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莺辑选的《名家书单》元气淋漓的“不必读书目”

2021-09-26 07:17蔡渊迪
藏书报 2021年49期
关键词:读的书苏童书单

蔡渊迪

对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而言,读书便是谋生唯一的出路。学有所成的前辈给徘徊于学问门外的青年开书单,实等于农夫之教种地,工人之传授技艺法门,原是负有指导之责任,无比严肃的事情。前人称之曰“金针度人”。龙启瑞的《经籍举要》、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就是旧时代的这类“金针”。特别是《书目答问》,一经行世便风靡神州,几至于家置一编,毕竟吃饭的活计,必是大受人们欢迎的。可这种指导后进的书单,开着开着便荒腔走板起来。待到新文化革了旧文化的命,胡适之君登坛执文化界之牛耳时,此老也开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里头居然赫然开列着《三侠五义》《九命奇冤》这等“奇书”。梁启超第一个不服气:“若说不读《三侠五义》《九命奇冤》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不瞒胡君说,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过这两部书的人。我虽自知学问浅陋,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

于是乎,后来的人学乖了,虽然心里明明想着要“指导”青年,却不再說什么“指导”“必读”那样的硬话了,换成“我爱读的书”或“我喜欢读的书”,仿佛西装革履换成了便衣布鞋,正襟危坐变成了槐荫纳凉,开书单的人一下变得轻松自在,可以“随便写一点”(参金公亮《随便写一点》《名家书单》第146-147页)。

前些年见过一本书叫《不必读书目》,书名着实高妙。那些“我爱读的书”或“我喜欢读的书”便可称准确地称之曰“不必读书目”。其中“爱读”两字还是很可计较一番的。毕竟没几个人会对着公众说自己喜欢读《金瓶梅》或者《肉蒲团》。是啊,尽管已可以“随便写一点”了,但发言的平台、听众的期待、自我身份的顾虑等等,交织出一个巨大的“场”,左右着这些“不必读书目”的最终呈现形态,所以,假如人们只看到一份“不必读书目”,可以将它视为一篇特别形式的散文,一笑了之可也;但假如有人把一个时代的所有或者大部分“不必读书目”都编集到一起,却可以反过来从这些书目窥探到当年的“场”是怎么回事,讲得严肃认真些,就是人们可以通过汇集一个时代的“不必读书目”来了解那一个时代的文化大势。

最近上海闵行区图书馆的孙莺女士便下了很大的功夫,从20世纪上半叶出版的旧报章杂志中钩剔爬抉,搜罗得好多这类“不必读书目”,编成一本《名家书单》。从这些书目里,我们便很能窥见那一时代的文化氛围。比如,好多人都提到自己少时爱读《水浒》《红楼》《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可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刚从旧时代走出,还笼罩着旧时代的阴影。这些我们今天所认可的“名著”在旧时代虽说深受底层民众的欢迎,却为上层名流所不齿。陈清晨讲自己少年时读《三国演义》,需要偷偷摸摸,还要以《孟子》作掩护(陈清晨《〈三国演义〉与我的童年》,《名家书单》第114页);无独有偶,清心《三部爱读的书》里几乎讲到了相同的桥段;梁乙真也提到少年时读《三国演义》,若被先生撞到,就得被“斥骂一顿”;徐嘉瑞则是偷偷摸摸到躲在被褥里读,在被褥里点一盏小煤油灯,最后还把被褥烧了一个角,其结果当然是招来一顿父亲的“痛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过去偷偷摸读小说闲书的子弟们都成长为新时代一方面之人物了,面对公众,他们大谈自己少时如何如何爱读这些小说,既可显示叛逆而不失独立的精神,又展现了自家贴近民众的姿态,简直就是跟旧时代决裂的宣言书。

还有些人,比同时代的人快走一步,在父亲那一辈人已完成了去旧就新的转换,于是他们小时候的读书就自由多啦,读《三国》《水浒》之类,不仅不会被禁止,甚至还会得到鼓励,比如章衣萍的父亲就相信“开卷有益”(衣萍《我的读书经验》,《名家书单》第67页)。至如余楠秋,因为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实在太过良好,一路顺风顺水,乃使得他对于现世特别笃定,对于人生充满信心。别人写这类“爱读书目”都有点刻意放松的姿态,独他的那篇《我的读书经验》竟是那般老实认真。这让我想起作家余华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他和莫言、王朔、苏童去意大利参加一个文学论坛,席间每个人都要发言,说自己是怎么走上创作道路的。结果余、莫、王三人都讲得十分离奇,唯独苏童认认真真,以至于苏童最后都不好意思读自己写好的那份讲稿。人的个性真不能强求,大约余楠秋与苏童就都是那种境遇良好,因而对现世非常笃定、诚挚而认真的人吧。

读这些书单,我还谅讶于那时人们视野之开阔,学术资讯之畅通。几乎每个人的书单都中外新旧杂陈,虽不排除有些可能是刻意地装点自家博学的形象,但即使是装点,也有装点得相当高深的。比如1935年,陆侃如、冯沅君这对贤伉俪刚从法国双双获了博士学位回国,他俩所开列的“爱读书”全是法文原版。钱穆开列自己民国24年(1935)最爱读的三部书里,竟有两部是英文的,另一部是白话散文集——味橄著《詹詹集》——这集子如今好像已淹没在文学史的洪流中了。两部英文书中,《邓肯自传》民国23年(1934)就出版了中译本,虽然钱氏没有注明,我有理由怀疑他读书的就是中译本;至于另一部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Erewhon (今译“埃瑞璜”,钱氏译成“穴来风”,真是妙)好像至今也没有中译本,那钱氏读的竟是英文原版?

最酷的要数顾颉刚。在《宇宙风》杂志盘点1935年度诸名流的爱读书目时,只写下“《子夜》,茅盾著”这五个字。不免引人猜想,是这个北平史学界三大老板之一的大人物实在太忙?还是身为一个严肃的史学家、学问家就根本看不起文艺家们的那些花花玩意儿?或是兼而有之?

在昔梁启超评论清初学界谓“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清代学术概论》),当我一份一份地翻读这些各具个性各具姿态的“不必读书目”时,脑袋里变慢慢浮现出来的正是这“元气淋漓”四字。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化界,不正是一片古今交织、新旧杂陈的元气淋漓景象吗?

最后,对于《名家书单》的编校工作提两点意见:第一,是不是可以加上一个前言或者后记,对于整个编校工作的缘起、过程等有所交待,对所采集的范围、去取的标准也当略有说明。我粗略统计了下,孙女士所采及的旧杂志总在十种以上,名刊如《读书月刊》《青年界》《宇宙风》《语丝》《论语》《小说世界》等都有,还有《狮吼》《现代》《申报》《文学周报》《万象》等等。如此辛勤的劳作实在不宜太自韬晦,而各旧刊的情形于今人也已非常隔膜,略作说明还是必要的。第二,是书还留有一些文字校勘的错讹,比如王肯堂的《郁冈斋笔麈》,无论是第173页叶恭绰所提的书目部分还是后面周作人那篇的《谈诗文》中,“麈”字皆误作了“尘”字;纪果庵《书房漫步》中提到的顾燮光的《梦碧簃石言》也误作了“碧萝簃”(第41页)等等。

孙女士同时编成的书还有《旧时书肆》和《旧时书事》两书,也都是一样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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