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行记

2021-09-22 00:58马森恺
含笑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界碑

马森恺

向山顶爬的时候,他们弯着腰杆,整个蓝天都在他们的背上。在前面开路的父亲挥舞着镰刀,在茂盛的荒草中砍开一条小路。汗水在父亲的背上,迅速将这片不大的沙漠浇灌成一片沼泽。十六岁,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初次上山,对一条淹没在荒草林木间的小路,好奇感十足。天将晓,沉溺在鸟声中的原始山林,黑夜带走它全部的星光,留下一场与黑夜同样辽阔的浓雾,足具神秘感。

十六岁,对一条山间小路的好奇感和它的神秘感支配着沿途的疲惫,他拍打着将利箭刺入皮肤的蚊虫。麻栗坡温热潮湿的环境不仅孕育了茂盛的林木,同样孕育了声如雷动的蚊群。它们喜欢你袒露出柔软的皮肤,它们伺机而动,你藏无可藏。巡边,一走便是一天的路程,午饭吃自带的干粮。从一面山坡到另一面山坡,从一块界碑到另一块界碑,青色的山如同辽阔的海,你置身其中,怀着对岸与灯塔的渴望。十六岁,初次上山,对巡边的好奇感像你抛向天空的石子做出的抛物线,它向上飞升,它到达一个上升的最高点,它开始下落,疲惫开始支配你的双脚。

登上山顶的父亲向北眺望,一座接一座的山奔入父亲的眼眸,一座接一座的山如海浪般拍打着父亲眼眶的堤岸,就要涌出來了,没有比眼眶更低矮的堤坝。

在南疆,一座树木茂盛的山中,不只埋葬有无边的落木,还有一段尘封的往事。多年以后,儿子才读懂父亲眼中的那段时光。

青年时,跟父亲上山,父亲总是凝望着一座座山,用取景框般的眼眶定格住群山。

上山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晨鸡叫醒父亲,父亲叫醒儿子。一天的弯曲的路程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就有了父亲与儿子两个人的身影。

见到王仁兴时,天色晚如一杯麻栗坡烤茶。他的回忆让人置身荒野,这样的回忆是需要一杯烈酒才好消化的。

对于战争,回忆的颜色和想象的颜色都是黑色的。父亲黑色的身影在王仁兴的眼中冲锋起来,是最虚幻的真实。边境冲突中的父亲,是一颗种子,埋进自己心底的土壤,缓慢地生长着。

一切过往在岁月中归于沉寂,但心中的战火注定不会熄灭。炮火每天都会在心底轰炸一次渴望和平的土壤。战争给人以警醒,死亡与悲痛是交换和平的筹码。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坟墓,在南疆的边境,他们像一面旗帜,诉说着什么,却悄无声息。和平静得像一潭如镜的水面,轻易便会因一颗如豆的石子,泛起涟漪。有人在坚守,他们生来就做了它的卫兵。死去的人以死去的方式守着,洒下鲜血,立起墓碑,以为铁证。活着的人以活着的方式守着,洒下青春,立起丰碑,以为生命的奖章。战火时代后的父亲,并没有停下因战争而疲惫的脚步。他成为一名界务员,在巡边的道路上,走着他的后半生。

十六岁,外出闯荡四个字,对青春的年纪充满诱惑。向前是城市,退后是故乡。守边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赛,总有人要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花费掉一生的执着。父亲手中的接力棒从他十六岁时,便被他接在手中了。他没有从父亲的肩膀上接过什么,但从他第一天跟随父亲巡边开始,父亲的肩膀就轻了下去。从王仁兴迈出的第一步,到疲惫地走完整条父亲负责的边境线,一天就过去了。从第一天的出发,到每个傍晚的归来,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麻栗坡,地处滇东南的一个边境县。中低山峡谷组成的这片土地,山与谷星罗棋布。藏在山间的村庄,像一位隐者,难以寻访。王仁兴所在的马崩村,位于这个边境县的边境线旁边,而他的家则在半山腰上,当一缕炊烟从山腰升起的时刻,多少显得孤独。炊烟的孤独是灯塔的孤独,它指示着一个方向。在山下的公路,并没有办法将平坦延伸至这个木质的门庭。二百八十三级阶梯,是通往这个屋子的最后一段路程。运至山下的粮食,与他有同样的无奈。一个季度的收获,所有的粮食,分成无数份小的重量,在他的肩膀上,走完这段到家的最后的旅程。农人喜养家畜,王仁兴与妻子同样喜欢养,照料着家畜,生活也就更充实了起来,养大的家畜也可以卖出补贴家用。王仁兴与妻子将小猪仔用箩筐背到家中,但养大之后,却没有办法运到山下的市场卖出。大火焰村的边境贸易,像火焰一般烧得正旺。搬家,是最好的方法,搬至山下,做点小生意,生活的火炉,也会烧得旺起来。山下有便利,但山上有十年烟火的老屋。老屋的后边,国界线从这里分开两个国家的版图,房前是中国,屋后是越南。老屋就是矗立在边境线上的一座界碑,身为“界碑”的主人,他把这块“界碑”当成了不可失守的阵地。

界务员,一个并不广为人知的词语,一个国家最边缘的守护者。一把镰刀,一个水壶,半生与青山做伴成了王仁兴生活的一部分。十一公里的国境线,在他的脚下,也在他的心头。十六块界碑,他守护着它们方正的姿态。

“三十八年的老支书”,这个概念来自父亲。如果将人们比作一所房子,他的父亲则是屋顶的一片瓦,最热烈的阳光和最寒冷的白霜落在上边。父亲的坚守,屋顶的风雨落不到屋中。王仁兴学着父亲的样子,想做屋顶的一片瓦,却做了屋子的一道梁。成为一名村干部时,他是屋子地基的一块石子。多年后,他成为一名村党总支书记,这时,他是屋子的一根柱子。

王仁兴的家乡,地处云贵高原的南缘,属于滇东南喀斯特地貌区,山高谷深。这里,是路无百米直,地无一亩平最真实的写照。进入麻栗坡时,路用无休止的弯曲搅动着我的胃。青山之后的青山,以同样苍翠的模样,打乱我的方向感。浓雾使一座座山变得虚幻,你不相信青山之后还有人家,树木把一条条小路藏在林间。坚硬的石灰岩裸露在地面上,像云朵占据掉大部分的天空。土地少,依靠土地过日子的人们,在石头缝里种植着庄稼。难播种、难管理、难收获,这些难处像涓涓的细流汇成一条难过日子的大河。在这条大河中逆流而上的人们,许多人选择了外出打工这一条上岸的道路。青壮年劳动力开始远走他乡,以年轻的资本换取生活的资本。村庄的空,是只剩下老幼妇女的空,这样的空像一把锁,锁紧了王仁兴的眉头。守边和巡边都需要这些身体强壮的青壮年。巡边的岗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岗位,在这个岗位的身后,有子女、有家园、有同胞,只有有人坚守在这个岗位上,身后的人,才能有安宁的生活。

发展经济是王仁兴“过五关”途中,需要走过的第一关。经济如同土壤的水分一般,所有的植物都依靠着它,才有了生存在一片土地上的资本。393号界碑处的边民互贸市场,疫情发生以前,这里人声鼎沸。王仁兴带领人们搭起了边境贸易的灶台,从此,屋子里便有了烟火的气味。

象草,又被人们称为“致富草”。进入马崩之后,象草在路边随处可见,它们如野草一般疯长,高过人们的头颅。喀斯特地貌的地形情况,造成了马崩地区种植业的拳脚难于伸展,但亚热带季风气候区仍然会带来丰沛的降水,丰沛的降水孕育了茂盛的牧草,在马崩,王仁兴开始带领人们种植象草,养殖黄牛和山羊。一株象草成了马崩人民的致富草。人们的口袋里有了钱,王仁兴的一颗悬着的心,像雨水一般终于落回了地面。

二十多年来,生于这片土地的王仁兴,将自己的青春像雨水一般抛洒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从一个青年到两个孩子的父亲,生于此,长于此。他说,日子从清汤寡水熬成了一锅浓粥。二十多年,日子像春夏的更替,不知不觉,却总有绿叶满了一树。

选择是一件固执的东西,像一块石头,选择坚硬是它坚持的方向。选择里藏着偏见。回到家乡,回到一个村委会简陋的小楼里,收入薄如夕阳,眨眼间就可以被人欣赏殆尽。家,不能只是一个空空的轮廓,家,也不只是一个木质的门庭。它需要米缸中有米,火炉中有火。义务巡边,也便理所当然地得不到妻子的认可。柴米油盐无小事,打理生活,往往在最微小的地方才能见出最紧张的局势。确实,日子在成为一锅浓粥之前,它经历了清汤寡水的一个过程。妻子的不理解不该换来争吵,妻子的不解中藏着对生活的无奈。生活虽然如此,但巡边的意义更甚于一日三餐。这条路是青山荒野,这条路是坚硬而又尖锐的石灰岩,它们制造着坎坷。因此,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风雨也会说来就来。

高尿酸血症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它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它往往趁你不备就制造起事端。它在你的身体里做了支配疼痛的主人。它得意时,你的双脚开始肿胀;它得意时,像有一个人在你的双腿中练习起打靶射击,而事实是:它经常脱靶,你不得不承受,你不得不屈服于这疼痛的根源。家门前的二百八十三级阶梯,自己所负责的三公里界碑,在病痛时,这些阶梯和山路一变而为鸿沟,每一步都难以跨越。

如果在王仁兴的身上找一個定义,“优秀普查员”“优秀共产党员”“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得到过习近平总书记的亲自接见,这些简陋的标语会跳出来,涌入你的脑海。他说,在这之前,我不过是一个界务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党总支书记。在崇高的荣誉中,往往藏着一个个最艰苦朴素的岗位,这是他们最本质的定义。

战场会留下白骨,留下深沉的伤痛,能带走一个个年轻的生命的,也不只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一颗尖锐的子弹。地雷,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泥土中,却并不像一颗种子一样孕育生命。在麻栗坡边境,这片经过战火之后的土地,地雷一整片一整片地占据着山坡、沟谷。雷区也就是生命的禁区。如今野草和树木将这片经过战火创伤的土地,重新缝合,造成了一整片的绿色的海洋。这些树木像是雷区的伪装,换过一张脸庞之后的雷区,充满迷惑性。树木还是茂盛的样子,野草还是荒芜的样子,鸟儿跟你在屋檐上看到的那只,没有什么两样。一派生命祥和的气息,一片死亡之地的陷阱。巡边的道路上,总会有年轻的血液注入。初入山林的他们,像猴子一般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并不需要多少对未知的好奇。王仁兴,像一个父亲一般——用叮嘱带领着他们走完全程,将禁区标注出来。

边境扫雷排查工作,像阳光一般照在土地上,也像阳光一般,总会留下阴影,那是漏掉的地方。这片土地,太需要一次彻底的照耀了。2017年,王仁兴等来了一场盛大的照耀。在这次照耀中,他以向导的身份,将光芒牵引至黑暗处。村民需要一块干净的土地。

村民需要一块干净的土地,这句话如同你的母亲对你说出冬天多加一件衣服一般,又像两个老熟人打了声招呼。这样的随意让人觉得这件事情好似并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作为马崩村委会主任的王仁兴不仅扫清了自家门前的雪,也为村民们打理着屋顶的白霜。

在边境,会遇到越南边民越境、耕种、盗采伐木等情况。守护国家领土和资源就如同打理自家地里的庄稼、打扫自家屋子一般是边境巡逻的常事。屋子的干净整洁可以提高居住的舒适度,王仁兴将国家事当作了家常事来处理。

在马崩,世代生活有苗族和彝族两种少数民族,是一个典型的少数民族村。多年来,王仁兴带领着村“两委”一班人将民族宗教政策的思想,播种进人们心底的土壤。坚持六年,王仁兴带领着人们终于将马崩建设成了“民族团结示范村”。

独自巡边的时候,王仁兴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鸟兽一般穿梭在林间,休息的时候,就坐在山头,坐在界碑旁边,看看自己身后的村庄。许多村民都已经建起了钢筋混凝土的小楼房,宽大的窗户、白净的瓷砖。家中有沙发,门前有汽车,虽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是如此,但村里的生活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小时候,村里的房子大多数还都只是草房,木质结构的瓦房,雨季来临时,遮不住雨,更挡不住风。屋子里潮湿阴暗,粮食生霉。

巡边的日子,不论阴晴风雨,不论酷暑寒冬,王仁兴说,只有走在巡边的路上,内心才能获得安宁和平静。界碑需要人们经常擦拭打扫,正如同我们每天都必须洗干净自己的脸庞一般。在对界碑的管护费用上,王仁兴总是心甘情愿地从自己本就不多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买来油漆,将界碑上暗淡下去的字涂成鲜艳的红色。在他的心里,装着一块块沉甸甸的界碑,平日里每个月要求巡山不少于一天,但王仁兴闲暇时便经常到界碑旁转转。

二十多年的时间转眼便过,如今,王仁兴依然带领着人们走在发展的路上,走在巡边的路上。他,就像一块移动的界碑行走在边境线上,但心中的位置从未移动分毫。巡边,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则是界碑的一部分。他站在祖国的边境线上,成为强边固防的一块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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