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许多年

2021-09-23 21:29李新立
散文诗世界 2021年9期
关键词:长路大路国道

李新立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村庄。

千真万确,不管是从县乡公路还是从国道行走,都会抵达目标,一点不会有错。

沿国道回村,是最近几年的事。如果骑自行车,得动身早一些,出城,朝东,身体散发出微微的热汗时,正好爬上了靠近小城的东山,也就进入国道,这时节,日头恰恰东升,五彩缤纷的丝线,让整个山头绚烂如锦,人在其中,想必也是一身华丽。选个地方休整,算是观看晨光的好机会。

约半小时后,右拐,与国道分了手,便进入了叫不出名字的村道、便道。爬山,过沟,绕过几个村庄,翻过山崾壑岘,就会和山村撞个满怀。其实,这里有好几条道路可供选择,如果时间宽裕,可再多绕几座山,多过几个村庄,不紧不慢中,远看一山绿树,近看盈盈水坝。即便是扔下自行车步行,抛开大路,也有许多山道捷径,虽然狭窄,却能在徐缓而行中,一不留神,山顶之下,就是我的山村。

行走路线的规划,是由感情支配的。更多的时候,我习惯沿县乡公路回家,虽然和国道对照,有些费时,但走了近三十年,总觉得这条路顺畅、平坦。通常,坐班车过甘渭河,步行到店子壑岘,再穿过条沟,就到了一个叫老庄的壑岘口。站在这里,远远地,可以看见山村。四周的山,从六盘山展了过来,手指一样蜷起,将山村拢进手心,百般呵护似的。树木笼罩着山村,阳光的影子一晃,山村绿得透明。我一眼就能找见一座院落及门前黄牛的影子,那是我的家。

走的路多,是一个人一生的资本。在山村,许多上了岁数的老人,对不沉稳的年轻人,可以在任何场合,用不屑的语气进行批评:“年轻人啊,我走过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哩。”语气平缓,却有力量。老人并不是说他走过的桥多,而是强调他走过的路太多、太长,你不佩服就没有道理。山村的路,遍布沟沟洼洼,散射各个方向,通往山村内外。多少年了,他们用脚步重复着这些道路(或者就不是道路),路也就变得顺畅,日子也就瓷实。父亲曾说,他年轻的时候,经常随长辈到山外去,购买盐、铧等生活和生产资料。天还没有亮,顶着星光出发,背着月亮回来,来来去去几百里,全靠双脚。

想想,一群头戴草帽,脚踏布鞋的乡亲,推着手推车,流着汗水,踢踢踏踏走在山道间,何尝不是一幅岁月流金的画。

换句话说,山村是道路的汇集之所。

一般说来,通往山村的主道不会太多,可它衍生的分支却不少,分支还会衍生出许许多多叉口便道,就像一棵生长在村口的大树,更像一些亲戚、亲属,看似关系复杂,细究却辈分明。他们都会在山村里碰头,然后,和掌纹脉络一样,互相交错着四散而开,伸向每家每户的院落前。比如我们的山村的两条主道,都是土路,铺了砂石,由南向北,由东向西,最后在村北集合。道路的两侧,院子撒开,远看重重叠叠,实则错落有致。我家住在东边的路旁,即便在夜静更深时,也能听见汽车、拖拉机驶过,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飞起的尘土。有时,还能听见夜行者的脚步声,在静寂的星光下,显得匆促、沉重。因地势较高,站在门前的路上,基本能够看清村庄的全貌。

山村的路,和山村一样朴素、简单,但有柳树和野草生长在两边,路就不太孤单。

路本来不孤单。深春时节,柳树的嫩枝,稠密得风都透不进去,黄鹂喜欢在其中安家,不啁啾几声,谁又知道它们在哪棵树上呢。麻雀,山村的土著,一直视路旁的树为自己的地盘,为了一棵树枝,互相争吵不休。在路边,谁家的鸡,都可以自由散步,寻找青草里的虫子。一只猫,学着羊的样子,咀嚼一根嫩草,一点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村里的路,让村里的人更加留恋,孩子们三五个挤成一团,有时看草尖上的瓢虫,兴趣在于它惊慌失措时,善于装死;有时看蚂蚁打架,为分清哪一方最后输赢,让青草染脏了衣服也不在乎。几位妇女,边做鞋帮边聊天,有时表情夸张,出现是非话,也在情理之中。当然也有男人出现在路上,他们边寒喧,边卷旱烟,说天气,谈庄稼。满圈的爸爸,话少,不爱凑热闹,但他是勤快的人。路上浮土,成天在阳光下暴晒,据说磷、铁的养分高,还有消毒杀菌的功效,他会把浮土铲成堆,挑了回去,用来铺垫牛圈和猪圈。

山村里的路太多,我走过的太少。不过,我愿意介绍山村的一些道路,它们只是主道的分支,却与众不同。“所有的山道都通往高山之巅,它们有的陡峭,有的平缓,但都伸向山林深处的中心腹地”(玛丽·奥斯汀)。有好几条路通向北山,现在,我就是要沿着正北的一条小道,缓慢并且艰难地爬上山顶。小路是按照梯田的走势,慢慢形成的,狭窄,漫长。它左一拐,然后右一拐,再是左一拐,右一拐,一直拐到山顶。山顶之上,虽然不是庞大的山林,但柳树、杏树和桃树也是郁郁葱葱一片,把山顶上的一切隐藏了起来,和人的头发一样,漫不经心,却起到了妆扮的作用。山顶之上,我能看尽山村所有的道路,它们和人一样,都拥有自己的名字。我如果提起它们,它们肯定熟识我的脚步,以及声音。

依次说吧。

长路咀。这是我进出村庄的主要道路。长路咀其实不长,位于村南,紧临着一条名叫流长的沟,距村中心不过几百米。它的长度,并不体现在字意上。我一直说它是村庄的“长亭”或者“灞桥”。每年春节过后,村庄的许多老人,在这里要和儿孙告别,送他们去上班、上学、打工。一年四季里,总有那么几个老人,树一样立在路头,张望着沟对面的路,希望行走的那个人影,是自己的亲人。近三十年前,我在这里走了出去时,天刚亮,母亲要坚持送我,我怀揣几颗鸡蛋,走出了母亲的视线。那年那月那日那时,我站在沟对面的路上回头,看见母亲的身影仍烙在长路咀上。多年来,我觉得它和“长亭”、“灞桥”相比,远过四十里。

羊路咀。这是一条由村莊通往北山的路。从字面上看,那只是羊只可以行走的山路。这条路以前的具体状况,我没有张口询问额头布满皱纹的长者,但我知道,它陡峭,漫长,狭窄,蛇一样从山下艰难地扭向山顶。说它窄小,有些过分,毕竟能容得下一辆架子车通行。山顶上,有我们家的祖坟,每年清明时节,我都回家扫墓。另外,有我家的几亩梯田,夏末秋初,我和哥哥们得把码在地里的麦子拉回来。下山时,撑在车辕下的我,瘦弱的双腿发酸,汗流满面,到麦场后,好几个小时缓不过神来。好在这个季节,一定能够看到远在几十里外的姑祖母,扭着小脚,一身疲惫,却一脸欢喜,缓慢地走进村庄。她带来的一小篮杏子,甜中透着酸,在炎热的天气下,给人一缕清凉。

弯路。由村中心伸向西北,爬过山梁,扎进另一个村庄。在村庄,它当时应该是一条相当重要的交通要道,连接着西北好几个村庄,使这些村庄能够抵达乡镇集市。路并不是七拐八弯,却怎么叫他“弯路”?我曾为此想过好久,但没有结果,只认为乡亲们就是最朴素的哲学家。这里有成百亩苜蓿地,苜蓿开花时,整个弯路都是紫色的,整个空气都是香喷喷的。我们可以在地里捉蚂蚱。有时,我能看到路上的行人走过,其中就有我家的亲戚,我就知道他们返回时,因为疲乏,一定要在我家歇息一两个小时,母亲也一定会用最好的吃喝,款待他们。

大路。大路在村庄西边,从西边的山腰通过。大路不大,两三步宽的样子。这条路实在与村庄没有关系,肯定是为了方便别村人通行,才开了这条路,“大路朝天,各自一端”,可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路,也就有了公路的意思。“走大路的”,与村庄不相干,与村庄的人也不相干,只是他走他的大路。在大路行走的,有男有女,站在村庄就能看见。娃娃伙儿们约好了,扯着嗓子齐声喊:“大路上走着个穿蓝的,肯定是个当官的;大路上走着个穿着新的,肯定是个相亲的。”有时孩子们模仿花儿调:“大路上走着个尕妹子,把你的脸蛋儿转过来。”所以,走大路的人走得飞快,娃娃伙儿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些路,摆了多少年啊,走了多少年啊,留下了多少脚印,写下了多少故事!

前些天回家,选择的仍是县乡公路,但没有像以前一样,从长路咀走进山村。长路咀太绕,得绕过两条沟,绕过三个村庄,然后进入村南。山村又开辟了新路,班车不再在一个叫店子的集镇停靠,然后步行。车是直接驶过壑岘,从沟里下去,再上来,由一条宽阔的土路,把人送到山村的西端。

那些老路依旧,行走的人还是不少,隐含的风情和亲情还在。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条新开的道路,便捷、省时,山村很需要它。

这条路,人们一走又该是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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