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昌隆缫丝厂建厂时间考

2021-09-23 04:07刘皓冰
文教资料 2021年18期
关键词:晚清纺织业

刘皓冰

摘   要: 继昌隆缫丝厂是我国第一家民办缫丝企业,常被引入一些中国近代史相关教材,其时间的正确性具有重要意义。随着对史料的发布和挖掘,曾经公认的建厂时间存在误差,应提前至1866年前后。在当时办厂非法、机器夺工人人之利等多种因素影响下,陈启源及相关官员主观调整建厂的开始时间。明确这个时间及社会环境对于研究近代企业的萌发及后期的企业转型都具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 晚清   纺织业   民族企业   继昌隆缫丝厂   陈启沅

继昌隆缫丝厂作为近代中国早期民族资本企业的形象,频繁地出现在各版高中教材和近代史相关书籍之中。仅以人教版和岳麓版高中教材为例:在2007人教版第九章中,将继昌隆缫丝厂简要地概述为在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創办①(42);2004年的岳麓版的描述更详细,写道:“1872年,侨商陈启沅在广东南海创建了中国第一家机器缫丝厂———继昌隆缫丝厂。”②另外,通行的相关书籍甚至是纪念场所,多数将1872年定位陈启沅回国建厂的时间点③。综上,陈启沅“1872年回国建厂”说已然成为学术的标准。但是,随着近年来更多史料的披露,关于“1872年回国建厂”说开始有了明确的反对声音,如苏州大学的陈德华,他在2000年时对该厂的成立年份、机器运作模式等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该厂建设时间晚于1872年,且并非蒸汽动力④(86)。有质疑之声自然会引起新一轮的探讨,笔者不揣浅陋,基于史料进行了多方求证,希冀通过“旧题新谈”的形式,重新引起学界关注继昌隆缫丝厂及其创始人陈启沅在中国近代转型过程中的重要意义,正是本文的价值所在。

一、“归国”与“办厂”时间存疑

中国历史上的1872(壬申)年意义非凡,集中体现在文化事业和经济领域,在容闳的建议下,第一批幼童赴美留学,开启了中国人探索新知的道路;同年在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申报》创刊,标志着新型事业开始在古老大地上起步。在大陆的最南边,飘零海外多年的陈启沅回到了故乡南海简村,随他而来的是一种被乡人称为“鬼絚”的东西,即“小者亦二三百位”运行的大型机器。嗣后,融资、选地、搬运设施、建设厂房、召集工匠、教育培训、收集原材料等办厂流程稳步推进,以致“期年而获重利”,近代化过程中具有重要标志性意义的事件在这一年扎堆出现,不免怀疑具有人为的巧合性。

“1872年回国建厂”说,究其根源,来自宣统《南海县志》中对陈启沅经历的记载:“我于中国睹此干戈扰攘,战争未息,岂可局蹐乡闾,以流离转徙,了此余生乎?于是决计远游,冀有所得以还哺祖国,岁甲寅至南洋,徧游各埠,考求机器之学,壬申岁返粤,在简村乡创设缫丝厂名曰继昌隆。”⑤(1707)引文提及,陈启沅是在1872(壬申)年返回广州,创建厂房,立起了继昌隆招牌的。这一说法在南海县志得到了印证:“近人用机器缫丝,创于南海县简村堡陈启沅……肇于同治壬申之岁,期年而获大利。”但从地方志中获悉的年代记录,笔者认为存在三点疑问:一是建厂速度快,作为国内民族企业家自发开创的第一家缫丝厂,许多工作都具有初创性,同年内购置机器招募员工正式运营显然是很困难的,建厂速度甚至高于后期一些同类官方支持的缫丝厂,不免令人质疑⑥(44-47)。二是继昌隆缫丝厂当时属于非法建厂,同年代官方不便正式记载。三是相关记载单薄且年代为前后相连,存在先人有误而后人并未考察直接记载的可能性。

关于陈启沅在1972年回乡办厂一说,苏州大学的陈德华曾提出异议,他认为继昌隆缫丝厂正式投产的时间应在1874年之后④(86),并引用陈启沅合作者后人的一部分回忆录作为论证⑦。第二个不同的回国建厂时间出自《桑蚕谱》的一段记载,原文为:“沅遂于癸酉之秋,仿西人缫丝之法,归而教之乡人。”⑧(15)在此陈启沅本人提出自己是1873年回国的,与同书中开头他提出的1872年回国的时间自相矛盾。这句话还有两个新信息提供:一则,“癸酉之秋”四字中的“秋”字说明了陈在九月回国,具体年份可能存在偏差,但季节的记忆较为准确,秋季回国使得他一年内建厂的可能性较小;二则,“仿西人缫丝之法”,意味着陈启沅不是简单地购置机器搬运回国,而是自制机器进行缫丝的较长过程。几个版本的记载相左,且时间上存在夸大失实之处,由此可基本确定陈启源回国和正式建厂时间的记载存误。

二、确切年份的考证

鉴于继昌隆缫丝厂企业档案缺失的事实,笔者的考证多源于陈著《桑蚕谱》一书。《桑蚕谱》中的官方记录主要有三条,其中1887年的奏折写道:“即派候补知县李长龄前往各县逐一确查,去后兹据该员禀称,机器缫丝同治五年创自南海县属之官山地方,光绪七年迁往澳门,嗣后顺德各县陆续添设。”文中提到,早在1866年南海县就出现了第一所机器缫丝厂⑧(28)。同年另一份报告更是直言机器缫丝厂正是继昌隆,“候补知县李长龄前往各属查明禀赋,其文内声称缫丝机器创自官山,始创机器缫丝局,号曰继昌隆”⑧(32)。该报告中关于年份的记述是:“光绪七年,迁往澳门改号曰复合和隆,乃不得已之举,咨复仍准照旧开设后,复在官山简村乡继创单车缫丝机器,一人一具号曰利厚生,以后各县继设年多,一年查,是时创办仅十四年已。”⑧(82)在1881年前后,陈启沅创制了单人缫丝机器“利厚生”,距离他开设厂房已然过去了十四年的时间,除去一年的调查期,体现了1866年厂房就已经建立的可能性。作为候补知县的李长龄,经四方探查得出的记录,代表了官方立场,具有一定的可信性,但对考证本身而言,本着孤证不立原则,需要更多证明确定年份。

陈启沅在这两份年代与他所说并不符合的报告后留下了“光绪三十四年   南海陈启沅   男   锦筼编辑”⑧(33)的记录,可知这两份报告为本人是认可的。在《卷二·论缫丝法》篇中,陈认为“新法之丝有此四利,西人乌有不出重价购买之乎,成本则如是也,用茧则如是也,沽出之价竟多三份之一,岂不是国中之大利乎?考同治辛未以前,广东土人间每茧得重若干……”⑧(83)这里所说的新法在卷文中的解释是“新制缫丝之器,略与西人所制大同而小异”⑧(82)。事实上新法是机器缫丝技术,采用新法远较1871年前的旧法收益更高,引来商人争相收购。以上事实证明1871年前就开始运用机器缫丝了,至1871年更是广为普及,并获得了市场认可,有力论证了继昌隆缫丝厂创立年代更早的可能性。

除了《桑蚕谱》相关记载外,来自民国《顺德县志》的一则记载可以作为证明年份提前的补充:“龙山乡志云,乡之有汽机缫丝厂自同治甲戌始,又采访册云,光绪初大良北关创建怡和昌丝厂。”⑨(67)这意味着1874年的龙山乡已经有机器缫丝厂,结合《南海县志》中所述:“肇于光绪壬申之岁,期年而获重利,三四年间南顺两邑相继起者多至百数十家。”⑤(1707)龙山县隶属顺德,也就是其中提到的“南顺两邑”等地之中。继昌隆缫丝厂第二年获得重利,三四年后开始普及,龙山乡在1874年就成功设厂,也可以论证源头的继昌隆建成早于1870年。

综合以上论证,基本确定了陈启沅归国建厂的时间应该为1866年前后,而不是目前通用的1872年。

三、产生“年份模糊”的原因

选择机器生产,有明显的竞争优势,可能招致民众的反对。“机器缫丝创于简村堡陈启沅,名曰丝偈……丝比用手絚更细滑光洁,售价亦贵三分之一”⑤(2041)。机器缫丝的产量提升,价格却没有下跌,利润十分可观,“其利尤巨,计土丝一项,全省每年所出约值四千万”⑩(1627)。即便如此厚利,但继昌隆缫丝厂的生产终究还是偃旗息鼓了,因为一场“民愤”引起的群体性暴力事件酿成恶果,《南海县志》有如下记载:

……期年而获重利,三四年间南顺两邑相继起者多至百数十家,独是洋庄丝获利则操土丝者益少,辛巳岁蚕茧歉收,士庄丝愈寡,至市上无丝可买,机工为之停歇,咸归咎于丝偈之网利,群起而攻之……于简村与陈启源为难,幸得官兵弹压,解散,由是各丝偈闭歇,年余始复旧业⑤(2041)。

1881(辛巳)年蚕茧欠收,传统缫丝业难以为继,织机工人将此归罪于丝偈抢夺了织机的利息,开始了暴力活动,在该事件中继昌隆缫丝厂未能幸免,据官方文书记载:

今裕厚昌等店,擅制机器缫丝,并未禀明,立案以致失业,傭流籍端肇衅,在机工藉端酿事,故应严惩……西樵一带机工至三四万人,私自立设锦纶堂,名目恃众横行,凌轹乡里,其间抗官拒捕,犯有旧案⑩(1627)。

南海县属于西樵,这里的“旧案”特指缫丝厂被拆毁事件。锦纶堂是一个机工组织的大型帮会组织,在被缫丝厂蚕食了利润后,便选择以暴力破坏缫丝厂的方式来发泄不满。由此笔者意识到,缫丝厂导致工人失业的现象是普遍的,甚至可能带来社会问题,但是丝偈的操作原理是“每间丝偈大者女工六七百位,小者亦二三百位”。大量劳动力的需求,以及数十数百家的庞大数量,怎么会导致两三万工人的就业问题呢?

结合县志中记载的:“计每丝偈以五百位,率每年发出女工银约二万六七千员,远近胥蒙其利。”⑤(2041)让我们获得了另一种可能,这里所说的女工,并非指对抗封建习俗压力下开始运用男女一起工作,而是确确实实只招收女工。龙山县志中提道:“汽机缫丝厂有女工五六百人,由九江大同招女工,教习特其时未盛耳。”⑨(67)本地的男性工人因失去工作参与帮会组织,女性工人却已经无法满足工作需求,需要跨地域地进行招募。一方面女工本身从事缫丝业,经验丰富,培训难度小,另一方面可以避免男女一同工作带来的舆论压力。陈启沅后人的回忆录中有相关的记载:“陈启沅还雇用年老妇女30人,她们专为女工做饭热菜,使年轻的缫丝工人白天能集中精力在厂里工作。”{11}(786)这种可能同时解答了为什么暴徒可以轻而易举地破坏一家有着近千工人的工厂:从事缫丝工作的女性工人反抗能力并不强。

乡民关于机器缫丝的态度并不是想象中恐惧,反而是认可的:“先是乡间缫丝循用旧法,闻启沅提议创用汽机,咸非笑之。及工厂已成果著成效,机房中人又联群挟制,鼓动风潮,谓此风一开则工人失业,生计本穷。”⑤(1707)对于陈启沅想要运用汽机,乡民的态度是笑之,显然不可能是快乐的认可,而是一种嘲讽,效果显著之后又说抢夺了自己的利益,并没有传达出恐惧的态度。广州地区通商已久,鸦片战争过去了二十几年,作为沿海地区亲见亲历的乡民,不可能像最初认识机器那样奉为鬼怪神明。鬼絚这一称呼源于“以其交洋人也”⑤(1707),是一种侮辱性称呼。

综上可以了解到,继昌隆缫丝厂被破坏打压的根本原因在于运用女工为主,导致男性工人失业,被社会结社组织所敌视打压。重回南海试图再次建厂的陈启沅应该是对于这种压力的妥协,才开始使用男性工人,留下了1886(光绪十二年)奏折中的记录“北至加加考察,每偈约用女工四百余人,男工一百余人,无论男女,混杂易生瓜李之嫌”⑩(1627)。

当我们了解了陈启沅与继昌隆缫丝厂发展的源流,再思考年份模糊的问题,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即使有着先进的理念和技术,陈启沅依旧无法取得社会的认可,官府更是污蔑,声称“一工之作可抵十工之用,统计江浦一带,共有机器一十一座,应用四千四百于工,以一敌十较之,实夺四万四千余人之生业”⑩(1627)。機器生产打破了旧法缫丝的社会平衡,不可避免地导致周围地区工人的失业现象,与陈启沅实业利国利民的初心相背离,产生难以自鸣的心理压力,只待“后人必有德我者”。

在社会环境层面,地方志中陈启沅可以说查无此人,证明了他虽然创造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但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当时是中国的洋务运动方兴未艾,但更多的是统治阶层不同派系间的博弈,民众无法得到实际益处,作为平民阶层的陈启沅,更是无法获得官方的扶植,反倒坐实了罪名,“擅制机器缫丝,并未禀明,立案以致失业,傭流籍端肇衅,在机工藉端釀事,故应严惩”⑩(1627),成为严惩的对象。在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前,任何民间集资办厂的举动被视为非法的行径,1985年战后洋务运动宣告失败,民间建厂更易招致打压。1866年开始办厂的陈启沅承受着来自官方的管控压力,随着影响力的扩大和声名传播,这种风险和压力与日俱增。1872年由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亲自负责的官督商办的轮船招商局诞生,体现官方态度的松弛,给了陈启沅一定的可乘之机和政策依据。

选择1872年作为继昌隆缫丝厂记录中的开端,一方面符合地方官员的避祸意愿,避免自己办事不利地方管理不严的罪名,另一方面不至于时间记录太过于前后失衡,更容易被当时的群众所接受。多种因素结合下,这一错误时间点被记录传承至今。

四、结语

继昌隆缫丝厂的准确建厂时间应为1866年前后,而非公认的1872年。使得继昌隆缫丝厂从洋务运动环境影响下被动建立的可能减少,增加了企业家陈启沅本人自发性主动渐长的可能,对于研究近代企业建立和发展过程中这一批爱国企业家的积极影响具有重要意义。明确建厂所受的政治压力和社会环境有利于进一步研究企业后期转型和发展,是中国近代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注释:

①“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诞生了。民族资本主义企业主要分布在东南沿海地区,如上海的发昌机器厂、广东南海的继昌隆缫丝厂、天津的贻来牟机器磨坊等”。出自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教科书历史2必修,2007.

②曹大为,赵世瑜,主编.普通高中课程标准教科书历史2[M].长沙:岳麓书社,2004.

③蒋廷黻版本的《中国近代史》引用的是1872年作为回国建厂时间点,而广东南海的陈启沅纪念馆则选用1872年为回国时间,认为他1873年建立了继昌隆缫丝厂。

④陈德华.继昌隆缫丝厂值得探讨的几个问题[J].苏州大学学报,2000(01).

⑤郑荧修.南海县志二十六卷(宣统二年刊本)卷二十一[M].

⑥严信厚于光绪二十年,筹设宁波通久源纱厂,光绪二十二年正式开工,花费了近两年的时间。(谢振声.宁波工业化的起点:通久源轧花厂[J].宁波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13(01);光绪二十一年萧山建立了通惠公机器纺织和合义合缫丝厂,规模与继昌隆缫丝厂相似(民国 萧山县志稿14卷 萧山县志卷五 稿本p164)

⑦“1965年,十年74岁的老人陈滚滚先生写了回忆录,说他的曾祖父陈淡蒲和陈启沅合作制造缫丝机器的情况”。陈滚滚先生的出生年月可以推算为1891年,并未亲历继昌隆缫丝厂的建厂过程,有概率存在口口相传中的誤差问题。

⑧陈启沅,温春来,梁耀斌,梁全财,主编.桑蚕谱[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⑨周之贞.顺德县志二十四卷(民国十八年刻本)卷一[M].

⑩经世文续编120卷(清光绪石印本)卷八十三兵政二十二[M].

{11}陈天杰,陈秋桐.广东第一间蒸汽缫丝厂继昌隆及其创办人陈启沅[M].北京:中国文史资料出版社,1996.

本文受到宁波市浙东文化研究基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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