个子长了穿不上!”

我们领过服装,又排队朝澡堂走。有的把包袱抱在怀里,有的扛在肩上,有的夹在胳肢窝里,五花八门,我都觉得不成体统。果然,魏定邦喊了“立定”,拿过一个新兵的包袱,挎到右肩上,给我们说:“都按这个样子,把包袱挎到右肩上,刚才那样乱七八糟,哪像部队!”把我们带到澡堂门口,又给我们交代,“一会儿进去,把从家里带的衣服包起来,让家属带回去,一件都不能带到部队!”

澡堂门口站着一个后勤干部,一次放进去十二个人。放过十二个人后,对魏定邦说:“首长通知,你们带新兵的人可以进去洗!”

魏定邦挨着我们脱衣服,单二狗盯着人家那地方看,我觉得不礼貌,悄悄拉了他一下。魏定邦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不满,转过身子不让他再看。洗澡的时候,单二狗把嘴挨着我的耳朵说:“有个天大的好事情!”

我说:“啥好事情,说!”

他说:“这里人太多,不能让他们知道!”

洗过澡,魏定邦又把我们带回学校。我们把换下的衣服交给家里来的人,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俺爸俺妈都哭,俺爸光擦眼泪不出声,俺妈哭成泪人了,半个袖子都湿了。单二狗他爸他妈也哭,哭得悲天哀地。我跟单二狗也哭,和父母在这里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一面。要是打起仗来,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把老人送走了,我想起单二狗在澡堂的神秘,问:“你刚才在澡堂要给我说啥事情,还那么神秘?”

单二狗把我拉到操场边,声音小得像蚊子嗡,說:“刚才洗澡的时候,你注意看魏连长的那家伙没?”

我说:“那有啥看头,只要是男人都差不多,他又不是三尖四棱子!”

单二狗把嘴一撇,不屑地说:“人都说你比我灵性,我咋看你都不如我。我从魏连长那地方,看出了很多名堂!不是吹的,我要是当侦察兵,保准把敌人的情况侦察得清清楚楚!”

我说:“先别吹你的舞马长枪,快给我说侦察到啥啦?”

他反问我:“你知道省圣叔当过兵不?”

我说:“一个堡子的人,咋能不知道!”

他说:“省圣叔今天说,给咱们发的大头帽子大头鞋棉大衣,是高寒地区的装备。还说咱们国家只有西藏、青海、新疆这三个地方算高寒,咱这批新兵肯定朝这三个地方去的!省圣叔还给我说,高寒地区大多是骑兵,骑兵发的是马裤。还有汽车兵,汽车兵开的都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车,破烂,成天修车、排除故障,手上全是机油。高寒地区没有澡堂,尿尿时把手上的机油沾到那上头,那家伙油乎乎的,黑明发亮像车轴。洗澡的时候,我用心看了魏连长的家伙,黑乎乎油汪汪,肯定是汽车兵。”

我对单二狗刮目相看了。单二狗又朝我跟前走近,声音更小地说:“咱们要是当上了汽车兵,以后复员回来,起码可以到公社的拖拉机站开拖拉机。到那时候,噫——”

不用他说我都知道,公社的拖拉机给生产队犁地,生产队把司机当神仙,司机多给他们开半个小时,顶他们多少骡子马的苦力!生产队不巴结司机巴结谁,给司机吃的是臊子面、白蒸馍,杀鸡更不用说。要是司机没对象,大姑娘趁没人的时候,送块手绢,脸一红,大辫子一甩就跑。我们要是当上了汽车兵,这辈子的前途不用琢磨就能想象出来!

吃过晚饭,单二狗给我说:“我觉得肚子有点儿难受,屎憋了,你陪我一块儿到厕所。”

快到厕所时,单二狗捂着肚子给我说:“今天咋憋得这么厉害,我都快憋不住了!”说着就朝厕所跑,跑进厕所就解皮带,谁知部队发的皮带越解越紧。我们长这么大没用过皮带,都是用布条。单二狗猛地蹦了一下,喊了一句:“我憋不住啦!”随之,我听见他裤裆里响了开春的闷雷,一股滂臭喷薄而出。

单二狗带着哭腔说:“我把稀屎屙到裤裆了!”

我说:“我去给魏连长汇报,看他有什么办法。”

我刚跑出厕所,看到肖团长带着参谋干事走过来。我学着魏连长的样子,跑到肖团长跟前,喊:“报告肖团长,俺堡子的单二狗解不开部队发的皮带,屙到裤裆里了!”

肖团长说:“进去看看!”

单二狗还在解裤带,还是越解越紧,都哭出了声音。

肖团长走到他跟前,问:“怎么回事?”

单二狗见是团长,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部队发的皮带就解不开,越解越紧!”

肖团长弯下身子,看着他的皮带说:“别哭,你再解下皮带,我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单二狗就继续解,还是越解越紧,把肚子都勒细了一圈。

肖团长看过单二狗操作过程,说:“你这个孩子呀,皮带不是这么解的,看我怎么解,这个好学,解一次就会!”

一个参谋走过来说:“肖团长,我来教给他!”

肖团长说:“还是我来吧,你们这些吃吃 (知识)分子爱干净。我当兵前在家种地,天不亮就去捡狗屎马粪,越臭越有肥力越高兴!”

肖团长给单二狗说:“你解皮带的方法不对,解这种皮带,要先紧一下,然后再解,一下就解开了,你学着这个样子解一遍。”

单二狗一下子就解开了,说:“把他家的,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就解不开。难怪俺爸老给我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我见他越说越来劲了,人家是团长,咋能给人家说那些话,就把他的脚踢了一下。单二狗立即反应过来,左手提着裤子,右手给肖团长敬礼,说:“报告团长,我刚才胡说哩,不该在你面前说粗话,俺现在是解放军,不能说粗话!”

肖团长说:“你现在还不能算是解放军战士,还要训练,训练后才算是真正的军人!”说完,刚才还春风弥漫的脸上瞬间布满冰霜,问单二狗,“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我说:“新兵一连!”

肖团长看了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到你们连的时候,还问了你的身高、体重、文化程度,我记得你读到初中二年级!”

我说:“是的,读到初中二年级!”

肖团长说:“也算是吃吃(知识)分子了,好好干,咱们团是技术兵种,需要有吃吃(知识)的人!”

我说:“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首长的教导!”我好赖也是初中生,这些话还能说出来,不像单二狗只能说粗话。

肖团长给参谋说:“命令一连长跑步到这里!”

几分钟后,魏连长跑步过来,跑得太急,喘着粗气,估计参谋给他说了单二狗屙裤裆的事情。他跑到肖团长跟前,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新兵一连连长魏定邦前来报到!”

肖团长指着单二狗说:“你的兵不会解皮带,拉到裤裆了!”

魏定邦说:“我刚才听范参谋说了,我考虑不周,没把兵带好,请团长处分!”

肖团长说:“少说这些没盐没醋的话,我命令你守在这里,替新兵解裤带,要是再有新兵拉到裤裆,我撤你的职!还有,不许给这个新兵耍态度,他又不是故意朝裤裆里拉,是你们这些带兵的没给他们教怎么解皮带!”

魏定邦说:“我一定坚守厕所,不耍态度!”

肖团长又把脸转向后勤处长,说:“还有你,当了三年后勤处长,年年都有新兵拉裤裆,你竟然没有一点儿措施!你亲自把这个新兵的裤子洗了,洗得没有一点儿臭味,烤干。到时候我派人检查,有一点儿臭味撤你的职!”

后勤处长说:“坚决执行命令,我亲自给新兵洗裤子裤衩衬裤,保证没有一点儿臭味!”说完又说,“老肖你是三八年的兵,我也是三八年的兵,咱俩当新兵的时候还在一个班,我还救过你的命哩。你这阵当了团长,牛了,动不动就要撤我的职。我也给你说,你要是撤了我的职,我就跑到你家吃饭。”

肖团长也笑,说:“咱们都是给部队干事,公是公,私是私。上級把这个团交给咱们,老百姓把他们的孩子交给咱们,要是出了不该出的事情,咱把脑袋提下来都没脸见他们!”

肖团长走了,后勤处长把单二狗带走了,我陪着魏连长留在厕所。进来一个新兵,魏连长就迎上去,问:“会不会解裤带?”有的新兵说会,他还不放心地说:“你解开给我看看!”人家把裤带解开了,他才放人家进去。有的新兵说不会,他就帮人家解,一边解一边给人家讲解裤带的要领,完了还要人家重复一遍,才放人家进去。没人的时候,他就给我唠叨:“肖团长批评得很对,带新兵跟父母带孩子一样,啥事情想不到就出啥事情。单二狗屙到裤裆了,可怜范处长了,三八年的兵,要是搁到步兵部队,师长军长都当上了,搁到咱汽车团,只能当个处长!他比单二狗他爸的岁数都大,还要给儿子辈洗裤子!”

我突然觉得部队的首长看起来威风,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礼,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想到还要承担这么多责任。过了半个小时,我突然灵醒过来,给魏连长说:“咱们守着厕所给新兵解裤带不是办法,要解到啥时候?”

魏定邦说:“这是团长的命令!”

我说:“我有个办法,你把部队集合起来,把解裤带的要领讲一遍,大家都会解裤带了,还守在厕所干啥?”

魏定邦恍然大悟说:“这是个好办法!”又说,“肖团长命令我坚守厕所给新兵解裤带,我离开厕所就违背了命令!”

我说:“肖团长命令的目的是为了不让新兵屙裤裆,你把新兵训练得都会解裤带了,还不用把你困在这里,一举几得,团长还会表扬你!”

魏定邦说:“我把咱们连的新兵训练了,再把这个经验介绍给别的连!”又说,“你脑子好使,我要是当上了团长,提拔你当参谋长!你还留着这里,给新兵解裤带,我把咱连的新兵训练好了,就来通知你离开厕所!”

刚才,魏定邦说漏嘴,印证了单二狗的侦察结果。我想到自己当上了汽车兵,人生就踏上了充满光明的康庄大道,得意在胸腔里盛不下,想蹦、想跳、想吼、想叫,猛地吼起来:

王宝钏坐椅子脊背朝后,

没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刚好一个公社的新兵屙过屎出来,见我在厕所里宣泄兴奋,问:“你喝了喜娃子奶了,啥事情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我说:“当上兵了,咋不高兴?”

他说:“你高兴得不正常,咱们都集中三天了,高兴劲也过去了,是不是哪个女同学给你送了笔记本,里面夹了照片?”

我说:“没有哪个女同学给我送笔记本,也没有谁给我送照片,我就是为当上兵高兴!”我没有把我们要去的部队是汽车团说出来,这是机密。我说给他了,他再说给别人,一个传一个,不出半天,所有的新兵都会知道。

这个乡党看了我两眼,说:“你这人不实在,肯定有事不给我说!”他走出厕所后,我又后悔没给他说实话,又想这是部队的机密,泄露了机密是原则问题。俺爸老给我讲,人要讲“忠义”,还把“忠”排在前边,“忠”是国家、部队的事,“义”是乡党、朋友的事,要是“忠”和“义”发生矛盾,就要以“忠”排“义”。想到这里,心里就坦然了。

二十分钟后,魏定邦跑回来,高兴地给我说:“你还真说准了,肖团长没批评我,还表扬我,说我把新兵集中起来训练解裤带是个好办法,还要在其他新兵连推广咱们的经验!我还是那句话,你比我的脑子好使,我要是当了团长,一定要你当参谋长!”我强压着迸发的兴奋,问:“要是你当团长军长司令员以前,部队就把我复员了,我咋能给你当参谋长?”

魏定邦说:“这个我都考虑了,你从新兵连分配时,我把你要到我们连,干满两年我就给上头打报告,提你当排长。我升一级,把你提一级,我升成团长,你刚好提成参谋长!”

吃过晚饭是自由活动时间,操场上冷,就囚在充当宿舍的教室里。我们坐在褥子外边的麦草上,脑子里都在琢磨,到了部队咋着好好干,把事情干大,再回到堡子,脸面都光彩,就是戏里唱的“衣锦还乡”。

突然,教室外边有人喊:“单二狗,有人找你!”

单二狗嘟囔:“我在这里没亲没故,谁来找我,怕是找错人啦!”

门外的人又喊:“单二狗,人家指名道姓找你,还是个女娃,漂亮得能把人震个尻子蹾!”

单二狗有了胆怯:“我没有妹子,也没人给我介绍过媳妇,哪有女娃跑来找我?”又给我说,“你陪我去看看,到底是谁找我。”

我说:“人家找你,我算啥,要是人家对你有啥意思,我不是搅乱了你们的好事!”

单二狗说:“你口口声声说咱俩是铁杆,我遇到这么大的难处,让你陪着我一趟,你都不肯帮忙!”

单二狗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站起,把沾在裤子上的麦草拍去,跟在单二狗后边朝出走,说:“瞧你这没出息样,一个女娃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还想干大事!”

我们走出教室,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看到操场外边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姑娘。槐树的树枝上挂着几串冰溜子,还有残留的槐角在风中摆动,两只老鸦面对面地站在树枝上。我们朝老槐树跟前走近,才看清树下站的是俺堡子的团支书刘玉翠。她比我大兩个月,我把她叫姐。单二狗比她大半岁,她把单二狗叫哥。

刘玉翠见俺俩走过来,从老槐树下走出来,没叫二狗哥,却叫掌印兄弟。我心里灵醒得跟虫虫样,人家指名道姓地找单二狗,肯定有啥私密,不好意思叫二狗哥。再看刘玉翠,穿着过年才穿的花棉袄绿裤子,鞋上绣了两只鸭子,一只雄的,一只雌的。刘玉翠看了单二狗一眼,脸就红了,像堡子里过年杀猪把猪血抹到她脸上。

我没谈过恋爱,但看过谈恋爱的小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妮娅就谈过恋爱,柳青的《创业史》里的梁生宝和改霞也谈过恋爱。我看刘玉翠的脸发红了,知趣地说:“玉翠姐,你跟俺二狗哥在这儿谈,我回去了。”

刘玉翠对着我的脊背说:“其实也没啥谈的,你们参军入伍是咱堡子全体青年的光荣,我是团支部书记,说啥也要来送送你们!”

杜家堡子距县城五十多里,一大早从堡子动身,紧走慢走也得一天。刘玉翠要是没有天大的事情,不会为了代表全体青年来看我俩。

单二狗对着我的脊背喊:“掌印,你代我给魏连长请个假,就说家里来人了,晚回去一会儿!”

单二狗一点儿都不傻,甚至很聪明,他给魏连长请假,把刘玉翠说成自己家的人,这不是把人家当成媳妇了?我回到教室,给魏连长说了单二狗要请假,魏连长一口答应,说:“这一走,三年五年难得探家一次,咱当兵的不能不讲情义,他就寝前赶回来就行!”

一个小时后,单二狗回来了,我问:“玉翠姐代表咱堡子全体青年把你慰问得咋样?”

单二狗说:“咱先不说这个,玉翠今晚要回去,县城离咱堡子五十多里路,说不定会碰上饿狼,要是遇上坏人更不得了!”

我说:“这还不好办,帮她找个旅馆住一晚上就行了!”

单二狗说:“我也想到这了,住一晚要十块钱,部队前天给咱发了六块五毛钱,我给俺妈了一块五毛钱,只剩下五块钱了。旅馆还要介绍信,玉翠出来的时候没开介绍信!”

我说:“部队发给我的钱还没动,我全给你。介绍信的事情,只能给魏连长汇报!”

我把部队发的津贴费全掏出来交给单二狗,单二狗说:“我拿五块就够了,算我借你的,下个月开津贴还给你!”

我说:“人家刘玉翠代表全体青年来看咱俩,住宿费当然得咱俩掏。”

单二狗不好意思地说:“玉翠不仅仅是代表咱堡子的全体青年,这里头还有私人成分!”

我说:“我又不是傻子,没吃过猪肉总听过猪哼哼。你少在这儿啰唆了,快去陪俺玉翠姐。玉翠姐可是好女子,书上都写了,花开得越艳,想摘花的人越多。你要趁热打铁,萝卜把窝窝占下了,旁的萝卜就插不进来了!”

单二狗拿着钱朝老槐树下跑。我望着他的背影想,我俩天天一块儿上地,一块儿收工,一块儿谝闲传,怎么就没发现他和刘玉翠谈恋爱?

魏连长回来了,问我:“单二狗去哪儿了?”

我说:“接受俺堡子团支书的慰问哩!”

魏连长说:“你去把他叫过来!”

我和单二狗站在魏定邦面前,魏定邦说:“那个女同志的住宿问题解决了,武装部已经通知旅馆,他们把证明送去了!”又问单二狗,“你和那个女同志是什么关系?”

单二狗说:“我说不清是什么关系,有点儿关系,也没有关系。”

魏定邦说:“部队有规定,没有典礼就不能通车,先通车后典礼要受处分!”

单二狗问:“啥叫典礼,啥是通车?”

魏定邦说:“典礼就是领结婚证,通车就是两个人睡到一张床上!”

单二狗说:“俺跟玉翠没有典礼,也没有通车!”

单二狗走出新兵集中点,刘玉翠胳膊上挎着包袱,走在单二狗后边,像新媳妇回娘家。我和魏定邦看着他俩走到学校门口,身子并到一块儿了。

俺这一批新兵,有的都结了婚,新媳妇穿着大红棉袄绿裤子,站在参了军的男人跟前,哭得梨花带雨。俺公社还有一个新兵的媳妇生了娃,抱着娃来看她男人。在这个地方一别,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见面,要是那个了,这就是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场面多少有点儿悲壮。抱娃的媳妇把娃交给男人抱着,她站在男人对面哭,哭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男人说她:“哭啥哩,叫人家看见笑话!”

媳妇说:“这有啥笑话的,俺哭俺男人,又不是翻墙偷汉子,有啥丢人的!”

娃儿见他妈哭了,也哭。这个新兵也怪,他媳妇哭的时候他劝她甭哭,娃一哭就流下眼泪,呜咽着给媳妇说:“我走了,你给咱好好带娃,娃长到七八岁让娃上学!”

媳妇马上停止哭泣,惊诧地说:“你七八年都不能回来?我听俺娘家村子的人说,部队有探亲假哩!”

新兵说:“要是部队有探亲假,我肯定回来看你跟咱娃!”

媳妇说:“你要是在部队把事情干大了,当了司令军长,别忘了俺娘儿俩,当陈世美!”

新兵说:“你都过门一年多了,还不知道俺的为人。我要是干到司令军长的级别上,头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到部队,啥都不让你干,吃了睡,睡起来吃,红糖水白糖水随便喝,享后半辈子的清福!”

媳妇扑哧一下笑了,说:“你把俺当猪养哩。也把咱爸咱妈带去,老人苦了一辈子,该享清福的是他们。”

新兵说:“那是肯定的,咱不敢说在品行上是人尖子,孝顺两字还不敢忘。我走了,俺爸俺妈和家里的这一摊子都交给你了!”

媳妇说:“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家的人,要是对咱爸咱妈不好,乡党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淹死!”

这个新兵和他的媳妇在美好愿望和别离的痛苦交织的情感中,度过了他当兵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单二狗九点十分回来,那个挎在刘玉翠胳膊上的包袱挎在了单二狗的胳膊上。我看他满脸红光,红光里闪耀着比糖稀都浓稠的兴奋。他走进教室,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忽地从麦草铺上爬起来,朝外边走去。大门口有盏路灯,半明半暗,单二狗把我领到灯光下边。我问:“把刘玉翠安排好了?”

单二狗:“安排好了,她给我送了好多东西!”他蹲下身子打开包袱,先拿起一个笔记本,里面夹了张刘玉翠的半身照,还让照相馆在脸上抹了兩坨子红,照片的背面写着“送给我最最亲爱的二狗哥,你永远的玉翠”。我只瞥了一眼,脸就发烫了,赶忙还给他,说:“这是人家送给你的,不能给旁人看!”

单二狗说:“我又不傻,咋能把这么保密的事情给旁人看!”他又把刘玉翠送给他的笔记本拿给我,我翻到头一页,上边写着:“送给最最亲爱的二狗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永远是你的玉翠!”

单二狗问我:“这两句话写的什么意思,啥海呀天呀的?”

我说:“你把我叫兄弟了,我就该把刘玉翠叫嫂子了!”

单二狗就嘿嘿笑,说:“咱先别说旁的事情,你把这两句话的意思给我说下。人家给咱送了笔记本,咱不知道上边写的是啥意思,咋行?”

我就开动思想机器,都能听见搅拌机把脑浆搅得轰轰隆隆响,只猜到个大概意思。单二狗推了我一下,说:“这些字到底啥意思?”

我还没琢磨出准确的意思,但还是端着架子说:“这是学问,你懂不懂啥是学问,扁担竖起来不知道是个一字,还打扰我思考!”

单二狗说:“那我不催你了,好好思考你的学问!”

我又琢磨了四五分钟,故意吭了一声。单二狗赶忙把身子朝我跟前挪了下,问:“琢磨出来了?”

我说:“差不多了!”

单二狗说:“你都上了初中,琢磨这几个字算个啥!”

我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你就是跑到太平洋那边,跑到天那边,刘玉翠都是你的老婆,你都是刘玉翠的男人,知己就是这意思!”

单二狗吁了口气,说:“人家是团支书,咱才把小学三年级读完,人家能这样对咱,咱绝对不能亏了人家!”

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双鞋垫,一只上边绣着一对鸳鸯,头挨着头,屁股挨着屁股。这回,他没说这是野鸭子。他又取出一双鞋垫,上边绣着两朵莲花,我知道它们的学名叫“并蒂莲”,也是象征爱情的。

我多少有了羡慕,说:“你是山猪啃上好白菜啦!”

单二狗说:“你把我冤枉了,人家是啥条件,咱是啥条件,人家是天上飞的鹅,咱是烂水沟里蹲的蛤蟆!她要是不来给我提说这事,打死我都不敢高攀人家。”

我想知道他们谈到啥程度,问:“你肯定强着把人家那个了?”

他说:“你就是借给我一万个胆,我都不敢强着人家,人家一告发,咱就是强奸犯,坐牢的事情,这兵就当不成了!”

我说:“你到底把人家那个了没有,这是关键!”

他说:“是人家先抱着我那个的,她还说跟我那个以前,跑到自来水跟前,用指头把牙抠了几十遍,怕臭了我的嘴。还是部队好,一来就发了牙刷牙膏。她还说了,她回去就买牙膏牙刷,天天刷牙,我探亲回来让我使劲那个,嘴里只有香味没有臭味!”

我说:“人家能这样对咱,咱绝对不能亏了人家。你要是把事情干大了,不能喜新厌旧。就是以后复员到公社拖拉机站,围着你转的花蝴蝶漫天都是,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说不定公社书记的女子看上你了,你要是变心,看我咋着收拾你!”

单二狗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人家都让我亲了,就是我的媳妇了,我就是人家的男人了。咱当男人的,不好好养活婆娘娃,连畜生都不如!”又说,“人家还说了,明天天蒙蒙亮就过来看我,把我看过了,就回堡子候着我回来!”

十点钟一到,魏定邦就吹哨子。我们按部队的规定,拉开被子,脱衣服、钻被窝,睡觉。单二狗的被窝挨着我的被窝,熄了灯后,他小声给我说:“明天天一麻麻亮,玉翠就要来看我!”魏定邦听见他说话,大声说:“熄灯哨吹了以后,一律不能说话!”单二狗不说话了,还是把身子翻过来翻过去,像在被窝里烙锅盔。俺们这些农村孩子,哪还有比娶媳妇更高兴的事,何况人家还是团支书,不要彩礼,不要新房。这么好的事情让单二狗遇上了,像是唐朝的王宝钏把绣球抛到了薛平贵怀里,刘玉翠把绣球抛给了单二狗,单二狗咋能睡着觉?

半夜,魏定邦吹响哨子,喊:“集合,打背包,准备出发!”

我们从被窝里爬出来,七手八脚地穿衣服、打背包。我把背包打好了,单二狗还在穿裤子,怎么都蹬不到裤腿里,喊:“魏连长,裤腿变窄啦,穿不进去!”

魏定邦跑过来,打开手电,说:“你把袖子当裤腿穿了,怎么能穿进去!”

单二狗最后一个跑出去,魏定邦喊过口令,朝早已站在队列前边的肖团长跑去:“报告肖团长,新兵一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肖团长还礼后说:“命令部队,检查有没有遗忘的装备,之后打扫卫生!”

魏定邦命令我们把背包按队列的位置放好,解散回到教室,检查有没有忘拿的东西。检查过后,我们把铺的麦草朝操场旁边的麦草垛子跟前抱,又打扫教室,连通往麦草垛子路上的零星麦草都打扫干净。半个小时后,魏定邦又吹响哨子,命令我们跑步到大卡车跟前。大卡车的后挡板已经打开,一个卡车装二十四个兵。汽车离开县城,驶向旷野,四周黑得像刷了漆,车灯刺破漆黑,照在路的前方。路上有冰,我们感觉汽车在冰上滑来滑去地扭屁股。车灯的两边是旷野,有伏地的麦苗、长着茅草的荒野,沟沟坎坎,坡上坡下,都盖着不薄的冻雪。

我们站在车厢上,不觉得冷。部队的装备就是好,布料是新的,棉花是新的,还有绒衣棉大衣皮帽子,就是脸冻得受不了,像钢锉在脸上划。

一个新兵嘟囔:“咱要是不当兵,这阵正在热炕上睡觉哩!”

又一个新兵说:“没人强迫你当兵,你自己哭着闹着要当兵哩!”

那个新兵说:“你咋听不懂人话,我说的意思是没当兵的人正在炕上受活哩,没说我后悔当兵啦!你把屎盆子朝我头上扣,影响我进步!”

大家不说话了,四周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汽车朝啥地方开。单二狗对着我的耳朵说:“玉翠都给我说好了,天麻麻亮到学校看我,咱这一走,她就见不上我了!”

我能想象出来,刘玉翠不等天亮就跑到那个中学,满怀比苞谷粥都浓稠的爱情,看到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学校,她男人已经开拔了,该是多么失望、沮丧。我还能想象出来,单二狗多么想再见上她一面,给她说贴心贴肝的话。可是,我们已经站在大卡车上,不知拉到什么地方,或许几千里上万里,隔了多少山多少水,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和她相见,或许三年,或许五年,或许是更长的时间!为了转移他的情绪,我没话找话地说:“俺玉翠姐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也该给人家送点儿啥!”

单二狗说:“我给她交了旅馆钱以后,剩下一块五毛钱,给她买了一块手帕、一支钢笔,剩下的买了一块香脂,钱都花完了!她还给我说,这些东西她都不用,等俺们办事时,她再拿出来用。我给她说,你放心用,我以后每个月发津贴费,都给你邮去。她说就是给她邮的钱,她也不花,放到信用社存起来,结婚的时候把席面办得好一些,不给解放军丢脸!”

我想,你们结婚的席面丰盛不丰盛,与解放军的脸有啥关系?但是,还是被刘玉翠感动了,人家识大理,知道心疼男人,会过日子,单二狗撞上大运了,捡到了宝贝。

第二天。初夜。卡车开到西安西站,魏定邦带领我们走进军供站,饭堂里早就摆好了菜盆子白米饭。我们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早就饿得肚皮贴着脊梁杆子。魏定邦一宣布“解散”,我们就冲进饭堂。魏定邦追着我们的屁股喊:“以班为单位,一个班围一个菜盆子,不许抢!”

我们在西安西站吃过饭,又上了闷罐子火车,开了四天四夜,到了西宁,看到蒙着篷布的卡车。这些卡车的车门、后挡板上,都印着部队车辆的番号。

魏定邦对我们喊:“集合!”我们在车辆前边排好队列,严肃又涌到他脸上,他给我们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兵第九团,对外番号是8164部队。你们这批新兵,经过训练,全部分配到运输连队!”

哇!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真比娶媳妇都高兴!

单二狗喊了一声:“报告!”

魏定邦说:“说!”

单二狗问:“运输连队是干啥的?”

魏定邦说:“运输连队就是驾驶汽车拉人运货的!”

大卡车拉着我们跑了七八天,到了一个叫格尔木的地方,这地方比俺杜家堡子还冷,雪下得比俺杜家堡子厚,冰冻得比俺杜家堡子硬,能看到几个穿袍子的藏族同胞,别的全是兵。魏定邦又给我们训话:“我们到了青藏高原,接触最多的是藏族同胞,他们是我们的爷爷奶奶、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谁要是不尊重藏族同胞,轻则处分,重则开除,这是民族纪律,听清楚没有?”

我們一齐回答:“听清楚啦!”

魏定邦不满意:“声音不洪亮不整齐,大声回答!”

我们又扯着喉咙喊:“听清楚啦!”

魏定邦满意了,说:“部队讲究作风,作风就是战斗力,回答的声音要大,行动要快,作战要勇敢,执行命令要坚决!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啦!”这回,不用他要求,我们都拼命答应。

新兵到部队,放假三天。格尔木这地方,比杜家堡子大不了多少,用俺堡子老汉的话说,噙着一锅子旱烟能走三个来回。我和单二狗在街道上转了两个来回,就觉得没啥意思了。单二狗说:“咱回,在这儿瞎转有啥意思。”

我说:“回去干啥?”

单二狗说:“看汽车,魏连长都说了,咱这批新兵以后都是开汽车的,咱先去看看咱开的汽车是啥样子!”

我们刚走近车场,哨兵就冲着我们吼:“口令!”我们急忙停住脚步。我听杜省圣说过,哨兵要是问了口令,你答不出来,啪的一枪就把你撂倒了。

我急忙说:“我们是新兵,首长没有给我们传达口令!”

哨兵问:“哪个连队的?”

我答:“新兵一连!”

哨兵问:“连长是谁?”

我答:“魏定邦。”

哨兵问:“你们到车场干啥?”

单二狗说:“俺魏连长说了,俺这批新兵以后都分到运输连队,俺想来看看汽车是啥样子。”

哨兵放我们进了车场,说:“驾驶室门都开了,你们可以进去看,不能发动!”

单二狗说:“就是叫我们发动,我们也不知道咋着发动!”

哨兵给我们介绍:“这是苏联的嘎斯51型卡车,载重量两吨半,从朝鲜战场下来的,都立过战功!”

我和单二狗围着车转了一圈,他就要伸手摸车鼻子,哨兵说:“不能摸,一摸一个指印,还得擦!”单二狗赶忙缩回手,说:“我不摸了,省得人家擦车!”

我们转到驾驶室门跟前,哨兵拉开车门,我问:“能不能上去坐一会儿?”

哨兵说:“行,光坐别动,不能操作!”

我坐在驾驶员位置上,单二狗坐在副驾驶员位置上,我抓着方向盘,左右动了几下,脚在下边踏那几个部件。后来经过驾驶训练,我知道那几个部件叫油门、刹车、离合器,右手跟前有个戴着圆球的杆杆叫变速杆。

我问哨兵:“喇叭在什么地方,能不能打一下?”

哨兵说:“不能,今天不出车,突然响起喇叭,部队还以为出了啥事情!”

单二狗说:“人家车上只装了一斤电,你摁一声喇叭,就用掉二两,摁上几下就把电用完了,该用电的时候没有啦!”

我斜了他一眼,说:“电不是用斤算的,就像你家的麦子用斤算,不能用丈算,你走了一晌路,不能用斤算,要用里算!”

单二狗脸上堆满敬佩。

哨兵问:“喇叭声音的高低用什么算?”

我说:“用分贝,这个在初中二年级的物理课上都讲过!”

哨兵又把我认真看了,说:“还真没看出,你是个知识分子,好好干,干上十年绝对能当指导员,我见了你都得敬礼!”又说,“你们在驾驶室里玩,不要摁喇叭。咱车上的蓄电池都是从朝鲜下来的,快报废了,里面存不了多少电,摁了喇叭,把电放光了,任务来了发动不着车,挨枪毙的事情!”哨兵背着枪朝别的地方巡逻去了。

单二狗给我笑了一下,我感觉笑里藏着巴结,说他:“见人一笑,必定差窍,你有话就说,我能做的肯定给你做!”

单二狗说:“我想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坐一会儿,看看尻子是啥感觉!”

我说:“屁大点儿事情,值得给我笑!”

单二狗说:“不给你笑,给你哭不成?”

单二狗坐到驾驶员位置上,也左右摇方向盘,脚也在下边的部件上踏,说:“我要下功夫把开车学会,复员了到公社拖拉机站,一辈子吃喝不愁!”他又转了几下方向盘,激情才减下来,问我,“想不想看玉翠的照片?”

我说:“人家是你的媳妇,我看了管啥用。”

单二狗说:“你以后得把她叫嫂子   哩……”

他从贴肉的衬衣里掏出塑料夹,我把身子扭过去,两个脑袋挤到一块儿看。我觉得刘玉翠脸上的“红二团”更加鲜艳夺目了。单二狗抚摸着隔在一层透明塑料纸的照片说:“人家玉翠这么对咱,咱说啥也不能亏了人家!”

我说:“你都给我表了一百遍决心啦,给我表一万遍都不管用,要给刘玉翠表!”

单二狗说:“人家不在跟前咋表,你在我跟前,咱—个堡子的,给你表了等于给玉翠表了!”

我想知道恋爱时的感觉,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要是不想漂亮姑娘,不想来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是二尾子就是伪君子!

单二狗又给我说:“我把我的前程估摸了,肚子里没几滴墨水,把脊梁杆子挣断也干不上去。但我还是要拼命干,把党入进去,以后复员了,到公社拖拉机站,说不定能当站长。就是当不上站长,能开上拖拉机,人家给我做的油鰚子、白蒸馍,我都不吃,拿回去给俺爸吃一个,给俺妈吃一个,给玉翠吃一个!”

我对他有了尊敬,世上还有比尽心孝顺父母、精心养活老婆孩子更优秀的品质?

单二狗又说:“我一个月六块五毛钱的津贴,我最多花五毛钱,剩下的六块钱给俺爸俺妈俺玉翠寄去,让他们把日子过得滋润些!”

魏连长站在院子里吹哨子,我们立即放下手上的事情,赛跑似的朝院子跑。尽管到部队没几天,我们早知道军人听到集合哨声,跑到集合点的速度越快作风越过硬,作风越过硬战斗力越强,战斗力越强越能打胜仗。我们队伍旁边站着几个参谋、干事、助理。我们知道参谋是司令部的人,干事是政治部的人,助理是后勤部的人。助理扛着一杆大秤,足有一丈长,小胳膊粗,能称五百斤重的东西,我们杜家堡子生产队分粮食就用这种秤。

魏连长讲话了:“司政后的首长亲临我们连,是为了落实肖团长的命令,每个连队给我們送一头大肥猪。还要落实肖团长的指示,每个同志在新兵连必须增加五斤肉,体重增加不够不能下连队!”

老连队就把猪送来了,开来了五辆嘎斯车,每辆车上都站着十几个战士和一头绑着的猪。魏连长指挥着十多个新兵,在院子中间摆了两张桌子,每个桌子上站两个战士,肩膀上扛着杠子,杠子在大秤的铁环里穿过。剩下的战土保持队形,指导员领着我们喊的口号响彻云天:“热烈感谢老连队赠送的大肥猪!”车上的战士把猪朝下拉,猪预见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拼命号叫,声音也直冲云天。在号叫声和口号声中,一头大肥猪被抬到大秤下边的筐子里。站在桌子上的战士抬起筐子,助理看了秤星,喊:“一百六十四斤八两,扣除八斤四两筐子,净猪一百五十六斤四两!”

后勤首长说:“肖团长命令,每头猪不能低于一百六十斤,还差三斤六两!”

送猪的连长赔着笑脸给后勤首长说:“这是我们连最大的猪,我们送猪前没喂它,要是喂过它,绝对超过一百六十斤!”

后勤首长说:“这是团长的命令,别说差三斤六两,差三钱都不行。我们把这些猪称完了,还要给团长汇报!”

这个连长说:“你就写上一百六十斤重,我不信肖团长再亲自把这头猪过一遍秤。”

后勤首长半真半假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弄虚作假?这就是弄虚作假。我把这头猪写上一百六十斤,落个弄虚作假的罪名,背处分是小事,说不定被处理复员,档案上再记上一笔,下辈子再争取进步吧!”

这个连长说:“俺连还有二十多头猪,都是架子猪,最多不超过一百二十斤,这时候杀了多可惜!”

后勤首长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再送来一只肥羊,我给你算一百八十斤,超二十斤,你们连今年绝对能评上后勤服务标兵!再说,你们连现有一百一十一只羊,全团养羊最多的连队,也不差一只羊!”

这个连长说:“你是长虫的尻子深罐罐,早就谋划我的羊哩,咋知道我养了一百一十一只羊?”

后勤首长说:“我是干啥的,老子专门分管这事情!”又说,“给新兵送猪送羊,你绝对不吃亏。新兵吃好了,膘长上来了,力气长了,分到你们连队,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你带着他们啥任务完成不了?要是在新兵连吃不好,个个黄干拉瘦像病老汉,指望谁给你完成任务?”

这个连长就笑,说:“你这张嘴是死人都能叫你说成活人!”而后,给手下的一个战士说,“回去给司务长说,马上派人送只肥羊过来,拣最肥的送,咱啥时候落到别的连后边过!”

后勤首长也笑,说:“我就说你们好赖也是咱团的先进典型,要是差三斤六两毛猪肉把先进丢了,多划不来!”

把送来的猪称完,后勤首长就撤走了,剩下司令部的参谋和政治部的干事。政治部的干事拿着笔记本,采访前来送猪的连长。司令部的一个参谋拿着我们新兵连的花名册,一个拿着算盘。拿花名册的参谋念一个新兵的名字,这个新兵就朝刚才盛猪的筐子里站。筐子里有几摊猪屎,魏定邦对这个战士喊:“筐子里有猪屎,拿到自来水跟前洗了再用!”

单二狗和我跑过去,抢过筐子就朝自来水跟前跑。啥是表现得好?这就是表现得好,表现好了就能入党提干。洗筐子时,单二狗生怕洗不干净,用指头在藤条缝子里抠,零下二三十度,手冻得通红。我们把淋着水的筐子提到大秤下边,筐子上的水都冻成了冰,我想起上学时学到的成语“滴水成冰”。拿花名册的参谋又开始念新兵的名字了,另一个参谋挡住朝筐子里走的新兵,说:“筐子淋了水,重量发生了变化,重新把筐子称一遍。”

魏定邦说:“那才差多大一点儿?”

参谋说:“差一两都不行,要是打仗,几点几分炮击、几点几分冲锋,差一分钟都会炸死自己多少战友!”

筐子重新过秤,八斤五两,重了一两。开始称体重了,拿花名册的参谋念:“杜掌印!”

我答声“到”,就站在筐子里。站在桌上看秤的参谋喊:“九十八斤八两!”拿算盘的参谋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响了几声,念:“净重九十斤三两!”

我吃了十多天大肉块子白蒸馍,才长了三两肉,要在新兵连解散前增加五斤肉,还真不容易。我从筐子里走出来,魏定邦听了参谋报的体重,对我喊:“你体检时的体重是多少,我记得好像是九十斤。”

我答:“是九十斤!”

冰霜又堆到他脸上了,说的话又被严肃折腾得梆硬:“我命令你每天最少吃四两肉,专拣肥的吃,每顿半斤白米饭,早上两个大馒头。要是长不了五斤肉,下到连队也没用处,一个轮胎两百斤,半路上爆了,你一个人要把轮胎卸下来,抱到车厢上,再把车厢的轮胎抱下来,没有力气哪行?”

我把胸脯挺起说:“我一定朝死里吃,保证下连队前增加五斤肉!”

吃饭时,一个班围一张餐桌,中间放一盆子肉菜。老连队送的肥猪肥羊多,菜盆里的猪肉羊肉就多。两三年后我成了老兵,才知道这是部队的传统。那时候的农村穷,新兵入伍前吃不饱饭,肠子里没油水,特别能吃。到部队的第一天下午,单二狗一顿吃了十二个包子,还喝了两碗稀饭。我都吃了九个包子一碗稀饭。二十多年后,我到大學进行传统教育。讲到这个案例时,学生当场提出质疑:“十二个包子加两碗稀饭,能装满一桶,你们的肚子比桶都大?”我无法用容器解释这个问题,还不敢说我们那一批新兵,有个战士吃了十八个包子。

我们正吃着,魏定邦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朝我跟前一放,说:“吃,把这盘子肉吃完。我把咱们连的新兵过了一遍,别人增加五斤没有问题,就你是老大难!”

我看盘子里的肉足有大半斤,全是肥膘,心里有了怯乎。魏定邦见我畏难,更严肃地说:“吃完,这是任务。身体要是搞不上去,以后执行任务,一趟就是二十多天,不用敌人袭击你,你自己就把自己放倒了!”

要是拼命吃一顿,下一顿吃素菜或者稀饭,我也不怕,问题是中午是肉块子,晚上还是肉块子。我们这批新兵根本没有消化肉块子的能力,消化不良的第一条表现就是打油嗝,是那种浓稠的带有消化不良的嗝,由积存在肚子里的肥肉块子发酵,滋生成腥滋滋的气体,猛地爆发,朝喉咙跟前奔涌,随着“哦——”的声响,嘴里蓬勃出难闻的嗝气。宿舍里,这个打过嗝,那个接着打,几个人同时打。四五千米的高原,又是最冷的元月,不敢开窗,嗝气越来越浓。大肉吃多了,还放消化不良的屁,俺堡子的老人都说吃得越好放屁越臭,这些臭屁和浓嗝混合到一起,成了难闻的气味。

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吃不动了,饭量开始下降。午饭时,魏定邦问单二狗:“你现在的饭量比刚到部队时多了还是少了?”

单二狗说:“少多了,我刚来的时候一顿吃十二个肉包子,现在三个就饱了!”

魏定邦说:“肚子里有油水啦!”

吃过晚饭,自由活动过后,我们回到宿舍。门外有人喊:“报告!”这是部队的规矩,不是本班的人要进来,必须喊报告。司务长带着几个炊事兵走进来,捧着砖茶,提着盐巴袋子。司务长说:“魏连长命令,晚上一律熬砖茶喝,熬的时候加上盐巴,一人最少喝一茶缸!”

我问:“为啥让我们喝加盐的砖茶?”

司务长说:“砖茶和盐巴在一块儿熬,能刮肠子上的油,帮助消化,增加饭量,减肥不发胖!”

肖团长命令我们每人增加五斤肉,要是把肠子的油水刮掉了,再加上减肥,怎么能完成肖团长的命令?我把这个疑惑说出来,司务长说:“你是拿着聪明装糊涂,还是脑袋不开窍?肖团长让你们每人增加五斤肉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让你们身子更强壮,更有力气。要是不强壮,就是吃成大胖子,三天两头生病,要你们有啥用处?”

中午,我刚走到厕所门口,看见肖团长带着参谋干事助理朝厕所走来。我赶忙趔到一边给他敬礼,到部队十天了,懂得下级见了上级要敬礼。肖团长给我回了个礼,朝厕所走去,我也没有在意,估计他不是屙屎就是尿尿,绝对不会跑到厕所睡午觉。他和随从们在厕所里转了一圈,我见他们吸鼻子、闻气味,厕所里的气味有啥好闻的?

肖团长离开后,刚好有个老兵从厕所出来,我迎上去打招呼:“班长,吃过了?”

老兵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样问话,我从厕所出来,你问我吃过没,啥意思?”

我赶忙给他敬礼,说:“俺杜家堡子的人见面头一句话就是吃过没有,没别的意思!”

老兵说:“我们现在是革命军人,不能用农民意识在部队混!”

我说:“是,我现在是革命军人,不能用农民意识在部队混!”

老兵说:“我是副班长,不是正班长,你有什么问题,说!”

我说:“俺杜家堡子的老汉天天都唱,松木椽柳木檩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副班长正班长都是班长,叫你班长也没大错!”

老兵就笑,说:“你这个新兵蛋子,长得不怎么样,话却说得漂亮。”

我见他笑了,问:“刚才肖团长带着一帮子人在厕所里闻,不知道干什么?”

老兵说:“肖团长检查你们新兵连的伙食开得咋样。”

我被他的话整迷糊了,检查伙食不到饭堂,跑到厕所检查?

老兵见我犯迷糊,又倚老卖老地说:“新兵蛋子就是新兵蛋子,再穿几套军装就知道了。首长检查伙食,连队得到消息就提前打扫卫生,增加食谱。肖团长检查什么偏偏不到什么地方去,到它的下一道工序。人吃了饭就要拉屎,伙食开得好了,拉的屎就臭;伙食开得不好,拉的屎就不臭……”

第二天早饭前,魏连长站在队列前,脸上的冰雪霜冻全融化了,春风荡漾,说:“昨天,团首长对八个新兵连的伙食做了检查,我们连排在第一名。我们要再接再厉,吃肥肉、喝浓茶,不但要长五斤肉,更要长力气,争取下连队之前,一个人能把轮胎放到车厢上!”

下午,宿舍的火炉上熬着砖茶,砖茶里放了盐巴。每个人面前放着缸子,缸子里盛着黑糨糊样的茶液。讨论发言,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把指导员的话变成自己的话就成。发言积极不积极,发言的质量高不高,是衡量政治觉悟的基本标准。咱个子不高,力气不大,长得不好看,要是发言再不积极,就一事无成了。发言对单二狗来说,却是天大的难题。他只念到小学三年级,指导员讲的好多名词都听不懂,每次发言都落到最后,讲不到三句脖子上的青筋就暴起老高。

这天,魏定邦下到我们班一块儿讨论。单二狗还是落到最后,还是结巴了好几分钟讲不出一句话。

魏定邦启发他:“你回忆一下指导员是怎么讲的,把指导员的讲话变成自己的话,再讲一下自己今后怎么努力……”

单二狗就干咳,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连着咳了五六声,还是想不出怎么才能把指导员的话变成自己的话。

有个战士开玩笑说:“二狗你吃麦草卡在喉咙了,咳不出来!”

单二狗说:“比吃了麦草都难受,麦草卡在喉咙还能咳出来,发言就是说不出来!”他连续咳了七八声后,终于说,“我要发言了!”

我们都竖着耳朵听他发言,我还用小拇指把耳朵抠了一遍。

“我要发言啦!”单二狗又说了一遍。

我们都没有说话,等着听他发言。

“我要发言啦!”他又咳了下嗓子說,像是表决心。

魏定邦说:“你要发言就发言,说一遍就行啦,架势比司令员都大!”

他又咳了下,说:“这回我真的发言啦。我在新兵集中站的时候,俺爸给我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部队把那么长的大肉块子给咱吃,咱说啥也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部队,还要对得起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要是真打仗了,咱就不能怕死,把头绑到裤带上朝前冲!”

有个战友开他玩笑:“把头都绑到裤带上了,咋着朝前冲?”

单二狗说:“我这是,这是……”他说了好几遍这是,就是说不出这是啥东西,给我说,“掌印,你是初中生,你说这是啥东西?”

我说:“这是比喻,也能说是象征!”

单二狗说:“对,对,就是比喻、象征。还是要读书哩,读了书啥都能说!”

魏定邦说:“单二狗的发言原则上没错,就是境界还不高,接着发言。”

单二狗又咳了四五声,说:“俺爸还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俺把国家的事放到头顶上,把私人的事踏到脚底下!”

魏定邦说:“单二狗这段发言也不错,还是跟刚才的发言一样,境界没有提上去,要是把这些话跟指导员的话糅合到一块儿,境界就提起来了。”

单二狗说:“我不知道咋着把俺爸跟指导员糅合到一块儿。”

魏定邦说:“杜掌印,你给单二狗讲讲怎么把他爸和指导员糅合到一块儿。”

我为难了,老师根本就没有给我们讲过咋着把两个远隔几千里的人糅合到一块儿,化学老师给我们讲过两种物质融合到一块儿会产生化学反应,但人不是物质。要说人和人能糅合到一块儿,也只能是男人女人,糅合到一块儿产生的化学反应就是生出个小人儿。但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我脑子里突然一灵醒,说:“糅合就是把红薯面苞谷面和在一起,蒸成窝窝!”

单二狗恍然大悟说:“俺爸是苞谷面,指导员是红薯面,把他俩和到一块儿就是糅合了。就是俺爸在杜家堡子,指导员在格尔木,咋着能把他俩糅合到一块儿?”

魏定邦还看我,想让我给单二狗教咋着把苞谷面和红薯面糅合到一块儿。我说:“把你爸跟指导员糅合到一块儿,就是把你爸说的变成指导员说的。”

单二狗说:“那些话明明是俺爸说的,咋能是指导员说的?”

我说:“这不是讨论吗,你脑子咋不开窍?”

单二狗说:“讨论也不能说假话呀!”

政治训练结束了,下来是军事训练,走了两天队列,练了一天正步,就开始汽车驾驶、理论、保养、排除故障训练。汽车兵要是开不好汽车,就像步兵打不准枪拼不了刺刀、骑兵骑不了马一样。魏定邦说:“汽车兵要是开不好车,在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驾驶,弄不好就会翻车,要是拉一车人,把车翻了挨枪毙都是轻的!”

我们生怕学不好开车,犯下挨枪毙的罪过。

魏定邦在黑板上挂了张嘎斯51型车的电路图,拿着教杆讲:“汽车上用的电流,理论上是从正极流向负极,但排除故障时,要从负极朝正极找,正极都搭铁,固定在车的大梁上。”讲到具体步骤时又说,“排除故障的第一步,摇车,电流表左右摆动,证明低压电路正常;如果电流表不摆动,证明低压电路断路……”

单二狗坐在我前边,很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课的时候,我拿过他的笔记本,看不明白他记的啥,问:“你记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把魏连长当时讲的记下来,这阵也看不懂记的啥东西!”

我叹了口气,小学三年级都没读完,哪能分辨出电流的短路断路。单二狗也叹气,说:“掌印,咱俩一块儿长大,小时候逮了麻雀,烧熟后都把大腿给你吃,我只吃没肉的雀脑袋!”

我说:“我忘不了你对我的好处,俺爸给我说过知恩不报非君子,你想让我干啥?”

午休时,单二狗把我拉到车场,让我帮助他练习排故障。我们到了教练车跟前,我说:“你坐到驾驶室,我给你摇车,你按魏连长讲的步骤,一步一步查找故障!”

单二狗坐到驾驶员位置上,打開点火开关,我喊:“我摇车了,你看电流表动不动?”

……

一直到快吹下午的起床号了,我对兴趣盎然的单二狗说:“快吹起床号了,咱们赶快回宿舍,下午还要上课哩!”

回宿舍的路上,单二狗说:“你把脏衣服都脱下来,我吃过后晌饭给你洗,保证洗得比新的都干净!”

我说:“我就帮你做了这点儿事情,就让你给我洗衣服,我成了啥人啦!”

单二狗说:“指导员都讲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咱是一个堡子的五湖四海,帮你干活天什么义?”

我说:“天经地义。”

单二狗说:“对,天经地义!”

我们来到部队,与家隔了一千座山、一万条河,有爹妈的想爹妈,有对象的想对象,有媳妇的想媳妇,还有的想女同学。有次指导员正在讲课,一个新兵就哭起来,指导员问:“你哭什么,有需要组织解决的问题?”

这个新兵站起来说:“我想俺娘啦,我临到新兵集中点的时候,俺娘的喘气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不知道这阵咋样了。”说完,又呜呜地哭。哭能传染,哪个新兵不想娘,有人带头哭,都跟着哭起来。指导员的眼窝也红了,还用袖子擦了几下,他也有爹有娘,说不定还有婆娘娃,咋能不想,比我们想得还厉害!

指导员说:“再哭三分钟,哭够了继续上课!”指导员这么一说,我们不好意思再哭了,把眼泪擦了,睁着红红的眼睛继续听课。

指导员说:“咱们当兵就要有牺牲,不能跟亲人守在一块儿也是牺牲。你们到了部队,首长就是父母,战友就是兄弟……”

每天上午十点,我们无论听课讨论,还是训练,通讯员都用筐子盛着信件包裹对我们喊:“邮局把信送来啦!”

我们就是蹲在茅坑上,屁股都顾不上擦就朝他跟前跑。

通讯员喊:“排队,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过来拿信!”估计有信的人就排队,等通讯员念自己的名字。

午休时,单二狗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说:“俺玉翠来信了!”兴奋得声音都转了九道弯。

我没有对象,不知道对象的信里都写的啥,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给保尔说的话,还是《创业史》里改霞给梁生宝说的话?

单二狗把信掏出来,说:“其实也没写啥,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说:“人家给你写的情书,咋能随便让外人看?”

单二狗说:“你不是外人!”

我抽出信纸,看。

我最最亲爱的二狗哥:

你离开县城那天,我一夜都没睡觉,怕睡过头了看不到你。天不亮我就跑到学校,你们都不在啦。我不怪你,你是当兵的,军令如山,人家叫你啥时候出发,你就得啥时候出发。还有件事情,咱爸咱妈不让我给你说,怕影响你进步。咱爸放羊的时候,把腿摔断了。省圣叔把生产队的钱全取出来,把咱爸送到县医院,估计生产队今年就没钱分了。省圣叔还说咱爸养伤期间,按平时放羊给记工分。你要是不当兵,咱爸绝对享受不上这么好的待遇。我还给你说件事情,咱爸伤了以后,我把咱两家的院墙打通了,图的是照顾咱爸咱妈方便。我也不怕谁说闲话,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你不在家,老人有病了,我不管谁管!我这阵要照顾四个老人,苦点儿累点儿,只要想到你,就不觉得苦累!我还是那天晚上给你说的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海枯石烂不变心。

我最操心的是你在部队的进步,咱的文化水平低,嘴头子比不过人家,就拼命干工作,把工作干到人前头。你要是在部队入了党,立了功,我当你的婆娘走到人跟前,腰都比旁人挺得直!

你那天晚上把我抱了亲了,我天天都在回味,我这辈子值了,做你的好婆娘,给你生娃,替你孝敬老人。

最后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婆娘,永远是你的玉翠。

好像地球上的“永远”都不够她用,把火星上的“永远”都搬给了单二狗,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把信还给他说:“这是人家给你写的情书,不能给别人看!”

单二狗说:“咱俩谁跟谁呀,我才不会给旁人看的!”

他太高兴、太兴奋、太想跟人分享了,不给我分享给谁分享?他把信封装进衬衣口袋,又把衬衣口袋里的塑料夹取出来,把刘玉翠的照片看了一阵,说:“俺玉翠是全中国最漂亮的女娃!”

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说:“咱要把工作干到人前头,就要干旁人干不出来的事情。我琢磨了,这里天天都下雪,前天把六班的一个战士滑倒了,咱俩不等起床号响就起来扫雪,大家起床后咱们就把雪扫完了,就不会把人滑倒了!”

头天晚上熄灯号响以前,他就找了两把大扫把,藏在我们班的门背后。他担心睡过头了,打听后半夜谁站哨,要哨兵提前两小时把他叫醒。部队规定六点半起床,我们四点半就开始扫院子。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零下三四十度,风刺透棉衣,锥子样朝皮肉里戳,在骨头芯子里搅。

我小声给单二狗说:“太冷了,冻得手都抓不住扫把!”

单二狗小声说:“就是要在冷的时候扫,越冷越显得咱积极肯干!”

半个小时后,我们扫完了小半个院子。突然,我们看到魏定邦從连部走出来,我们停住扫地,给他敬礼,小声报告:“报告魏连长,我们正在扫雪!”

魏定邦说:“你们起来这么早,影响睡眠,对身体不好!”

单二狗说:“俺在农村经常这么早起来干活儿。”

魏定邦说:“扫地的时候,声音不要太大,影响别的同志休息!”

单二狗说:“我们明天用小扫把,就不会有声音了。”

魏定邦去查车场的哨位了,我给单二狗说:“要是换小扫把,扫得更慢,咱们还要提前起床。”

单二狗说:“提前就提前,只要能把工作干到前头,这点儿苦累算啥?”

星期天,连队晚点名,魏定邦总结连队一个星期的工作:“单二狗、杜掌印同志,每天提前两个小时起床,打扫院子的积雪,担心扫地的声音惊醒别的同志,把大扫把换成小扫把。经连党支部研究,给予单二狗、杜掌印同志连队嘉奖一次,记入档案!”

队列解散后,单二狗悄悄给我说:“咱一块儿到厕所去,我有话给你说!”

我十多分钟前才尿过,还得装模作样地解开裤带,和他并肩站在那里。他是真尿,一直到另一个同志离开,他才尿完,手攥着家伙叫我的名字:“掌印!”

我没有答应,尽管他不是有意的,我也不能答应。

他继续说:“你听我的没错吧,咱俩是新兵连第一批受嘉奖的。咱不能骄傲,还要把工作干得更好!”

我说:“你说咋干就咋干,我听你的!”

单二狗说:“我琢磨了,咱用小扫把扫地不发出声音了,大头鞋踏在雪地上还咔吧咔吧响,同样会影响别的同志睡觉!”

我问:“咋办?”

单二狗说:“咱把大头鞋脱了,穿袜子扫地,就没有声音了!”

我说:“这么冷的天,不穿大头鞋会把脚指头冻掉!”

单二狗说:“咱们一共发了两双单袜子、两双布袜子,咱们把四双袜子套到一块儿,差不多能顶上大头鞋啦!”

第二天,我俩穿了四双袜子起床扫院子,又跑出来二十多个战士。他们要以我俩为榜样,也提前起床扫雪。我们提前起床扫雪的事,汇报到了肖团长那里。新兵营会操时,肖团长讲评:“新兵一连思想教育抓得紧……”

站在我们前边的魏定邦,肩背都朝后鼓了一下。团长在这个场合点名表扬,对他的进步绝对是趁风扬场的事情!

我跟单二狗是锅离不开勺,公离不开婆,从新兵连下到一个连队,又分到一个班。两年后,我由副班长提为班长,他由一号战士提升为副班长。

元月,青藏高原最冷的季节。我们班的任务是把那曲地区的羊肉运到西宁,再把西宁的冬菜拉到那曲。我们下到运输连队两年了,执行了二十多次任务,知道这个季节执行任务的危险,连队每年都会在冰雪路上翻车死人。荣誉室里,挂了二十多位执行任务牺牲的战士。汽车部队有句最毒的发誓:“我要是没给你说实话,今天把车开出去,别人把车开回来!”意思就是翻车把命丢到半路上了。这个季节的车队驶离车场,就在冰雪上行进。雪下到路面上,过往的车辆碾轧,极坚、极滑,车开上去就扭屁股,左扭、右扭,左摆、右摆,不受方向盘控制。还有的路面,下一次雪,车碾一次,再下一次,再碾一次,冰雪高出路面一米多。

我们和往常一样,六点就发动车,把烤火炉生着,架在发动机的油箱底壳下烤。小说写到这里,有必要给读者说明,那时候的军车用的都是10号机油,这种机油遇到冰冻都会凝固,如果不用火烤,根本摇不动发动机。为了爱护蓄电池,不允许使用马达,每个车配一个摇柄,发动车时摇。

一个藏族同胞牵着一头牦牛,牦牛上搭着一个妇女,走进兵站的院子。哨兵迎上去,问:“才桑,牦牛背上的毛俪怎么啦?”毛俪是藏语,姑娘的意思。

才桑说:“我找汽车部队的首长!”他的汉语说得很流畅。

哨兵把他领到我跟前,说:“他叫才桑,藏医,咱们兵站的人病了,经常请他来看病!”

才桑跟我握过手,说:“珠玛姑娘可能是胃出血,很严重,必须尽快送到格尔木动手术……”

兵站站长跑来了,给我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关系到民族团结,你们能不能派个车把她送到格尔木?”

我说:“我们是嘎斯车,副驾驶只能坐一个人,坐病人就不能坐医生,坐医生就没法坐病人!”

站长说:“我们兵站有辆解放车,司机探亲去了,钥匙在我这儿,你们派个驾驶员开我们的解放车……”

我琢磨着。单二狗朝我跟前走近一步,说:“人都快死了,快送她到医院呀!”

我还在犹豫。单二狗更着急地催我:“快呀,有的病耽误一分钟就没命啦!”

我还不敢做出决定。单二狗对我吼起来:“杜掌印,你见死不救,是人不是?”

终于,我把牙—咬,发出了命令:“单二狗!”

单二狗猛地立正,答:“到!”

我说:“你驾驶兵站的解放车,把病人送到格尔木,要绝对保证安全。到了格尔木后,回到连队向魏连长汇报事情的经过。”

他给我敬礼后,从站长手里接过解放车的钥匙,跑去发动车了。

二十分钟后,单二狗驾驶着那辆解放车,驾驶室里坐着才桑和珠玛,向兵站外驶去。

我看着这辆解放车在积雪上轧的痕迹不那么平直,司机猛地换一种车型,在这样恶劣的路况下驾驶,完全可以预见到有多难!

我带领我们班的六台车,执行任务完毕,回到车场。魏定邦跑过来,我给他敬礼:“报告魏连长,一班长杜掌印带领全班执行任务胜利归来!”

魏定邦还礼后说:“你们副班长牺牲了!”

我心里一紧,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脑浆像冰冻了,没有一点儿思维,眼前昏花,耳朵嗡嗡响,那句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副班长牺牲了!”

连部,坐着魏定邦、我,还有那个才桑。才桑给我们介绍单二狗牺牲的经过:

解放车开出兵站,就行驶在冰天雪地的公路上。我能感觉出单班长驾驶解放车的技术不熟练,好几次挡位都挂不进去,方向打得也不准,但他开得很慢、很谨慎。开出两公里后,感觉他的方向打得平稳了,挂挡也不响了。他还是开得很谨慎,还给我说,杜家堡子的人都说,不怕慢,就怕站,咱们不着急慢慢开,不出事故不抛锚,就不会比别的车跑得慢!我说我不嫌你开得慢,就是车上的病人耽误不得,抢时间就是抢生命!他说我也是头一次开解放车,说一千道一万保证安全最重要,要是出了事故,别说抢救病人,连咱两个都得完蛋!到了下午,车开到一个冰坎下边,车轮上的防滑链断了。我和他下车把防滑链扔到车厢上,继续行驶。车开到冰坎中间,车轮打滑,上不去,还朝后退,加油不管用,朝左打方向车朝右边滑,朝右打方向车朝左边滑。开始的时候,他还镇定,后来就控制不住了,车还是一点一点朝沟边滑。他额头上出了冷汗,手开始哆嗦,冲我喊:“你快抱着病人跳车!”我也意识到车子面临的危险,说:“我们跳车了,你怎么办?”他喊:“你快抱病人跳呀,车辆控制不住了!”我还是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掉下去,说:“咱们都跳……”他声音更大地吼:“我命令你马上抱着病人跳,咱们不能三个人都掉下去。我要是放弃车辆跳车,就是临阵脱逃!”我只好抱着珠玛跳车了。车滑下去了,连着翻了几个滚,把他甩出来,又压着身子翻过去……后来,一辆过往的地方车把我们救了上来。

魏定邦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笔记本,上边写着“送给最最亲爱的二狗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永远是你的玉翠”。他又拿出一个塑料夹,里面夹着刘玉翠的照片。我看着笔记本,看着照片,眼睛潮湿了、模糊了,脑子浮现出两年前我们在新兵集中点抢饭、饕餮大肉块子、憧憬着复员后到公社拖拉机站的情景。

连部,坐着单二狗的父母。我把单二狗的父亲叫伯,把单二狗的母亲叫婶。还坐着刘玉翠,我把她叫玉翠姐。还坐着我。

单二狗他爸瘸了一条腿,走路一颠一颠,身子瘦成一把骨头。他妈有哮喘病,呼气像拉风箱,喉咙里有痰咳不出来,刘玉翠不停地替她抚着胸口。他们都没有哭,眼睛却肿得老高,单二狗他妈一遍遍地用袖子擦眼睛。

魏定邦没有说话,看他们面前的茶水凉了,让通讯员换上热的。我们就一直沉默着,魏定邦不是善于说话的人,过了好大工夫才说:“叔、姨、大妹子,你们心里苦就哭出来,不要闷着,要是闷出病了,俺们更对不起你们!”

他们还是啥话都不说,单二狗他妈还是一个劲地用袖子擦眼泪,刘玉翠还是不停地替她抚着胸口。

单二狗他爸说话了:“俺来的时候都说好了,到了部队不哭,不给俺二狗的脸上抹黑!”

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魏定邦让我全程陪伴他们。晚上睡觉,我和单二狗他爸一个房间,单二狗他妈跟刘玉翠一个房间。部队到了夜间,实行灯火管制,房间里黑黢黢的。单二狗他爸睡不着,抽旱烟,一锅连着一锅抽,黑暗中的亮光一闪一闪,充满苦辣。我也睡不着,思考我当时到底该不该派单二狗送病人。

单二狗他爸问:“我抽烟把你熏得睡不着?”

我说:“我在琢磨,我该不该派二狗哥送病人!”

单二狗他爸说:“不派他去,要不要派旁人去?”

我说:“肯定要派人去,咱们要是不开车送,珠玛就活不下来!”

单二狗他爸说:“咱的娃是娃,人家的娃也是娃,谁家的娃都是一尺三寸养大的!”他说着,从床上下来,把窗户打开,一股冰冷涌进来,也涌进一股清新。他又叹口气说:“掌印,伯不识字,但懂大理,国家养兵就是为了‘打仗,‘打仗就要死人。咱不能光图部队的大肉块子随便吃,轮到‘打仗死人了,咱就想不通了,这哪是做人的道理!”

我披上大衣,跑到单二狗他爸脚头,钻进被窝,说:“睡不着,干脆不睡,跟伯谝谝!俺二狗哥不在了,家里就剩下您跟俺婶了,往后的日子咋过?”

单二狗他爸说:“还有你玉翠姐哩。二狗参军走了以后,玉翠就把两家的界墙拆了,搬到俺家来住,就住在二狗的房子里。她在来的路上说了,就是二狗不在了,她也不离开这个家,给俺老两口养老送终!”

我陪二狗他爸到隔壁房间看二狗他妈和刘玉翠。二狗他妈还在哭,眼泡像两个在红墨水里泡过的山核桃。

我站在她跟前说:“婶,我过来看看您!”

她擦了下眼睛,说:“队伍上要是有事情,就忙事情,队伍上的规矩大,别犯了规矩。”

我说:“首长给我的任务就是陪你们,怕你们想不开,把身子伤了!”

刘玉翠说:“俺妈这几天没有不哭的时候,今天早上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

我說:“两位老人岁数都大了,干不动活就挣不来工分,家里的日子咋过?”

刘玉翠说:“还有我哩!”

她都二十三四了,这个岁数都算老姑娘了,二狗哥不在了,总不能让人家给他的老人养老送终。现在寡妇都能改嫁,人家还没有跟二狗哥订婚,凭啥不让人家嫁人?我试探着说:“玉翠姐……”

刘玉翠反问我:“你过去把我叫姐,我都不在意。我这阵问你,你把二狗叫啥?”

我说:“叫哥!”

刘玉翠说:“我是二狗的媳妇,你该把我叫啥?”

我说:“叫嫂子!”

刘玉翠说:“这就对了,我跟你二狗哥好,就是图他以后复员了,能到公社拖拉机站,吃香的喝辣的给家里带来好收入。咱不能光图你二狗哥的好处,遇到他有难处了,咱溜了,以后咋有脸在人前走动?我今天给你说个死话,两个老人活到啥时候,我孝顺到啥时候!”

我被她的豪迈镇住了,又琢磨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一两句大话就能撑过去,试探着说:“玉翠嫂子,你才二十出头,一辈子的日子才开始……”

刘玉翠说:“我这两天把事情都考虑了,我跟二狗虽说没过门,但俺俩发过誓,他是我一辈子的男人,我是他一辈子的女人,咱不能把说过的话不算话。我按咱堡子的规矩,给他守孝三年,守孝期满,我招个上门女婿,一块儿孝顺两个老人!”

俺那一带的风俗,姑娘娃要嫁人,条件就高,挑来拣去;要是招上门女婿,就得自降身价,让人家挑你,谁家的好小伙子愿意当上门女婿?

二狗他妈说话了:“玉翠,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刘玉翠说:“这事您甭管,就这么定啦!”又给我说,“俺来的时候,省圣叔都说了,从今年开始,给二狗年年记最高的工分,加上我是个妇女全劳,日子落不到旁人家后边!”

单二狗他爸他妈还有俺玉翠嫂子要回杜家堡子了,还是在连部,还是我们几个人。门外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司务长,把一个信封交给魏定邦,说:“按部队规定,单二狗的抚恤金是一百五十元整!”

魏定邦接过信封,一直没有抬头,他不好意思看单二狗的父母。过了五六分钟,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子钱说:“那点儿抚恤金确实太少了,这是規定,谁也不能违背。我的工资是六十三,给家里邮去三十,剩下的你们全拿去!”

单二狗他爸要推辞,魏定邦压住他的手,说:“战友都是兄弟,我年岁大是哥,二狗年岁小是弟。二狗这些比我年轻的兄弟,都把自己搁到了这里,这点儿钱算什么!”

又有战士在门外喊“报告”,进来的都是班长,他们班的战士把津贴费捐给了单二狗家人。我们都是兄弟,兄弟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弟不在了,我们天经地义地该孝顺父母。

魏定邦站在院子中间吹响哨子,把队伍整理好,跑到队列侧边,立正、敬礼:“报告史主任,二营四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这个首长是团政治部主任。

史主任走到队列前边,打开公文夹,底气不足地说:“现在,我宣布对‘1·11死亡事故的处理意见。我团二营四连一班长杜掌印,擅自更改司令部下达的出车命令,派副班长单二狗执行不属于我部下达的任务,造成单二狗同志光荣牺牲。本应严肃处理,但杜掌印同志是为了抢救藏族同胞,出发点值得肯定。经政治部研究决定,年底复员……”

我派单二狗驾驶解放车送病人时,就预料到即使单二狗不牺牲,擅自更改出车命令,就逃不脱处分。得处分早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会命令我复员,平坦宽阔的人生道路上,突然陷下去一个深坑,把我坠进去。

史主任又翻了一页,念:“我宣布对魏定邦同志的处分决定:……经政治部研究决定,撤销提升魏定邦同志副营长的报告,继续担任二营四连连长职务!”

操场上就剩下史主任、魏定邦和我了。我真想问史主任,你要是当时处于我这个位置,该怎么处理?但是,我不敢,人家是政治部主任,我是小班长,虱子跟大象叫板,胜负立决。

史主任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如果我遇到这事情也会这么做,但被你遇到了。这就是部队,这就是条例!”

史主任走后,魏定邦给我说:“前些日子,我跟指导员商量了,准备今年给营部打报告,提你当一排长。现在弄不成了,政治部命令你年底复员,咱们只能执行!”

我给俺爸写信,如实地说了这事情。俺爸托人写的回信问,你觉得那样做对得起“忠义”两个字不?我回信说,绝对对得起“忠义”两个字。俺爸又托人写了回信说,要是这样,咱就不当军长司令员了,回杜家堡子。杜家堡子几十代人,都没当过军长司令员,还不照样活过来了,咱就活不过来?

每年一度的冬季军政训练开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军政训练,军政训练结束后,我就该打背包回家了。我们还是像往年一样,喝着砖茶,讨论指导员的讲话。突然,门外有人喊“报告”,通讯员走进来,说:“一班长,肖团长请你到连部去!”

我惊诧了,人家是汽车团的最高首长,请我一个小班长做啥?我怀着满肚子的疑问走进连部,给肖团长敬礼:“二营四连一班长杜掌印奉命前来!”

肖团长说:“认识,在你们县新兵集中点,就是你给我报告,有个新兵拉到裤裆里了!”

那个把稀屎拉到裤裆的就是单二狗,已经牺牲了。

肖团长给一个干事说:“把那封表扬信拿给一班长!”

我接过表扬信,是珠玛和才桑写的那天我派单二狗送他们到格尔木的经过。我看过,什么话都没说,这些对一个即将复员的人来说,没什么用处。

肖团长说:“我刚从军区集训回来,听了政治部的汇报,又收到这封表扬信,想听你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肖团长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撤销政治部对你和魏定邦的处分,建议二营党委考察杜掌印同志,提升为排长!”

三十四年后,我肩上扛上了少将军衔。那颗将星上有俺二狗哥的血,有我战友的血,也有我自己的血;有我爸我妈、单二狗他爸他妈、俺玉翠嫂子的泪水汗水,也有我的泪水汗水。

原载《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真实,真实,再真实

杜光辉

去年,和杜卫东老师喝茶,杜说:“在《小说选刊》时,要求编辑选稿的标准是,第一是好读,第二是好读,第三还是好读。”

作家要思考如何写出“第一是好读,第二是好读,第三还是好读”的小说?

答案是“第一是真实,第二是真实,第三还是真实”!

只有真实,才能打动人心。

我是20世纪60年代末从农村入伍的青藏高原汽车兵。

十七岁那年元月,零下四十度,我坐二班副冯理忠的车翻越玛琪雪山,车滑翻到深沟里。我们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冯理忠抱着我说,要是我死了没啥说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对得起你!我说我要是死了,你去西安看看我爸我妈。你要是死了,我去蒲城看你爸你妈!一路上我们不时能看到冻死的野马,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冻死。汽车大厢已经损坏,车上拉的是猪肉,完全可以用来点火取暖。但是,部队规定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用车辆拉的物资,这是军纪!二十个小时后,一排长嵇大平带人赶来,我们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1964年入伍的四川兵,叫冉体红,执行任务时出了翻车事故。

去年,战友路积寿、任士奎到海南看我,我们谈到冉体红。任士奎说是他下到沟里,把冉体红的尸体绑到背上,爬到了公路上。那时,我是通讯员,在营房留守,负责接待冉体红的父母。亲眼看到事务长把140元的抚恤金放在老人家手里,事务长把自己的30块钱(事务长是干部23级,月工资63元,自己要交伙食费、服装费),我把自己的5块钱(我月津贴6.5元)也放在老人家手里。我捧着一个包袱,里面包了几件军装,这是冉体红的全部财产,送给老人。白色包袱皮是部队发的,按统一的格式写有通信地址。一旦爆發战争,包袱的主人阵亡,部队会按包袱皮上的地址邮给烈士的家属。我照顾冉体红父母时知道,冉体红没有谈过恋爱。我们这些年轻军人对爱情的渴望,丝毫不差于对军功章的渴望。命运,对冉体红太残酷了。我没有能力左右冉体红的命运,但我有能力左右《入伍》里的单二狗的命运,我给他的生命里安排了玉翠,给了他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也算是对冉体红的安慰。

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部队?部队就是把带着各种动机入伍的青年农民、工人、学生,锻打成一个为国为民不惧生死的群体!

我和我的战友感谢《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让读者了解了我们曾经的岁月。

(本文所写均为真实姓名)

杜光辉,男,中国环境文学委员会委员,海南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省文学研究基地主任,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优秀专家。

迄今有约650余万字文学作品公开发表,

并有200万字的新闻、社会纪实、经济理论、时评类文章问世,共计850万字。

有6部长篇小说出版:“高原三部曲:《大车帮》《可可西里狼》《大高原》”,

《涌动的浆糊》《闯海南》《适天石》;1部中篇小说集《嬗变》、

1部散文集《浪迹巴山》出版,

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篇小说81部、短篇小说37部、散文随笔若干。

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

“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

“海南双年文学奖”“南海文艺奖”等29项文学创作奖,

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长篇小说《大车帮》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均由中国小说学会评选)。

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全国本科大学教材·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篇小说《哦,我的可可西里》入选《新世纪小说大系·生态卷》。

31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转载,

20部作品被选编作品集,在读者和文学界有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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