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堂为邻(散文)

2021-09-17 15:48杨超
北京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庇护所流浪者洛杉矶

杨超

洛杉矶市中心就像个大杂院,零售与批发、酒吧与路边摊、豪华旅店与简朴公寓、高雅的艺术殿堂与俗陋的街头涂鸦,以及金融办公高楼与贫民露宿路段并存。

“洛杉矶生活”是洛杉矶市中心南区有名的娱乐中心,毗邻湖人队的主球馆和洛杉矶会议中心,里面有各种各样刺激游客灵感的活动,餐厅、酒店、音乐厅。

若你需要酒店,周围大多数酒店都属万豪酒店集团,标准的高规格,丰俭由人的餐厅提供各式菜色,满足各路老饕的食欲;如你要看湖人队或快艇队的比赛,步行一分钟就到球馆;或你想看首映电影,打保龄球,亦只在咫尺之遥……不愧为娱乐天堂。

从这里出发往东,不到十分钟车程,你会发现另一种奇观:昏暗的路灯下,沿路分布的各色帐篷,就像雨后丛林中群生的蘑菇,联肩叠背;被践踏过的纸片、不知名的秽物,像口香糖般粘了一地;偶见寥寥数人,或呆坐,或低头踱步……像个难民营,惊心骇目。

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狱。

20世纪50年代初,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风靡中国大地,那首沁人肺腑的《拉兹之歌》几乎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啊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当年十来岁的我,对于挣扎在正邪间的贱民故事所表达的主题不甚了了,却被欢快的音乐、优美的舞蹈,以及主角的卓别林式诙谐表演所感染,一厢情愿地赋予流浪一种浪漫情调。而现实生活中的流浪者,却是苦雨凄风,落拓无生计,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

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活在人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当中/到处流浪……

生活在洛杉矶三十六年,目睹了洛杉矶的变化,最让我揪心的莫过于流浪者队伍不断壮大。洛杉矶已经成为美国流浪者的大本营:人行道、桥孔里、商店门口、公路回旋处,栖息着九万多人。露宿街头的流浪者不再是普通的社会问题,逐渐成为一种危机,特别是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

人们对流浪者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同情又厌恶。

同情是显而易见:原来他们睡的是瓦楞纸箱,如今,基本上都换成了帐篷;市政府在流浪者的服务上投资高达数亿美元;数目不详的慈善机构长年为他们提供食物生活用品……

厌恶的情绪亦不可避免地潜在:随处倾倒垃圾所产生持久性的环境破坏与健康隐患,造成公共风险;公共地露营、随处大小便,占睡路边长凳以及流连于公共图书馆……

第一次与流浪者近距离接触,缘于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很多人搬离洛杉矶中南区,分散到了洛杉矶周边城市,亦包括无家可归的人。我在圣费尔南多谷开的电视维修店附近开始出现了露宿者。

一天早上,我走近店门便闻到一股尿骚味,接着发现在门边的花坛里有水迹,不知这是哪个无聊之人搞的恶作剧,还是得罪了谁招来的报复?我撒上一些漂白粉,以求能盖住臭味,没想到这玩意儿还真管用,一下子骚臭全消。

第二天,那尿骚味又来了!无奈之下,再撒上漂白粉了事。平安无事过了两天,以为之前的事,只是有路人经过恰巧内急,留下的标记。

第三次尿迹出现的时候,已经可以确认,是有人在搞事!我想起当年务农时,见过猎人设陷阱、用捕兽夹抓野猪、狐狸。我也来设置个陷阱,用我的捕兽夹——摄像机抓住这只狐狸。

不出所料,尿迹再次出现,狐狸已经抓到了。我迫不及待回放录像带,时标随画面在快速滚动……到了凌晨五点,外面渐渐亮了起来,这时,一个人影快速进入了屏幕,站上花坛转身背对着镜头,扯下裤子弯腰蹲下……片刻之后,裤子被提了起来,那人一甩头离开了。我认得这张面孔,她是个露宿者,睡在我邻店门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她白皮肤约三十来岁,顶着一丛散乱的金黄短发,身材矮小,圆嘟嘟的脸上配着一双外突的大眼,走起来脚步很快,目不斜视。白天,总见她推着超市购物车,载着几个纸箱和一卷毛毯,到处捡空饮料瓶罐;晚上,在店门前将几个纸箱L字形摊开作床,既能遮风又能挡眼。当时,除了少数人幸运捡到破旧、可折叠的露营帐篷外,大多数人都是用纸箱,既作床又作房,一旦破了脏了更新容易,随处都能找到新的。

我心中因捕到猎物而产生的兴奋劲儿全泻了。对付一个无家可归者,于心何忍,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知难而退。我往花坛上多撒了一些漂白粉,再铺上块木板,用一台近百磅重的废电视机压在上面。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再没来做标记,人却失踪了。

一年后,她又出现了,推着装得满满收获的购物车,后面多了个男人,他一手提着收音机一手推着辆童车。他们有了小孩!想不到这曾经的邻居竟然有了“外遇”,一下子变成三口之家。女子長胖了,肚子的赘肉并未因为产子而消失,看上去依然身怀六甲;她换了件不合身的夹克,穿着大码耐克球鞋,走起来“踢踏,踢踏”响;抹了发胶的金发服服帖帖向脑后搭着,发丝溜直像一板意大利黄细面;脸颊圆润两颧绯红,一副酒足饭饱、营养过剩的样子……因为有了小孩而结束了露宿生涯,她是幸运的。

露宿者的迅速增加,早已到了庇护所无法承受的地步,但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不能或不愿意住进庇护所:斗殴、吸毒者会被拒绝,想进也无法进入;不少人自由惯了,不能接受庇护所的约束,亦受不了臭虫、寄生虫之苦,以及少数不肖工作人员的白眼。这些人眼中,自由比温饱更重要,尽管是充满危险的自由。

据流行的说法,流浪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精神疾病,有的是酗酒或者吸毒致使家庭破碎……但现在越来越多人发现,流浪者容易染上的不良习惯,但不全是造成他们流浪的原因,“主动”选择流浪,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部分人工作,有固定收入,就是住不起房子。

流浪者服务局一份研究报告提到,造成流浪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发生经济困难无法负担住房,而政府的住房法规过于严苛,加上高租金让情况变得更严重。

我曾经遇到过一对流浪情侣,约三十来岁,他们有段时间在我店门前过夜,由于很晚才打开铺盖,难得见上一面。有阵我加班多了,有机会每晚与他们相遇。我发现他们并不是两人同睡过夜,像是在轮流替我守门,更令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睡前还点灯看书。

为了接近他们,我刻意和他们寒暄,不时送些中式零食。他们带着美国人典型的乐观谐趣,十分健谈。当聊到他们心酸的现状和对未来的憧憬,令我不胜唏嘘。

受到次贷危机的冲击,2009年失业率到达高峰,他们同时失业了;买了五年的房子因为房价急速下滑,成了负资产;他们打零工以维持还贷,无奈,勤奋不敌市场的衰颓,为确保基本的温饱最终放弃房子;先是租住公寓,而后与人分租,最终只剩下租一张单人床位的能力。生存是第一要事,这时,他们便开始轮流露宿街头……

我好奇地问他们,看的是什么书?男子告诉我,是《圣经》。说他在逆境中并没有自我否定,坚信心中信仰,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一天, 他们突然消失了。我问邻居才知道,警察将他们赶走了。原来。露宿街头是违法的……

在加州,十六岁可以结婚,十八岁要服兵役,二十一岁可合法饮酒,而法定“成年人”年龄是二十一岁。以此作标准,在露宿者的行列中,虽未曾见过儿童,但一定会有未成年人。

有一晚,我的车驶出高速公路,在匝道出口处停了下来等绿灯。我环顾左右,发现路边防护栏的木桩上,摆着一个金属提壶。这时,暮色已深,雨刚停。

这个提壶没有盖子,以我所处的位置以及与它的距离,我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是别人施舍小钱而设?还是装满了这几天接下的雨水?让我好奇。

防护栏外不到两米处是一堵矮墙,在护栏与矮墙之间,形成了一块狭长的空间。虽然灯光有点弱,可我还是看得很清楚,那里已经塞满了物品。一个支开的帐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淡灰的布顶与墙色相近,掩抑了它的张扬,谦卑地在车流边守候着。两辆脚踏车斜靠在护栏上,冰冷黝黑的框架上挂满水珠,一对特别加高、洗刷得锃亮的把手高昂着头,给尘垢色的画面带进了微妙的反差。麻灰色的水泥砖墙上,露出了字母COL(英文“冷”字的前三个字母),坚挺的笔触,刚劲有力,大有要入石三分之势。一个暗灰、不起眼的物品穿过脚踏车的三脚架进入了我的视线,像是一只鞋……不,那是一个脚踏车的坐垫。原来,挨着帐篷,还有一辆脚踏车,是小孩用的尺寸。

这里住的是一家三口?有儿童?不容置疑,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猜想。

按当地的法律,凡是涉及未成年人的事,必定是头等大事,绝对的零容忍。想想看,多少人睡人行道、桥上桥下、隧道里、铁路旁,没有人赶,也没有人管……

我把车停在星光大道“中国剧院”斜对面的路边,恰好正对着“杜比剧场”的入口——“奥斯卡奖”明星们走红地毯的通道。脑海里却出现了另一番景象:灰溜溜的帐篷,门帘紧闭,像一只湿漉漉的落汤鸡,酸寒木讷。不知道此时有人在家吗?那辆挂满雨珠的小脚踏车的主人安好?

我曾问过一位在流浪者庇护所工作的顾客。

“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住进庇护所?”

“各有原因。有些是没有资格……”

“资格?”

“违反规管条例,如吸毒、斗殴。”

“有人为了自由,宁愿接受危险的漂泊?”

“确实也是一些人的想法。”

雨又下了,尽管不大,足以将夜游的闲人驱赶回家。好莱坞大道上被浇湿了的“星星”,漫射着青铜和水磨石的浮光,影影绰绰,陸离炫目。礼品店门上的霓虹灯牌不断变换着字符,超大屏幕的广告向无人的街道继续散播诱人的炫彩。在繁华标志的好莱坞背后,还有群被遗忘的人。

洛杉矶盆地轻易不下雪,这里的降雪周期曾经很有规律:每十年一次。最后一次降雪定格在1962年。现在,洛杉矶正处于长达五十八年的雪旱之中,随着地球暖化,降雪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腊月的太阳,刚起步向北回归,斜光娇弱,依然试图化解深冬的寒气。加利福尼亚洋流南下,带来多风少雨的雨季,却无法改变全年最干燥季节的现实。

处于谷地的边沿,北岭的朔风总是急匆匆奔泻而下,入夜更加凌寒萧索,路静人渺,难怪不见街上有帐篷。

我在一个办公区接到一名外出买宵夜的老人,看得出他年纪并不大,是佝偻的腰身使他愈显苍老。他身披一件颜色斑驳的毛呢风衣,仍旧无法裹住身上的酸骚味,我鼻子特别敏感,禁不住连打喷嚏。他大概明白缘由,主动打开车窗,并和我聊了起来。他说自己是住在车里的流浪汉。

原来,不是所有流浪汉都睡在街上,有不少人睡车里。洛杉矶的法规是不允许在车里睡觉的。有一次,在长途行车中来了睡意,为了安全,我找了个停车场小睡。不料在酣睡中被敲窗声吵醒,原来是警察,警告我不可以睡在车里……

我好奇他会不会被警察赶,他笑着解释,他们通常是远离民居,扎堆停在偏僻的办公区停车场,从不把车停在街道,以免引起居民和店家的不满。别人上班前便挪窝,虽然麻烦,但比露宿街头惬意得多。车内这个安乐窝,有灯有电视,除了洗澡、拉撒不便外,是安全、私密的小天地。

他有时工作,收入尚可维持生活所需,不像睡街上的,他们很难找到工作,即便有事做,回到住处,说不定连铺盖都被偷掉。他跟我说,有的人在街上生活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已无法回归社会,过上正常的生活。

一些城市开发了“安全泊车”区域,并对睡车里的流浪者进行登记,让他们在有安全保障的停车场过夜,同时,建造经济适用房,一旦有空位便让他们入住。实际上,这远无法满足数量众多露宿者的需求。

无论是庇护所或安置房等各种手段,试图将露宿者从街上移走的努力成效不彰,无法遏制激增的流浪人口。有人批评政府没有做对事,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让他们重建生活,回归社会的难题,如安排就业与安身之所。而只是试图通过提供食物医疗,改善环境卫生,使得这群人永远留在被养着的状态。以致有人十分怀疑政客们已经无法做到,既不危及政治前途,又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一面按部就班敷衍着公众,一面在等待这批人的死去……

世界上金钱、权力为极少数人所拥有,法律和道义,在金钱权力面前总变得无力与虚伪。当人们描述和解释社会行为时,简单地将其背后的原因解释为性格因素,而忽视环境对人的影响。他们不应该被贴上标签,被带着批判的眼光盯着,有些人将穷人视为慵懒愚昧、思想古板、行为粗鄙、没教养。著名的经济学家班纳吉认为,贫穷的根源不是懒惰、愚蠢和享乐主义,贫穷的根源,就是穷,是恶劣的、贫穷的处境,即便是勤奋、聪慧、积极向上的个体,也几乎无法摆脱贫穷。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容小觑,远远大过性格、能力。

一名叙事清晰、思路敏捷的年轻流浪汉刚过十八岁生日就被养父母“请”出家门,当被问及如果给他三个愿望时,他回答:希望患癌的怀孕妻子好些;有个家庭;第三个愿望……他犹豫了片刻,说,不知道,或许留给别人吧……

我想,不该单凭所见便抽象地论断他人,落难不等于卑微,穷困亦能高尚。

对有些人而言,流浪和冒险总是形影不离,带着对浪漫的向往。他们用歌曲、文字,以淡淡忧伤和孤独的笔调描绘他们心中的那些,或是瑰丽,或是无奈……作家三毛有着常人无法触及的情怀,在自己的灵魂旅途流浪,是生活在梦想天堂的人,她踏遍万水千山,追寻梦中的橄榄树。

现实中,流浪者的悲歌传唱不绝,因为这群人会永远存在,他们没有拉兹幸运,是被遗弃的一群人……

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当中/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一点也不值得悲伤/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运啊/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作弄我/啊/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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