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门

高歌

六号线和十号线间的换乘站里有一扇任意门。

每天几十万人从它旁边匆匆走过，步履不停奔赴不知哪个目的地，没有人注意到它，尽管它是那么突兀。从它旁边走过时我常暗暗觉得好笑——闹市之中竟不遮不掩地存在着这么大的秘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第一次路过时我就注意到了它——一扇门孤零零地夹在通道中间，两侧旅客川流不息，它的门楣上隐隐显出三个字——“任意门”。我蓦然停下脚步，惊异地注视着它，但随即被身后紧跟着的通勤者撞了个踉跄，我们匆忙地低声互道“不好意思”又赶紧重新迈开双腿，早高峰的人流平静地继续向前，我也无法停下，被人流冲向下个站点。

六号线的车门在“滴滴”声中缓缓关闭，我挤在角落，看着车厢里睡眼惺忪的人，回想刚刚那是不是一个短暂的梦——新项目起步，昨晚写完报告时已经过了凌晨四点，现在确实不太清醒;但那两扇门确实站在那里，门内门外确实是向着同一方向行走、被它短暂分开后又迅速汇合的人群，我也确实看到了“任意门”三个字——我的工作虽不乏味，但与科幻、童话或者灵异传说毫无关联，这三个字绝无理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头脑中。

从地铁站走向公司大楼的路上，经过反复推理论证，我接受了“六号线和十号线间的换乘站里有任意门”这一事实。童年梦想成真，但我要去哪里呢？毕竟任意门只是让我可以瞬间去往任何地方，并不会把时间暂停、不会让我凭空多出来一段假期周游世界。但无论如何，有了任意门之后，想去哪里都会方便许多。

想去哪里。我和同事点头打个招呼后各自呆滞地站在上行的电梯里，想来他也看出我的黑眼圈与他的难分伯仲，于是我们放过彼此，不再试图社交或者讨论项目。想去哪里。我的大脑中缓缓循环着这个问题，陌生的问题，我仿佛听到大脑里某些久未使用的齿轮努力启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想去哪里，不，还是先想想什么时候会有空闲吧。上次休假还是大半年前的春节，年末刚熬过几个大夜，七天假期全在老家走亲访友和补觉;再上次休假，是前年的春节吧——也算正常，前些天工作稍微少一些、同事们还有时间聚在一起聊天时，老板还感慨说他上次休假是在五年之前。隔着玻璃，我看到老板已经坐在办公室了，我赶紧向他点头示意，加快步伐走向工位，收敛心神，准备工作。

接下来的五周全在新项目上焚膏继晷，除了出差以外的日子我几乎都每天都要去公司，在没赶上公司班车的早上还会乘地铁，每次路过任意门时除了感慨它还没有引起关注以外，还暗暗可惜它出现在地铁站，毕竟如果它在我家——我是说我租的小隔间，那么我就可以每天用它上班，这样不仅可以多睡一个多小时，还能省下一笔通勤费;可它在地铁站，如果想使用它必须先乘车到那里——那里离公司已经不远，不必再做这样引人注目的事，何况在那摩肩接踵向前涌去的人流中，我恐怕来不及握住那门把手。

项目暂告段落后，老板给了三天休息时间，我回到家里睡得不分昼夜，完全没有精力乘一小时地铁去任意门，何况我还没想出来要去哪里——我已经放弃了找出空闲时间的努力，我想如果有了想去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在下个的项目间隙多获得几天假期。第二次醒来、点好外卖后，我看着天花板，任由大脑中的那些齿轮磕磕绊绊地转动——已经比一个多月前转得顺畅了许多。“远行”其实一直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经常和同事一起去拜访散布在全国各地的项目公司，有时轿车会驶过好山好水，但那时的我往往在对着电脑梳理项目情况或和对方公司派来的人寒暄而无暇他顾，何况去往那些目的地只是工作需要，与“想去的地方”没有什么交集。

关于最近一次旅游的记忆最终要追溯到毕业旅行。和所有“文青”一样，我们对拉萨怀有不同寻常的热情，于是就登上开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向西再向南。关于高原反应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走進大昭寺前的广场的瞬间我们都停止了说笑，只记得在耀眼的阳光下奔跑时带起衬衫衣角的风，只记得因为一个在路边小摊看到的木雕而走不动路。我看着天花板上不知是哪里反射来的光斑，回忆着那时的种种和蓬勃而鲜活的“想要”的感觉。现在的我想要去哪里呢。

休息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靠在摇摇晃晃的班车后排继续思考我想去哪里。仲秋的晨风已经带了凉意，司机师傅关了空调、开了车窗，于是街上的声音代替了车内原本的寂静。恍惚间我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还在上学时，我常坐在去补课的公交车上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我究竟想要什么。那时的我找到答案了吗？似乎只确定无论做什么都要是有益于社会的，都要无愧于心，都要尽己所能;现在的我还算符合那时的期待。但原来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大致的轮廓。

班车停在公司楼下时，我已依旧没有理出头绪。走进大堂时后面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是精神焕发的老板，我赶忙也提起精神、带上笑容说早上好，老板寒暄过一句休息得怎么样就直入主题地说，晨会之后要和总部连线，你负责汇报上个项目的第三部分。我点头应下，随即拿出手机开始回顾相关文件。

一晃又到了春节，如往年一样加班做完年底堆积的工作的我又回到老家过年。大年初三被爸妈从老家的床上喊起来、准备去大舅家拜年时我模模糊糊地想到，也许大家早就知道了任意门的秘密，只不过都没有时间罢了，只不过不知道要去哪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