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朱元章

2021-09-25 09:07颜铁明
当代作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妈呀北京

颜铁明

一睁眼儿,天又亮了。俺在西直门过街通道里爬起身,趁这会儿没人,往地沟眼里浇了一泡尿。完了俺就往大街上蹓跶。太阳还没露头,街上的人可就不少了。卖豆浆油条的还是卖豆浆油条,扫大街的还是扫大街,骑车上班的还是骑车上班。公共汽车来了又走了,还是挤得满当当的人。北京这旮人咋恁多呢!俺村里那些从没出过远门的老土坷垃他们一辈子见的人也没俺在北京一天儿见的人多。要不咋说北京这旮好呢,这不是,谁来这儿都不想走,俺也不想走咧。这旮可不人多咋地。

你道俺在北京干啥涅?说出来寒碜,俺在这旮讨饭呢!要说俺咋走到这条道儿上来了呢?俺来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俺在这旮垯遭恁大难。出门在外事事难那,一点小事没整好就整秃噜了,玍古人遇玍古事。

要说北京这旮垯,想干活挣钱难着呢!可要想討饭吃,倒简单了。你不用伸手要也能混个囫囵饱儿。打比说吧:就西直门火车站那一条街上,卖盒饭的、卖豆浆油条的、卖馄饨包子的那摊子多着呢,俺就站在那摊子旁边候着,一会儿那人剩下的半根油条呀、半盒剩饭呀、半碗豆浆呀,都是俺的。那人一起身,俺立马冲过去把那点食儿抓在手里。两三口就下肚了。俺不偷也不抢,吃人家剩下的东西有啥错涅。俺这不叫讨饭,俺叫捡饭。俺天天在这旮捡饭,一天到晚都有吃食儿,那油水还比在家里大涅,俺都长胖了。

俺就讨厌那个卖油条的小丫头一见俺就大吼大叫:“滚,不要脸的东西!别碰我的碗……”俺要是手脚不快,她就把那点吃的东西儿抢先收了,倒在坩水桶里,不让俺吃,黑心烂肺的!那个炸油条的老娘儿们说:“咳,倒了也糟践了,就叫他吃了呗,就当他是个坩水桶,怪可怜的,哪地方来的小小子儿,岁数不大倒落得这个地步儿……”小丫头眼一瞪:“就冲他这么年青,就更不能给他吃!不想劳动光想吃现成的,寄生虫!这种人甭可怜他!”

这丫头崽子懂啥呀!俺咋不想干活了?哪个老板雇俺做事呀?哼!俺又不识字,到北京这旮连东西南北俺都摸不着,俺找谁去呀?告诉你说吧,俺这辈子是毁俺爹手里了。

在俺们村里,谁不知道,最怂包的人就是俺爹了。他会干啥呀?俺九岁刚过几天,俺娘就死了。从那儿往后,俺就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裳。俺爹天生就是个半傻不苶的人,啥事也不会干,啥做饭、种地、收拾家?呸!他就会煮棒子粥、面疙瘩。他没脑子没力气也没心肝!俺都不知道俺咋长大的。俺们村长年年儿都给俺家补助粮食,俺还是常常饿肚子,俺长得跟爹一样,没个模样,也没力气,俺村里人都叫俺老蔫儿,说俺像个蔫黄瓜。没有啥人知道俺的大名,娘死后,俺爹就不叫俺去念书了,叫俺跟去干活,俺爷俩种的地也像种地的人一样,玍古,谁看了谁笑话。

前年,俺村里一帮小伙子都结伙进城打工,俺一听就非要跟来不可,带头的栓子就是不要俺,“俺进城去是靠力气挣钱去,你有啥力气?能干啥呀?拉倒吧你。”好,俺不跟他说了。俺叫村长给俺说情,俺跑村长家去磨唧,俺说:“村长,你看俺爹那个怂样儿俺这辈子跟他在一起有啥奔头,俺进城打工说不定还闯出个活路,好不容易赶上这拨了,你就帮俺说句话,就算救俺一命。俺永远记得您老的大恩大德,干脆说吧,要不让俺去,俺就上吊跳河,还活个啥劲儿呀……”村长看看我,吧嗒几口烟袋锅子,完了就去找栓子给俺说情去了。

这么着,俺就跟着大伙儿一起出来了。

当时,俺们打算到沈阳找活干,谁知到了沈阳,就见着一个同乡小榛子的亲戚,他说是有个熟人在招民工到北京去呢,免费送到北京。包吃包住包安排工作,工资每月五百至七百元。哎呀妈呀!大伙一听都乐坏了,立马就跟着人家去了,到那儿见着一个瘦筋干巴的老爷们儿,说是刘老板,专门来接民工去北京的。他把我们一个个都瞄了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出门打工可是要吃苦的,实话说吧,在北京好事由儿可轮不到你们干。日后无论干什么活计,你们可别给我挑肥捡瘦说三道四的。”栓子马上接上话了:“您老放心吧,我们乡下人啥苦日子没过过,只要有工资,咱吃高粱米儿长大的有的是力气,有啥咱干不了的活儿呀!”

第二天,俺们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哎呀妈呀,大伙儿那个乐呀!没想到,咱一傢伙蹽到北京去了。还不用掏钱买票。这回咱可开眼了!俺心里就更甭提多高兴了。长这么大,俺第一次做了一件让俺挺胸脯子的事,这步路俺是走对喽。

瞧那火车那漂亮,直达北京的特快!虽然俺们连座号都没有,只能垫着行李坐在过道上,俺才不在乎这呢!俺心里高兴着呢!一个月五百元俩月就挣一千元。一年整整六千元。哎呀妈呀,这么着两年俺就成了万元户了。到那一天呀,俺就不用回来了,就在北京住下了呗……可把俺那个老不死的爹甩了。

真真儿是白日做梦,想的美呀!

掐指头算算,俺到北京已经两年多了。打工从早到晚干十几小时的活儿,半年过了还没去过天安门哩。一个挨一个儿地睡地铺,一床被子无冬历夏就是它,早就磨烂了,更别想换洗啥哩。第一个月工资才领五十二块钱,说是扣伙食费二百五十元,又扣来的时候的火车票一百九十八元,五百元工资就剩下五十二元。你看看,说的好听免费送俺,现在又从工资里扣了。俺想不怕的,等下个月俺就挣五百块钱了。谁知道,第二个月还是只给五十元。每月都只发五十元钱,为啥咧?说是只发点零花钱买个手纸、肥皂啥的,扣二百五十元伙食费,还有贰佰元到年底一堆儿给。啥?合着俺光是干活见不着钱!伙食费每月二百五十元就没了?俺吃啥了就二百五十元?栓子领大伙去找刘老板,向他这伙食费咋那么贵。倒被刘老板数落了半天,“贵?你们他妈真是乡下来的土冒儿,当是在你们家呢?喝水从井里挑,烧火拾点柴火就行啦?在这儿你一口水、一片菜叶都是花钱买来的,一天三顿饭,老子要雇人给你们做,平均每人每天才八元钱,你们他妈一人一天得吃九个馒头,这就得四块多钱了,还得烧开水做菜,操!……” 听他一说,二百五十元钱还少哩,得得得,咱还说啥哩?拉倒吧!

谁知到了年底,又说是工程款不到位,每人发五百元先回家过年,明年再补发。大伙一琢磨,回家刨了来回路费,再给家里买点东西,这点钱兴许还不够呢,拉倒吧,回家干啥?谁也没回。赶到了第二年年底又说是工程款还没到位,还是每人发五百元回家过年,操他妈的刘老板!栓子他妈来信说是有病了,叫他回家去,两年了。大伙都想回家看看,俺也跟着回呗!

那天,俺们拿着大包小包嘀哩嘟噜到了北京火车站。要去买火车票的时候,俺一摸口袋,哎呀妈呀,俺那个裤子口袋开绽了,钱不知啥时都掉了,俺身上只剩下棉袄兜里八块三毛钱了。俺两腿打颤,心慌气短,老天爷这是要杀俺那!俺发疯似的在大厅里跑来跑去,把所有人的脚底下都看到了。人家都进了站,栓子最后甩给俺两句话:“你会干啥呀!瞧你个熊样儿,回去找刘老板,叫他先借给你点,完了你再买票回家,俺先走了。”

这可咋整呀,俺跟掉了魂似的两腿打漂呀!出了火车站往哪走,俺也不知道呀!记得那干活的工地是在阜石路。俺一路走一路问,人家都说是:“往西往西。”俺走啊走,溜溜走到天黑,才找到俺干活那个工地。大铁栅栏门上了锁,工地上空空的没有人影,只有一堆堆的砖头水泥,俺站在那儿叫门,叫刘老板,过了不知多久,還是没人理俺,人都回家过年去了。俺坐在路边哭了,哭了半天,这旮垯黑灯瞎火的,你哭有谁看见了?远处一座座大楼,窗户都通明透亮,家家都热热乎乎,忙着要过年了,可这么大的北京,咋就没俺的容身之地呢?住在这旮有成千上万的人,咋俺就偏偏生在穷乡僻壤的山旮旯里呢?老天爷呀,你这心眼咋长得?俺是哪辈子得罪你了?俺越哭肚子越饿身上越冷。眼前这个热热闹闹的大北京对俺来说像个大冰窟窿,往上走没个抓挠,往下走脚够不着底······老天呀,俺只有讨饭这一条路了。

俺找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四块钱,兜里还剩下四块三毛了。俺这一宿到哪儿去过呀,俺坐在饭馆里干着急。老板对俺说:“小伙子,我要关门了,快走吧。”俺硬着头皮说:“大叔,俺把钱丢了今晚没地方住了,您老行行好叫俺 在这地上睡一宿行不?”

“那哪行呀!这是饭馆不是旅馆,你想的倒好,你住一宿把虱子都给我留下了。我说你呀,赶快出门坐414路去西客站吧!那儿暖和,到候车室里椅子上去睡吧!”

俺真该感谢这位老板涅,他给俺指的路对着涅。俺这一冬天就住西客站,天天在餐厅里捡剩饭吃,在候车室里过夜,那儿正经不错呢!有地方洗脸、喝水、上厕所,还不受冻。

打春以后,天暖和了,俺就沿着马路牙子蹓蹓跶跶的到处走。以前要逛北京正经没时间,一天干到黑累得要死,碰巧放假一天就光想睡觉。现在嘿,俺敞开儿逛大街。

有一天,俺走到一片白石栏杆上往下看,是一大片水洼子。水上有好多小船,岸边上还有一座老高老高的大白塔。那景色好看着呢,身边有两个人边走边说话:“我有两年没来北海公园了。”“北海公园有啥玩头,要逛就逛中南海。”啊,原来这里是北海公园,回头一瞧哎呀,原来桥这边也是一大片水呀!可这边一个人也见不着,啊,原来这没人逛的地方就是中南海呀。哎呀妈呀!我可开眼了。那中南海是过去毛主席住的地方呀。我在那个白石栏杆旁边溜溜站到天黑。我寻思哪一天我也到那水上坐一回白天鹅模样的小船,俺这辈子也算不白活了。

夏天一来,俺乞讨人的生活就轻松多了,走哪儿都能睡觉。俺最喜欢睡三环路上大桥下边。最好是公主坟大桥的花园里,还有木头长椅子涅,又凉快又干净。比睡自家炕还好呢!一没虫儿,二没灰土,还能数星星看月亮,俺心里也慢慢高兴起来了。俺觉得在大北京当叫花子好着涅!

有一天,俺坐在月坛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眼前出现了一双小脚丫。是个小丫头儿背着书包啪嗒啪嗒地走过来,那双穿着凉鞋的小脚丫俺瞅得清清楚楚。白白的粉粉的,又光滑又肉头,五个脚指头像五朵花瓣。哎呀那个好看那,比俺村里人的脸蛋还细粉儿还嫩俏。俺看着好稀奇,城里人当真长得好哩,连脚丫子也恁好看。打这儿起,俺净盯着那些姑娘家看。俺发现北京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就说俺村里最俏的那个兰花,跟人家一比算个啥呀!一身汗臭,人家北京,有的姑娘一走过来半条街都是香的。那种香味怪着哩,俺从来没闻过,薰的俺脑门子疼。听说那是专门洒的香水,俺寻思那香水是啥玩意熬的呢?有卖香水的就有熬香水的,那也是个营生呢,那玩意挺老贵,那肯定赚钱呢,俺觉着那营生俺倒愿意干,俺就没遇上专门熬香水的老板。

那天俺看见一个姑娘,她穿一件长长的秃噜到地上的大花裙子,走起路来长裙子一飘一飘的,好像花孔雀一样,真真儿的好瞧着涅。俺抬眼往上一看,哎呀妈呀!她那长裙子只有两条小细绳儿挂在肩膀头子上,白花花的胸脯子都露出来了一半。俺看见两个圆鼓鼓的奶头子,俺头都昏了,脸蛋子发热,浑身麻酥酥的,俺看得受不了。越受不了俺越想看,越看越受不了,你猜咋着?俺尿裤子了。

俺来北京时候还不到十七岁哩,现在俺都奔二十了,以前俺没注意看女人哩,俺村里的姑娘没人爱搭理俺,自打当了叫花子俺学会看女人了。可不咋地,一天到晚在街上蹓跶,就是两眼不闲着,那个手和嘴巴子都闲着涅。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谁理你哩?这倒合俺的性子。俺本来就不爱说话,自小俺爹就不搭理俺,俺从小就自说自话。

这大北京是整些啥事哩?满世界都贴的是女人大彩照,有的还光着脊拧,露着大腿的,天天看这些个,男人可不都变坏了?俺真的越变越变坏了,俺那天还偷了东西。

那天俺经过一个买书报的小亭子,书架子上摆着好几排画报。俺一眼就看见一个姑娘的彩色大照片印在一本画报封面上。这姑娘穿的裙子也是只有两根小细带挂在肩膀上,和俺那天看见的那姑娘穿的一样。俺喜欢得要死,俺就悄悄站在旁边,等那卖报的人一转身,俺就赶快拿起那本画报塞进怀里就溜走了。

俺抱着画报可劲儿跑,蹽出一里地去,俺才停下来。找一个背人的地方看,俺盯着那画报上的姑娘,咋看都看不够。这回俺有事干了,一天到晚尽惦着看画报,饭也顾不上去讨了。你知道啥?俺裤裆里那个家伙儿闹腾着哩。你说现在它咋恁闹心呢?啊呀,俺知道俺那老不死的爹净委在炕上干啥哩!哼!敢情是他自个在那干那个。

小时候,界比儿的二婶好逗俺玩,一见着俺就用手在俺小鸡子上薅一把,说:“剁下来下酒喝!”她那粗粗拉拉的手有劲着哩,俺挺喜欢她呢,她也喜欢俺呢,她尽拿好吃的给俺呢。现在也没人喜欢俺了。俺自个倒越来越喜欢自个了。俺看俺那个物件也不比别人的差嘞,俺长得诃碜它可不诃碜。只怪俺自个没出息,咳。俺才冤呢,白长个傢伙说不定这辈子都没地方用涅。哎呀,俺越想越觉着自个可怜,俺的命咋恁不济呢?

有一天响午,大街上太阳毒着哩,没一个人,俺坐树荫底下看着自个身上那个物件自说自话。俺老是寻思,俺这宝贝好好儿的,俺到底哪点儿不如人了?俺本来没家,大街就是俺的家呗,俺不知道害臊。这当儿碰巧有一伙儿年青人过来,他们忽地一下子都站住了,回过头来冲着俺大笑。有个留长头发的人喊着:“啊!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啊哈哈哈……”有个丫头子她的头发短短的,不过俺一看就知道她是女的,她站在那儿没笑,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俺。俺心里好生气,看啥看哩,把俺当怪物看涅,俺让你看让你看!俺猛一站起来,裤子就秃噜下来了。那丫头尖叫一声就跑了,那伙年青人说:“疯子!疯子!别惹他……”就走了。在这些城里人眼里,俺就不算人哩,俺就像条狗一样。妈的!

“俺是疯子!俺是疯子!咋啦?城里人咋啦?北京人咋啦?不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北京的爷们儿长两个**啦?你脱裤子给俺看看!俺啥地方不如你们了?俺就是没钱呗,你们有钱,操你姥姥!俺要生在有钱的人家儿俺比你小子还行哩-------小王八羔子!操你奶奶的------”

俺越说越大声,俺要骂那伙不男不女的王八羔子!俺可劲骂,完了心里好受多了。现在俺真有点像疯子了,可不,半年多了,没跟人说过一句话涅,这大街上谁跟叫花子说话呢?哎呀,咋整的,刚才俺一口气骂了那么多话,都没打磕巴,这就是能说会道的栓子听见了,也得对俺另眼相看那。说俺不会说话,看吧!俺站在大街上扯嗓门喊叫,骂得那些北京城里的小兔崽子勾头滴水一声不吭,俺说的话多烈害:你们北京爷们儿咋啦?你们长几个**?还不是和俺叫花子一个模样------哎呀,老蔫呀老蔫,你真行呀!你有------水平啊!今儿个可出息啦。俺心里那个畅快,坐树底下自个乐。妈的!原来会骂人也是个本事,你不会骂人就憋屈自个了,可不是?

在月坛北街那儿有个老娘儿们爱跟我说话,那天我在一个商店外边台阶上坐着。那老太太一手提一大袋子菜走過来,她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正好走到俺面前,她又停下来了,她看着俺说:“大小子,你几岁了?”俺不说话。“你家在啥地方呀?”俺听她说东北话,就答话了:“吉林。”“碰巧啦,俺也是那边旯的人,吉林哪儿呀?”“二道沟。”“俺是长春,咱也算是老乡了,咋来的北京呀?”俺不说话。“唉,可怜见儿的,年轻轻的。”她从袋子里掏出来两个馒头,“给你,快吃吧,还热乎呢!”第二天,她又经过这儿,又给俺两个馒头。“大小子,给你两馒头破费不了几个钱,俺给得起,你有这两个馒头可有大用了,不管咋着,饿不到哪儿去,你天天就在这旯等俺啊!俺天天出来买菜,打今儿个往后,俺就天天多买两馒头给你,记着,啊?”第二天,俺就不好意思在那儿蹲着咧。一来不好意思,二来俺真的不想吃馒头涅。俺在打工时整整吃了两年馒头,早上两个,中午四个,晚上三个。早上有一勺子咸菜,中午加一碗熬白菜汤。这街上没一口水,也没一口咸菜啥的,俺吃不下涅。俺心里说:“您老买两个肉包子给俺行不?”俺馋那个肉包子,做梦都梦到吃肉包子。为啥涅?因为俺认为天下最好吃的物儿就是肉包子。因为俺吃过了。

有一天傍晚,俺坐在阜成门中国银行门外的石栏杆上,那天俺一天没吃东西。恰好过来一个娘儿们,看样子岁数不小了,描眉画眼的,穿的可阔气了,手上戴着大金戒指,脖子上挂着大金项链。我想这是个有钱的,凭俺的经验,这样的主儿出手可大方着呢。俺就说:“大姐,俺一天没吃没喝了,您老可怜可怜俺,给俺点钱买点吃食吧!”她就从袋子里往外掏,掏出来一大袋儿热呼呼的包子。她拿出两个给俺,完了又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她又回来了。把那一袋儿热包子都拿出来递到俺面前说:“得,都给你吧,算你福气好,狗不理的。”啥?狗不理?扯犊子!狗都不理俺,那你和俺说话干啥?那你还不如狗涅!扯犊子!看她笑不唧儿的,可说话咋恁不着调呢?俺一生气,也不说啥谢谢了,只管把包子抓出来咬。

哎呀妈呀,那包子那个香呀,咬一口往下流油汤子,俺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俺一口气吃了八个,肚子快撑破了。俺就寻思,在北京讨饭吃也是福呀。比打工那阵儿还强咧。打工吃着啥了?一肚子馒头咸菜。谁给你整这么好的肉包子?别说俺爹根本不会做包子,就是俺村里最会整饭的那些大婶,她整的包子也不过就是放些大白菜梆子,萝卜丁子,有啥好味儿咧?俺敢说俺村里没人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哼,有一天俺回村去,俺要把在这旯吃的见的都好好说道说道,让那些看不起俺的小丫头听得咂手指头。

自打吃了这袋肉包子,俺的嘴巴也不咋的变馋了,天天都琢磨着讨点好吃的东西吃吃才过瘾呢。俺就尽瞄着饭店走。虽说俺是没文化,可是俺上过一年学,什么“山石田土、大小多少”俺还记得。现在天天走街串巷,俺又认得不少字哩。打比说“月坛”,俺认得“月、土、云”,人家都说“月坛”,俺就知道那“土、云”加在一堆儿是个“坛”。有一天,俺看见有个饭店牌子上写着“东来顺”,俺认得。因为俺来打工的老乡里有个叫长顺的,俺老见他的名字就认得“顺”字了。俺想“东来顺”那意思不是说东边来的就顺呗,这老板多会起名字呀。那俺从东北来,也顺呗。俺在门外不远处坐着,那天天擦黑了。街上人挺多,忽然俺屁股上挨了一脚,回头一看,是个大老爷们儿正摇摇晃晃走过去,一股酒味窜鼻子。俺心里那个气呀,杂种操的!俺碍你啥事了?你踢俺干啥?……俺嘴里嘟嘟囔囔正骂着,眼前出现了张纸,俺仔细一看,妈呀是一张一百大票。是一个娘们儿,她看也不看俺一眼,把钱往俺身上一扔,高跟鞋踩得山响追那醉汉去了。俺寻思,这八成是两口子,她看她男人喝醉了踢俺一脚,她怪不落忍地,就给俺一百元算赔礼道歉了。哈哈哈哈,挨一脚挣一百块!那俺让你踢,嘿嘿嘿嘿,俺拿着大票看来看去,乐坏了。这是俺第一次得一百块,这事来得邪乎啦。还真有人给钱呢!磕头碰了天了!得了,第二天,俺又到“东来顺”门口坐着去了,从大清早坐到中午,也没人踢俺了,饭馆的老板倒出来撵俺走,说俺碍事。从那儿往后,“东来顺”的大门俺也不能再守了。

不过,从那儿往后,俺讨的钱真的越来越多了。接长补短有人给俺一百块大票,十块二十块的天天都能收几张。俺纳闷,这会子俺运气咋恁好呢,俺思乎来思乎去,哎呀妈呀,俺开窍了。原来俺最近一直在王府井这旯垯蹓跶,这城东边尽是大饭店,大宾馆,有钱的大阔佬都在这边旯窜跶呢。人家那钱多得是,出来进去都是小汽车。给张大票算个啥呀,人家连眼皮都不眨呀。你瞧瞧,这讨饭也有学问呢,你要天天守在西直门火车站外边混饭吃,那你永远都是个讨饭的,也就混口饭,永世不得翻身。你要是一天讨两张大票,那是啥劲头,这下子,俺连画报上的美人儿都顾不上看了。俺两眼尽瞄着有钱人,一门心思多讨钱。

你猜怎么着?俺现在总共得了三千多块了。俺一分都不花。哈哈,叫花子一不交房租,二不交水电费,三当然也不交饭钱了。像打工那阵,每月扣你二百五十块伙食费还没吃啥好的。俺把钱都藏在一个塑料袋里,用小绳捆得紧紧的系在腰上。说实话哩,人心贪多没个够。俺得的越多,俺越想要,想着明天俺得的更多。当初俺是无路可走才开口讨饭哩,可如今,俺不是没钱吃饭,俺是爱上这个行当哩。俺讨上瘾了。你说这世上的事儿真是怪道啊,你铁着心干活挣钱,累死累活就是挣不来,伸手跟人家白要,咋地?给你!倒比打工挣的多,就是把这张脸踩脚底下,不要脸了就行了。人家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是不假,俺想通了。

一天晚上,俺躺在一个干干净净的过街通道里,摸着腰里厚厚的一叠钱,俺忍不住笑起来了,俺这是自打出生以后最快乐、最开心的笑。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天照应”,老天爷呀,你真的是疼俺了,俺老蔫儿就要翻身了。这样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的,俺攒上万几捌仟的,俺回家去,盖上几间房,娶个媳妇,俺这辈子呀,那句话怎么说?叫……修成……正果?对对对,那俺就修成正果了!哈哈哈哈!让那老不死的爹瞅瞅俺可不像他那么怂咧!俺挣大钱咧!

俺摸着俺的钱袋,搂着它,亲着它,睡着了。

俺梦见一只猫往俺怀里钻,去去去!找俺干啥,俺可没东西喂你。你还抓俺干啥?……哎呀妈呀,这是手啊,正在扒俺的衣服呢!俺睁眼一看,一个人蹲在俺旁边在俺身上找呢!哎呀妈呀,遇上坏人了!俺想要起身,立马被一只脚踩着胸脯子,俺用手死拽那条腿,一边喊叫:“抢人啦!快来人哪!”脸上重重挨了一拳,“吼啥!找死啊!”那人转身走了,俺爬起来就追,又被他一脚踢倒在地上。俺爬起来又追,他跑得飞快,眼见他跑上台阶,跑到大街上去了。俺摸摸身上,老天呀,俺的钱袋儿没有了!俺跑出地下通道口,才知道天上正下著大雨,那雨下得那大呀,路边的水都成河了。四周都白花花的一片,啥都看不清楚,俺可咋追呀!俺一屁股坐在大雨里,可劲叫喊:“老天啊!你杀了俺吧!杀了俺吧!你下雨浇死俺吧!你下刀子吧!杀死那个黑心的强盗吧!……”俺的眼泪和着雨水哗哗地流啊……也不知道俺哭了多久,俺坐在水坑子里,全身都湿透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扫大街的走过来了,她看见俺坐在水里,哈哈地大笑起来:“嘿嘿!你倒合适了。瞧你洗这澡多透亮儿呀,连衣服都洗干净了,还一分钱不花,你小子挺聪明啊。”

俺摸摸脸上肿着个大包,腿上也青了一块。俺爬起来,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又回到地下通道里。俺躺的那块地方还没着水,俺把湿衣服铺在地上晾着,从包里拿出一件干衣服,又躺在俺那块破被单上了。

快两天了,俺一直躺在那个地方,跟死人一样,头疼得要命,浑身冷得哆嗦。每天多少男男女女打从俺身边过,没一个人看俺一眼。俺想这下俺要死在这儿了。不吃不喝,身子骨都软塌拉了。俺心里不停地骂那个坏蛋。他抢了俺的钱不得好死!让车撞死他!火烧死他!雷打死他!有一天俺逮住那个坏蛋扒他的皮!吃他的肉!连他的模样俺也没看清,俺知道他肯定是个叫花子,我平日见到男的叫花子就躲远远的,俺最怕他们咧,谁知道现在还是叫他们给害了。老天爷为什么要造那些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俺爹那孬种,俺做了他儿子就注定要倒霉的。俺好后悔,要是先把钱都寄回去就好了,现在俺可咋办?现在俺可咋办?俺一丁点指望都没有了。俺好想俺娘,娘要活着,俺不会这么苦。娘啊!-------俺的娘哎------你为啥早早就走了--------早知这个样你要走就带俺一块走,留俺自个在这旮受苦------俺的眼泪不停的流着、流着------

俺口渴得厉害,身上没一点儿劲,睁开眼看看,地上不远处有一瓶人家没喝完的矿泉水,俺慢慢爬过去捡起来,一口气喝干净了,这口水真是救了俺的命了,身上顿时舒服多了。俺拿起讨钱的破罐头盒,数数有三块五毛钱,俺揣着这点钱慢慢走到大街上,想买碗面条吃,可是附近找不到一家饭馆,没办法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买了一个火烧就坐在路边啃。

一个戴红袖套的老太太,冲俺走过来笑着说:“小伙子,跟我走,来来,跟我走。我送你去个地方。”干啥呀,俺又没犯法,送俺去哪儿呀?俺不理她。她拍拍俺的肩膀:“我告诉你,别害怕,是你的好事来了,现在国务院发指示了,要救助流浪乞讨人员了,我带你去办事处登记去,走,走吧!”啥?国务院儿?那可是个大院儿呗,国务院儿还管俺叫花子的事?这都是哪门子的规矩涅?

跟着她走到一个大院子里,她喊道:“老杨,我带来一个小伙子,你给他登个记吧,告诉小张中午加一份盒饭。”

那个老杨推开门,冲我招招手,我走进去,见一个姑娘趴在一个桌子上写着字,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朱元章。”老杨和姑娘都笑起来了,老杨说:“别胡说八道,你还朱元璋呢你,好好说,你当是逗你玩呢!”啥胡说八道,有啥好笑的。

“俺就叫朱元章。”

“嘿!你爸还挺会取名字嘿,跟明太祖一样名儿,你现在干这个真可惜了你的好名字。哎呦,明太祖还真就干过你这行!”

“是俺爷爷起的,俺爷爷早死了。”

“现在政府要救济你,马上买火车票送你回家,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乞讨了,回家去好好种地吧。”

“俺不走,俺打工的钱还没拿到呢!”

“明天去找你打工的单位,去找老板要吧,看他还敢不敢拖欠你的工资。不用怕,有总理给你撑腰呢。”

嗯?总理?听他那口气,好像,如今总理都知道老板不给俺工钱了,这回可好了,那些个大老板别想赖帐了。俺掐指头算算,俺那两年拖欠的工资算起来-----每月贰佰,一共是四千八,刨去了每年过年发的五百元,两年是一千元,还应该给俺三千八百块嘞!哎呀!老天呀!俺的娘嘞!这可是俺挣的钱嘞!老天爷这是变的啥戏法!一下都没了,一下又来了,人有旦夕祸福涅!

俺的腰杆不知怎的一下就挺起来了,俺有钱了!俺再也不当叫花子了!

俺真的是要回家了,不管咋说,俺是在大北京闯荡了好几年了,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回去看俺村的那些个丫头谁还瞧不起俺,还有那个老不死的爹,俺比他强多咧!

2005年3月5日初稿

后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乞讨人是人类社会的疮疤。每当我看到这样一个人,我的心都会刺痛,有时看到一个年幼的小乞儿我会泪流满面,有些残疾的乞丐其悲惨的情景深深刻在我的心头,多少年都挥之不去。我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拿出一点钱给他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有时我只有绕路走过,因为见到太多的痛苦令我的心难以承受。我痛哭流涕向上帝祈祷,质问他为何他创造的世界如此的悲惨、不平等。现在我知道了,这不是上帝的过错,而是人类自己的错。

我记得2003年温家宝上任国务院总理后,他签发的第一份国务院令是救助流浪乞讨人员。当时听到这一则新闻后,喜悦、感激、欣慰的心情令我激动万分,我憧憬着从此我们国家再没有乞丐,憧憬所有的人都过上温饱的生活-----同时仁爱的温总理的形象也深深地感动着我。当然,要彻底消除乞丐单凭救助是不够的,因为这一社会现象是多种原因造成的。

我记得有很多年了,遍布各城市的农民工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我耳闻目睹,农民工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干最苦的活,过最简陋的生活,拿最少的钱。最不能容忍的是,很多业主克扣、拖欠工资,说白了就是只干活不给钱。他们中的一些人沦落为乞丐,有的农民工万般无奈以自杀来表达愤恨之情。这样的惨剧不是发生在周扒皮、南霸天时代!那些来自农村和偏僻山区的朴实憨厚的小伙子,他们强壮能干,他们可以移山填海。但是在我们遍地陷阱尔虞我诈的城市环境中,他们就被无情的榨取和掠夺。任人欺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权益。谁为他们仗义执言?

2004年,是温总理亲自指示不准拖欠农民工的工资,从而在全国掀起为农民工追讨工资的热潮。 有温总理为他们撑腰,谁敢不从?真是人心大快呀!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很希望敲锣打鼓到街上去游行,也像当年欢呼“最高指示”一样,在大街上高呼一声:“坚决拥护为农民工追讨工资-----”

使我萌发写这篇小说的意向,是早在1993年,我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男乞丐,坐在月坛附近的马路边,旁若无人的捧着他的生殖器,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抚看着,他的眼神和动作深深触动了我。联想到,我在云南也多次看到赤裸下身的男乞丐,我想,为何乞丐会有这样反常的行为,我会不由自主的以一个乞丐的境遇去想象。我觉得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他的注意力会转向他自身,当一个人失去与任何人的感情交流时,他内心的的感情会因无处宣泄而变得很丰满而强烈。他会非常自恋,自怜自爱,把性器官当做他最高的价值炫耀。其内在语言是:看我长得多好,我哪一点不如人!剖析一个乞丐的心理,可能会使我们了解人性中很特别的一个层面。我感到一个人一无所有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零,他的人生价值被贬低到零极限,他的内心会如何?那也是一种人生啊。

我从一本书里读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乞丐所学到的可能比一个国王学到的还多,而他造下的罪业可能比一个国王要少。宇宙法则是人人生而平等,但是现实社会中,人人生而不平等。有的人一出生就被剥夺了他本应得到的權力。

愿天下再没有乞丐!愿所有人都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

2009-2-6初稿  2021-9-7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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