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尾春(短篇小说)

2021-09-17 05:13叶滴绿
北京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芍药

叶滴绿

       新人自白

出于对文字的爱好,多年来我一直坚持阅读,断断续续地写作,至今仍乐此不疲。但是,我这样的文字爱好者就像是路边的野花野草,也许有芬芳,也许有美好,也许有瑰丽,但大多时候还是会被忽略的。

然则愿望就像努力绽放的花朵,即使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也还是会尽力散发香味,期望得到有心人的眷顾。

有一次,戈悟覺先生说:“你那些小散文可以当成练笔,你要学会写小说。”

我心动了。

戈先生教我,“你可以从自己熟悉的人或事写起。”

某天,我坐在书桌前读一本书,三五个中年妇女从我窗口经过,旁若无人地放声高歌。歌词很老,歌声却年轻。我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歌声和歌词都萦绕在耳畔,有着掩不住寂寞与缺憾。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窗外,春草正绿。去年埋下的芍药根块已经萌芽了。娇媚的水红色嫩芽逐渐变大,慢慢地就由深紫变得翠绿,有一种妖娆的美好。

唐宋诗人称芍药为“婪尾春”。“婪尾”是酒桌上的词,指宴饮时酒巡至末座最后的那一杯。开于春末的芍药花,就被比喻为春天最后的一杯美酒。

春风婪尾,由绚烂至寥落。

那些唱着歌远去的中年妇女,她们的青春已经接近尾声,那么曾经“赠之以勺药”的恋人呢?在时光的流逝里,是成就了一段柔情蜜意还是隐藏了一段锥心之痛?年华渐逝的女子,隐藏在欢快言行之下的情绪,是否也像是殿春而放的芍药花,有着韶华盛极的荒凉与寂寥,美丽得令人哀伤?

那一刻,文字将许多个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女人的华美与暗淡瞬间都凝聚成了意象。文字表达的欲望让手指蠢蠢欲动。于是便有了这篇《婪尾春》。

我很幸运。在《婪尾春》构思与创作、修改的过程中,戈悟觉先生给了我很多切实有用的指导和帮助。感谢!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在生日之夜独守空房,该有怎样的心境和遭遇?婪尾春,这春末的芍药,寂寞艳丽而不甘……

一个女人四十岁了,意味着年华渐老,不是值得庆祝的事。连笙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四十岁生日!她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两斤半,当年小镇医疗条件有限,母亲日夜不离手地把她抱在怀里暖着,捂了三个多月才把她捂出生机来。转眼一挥间,人生已经度过一半了,不免感慨。她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要找谁一起庆祝呢?父母在老家,手机通讯录的那些姓名和数字,都显得那么陌生!大多只是偶尔聚聚的交情。连笙沮丧地发现除了江止水,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陪她过生日的人。

前天连笙刚刚和江止水吵了一架。

江止水晚归,凌晨才回来。连笙怀疑他外面有女人。

“你不要胡思乱想。” 江止水否认,“我有很多工作要做的!”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他这样说,“除了晚归。”

连笙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他晚归早出不过是因为太忙。

连笙回忆起那些温馨的蜗居日子。那时候她和江止水住在几十平的公寓里,一下班便挤在一块儿。她总是枕着他的手臂睡到天亮。

渐渐地,江止水生意越做越大,房子越换越大,连床也越来越大了。他开始忙碌,开始抱怨她把他的胳膊枕得酸麻。然后便各自睡觉。偌大的一张床,中间空得可以再多睡两个人。

她爱了他那么久,难道要放弃他?没有理由的。就算他外面有女人,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手段而已,至少他还是会回家的。

他逢场作戏,她自欺欺人。

这样也好,至少这个家还在——假装看不见华美袍子下爬满的虱子。

她不想再跟他吵架了,更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四十岁生日。连笙给江止水打电话,他没有接。想了想,传了条短信给他:

“今天我生日,等你回来一起庆祝。”

然后,连笙出去买菜,在腥膻嘈杂的菜市场中梭巡,买了各式的鱼肉和菜蔬,又去买了蛋糕。晚上六点穿上围裙开始忙碌地洗菜、做菜。连笙想,等菜做好了,江止水也应该回来了。他会像往年一样带回一束芍药花,柔声地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那样她所有的不满就都会消失了。做好菜,连笙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底两晕淡淡的黑眼圈。没有办法,只得用薄粉将那憔悴掩盖下去。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得不依靠这些东西留住美好容颜。

她已经四十了!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苍老了。

让人恐惧的苍老。没有任何原因的苍老。

女人四十,如春末婪尾,由绚烂至寥落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连笙的心也一点一点暗下来。桌子上的菜从热气腾腾到毫无温度。江止水依然没回来,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回一个。小区的电子门每开一次,她都以为江止水回来了。楼层的电梯每停一次,她也以为江止水回来了。楼道里偶尔一声男人的咳嗽,她便急急站起来,以为江止水回来了。侧耳半晌,门口一点动静也没有。

隔壁在打牌,洗牌的声音夹杂着欢声笑语,传到她寂静的客厅。夜深时,寂寞的人能听得见整幢大厦的声音。

连笙独自对着一桌子变得冰冷的菜,蛋糕上尚未点燃的蜡烛似乎都在嘲讽她的等待。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为什么要等他?她为什么要守着这么冰冷的一个空房子,像死亡植物一样散发着静寂腐烂的味道?不,她不要在房子里腐烂下去,她要出去!

她应该去喝上一杯,为自己庆祝。她要找一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去过她的四十岁生日。江止水不在乎她,那么她自己在乎自己好了!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连笙去了最热闹的酒吧一条街。以前不敢一个人来,是因为她怕遇见酒吧里勾搭女人的男人。今晚,她却不想管那么多了。她的身体还值什么?

“一切还好吗?挺好。那来就喝一杯吧。

一切还好吗?不好。那也来喝一杯吧。”

街角一家小酒馆门口的LED小黑板上写着两行字,连笙看着笑了起来。就这家吧。好不好都要喝上一杯。

走进去,酒馆面积不大,中心是一个四面环绕的吧台,暖红的昏暗灯光跟酒柜中深深浅浅的液体共同交织,给店内笼罩上一层神秘又暧昧的色调。往下走是小小的舞台、十几张酒桌及一些包间。没有想象中的混乱。香水味汗臭味烟味酒味各种味道夹杂在一起,还是令连笙皱起了眉头。一瞬间有了逃离的念头。能够逃到哪里去呢?回去,又是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房子。不,她不想要回去。她想要逃离那个空得让人发慌的大房子——那已经不是有灵魂的家了,它只是一个房子而已,还是空到冰冷,令人害怕的房子。房子越大,就越叫人恐慌、不安。

连笙选了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翻开酒单,要了一支红酒。在昏暗幽深的灯光下,对着桌子上玻璃烛台中小蜡烛单薄可笑的火焰,连笙给自己倒酒,然后跟着DJ打碟的节奏,胡乱地哼着“祝我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一年一年唱,一年不如一年快乐。没有江止水,没有亲友,没有鲜花,没有蛋糕的四十岁生日。连笙自嘲地笑,她为什么要别人的祝福?她自己祝福自己就好了!

连笙不擅饮,红酒入喉,像掀开了五脏六腑,将沉淀至深的情绪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连日来的茫然、彷徨都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

连笙伏在桌子上,眼底闪过迷茫和凄凉,眼神中有一种深深被伤害的、钝钝的疼痛。

“连笙,你要快乐!”她大声对自己说,“你要快乐。”

闹哄哄的酒吧突然安静了下来。忽地,十几个年轻男女合力呼喊:

“沈晴安,生日快乐!”回声荡漾。紧接着,一个男生独自大喊:“沈晴安,我爱你!”那热切的一刻,青春的火花四溅,活力四射,毫不保留。这样简短直接的表达,这就是爱吗?

驻场歌手适时地唱起“生日快乐歌”。年轻的人们也跟着节奏高声地唱,他们开香槟,切蛋糕,为这个叫沈晴安的年轻女孩欢呼。年轻的女孩子像粲然绽放的烟花,有着耀眼的光芒。

午夜临近。红男绿女渐渐被燃烧的欲望点着,眼神迷离的快要融化掉了。靡靡之音如网一样罩下来,让人找不到出路。连笙置身其中,只觉得惶然。落寞层层叠叠地扑上来,又绝望又悲伤。

刚才路过江止水办公室附近时,看到一个女子和江止水站在街角的花店里。两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花。夜色中,她看不清江止水和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却看清楚了女人手里大朵的芍药花,而江止水手中的却是玫瑰花。然后女子离去,江止水在原地发呆。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连笙想,她连走路的姿态都是风情的。年轻的,就是无敌的。

她生日,他任由她一个人在家,大半夜却陪着另一个年轻的女子买芍药花!

江止水曾经对连笙说过,芍药代表情有独钟。“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旧时约候,手持红药,马上就明白。每次离开或重逢的时候,都可互赠芍药。

在连笙的家乡,芍药被视为不祥之花,叫“将离草”,也叫“余容”,阴气太重,一般只有佛堂寺庙才会种植芍药。江止水不知道。连笙不在乎,只要是江止水给的,哪怕是妖魔的化身,她都会如珠似宝地捧着。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也像芍药一般,抓不住最后的春色了吗?

江止水上次给自己送花是什么时候?她出生在芍药盛放的春末,他一直以为她爱芍药。其实她更喜欢玫瑰。江止水从来没有送过她玫瑰花。他手中的玫瑰是给谁的?

连笙以为自己会走过去,看一看那个年轻女子的长相或者看一看江止水的脸色。最后却发现自己逃离了。

守着一份逐渐失去爱情的婚姻,那么疲惫,那么无可奈何,累到随时都有可能放弃,却又在每一个哭泣的关头舍不得放弃。

江止水开门进屋。屋子里没有往日的灯火通明。只有月色和户外的灯光隐约照进来,影影绰绰的光线落在客厅里硕大的鱼缸上。供氧泵冒着一嘟嘟的水泡,缤纷斑斓的鱼儿们仍在悠闲地游动着。鱼是不用睡眠的动物。没有电视的声音,卧室里也静悄悄的。静谧、清冷得令他有些不适应——连笙总是爱把家里所有可以发出声音的电器都打开。今天却出奇地安静。他按了电灯开关。雪白的灯光一下子充满了屋子。鱼缸里的鱼群快速地游动了一阵,重新平静下来。他觉得更清冷了。

“阿笙!”江止水推开了卧室门,试探著轻喊了一声。或许连笙睡了,难得的早睡。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开了小灯。床上是空的,没有连笙。江止水突然慌了。

“阿笙!阿笙!”他大声叫唤起来,“阿笙!阿笙!”

没有人回答他。屋子太大、太空,他甚至听到了回声。仿佛有另一个人跟他一起在寻找连笙。

“阿笙!阿笙!”

江止水无头苍蝇似的寻找着连笙。卧室、客厅、书房、阳台、洗手间……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连笙不在家。她去了哪里呢?江止水抬手看了一下表。

二十三点十八分。

还早。江止水松了口气。他晚归的夜晚,连笙通常会做什么?窝在沙发上追剧?看书?他有点恼火。他发现自己对她平时的生活竟然一无所知。连笙好静,不喜应酬。老家在江南古老的小镇,她在这座年轻城市里极少有熟识的人。他很满意她的安静和低调——他需要这样低调的妻子。这对他的前途很有帮助,他不必担心她会惹出新闻或绯闻来。江太太,只要安静地做江太太就好。

今晚连笙不在家,江止水心里莫名地一阵失落,便坐在客厅里抽烟。没有连笙的客厅显得特别空,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棂上爬着几株婆娑的绿色植物。沙发正对着雪白墙壁,上面挂着巨大的电视屏幕,屏幕下一排多肉植物,其中一棵仙人掌已经开花了,黄色的小花镶在圆圆的绿球上,显得孤零零的。

客厅里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清楚自己的呼吸声。植物不会说话,鱼的呼吸在水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笙即使不看电视也要开着了。江止水觉得愧疚。

她疑心他外面有女人,他怪她多心——到底还是底气不足的,交际应酬上的逢场作戏,终归是有的。如今这个社会,容不得你清高,水至清则无鱼。人在江湖,想独善其身,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财色与钱权,从来都是一体的。

江止水偶尔也会恼火,也会厌倦,况且有时候会很想要一个孩子——软萌可爱,像他或者像她的孩子。每次一提,连笙就像点着了引线的炸药,“砰”地一声就爆炸了。不可理喻的瞎胡闹,一副面目可憎的嘴脸,那个芍药般清丽平和的连笙到哪里去了?他便不再提了。连笙年轻时伤了身,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不能责怪连笙,也不忍责怪她,却始终有遗憾。

江止水站了起来。烟抽多了,嘴巴里发苦发涩,他倒水喝,才发觉胃里空得难受。他走进厨房,那些锅碗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干净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圆桌上摆满了菜:莼菜羹、银鱼煎蛋、白虾炒鸡头米、酒酿圆子……全都是他爱吃的菜。桌子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插着未点燃的蜡烛,旁边是一碗坨了的长寿面。江止水蓦地想起,原来今天是连笙的生日——连笙四十岁生日!桌子上的菜却全都是他爱吃的,江止水眼睛酸涩了。刚结婚那会儿连笙什么都不会,他系着围裙,卷着袖子在厨房里忙碌。她就站在他身后,不时地抱他一下,或亲他一下。他就回过头嗔她:别闹,一会儿鱼要煎焦了。连笙说,焦了我也爱吃。

后来,他越来越忙,再没有下过厨。连笙却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烧菜,尤其是煲得一手好汤。他胃不好,连笙总觉得是外面的食物不好,索性不上班,做了全职主妇。

江止水拿起汤勺,喝了一口冰冷的莼菜羹,汤汁沿着食道鱼贯而下的声音,清晰可闻。江止水突然很想连笙。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干等着。他要去找连笙。去哪里找呢?他不知道。这认知让他颓废。他太不合格了,他真的不是一个好丈夫。

连笙今天主动给他打电话了,他却嫌烦故意没有接!他今天真的很忙吗?不,他甚至在午休的时候还陪另一个女人看了一部无厘头的搞笑电影,还陪她吃了晚饭,给她买了玫瑰花。他们认识有三个月了,那是个仰着脸时,笑容如向日葵一般灿烂,低头时又有水莲花般娇羞的年轻女子。谈不上爱,多少有点贪恋年轻朝气的身体。江止水在给她买玫瑰花的时候看到了花店里新鲜的大朵芍药花,很自然就想起了连笙——她便生气了,恼他虽然可以不接妻子的电话,却仍然会在看到芍药花的时候想到要给妻子买一束,便撒娇耍赖央着要求他不回去,给她一个完整的夜晚。江止水没答应。他心里清楚,夜不归宿的先例不能开,一旦破例,今后恐怕就习以为常了。他没有跟连笙离婚的念头,更没有跟别的女人结婚的想法。他总是要回家的。连笙总是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了才睡。

看着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那束玫瑰花,江止水觉得愧疚极了。他完全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纵容另一个女人拿走了那束本来应该给连笙的芍药花。情有独钟,倒像是个笑话了。连笙知道了吗?她知道多少?江止水突然明白了连笙的歇斯底里和不可理喻。是他错了。连笙去了哪里?

这种感觉,很不好。江止水想,以后,不管多忙,只要连笙给他打电话,他都会接。他应该坐下来,跟连笙好好地谈一谈。告诉她,他晚归只是因为忙。他依然爱她,也依然爱这个家。

江止水看了一下手机,发现一条未读信息,点开。心里的懊恼更甚,他太忽略连笙了!

连笙走神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还是逃离了酒吧。单身女人泡在酒吧里,难免会被搭讪,连笙忍受不了那些异样、放肆的眼神。她始终没有放纵的勇气,终是困了太久吗?

手机屏幕显示江止水来电。连笙没有接,也没有挂,就让手机铃声叫嚣着。响起,沉默,再响起,再沉默。他也经常不接她的电话。她心安理得,谁还不会不接电话呀。连笙看了下时间,二十三点十八分。这样的时间,正是夜色最深沉也最撩人的时候。年轻的夜色,就跟年轻的人一样,充满了未知的神秘和诱惑。红男绿女们被流离的灯火扰乱了白日里的满身端庄,褪去了厚重的伪装,尽情地释放、放纵、迷失……平时这个时候她却只是坐在客厅里,百般无聊地按着电视遥控器,等一个不知道几时归来的夜归人。今天她还在外面游荡,究竟是贪恋着夜色,或是贪恋这久违的自在?

她要做个夜不归宿的人吗?

手机还在响。不依不饶地停了又响。

连笙脸上的笑容有些嘲讽。江止水这是回家了吗?他这是着急了嗎?她慢条斯理地准备拿钥匙开车门。罢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身后,一个影子慢慢地靠近。连笙回过头。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的男子。她心跳加速。男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劈手就夺走了连笙手里的包。

“抢劫!”连笙脑子里闪过两个字。人却是完全吓傻了!想喊,想逃,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使不上一点劲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拽走了她的包,迅速地跑远。

连笙后知后觉地庆幸:还好只是劫财!这么一想,冷汗便从后背渗了出来。夜风一吹,连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江止水经常夜归都没事,怎么她偶尔一次想放纵就遇上这样的事了呢?她有点后怕,又有点哭笑不得。现在,怎么回去呢?手机在包里,钱在包里,车钥匙还没来得及从包里拿出来!

“江太太!”一辆车子缓缓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连笙本能的戒备。

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脸庞从摇下的车窗里探了出来。连笙皱了下眉头,从记忆里搜寻相关信息,无果。年轻人从车里下来。白衬衫,牛仔裤。很高,健硕,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身体。“江太太。”他笑,“我是慕南枝的弟弟,慕云白。”

慕南枝的弟弟。慕云白,这名字倒是很好,挺配他。他比慕南枝长得好看。真是,她怎么关心起人家的长相来了。连笙愣了一下,耳朵微微发烫。

“江太太这是?”慕云白问。

连笙忙将情况说了,慕云白问她是否要报警处理。连笙拒绝了。包里没多少现金,车钥匙估计要换,不换也可以,她很少开车,家里有备用的。大门是指纹锁。再说,这样的小事估计警察也就是顺便敷衍下罢了。连笙对追回不抱任何幻想。

她有些局促地问,“能不能借我打车的钱?”

慕云白笑了起来,“江太太玩笑了!不介意的话,我送您回去吧?”

慕南枝是江止水一手提拔的,与他有半师之谊,又是他的直系下属,也是江止水的心腹,她的弟弟也是值得信赖吧?连笙思忖了一下,终于点头。大半夜的再在街上晃悠,终究是不合适了。况且她也后怕,万一再遇上不好的人,闹出难堪来。

她有些发虚、腿软,他扶了她一把。连笙隐约嗅到他身上有草木的清幽香味。

慕云白的车子很干净,跟他的人一样。他并没有多话。连笙松了口气。

她一向不善言辞。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而且眼前是个比她小十好几岁的年轻男子。一路无言。音响里播着歌,齐豫的老歌《Donde Voy》。慕云白跟着旋律低声哼唱。他哼得熟练流畅,估计是常听。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听这么老的歌,连笙有些意外。忍不住侧眼打量他。

干净清晰的剑眉。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微眯着。鼻梁笔挺,薄唇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笑着,带着些许慵懒与散漫。明明是很普通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却出奇地好看,带上了某种精致的视觉享受。

连笙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就像密密麻麻的鼓声,震得她胸腔微疼,还带了隐隐约约的酸涩感。

年轻,俊朗。像曾经的江止水。她也曾有过这样年轻的像一朵花似的岁月。江止水和她,都在慢慢地老去。再也回不去那些年轻的时光了。再也回不去了。

连笙想起那个跟江止水站在路边抱着花聊天的年轻女子。

她吸引江止水的,也是年轻的身体吗?

有人说,男人像酒,越陈越香。尤其是事业有成的男人,更是像醇香浓厚的美酒——也有耐不住岁月窖藏,变酸变坏的。而女人像花,不是“狂风落尽深红色”,便是“绿叶成阴子满枝”。

江止水是醇酒。她是“落尽深红色”的残花。连“子满枝”都是奢望。

车窗外,各种光线,明的暗的,由远及近,一一扑打过来,晃得她头有点晕晕的。连笙有一种灵魂被囚禁在躯体中的感觉,想要超脱的渴望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地奔跑着。是酒劲上来了吗?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

连笙抬手看了一下表,二十三点三十分,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做仙德瑞拉。

“那个,你要是方便的话,不如,我们去喝一杯?”连笙听到自己说。

慕云白看了连笙一眼。微微一笑,“怕是江先生会担心吧?”

连笙懊恼得要死。这不是她该说的话,却偏偏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慕云白一眼就看出了连笙的寂寞。他很乐意于跟漂亮的女人调情,也很享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生活。但他的原则是不碰已婚妇女——寂寞如枯井的中年妇女。尤其是像连笙这样的所谓名流太太。此刻,她懊恼的神色落在他眼中,竟有涉世未深少女不谙世事的单纯与可爱,这是难能可贵的。

她是漂亮的。特别是那一双风情的眼睛,隐藏着蠢蠢欲动的不甘和幽怨的落寞,以及一些些的挣扎。她应该有四十来岁了,但看起来依然年轻,是养尊处优的女子该有的模样。只是眉梢眼角的疲惫,泄露了她的不快乐。

慕云白觉得要违背自己的原则了。一个有着成熟女性肉体、单纯而寂寞的中年女人,并且这个女人看起来如春风中的一朵芍药花一般风姿绰约,何况她自身的优越条件远胜于他,不会给他带来经济或其他负担——他不会有任何损失。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诱惑和挑战。他应该可以很轻易地征服她,肉体和灵魂都可以。他只要肉体好了。

他就是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成年女子该有的兴趣——虽然她比他年长。也正是这种年长令他兴奋地想要猎奇。

慕云白把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

连笙愣了一下。这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

“我也许,可以使你快乐。”慕云白说。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

他叫她连笙而不是江太太。

“连笙,你很漂亮。你应该快乐。”

“连笙,你很寂寞。你不应该寂寞。”

连笙恼了。一种被看穿的恼怒。更多的是尴尬。这怒火,是恼羞成怒的难堪。他击碎了她伪装的铠甲。她一言不发地去拉车门。慕云白却锁住了门。连笙瞪着他。

他侧着头对她笑。突然吻住了她。

慕云白的唇触上连笙的唇,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还有些许试探、挑逗的意味,唇舌之间淡淡的薄荷烟草味,一点一滴地深入连笙的灵魂里。

连笙竟然无法拒绝,也无力抗拒。

他的吻如侵袭的暴雨一般来势汹汹,无声地席卷了她的呼吸。原本冰冷的唇,如今变得比火还炙热,连笙的身体微微颤抖,心里却一片澄清,她想要挣脱。他用力抱着她。连笙挣脱不了。又或者,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挣脱。

“你看,连笙。你现在就很快乐。”他贴着她的耳朵,他知道她的胸中藏着热情,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流露出来。“连笙,不要拒绝这样的快乐。”

连笙的理智在拒绝。身体却在放纵地享受。欲望像是黑色的潮水,滔滔不绝地漫上来,淹没了理智。她下意识地迎合着他,他的吻也变得越来越灼热,赤裸裸的,情欲的色彩。

慕云白無疑是个高手。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去调动一个女人的情绪与欲望。他的手就像魔术师一般,轻易地打开了连笙紧闭的欲望之门。

她在他身下,化作了一汪水。如入了心魔,噬魂销骨。连笙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久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女人的身体。她不想放开他。仿佛饥渴的旅人终于寻到了甘泉,久久不放。

狭小的车厢,似隐私又公开的环境,城市的霓虹落在天窗上,一片斑驳。纵横的街道,大片的楼影,路过的车流,华丽而浮躁的城市夜景,都与她毫不相关了。

此刻,这小小的车子,便是她的天堂。

她的手抵在他胸口,双腿绞缠在他身上,她贴着他的身子,炙热,颤抖。她逃无可逃,声声呜咽,一丝一丝的喘息都带着极致的痛苦与欢愉,指甲陷进他背脊皮肤。

她吻着他的颈窝,感觉他在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年轻的力量。令人沉沦的力量。

抵死缠绵。大概就是这样吧?

连笙从慕云白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脸,扭曲得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画。

原来,情感和肉体是可以被独立分割开来的。性欲,可以无关情爱。那种牵了手就是一辈子的爱情,早就水藻般被时代冲得溃散了,只留水纹里的另一层水波罢了。

这个年轻的身体带给她的欢愉,这是种陌生、刺激的欢愉。甚至是江止水都不曾给过她的。

连笙享受并且贪恋这种肉体的欢愉。像他说的那样,“连笙,你现在就很快乐。”

“连笙,你不需要爱上我。我也不需要爱上你。你看,我们一样可以很快乐。”

这简单直接的快乐,来得那么容易。并且这种快乐,是一个年轻的几乎陌生的男子带给她的。这样的认知让连笙觉得很是悲哀。悲哀的同时却无法抗拒,并带着罪恶与羞耻感享受着这种快乐。

空气中有种糜烂的原始味道。空间太小,都没有尽兴。

慕云白咬着她的耳朵,“连笙,我们去酒店!”

连笙猛地清醒过来。

是她堕落了还是寂寞太久了,或者是她准备屈从于现实和欲望?

连笙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溢出,迅速冷却、滑落。她为什么要哭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连笙想,我只不过是俗人,所以只求一晌贪欢。

这是一场游戏,无关爱,只因寂寞。

路灯蜿蜒地亮着,是寂寞中无声的喧嚣。

连笙站在家门口,看着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伸出的手却发抖得厉害。她没有开门进屋的勇气。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江止水晚归,甚至夜不归宿。他今晚要是没回来该多好!她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冷静地想一想。现在江止水应该就在屋子里,像她平时等他一样等着她,她要怎么去面对他?

她才刚经历了一场欢爱。一场带着背叛、羞耻,却异常香艳刺激的欢爱。身体上残留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还怎么去面对江止水?连笙觉得自己很无耻。她背叛了他。身体上的,甚至灵魂上。即使在此刻,她似乎仍然能感觉到那副年轻的身体在她身上律动,冲来撞去,那么坦诚,那么强烈,那么陌生骇人,却又让人无法抗拒。让她情不自禁地回味、战栗,甚至窃喜——他对她的身体很热情,是否意味着她还不算老,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爱?如果那是江止水该多好!

她要怎么办?她该去哪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屋?先發制人地责怪他晚归?还是坦白地告诉他:“江止水,我把自己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比你年轻的男人。”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开不了口。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不回家,她又能去哪儿呢?身上没钱,没手机,高跟鞋磨得她脚后跟疼。

连笙捧着头,瘫坐在门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滑落。悲伤一路逶迤,像蛇一般爬上心头。门却突然打开了,江止水走了出来。连笙有一刹那的恍惚。

“阿笙,你怎么坐在门口!”江止水急忙把失魂落魄的连笙扶起来,问,“你怎么了?去了哪里?电话也不接!担心死我了!”

连笙还来不及整理好心情,便突然对上江止水的脸,委屈、惊慌、愧疚……渐次涌上心头,她有些无措——更多的却是恼恨。都怪他!

“我打你电话你接了吗?你晚归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担心我!你担心我?你早回一次,等我一次,就对我吼!”连笙爆发了出来。委屈、惊慌、愧疚夹杂着莫名的快感。

“阿笙,对不起。”江止水上前拥抱她。

连笙一把推开他。她再也没有爱江止水和被江止水爱的能力了。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我看到你跟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花,站着聊天。”她说。她只能这么说。他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这样,她和年轻男人的事,就不算什么了。

江止水笑了起来。“好阿笙,你看见了。我跟她只是在花店门口遇上的。我要给你买花。她正好也买花。我们正好又认识,就聊了几句。阿笙,你想多了。”

“你给我买花?”连笙想,不吵架的时候,他们还是相爱的吧。

“你看。”江止水伸手指着茶几上尚未来得及插入瓶中的花朵。

是玫瑰,不是芍药。

连笙笑了起来。他在撒谎。她居然很高兴他对她撒谎了。她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不需要对他说明什么。各有各的秘密。

“阿笙,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今天你生日。”江止水说,“蛋糕上的蜡烛还没点呢。”

连笙说,“我生日已经过了,等明年吧!”

江止水下意识地抬手看表:4月20日,谷雨。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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