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时光来敲门(散文)

2021-09-17 15:48李小坪
北京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儿子妈妈生活

李小坪

儿子又要上学去了。

晚上,他说天津地铁需要纸币才能购票,我说去我钱包里找找,应该有零钱。

他说,好。

过一会儿,他来到我跟前,说,妈妈,我给你钱包里放了点钱。

我说,干吗给我钱,现在用支付宝方便得很呢。

他说,别说了,拿着用,你钱包里的钱比我的还少。

黑暗中,眼泪打转,我拼命忍住了。

轻轻地说,谢谢儿子。

儿子刚上大二,他还需要我供养一日三餐。

但是他愿意把手里的钱分给我一点,说在学校里也不需要那么多现金。

黑夜深沉,感觉只需要打个盹儿,天就会亮呢。

几天之前的晚上,我打着赤脚从书房出来,恍惚中,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左胳膊肘在门槛上撞开了一大条口子,血顿时顺着手臂流下来。儿子听到撞击声,跑过来一看,吓傻了。几乎是要哭出来:妈妈,你还好吧,我们赶紧上医院好不好?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虽极尽克制,我却还是脱口而出: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保持卫生间地面干燥,你就是不听。

我知道我那一刻真有点不讲理。

儿子扶我起来,连声地说,妈妈,对不起。他眉头紧皱,嘴里不住发出“咝咝”的声音。

怎么能怪他呢?是我自己不小心,疼痛是给我的教训。

我动了动胳膊,感觉还能自如弯曲。便坚持不去医院,深更半夜,不用自己吓自己。在时光里扑腾,生活已教会我冷静与忍耐。只是,到了半夜,那块撕裂的伤口让我无法入眠。儿子几次到我卧室里来,看我有没有睡着。他蹑手蹑脚,但我的耳朵习惯了夜里醒着,更何况还有尖锐的疼痛,让神经更加敏感。我假装睡着,一动不动。他便放心离去。

早上,梳头成了难题。受伤的部位不仅肿起老高,还稍弯曲就渗出血来。只得求助儿子。儿子比我高出一个头,镜子里的我们,看上去对比特别明显,因为瘦弱,我反倒像个面相早熟的孩子。他笨拙地帮我梳着一缕缕的头发,但那把头发在他手里,实在不听话。他面部的表情异常古怪,有点羞涩有点着急,又有点无能为力。要想把散乱的头发扎成辫子,比做一道高数要难得多。我便用右手帮他,母子俩 满头大汗,照照镜子,还行。

但是,这鸡蛋大的肿块,实在让他不放心,他一遍遍地让我表态,一定要去看医生,买个安心。

我讳疾忌医,害怕刺鼻的来苏水味,害怕长长的挂号队伍,害怕医疗器械靠近皮肤时的冰冷。但儿子不依,挨到中午下班时分,被他扯着,去了小区最近的诊所。医生一再给他保证说,你妈妈伤口没大问题,吃消炎药,注意别感染就行。

不几日,肿块慢慢消了,伤口也在这个酷烈的夏天留下小小的疤痕,痛以为念。儿子看我心情明媚起来,便叉着腰,狡黠而又严肃地说,妈妈,你冤枉了我。自己不小心,却要怪我头上。真是伤心。但是,看你那么疼的份上,我还是乐于被你冤枉。

嘻嘻一笑,我竟然有了小快乐:是啊,那么疼,总得找个可以撒泼的人,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于是,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一再叮嘱我,要注意安全,要吃饱饭,要照顾好自己。他在学校有个头疼脑热,至少还有同学帮助。而妈妈你在家里要有事,身边只有呱呱了。可它能为你做什么呢?

呱呱是家里那条八岁的狗,被他作文中常唤作“兄弟”的家伙。

我点头,说记住了。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个大人稳重的样子,也让气氛轻松一点,分别的时候,我没有和往常一样流泪,而是很轻快地说了再见。

看他消失在安检的那头,我揉了揉眼睛,迅速转身离开。

路上,我打开手机相册,看偷拍的他的背影,却看到他半夜录给我的一个视频。视频里,他先是猴儿一样各种搞怪。调整了表情后,却是一大串的嘱咐,像个语重心长的老父亲。

微信上,我告诉儿子,外婆家里的那条小白去了汪星球。他一声叹息,谈论生死总是相对沉重。这条小巧的比熊犬,才三岁半。可爱、干净,和人自来熟,对世界毫无防备之心。但因为种种原因,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它从城里,到农村,先后辗转于五个家庭,或三五天,或一二个月。在我父母家中,是生活时间最长的。最后,它因急症,死在父亲的怀里。

而我,也曾经是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它负责一生的主人之一。

但是,我失约了。

我在这头,眼泪滚滚而下。为什么这么多人,养不了一条小小的狗。

儿子依旧叹息。

我说,一个不曾被坚定选择的生命,它其实是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唯心,甚至有莫须有的情绪代入。

儿子后来把这句话,引用在了他的QQ空间里。

这句话,其实无比矫情,狗就是狗,远远不会比人更重要,生死由命。它只有那样一种命运,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承认,真的有道理。事实上,我现在也信了命运。都是挣扎求生,只是我们人类有更多选择而已。

我后面又跟了一句,如果当初你不是坚定地选择妈妈,妈妈今天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儿子发给我一个拥抱。

我说的是实话。

或许,彼时尚且年轻的我,恢复单身,没有负担,外貌尚可,很快会有追求我的男人,会有一个表面重新圆满的生活,会成为另外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会不愁钱花,会有三五个模样不一的圈子。我会打三块五块的麻将,广场舞跳得风生水起,看中的衣服眼都不眨一下。而那些伤害我、损坏我的人,我会怀揣着复雜的目的,借故走到他们面前,头抬得高高的,鼻孔朝天,让他们看看我活得好看的样子。

这样子的我,应该是俗世中的幸福与圆满的样子。它符合普世的标准。

但是,我唯独不会成为一名写作者。不会这样清淡,这样安静。不会有灯下黑的孤独与寂寞。不会有看不完读不厌的好书在书柜里等着我。不会为一条流浪的生命哭泣,不会因帮助了比我更弱小的生命而大张旗鼓的世人皆知。不会再觊觎于名声与生活的评价。也不会甘于此时此刻的愚拙与退守。

在推倒重建的生活秩序里,复杂的生活会让我成为最普通的中年妇女的样子。有喜有悲,撒泼打滚,有笑有泪。但唯独,在烟熏火燎的俗世里,不会成为今天的样子。

除非,命运会有奇迹。但偏偏,我是不大相信奇迹的人。而且,我对自己的心智及情商心知肚明。既明白自己面对安稳与幸福生活时的沦陷速度,也知道再想要挣脱出来的无能为力。

一定要经历过岁月与时间,才会知道,有些人兒,比我们想象的不容易。

比如孩子。

儿子趴在窗台上,嘴巴噘起老高,眼泪打转,委屈巴巴。尚未长开的脸庞全部是无助与无辜的表情。他试图威胁,你们要敢分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餐馆的生意,火爆到令人发指。一切都是热气腾腾的样子。生活如果真是那样子,该多好啊。

但是,他明显底气不足。那个“跳”字,发音有点轻。

不等给他做思想工作,我自己的眼泪就下来了。似乎比他还要委屈,还要无力承受这即将坍塌的生活。

看我哭了,他反而安静了。

我一定是个骨子里自私和软弱的人。比如说撒谎。我一直觉得撒谎其实是高智商活儿,它是一个又一个的套儿扣在一起才能自圆其说。我没法掩盖生活的真相,我告诉他说,无论怎么样,妈妈永远爱你。

似乎唯有“爱”这个字眼,才是生活里我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饭桌上,他低着头,要做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空气安静得可怕。

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跟妈妈。

我如果不跟着妈妈,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决心好好规划手里的生活。

让儿子把学习搞好,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从前他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最后三名。说这话的时候,儿子已经顺利地考入了外国语初中。大人之间的一地鸡毛,受伤最大的,一定是孩子。我一直觉得智商是我的硬伤,从他三年级开始,我就没办法给他辅导功课了,我能做的,就是给他签字,表明他的家庭作业是按时完成了的。而至于作业的完成质量,则完全由他自己负责。

有一次我故意逗他说,儿子,需要我帮你分析分析数学题吗?他一脸坏笑说,天哪,那我得先将知识讲给你听,你听懂了才能再辅导我吧?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看书吧。

我放弃了所有聚会,每晚下班回家,就是安心地陪伴他。那时候,他是我生活里的核心部分,因为他的选择,给我巨大的信心与勇气。事实上,那时候我穷得叮当响,工作不稳定,卡上没有余额。但被需要、被选择已成为生活里的一道光,我必须追着那束光朝前跑。穷一点又算什么,只要孩子不在意,我何必自己吓自己,我要给他最好的爱。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肩扛使命的神。

每晚的灯下,他做功课,我读书。有时候,我会在电脑上轻轻码字,写下三言两语。

因为我们有言在先,我不会提供给他太多有用的帮助,他需要非常努力。我们成了陪伴加监督的合作关系。而我也是在那样的特殊时期,养成了有效阅读与深度阅读的习惯,我如饥似渴地寻找一本又一本的好书,一颗心在书籍的喂养与儿子的陪伴下,竟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当一个人开始对生活的欲望不断做减法,生活没有理由不变得好起来。哪怕,只是一些微小的改变。

儿子长大后,有一次跟我说,妈妈,每天晚上回到家,无论多晚,你总是待在书房里,写写画画,认真读书,他就感觉特别安宁,非常温暖。

父母曾试图问我,需要给孩子改名字吗?我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非得用跟着我姓,来证明我养育他的劳苦功高,或者说一种胜利?

但是,我想听听儿子的想法。

于是,我和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硕儿,跟着妈妈姓吧?

妈妈,我已经跟着你了,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但姓就不改了,好吗?它只是我身上的一个符号而已呀。

姓只是生命的一个符号,这是儿子给我的启蒙。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儿子放学回家,附在我耳边说,妈妈,今天我很勇敢地告诉了同学们,我现在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我相信我和妈妈会很幸福。

那同学们笑你了吗?

没有呀,他们只是说哦哦,知道了,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儿子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坦然地主动告诉他的小伙伴们,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

那晚,再没有恐惧出现在梦境中。

为了让儿子有个伴儿,2011年的冬天,我带着他到亲戚家,让他亲自挑选了一只小狗狗,取名叫呱呱,并且一直亲切地称它为小老弟。而在此前的多年,我们试着养过好几只狗,但无一例外,都一一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们没有养狗的经验,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这只出生才20天的呱呱,竟然跟着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扛过了细小,扛过了感冒,扛过了拉肚子,还扛过了无数次的被咬伤,认真且骄傲地成了我们家庭稳定的一员。

呱呱调皮,常常一松开绳子便会跑得无影无踪。我和儿子常常在深夜的大街上寻找这个调皮的家伙。我有时候会故意说,丢了就丢了吧,再养一只呗。儿子却坚定地摇头,不行不行,呱呱独一无二,再养一个也不是呱呱了。

呱呱无数次走丢,却从没有真正走丢过。它总是在我们将要绝望之时,蔫头耷脑地回来了。在家里稍微老实几天后,它会再一次出门撒野。它曾经找不到家,就跑到儿子的学校门口蹲守,也曾经从小区跑回乡下的老家,为的是寻找我们。

它和儿子之间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比如说,每天早上,它都喜欢送“哥哥”上学。儿子骑着自行车,呱呱就追着跑。有一次,儿子怕呱呱在路上被汽车撞到,便有心送它回家。一来二去,儿子上学迟到了。那个严厉的女班主任,根本不听儿子的解释,只认定“迟到”这个后果。

儿子被罚站着听了半天课,但他说,他虽然难过,但却并不后悔。

我对儿子说,要允许妈妈一年发一次火。

儿子说,行。

发火,是一种底线。我只是在暗示,我并不会因为我对生活的选择,而对儿子抱有太多愧疚,对他的行为有纵容与无原则的成全,那不是健康的爱与陪伴。儿子聪明,懂我的意思。在平时的相处中,我们都对彼此抱持着最大的寬容,而在触及底线的时候,那我一定会毫不客气,揍他一顿也是可能的。

不过还好,这些年,我对儿子就动过一次粗。可能是他正处在叛逆期,有些得意忘形,做了错事不仅不认,还顶嘴与反驳,并且满不在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知道,妈妈是真有脾气的人。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善于认输、服软、示弱。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灯下,他写着作业,突然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妈妈,我们班上有许多的留守学生,跟他们比起来,我觉得我很幸福。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认真地写起作业来。

儿子后来在上了大学后,一次和我聊天中说,对于孩子,不必刻意去付出什么,只让他知道,永远不会离开就好。

或许,他的言下之意,陪伴就是深爱。

他甚至说,许多信誓旦旦的爱,说出来,反而会沾了俗腻的味道。

儿子小时候个子矮胖,我总担心他长不高,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了我的心结。后来和他独自面对生活,我让他学会自己打理生活,也是为了锻炼体质。早上放学,我只送过马路,晚上跟着同学一起回家,不跟陌生人说话,儿子都学会了。后来上了初中,我让他学骑自行车。天气晴好,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他是个细心的孩子。遇到有雾的清晨,我会带着呱呱跑步跟在他后面,看他一直过了小区十字路口的那个红绿灯路口,再看他的小小背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些年,儿子一直很懂事。记忆中,他仅仅上过一次补习班,那也是情非得已。当时他在外校读初中,因为一道数学习题的解法和老师教的不太一样,老师就逼着他反复做那道题,做完了交上去,也不告诉他错在哪里,给他一个大叉。整整一周,儿子被那道习题整蒙了。当别的同学都在做新的习题时,他还在那里和旧题周旋。儿子很伤心,有一晚放学归来时,他在湖心公园压抑地哭着。让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请教别人,别人却说,这孩子根本就没有错。

于是,我在那一刻决定对现实服软。第二天送他去学校的时候,找到数学老师,“诚恳”地自我检讨,并且虚心表示,想让孩子周末去他家里补习,以免拖班上数学成绩的后腿。

学期结束,儿子数学成绩考得还不错。

但我并没有太多喜悦。时值深冬,雾霾深重,走在大街上,寒冷中有辛辣的味道。

想起在某个凌晨,大概是两点多钟的样子,我还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儿子卧室里有动静。过一会儿,他竟然背着书包,到我床前跟我说早安,他要上学去了。

儿子在梦游。

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和他郑重其事地商量,咱们转学吧。

儿子几乎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好的。那一刻我们心意相通。

在另外一所普通的中学里,儿子的自信心重新焕发出来,后来,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

有两件事情,让我念念不忘,但我一直没对儿子提起过。一次是他在小学的校服内衬里写下的“我要滚到外校去”,一次是在初中的校服领子里面写的“我要考到一中去”。

他把一些理想与希望,都默默送给了自己,并且实现了。虽然,这些理想对于别的孩子来说,并不需要太用力,但对于小学时候功课并不拔尖、不自信的他来说,很不容易。

在他还小一点的时候,我若要出差几天,就需要请外公过来帮忙照管他。后来,他长大了,说可以照料自己。洗衣服、定好闹钟、照管小狗,他都侍弄得好好的。晚上十点半,是我俩的热线时间。他刚好下晚自习回家,问询一下彼此的情况,既是安慰,也是温暖。

也有出差错的时候。

有一次早上他睡过头了,一直睡到中午才醒。电话里着急地问我,该怎么办呢?我说,对老师说实话吧,不用撒谎。

而我在那天下午一路飞奔回家,推开门,看见满满一阳台的衣服时,我的眼泪决堤了。

他后来在和同学们的聊天中说,妈妈带着我长大,其实有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一个大孩子,一路跌跌撞撞,需要假装强大,保护着另外一个孩子。

高一的一次家长会,我无意中翻看到他的日记本,里面有一段话:都说男孩子心中真正的女神是他的妈妈,没错,妈妈就是我心中的女神。面对这个女人,你无法想象,她柔弱的身躯里藏着怎样一颗强大的灵魂,我一定会给她最好的自己。

那堂家长会,台上老师的话我没怎么听清。

我嘴笨,不太会说大道理,于是,我们之间常常用写小纸条表达内心的需求。它隐秘、通透、充分。家里的许多地方都贴上了小纸条,有时候是我需要临时外出给他留下的叮咛;有时候是他早上上学太早,我还没有醒来,他给我的问候;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忙碌而没来得及沟通的话题。只要看到,我们就会耐心地回复给对方。

儿子慢慢帅了、高了,有了小心思。

有一天,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说,最近好烦啊,有个女生老是找我,该怎么办呢?

言语中,有小小的无奈与得意,更有不知所措。

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告诉他,有人喜欢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说明你身上有发光的东西,在吸引着别人朝你走来,这是对你的奖赏。然而,现在你还是学生,你还应该有更加高远的目标,吸引着你去朝前走。而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取决于你作出什么样的努力。将来的你,一定会更优秀,而你喜欢的人,也会和你一样美好。但是,被人喜欢是温暖的事情,和女生保持礼貌的距离,更不要因为别人对你的喜爱,而对别人轻慢,这是没有教养的。

儿子给我回信说,妈妈,我知道怎么做了。

再长大些,进入了高中,儿子一天天成熟起来,我们会对爱情、亲情与友情有许多不同的见解。我们常常通过聊天表达出来,对生活也有了许多相同的看法。

有一次,儿子说,妈妈,你有没有发现,盲人的爱情是最年轻的呀。他们只要声音好听,爱情就永远不会老。这话我放在心里一琢磨,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次,儿子对我说,妈妈,人的声音也是一种气质。它听着亲切、柔软、温暖,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有修养的人。我想,他说的大概就是“言为心声,相由心生”吧。

只要做个诚实的、坦荡的大人,想要的爱与温暖,得来毫不费力。我甚至常常想,如果连和美好纯洁的孩子都相处不好,那该如何过好这错综复杂的一生?

毕竟,我是第一次做母亲,并且还是一位单亲妈妈。我常常感到内心恐惧,手足无措。我说的话未必正确,我的建议未必有效。常常在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的时候,我会给他真诚地道歉。

我深深地记得,儿子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对我说的话:妈妈,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你可靠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对我讲,不要遮掩,我们不要猜心思,好吗?也请你对我耐心一点。我会叛逆,我会控制不住情绪,所以,请你务必对我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我是幸运的。

儿子曾经很认真地和我说,妈妈,当我去读大学之后,你要学会好好生活。你可以勇敢去爱,但我不想你再受到什么伤害。你不仅仅要想着你应该做什么,而应该更多地去想,余生你想做点什么。

我知道,儿子是在鼓励我,永远做自己。

此生不易,要努力活得开心而幸福。

儿子如期迎来了高考。

仿佛一种宣判,它将揭示我们母子俩这些年的努力,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实话,我很紧张,但我不敢将这种紧张告诉儿子,我怕影响到他的状态。儿子倒是常常安慰我,放心吧,妈妈,我闭着眼睛都能考上一本。说这话时,儿子嬉皮笑脸,但我知道,他有多么紧张。

高考那几天,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早上送他去考场,用目光告诉他,妈妈一直陪伴着。高考期间,儿子的状态真是很好。

高考结束后,他彻底放松下来,从两岁多进入幼儿园开始,这十多年的漫漫教育之路,也该好好放松了。那些天,他过得懒散而自由,兴趣来了就帮我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然后遛狗、看书、打游戏,或者出去和同学来一趟短期的旅行。

成绩下来的那天,他哼着歌儿,手舞足蹈。我让他查一下分数,他说不着急。其实我知道,他是有点害怕面对结果。但总是要面对的。

有点小遗憾,没有考到平时的成绩,特别是理综,砸得厉害。他闷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一直等到分数线下来,知道过关了,但进不了心仪的大学。

我问儿子,怎么办?复读吗?

儿子说,不了,我怕再刷上一年的题目,会心理崩溃。妈妈,我去大学了再好好努力吧。

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为高考成绩的遗憾,也为儿子极力隐忍着的失落。更多的是,他在自己命运面前坦然的承担。

去哪里读?读什么学校?专业哪样的好?

我没有经历过高考,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人生关口。而儿子因为高考成绩的失意,也无法集中心力去研究这些东西。

六月末的天气,酷热难当。我俩猫在书房里,一起研究那些填报志愿的资料,饭都顾不上吃,几天下来都瘦了很多。

儿子真的要去遥远的北方城市,度过他的黄金四年了。

我开始认真地作准备,我曾经心心念念,期待着他长大成人那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然而,当崭新的人生命题如期来临,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相反,心头涌上来的,是更多的酸楚与不舍。

我知道,我将面临又一次的“断奶”。

从前的那些年,我以一个单亲妈妈的身份,和儿子共同扛过生活的风风雨雨,因为他在我生活里的渗透与参与,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失去与彻底的孤独。我甚至认为那是对自我生活的一种拯救,一种对生活方式的重新洗牌。

然而,从此之后,我将真正开始一种全新的独自面对。

灯泡坏了,我要学着换。

马桶坏了,我要学着修。

每晚睡前要关好水电气。

钥匙要时时放在包里。

遇到困难,要隔空喊话,才能接收到声援的信号。

加班回家,再没有儿子假装深沉,却又掩饰不住的關切与问候。

……

但总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人的成长,本来就是一生的功课与修习。

我开始提前订好机票,安排几天的行程。我本是个生活能力极差的人,有时甚至显得弱智。也正因此,儿子在生活的许多方面给予的力量与安慰,在他将要单飞的这一刻,被成倍放大。我有点慌乱。但儿子说,不怕,以后会更好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好机会,儿子提议:妈妈,我们带上外公外婆一起吧。

我内心生出感激,年少的他,能主动给予母亲成全小小心愿的机会。

因为家里还有猪鸡猫狗需要照管。母亲说这次就让父亲陪同吧,以后再带着她看世界。

生平第一次,三代同行,彼此照料与帮衬。站在北方的天空下,九月的海风轻抚着秋天,我被白发的父亲与帅气的儿子相拥在中间,内心真正成熟了。

时光,终于为我书写了温暖的答案。

坐在灯下,敲打出这些简单的汉语与无声的牵挂,还有由近及远的祝福。而更多的时光密信,在启封之前,会神秘地欲言又止。一颗善良的心,一直在生活的风雨里经受着洗刷。无论未来以何种方式到来,我都会选择站在相信温暖与美好的这一边。而当叙述完成一种照亮,祈祷便完成了抵达。

我想起那个春天的上午,儿子陪同外公外婆在清江河边清洗着衣裳。河水清亮温柔,不断向前流淌。两岸杨柳挺拔,白杨泛着银光。春风从对岸起身,慢慢拂到我们耳边,温柔低语着春种夏长,秋收冬藏,那是时光与季节的秘密。

而远处有几叶小舟,正在时光之水里轻轻荡漾。

岸边那个英俊阳光的少年,他随时都可以回到轻舟之上。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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