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娃年画

2021-10-01 03:10陈莤
西部 2021年5期
关键词:妮子年画眼镜

陈莤

“师妹,来,快帮我一起瞅瞅,这里边有啥宝贝。”

眼镜黄抱着一个大纸箱,走进我的工作室。

我看着那个风尘仆仆的旧纸箱,忙不迭戴上口罩说:“别往裱画台上放,太脏了,先搁地下。”

眼镜黄并不介意我语调里的嫌弃,直接熟门熟路找了把美工刀,弯腰划开纸箱外的封箱带:“昨天赶古玩早市,直接整箱两千块拿下来了。老板说是以前哪个私人博物馆倒闭后流出来的馆藏。”

“你也好歹是经常跑保利拍卖的高端玩家,”我摇头,“怎么还像个票友似的,老想着捡漏?”

眼镜黄算是我的师兄。一副深色玳瑁框眼镜从学生时代不离身,人送外号“眼镜黄”。

我俩都毕业于某校文博系。他算是个爱好古董文物的富二代,常年流连于书画拍卖会和收藏家圈子,靠倒买转手赚些零花钱。我则开了个私人古籍书画修复工作室。眼镜黄经常带着他的所谓“战利品”跑来找我——有些残损书画修复后市场价格能翻数倍。他也算我这小工作室的一个大客户。

腾起一阵陈年老灰后,眼镜黄带来的箱子里露出层层叠叠的线装书、卷轴。

吐槽归吐槽,我忍不住探身张望。

“不是嫌脏么。”他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半小时后,我俩灰头土脸盘腿坐在地上。

“好像没啥有趣的东西。”眼镜黄叹道。

纸箱里的东西已被清理、分类成了好几堆:一套残缺的线装族谱,一些最常见的石印典籍,《千家诗》《笠翁对韵》之类,还有几册唱本小说。卷轴画展开后,是些出自不知名画手的山水小品或岁未清贡图,笔法粗陋笨拙,不值一提。

箱底还有两块窗棂木雕残片。要是品相完美,民俗收藏家可能对此有兴趣。可惜它们似乎经历过火灾,黑黝黝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图案颜色。

这些东西,在专项研究者的眼里可能算是些史料,但对我和眼镜黄来说,确实没啥意思。

“亏了吧。”我笑他。

其实我也知道,这两千块钱对眼镜黄来说不是事儿。

他扶着膝盖站起来:“算了算了。洗个手,咱们吃饭去吧。”

“你请。”我说,指指工作室地板上的一团杂乱,“自己收拾回去。”

“我请。”眼镜黄挠头认输。

厨房的蒸煮定时器响了,我走进去关电源。再回到工作室前厅,发现眼镜黄正打量一个掀开的纸包。

“这东西,画风还挺特别的。”他说,“原本夹在那堆旧书里,刚才掉出来了。”

我过去一看,是张画。不知何故被撕得粉碎,又被仔细包了起来。每张残片都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从粗犷线条和俗丽的平涂色块看,应该是张年画。

“有没有兴趣拼起来看看?”眼镜黄问。

“哪有这么闲。”我耸肩。从箱子其他东西的档次看,这张年画估计也是五十年代的普通民用物件。

“我按修复时间付钱。”眼镜黄斜眼笑,用随身携带的尖头镊子夹起一张纸片,举到我面前,“不觉得这只眼睛很有意思吗?”

残片上绘有一只眼睛。

我一愣。描绘它的技巧简单到近于粗笨,两道曲线勾出一只细长的杏眼,墨色瞳仁直勾勾盯着我。很多民间无名画家、匠人的作品,都有种质朴强烈的感染力,我也曾经收集过相关作品,并不会轻易大惊小怪。

这只眼睛透出的灵气仍令我震动。

“确实有点意思。”我说,“这活儿我接了。”

过了几天,正好完成一张十米长手卷的繁复修复项目。为了调剂一下工作节奏,我便着手开始拼眼镜黄拿来的年画碎片。

这项工作对于一个书画修复熟手来说,难度基本为零。仅仅一个晚上,整幅年画的图案便随着残片的归位渐渐初具雏形。是十分常见的江南民俗画传统母题:一个坐在莲叶上、手持藕节和硕大红色莲花的胖娃娃。

然而,将最后一块面部碎片拼回画面后,我瞪著裱画案上的工作成果不由得怔了半晌,随即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眼镜黄发了过去:“真给你捡着漏了。”

年画上的娃娃,只有一只眼睛。

中国传统吉祥画以完整圆满为审美核心,残疾人的形象极为罕见,特别是以残疾儿童为题材的创作,几乎是空白。我再次仔细审视画中的独眼女孩:她似乎患有某种先天疾病,整个左侧脑袋鼓起一个巨大的肿包,遮住了原本眼睛所在的位置。画家并没有企图用某些绘画手法遮挡她的病理特征,反而将之突出在整个构图的中央。除了独眼和脑瘤,女孩的形象和常见年画中的孩子并无二致:扎着一对冲天小辫,红裤红袄子,露出雪白浑圆的手脚。

她也在微笑,嘴角翘出喜气洋洋的弧度,饱满的脸颊上抹着大红点。

只是,唯一的眼睛神色肃然,透出某种凉意。

眼镜黄的信息回得飞快:“还真是没见过。明天我再找朋友鉴定下这东西的来历。”

过了几分钟,他又补一句:“这东西看着是不是——有点邪?你自己注意点儿。”

我耸肩——干我们这行的要有鬼神的忌讳,哪儿还能开张?毕竟天天接触的全是前人的遗物。没理他这茬儿,我顺手问:“这图介意我放自己博客里吗?”

“没问题。”

眼镜黄也知道,我有个十多万粉丝的博客账号,经常发一些正在修复的古物图片——当然是经委托人允许后。这个博客一方面能起到为工作室打广告的作用,另一方面也能满足公众对古物修复业的好奇心。我一直很花费些心思去打理,像独眼女孩年画这样罕见又透着诡异的物件,自然是极好的素材。

编辑修图后,我点击发布更新了博客。夜已深,将拼合完毕的年画绷在裱墙上,独眼女孩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些。

“不客气。”我冲她笑笑。能从碎片回复到完整状态,这小姑娘应该也是高兴的。

收拾完修复工具,我离开工作室。

没料到的是,这张图片深夜被一些猎奇网红大号转播了。第二天起床打开手机,我发现自己的博客居然有了近百万的阅读量,还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宋——老师?”来者站在门口,犹疑着开口。

“不用叫我老师,小宋就行。”我笑。

大部分初次来访者都会惊异于我的年轻或性别,他们印象中的文物修复师应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小宋啊,我是为那张年画儿来的。昨天也打电话和你说过了。”老太太回过神来,直奔主题。

她年近八旬,说话声音尖细单薄,面部皱缩如胡桃,顶一头雪白而浓密的齐肩短发。身形佝偻,提着个购物袋,一身鲜艳肥大的运动衫,像是年轻子女淘汰下的旧衣。整体打理得还算整洁,但看上去更像个出现在菜市的主妇,而不是个书画收藏家。

前几天博客爆红之后,我接到不少询问关于独眼女孩年画的微信和私信。大部分我都直接转给了眼镜黄。这位老太太的请求十分特殊:她强烈要求上门亲眼看一看“病妮子”的画。

从她对那张年画的称呼看,她似乎对它的来历有点了解。面对我的好奇追问,老太太不肯再进一步透露信息,除非让她来工作室亲眼确认。

我和眼镜黄商议了下,都觉得值得接待。他这两天也咨询了不少艺术史、民俗学方面的专家,一无所获。

“进来聊吧,画也不是我的,只是在我这边暂存着修复。”我略略侧身,将她让进工作室,“您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替您联系画主。”

没走几步,老太太便瞟到了裱墙上的独眼女孩年画。她如遭雷击,站定在原地,背影激动得微微发抖。我一时间颇有些担心:老人家年事已高,可别犯了心脏病。

“就是她。”她缓步走近裱墙,轻声呢喃,伸出一支青筋暴凸的手,似乎想抚摸年画。我刚想出言阻止——老太太忽地回神,触电般地缩回手,还在外套上蹭了蹭。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头看我:“小宋,这张画多少钱我都要了。开个价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阿姨,这画不是我的,我也没开价的资格。原主不一定想转让,人家是收藏家,不差钱。咱们先聊聊。”

老太太的脸垮下来。

我转身去厨房,用马克杯泡了热茶端出来:“阿姨,咱们先不急。画主是我的朋友,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是这画和您有私人因缘或什么特殊情况,转让给您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画啊,我差不多有六十年没见过了。”老太太抱着杯子,沉默良久后,轻声说了句。

果然有故事。

“我是浙南山里人,在一個村里长大的。”她双眼放空了一会儿,“那时还没公家的小学,村里的娃全是教书先生教的。那先生还会写字画画,村里每年的春联啊、年画啊全是他一手包下来的。他命不好,讨媳妇后一直没孩子,快六十岁了才生了个女儿。那女孩儿刚出生就是个怪胎,头上有个包,搁现在的话应该叫肿瘤。整个脑袋都变形了,只有一只眼睛。”

我不由得侧头去看裱墙。

“对,画上的就是那个女儿。”老太太叹了口气,“村里的医生说,那个女孩是养不活的,让教书先生直接扔到河里去。先生心肠软,不肯,还是养下来了。女孩大概也有名字吧,但没人记得,都叫她病妮子。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五六岁才会走路。倒是特别伶俐,偶尔被她爹妈抱到晒谷场上,大人都不敢逗,说不过她。后来才知道,她和她爹一样,也是写字画画好手。村里的春联书信之类,很早就是她代笔的。”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接了句:“她是您——幼时的玩伴?”

“哪能呢。只远远见过几次。”她苦笑,“村里小孩看她长得怪,都欺负她,一见她就扔石块,叫她大头怪、独眼鬼。她很少出来,后来她的毛病越来越重,就更不出门了。”

可怜。我内心叹息,想起了学生时代,班上被霸凌的那些眼神瑟缩的孩子。未成年人的残忍经常毫无理性可言。

“有一年临近春节,村里人去讨要春联年画,教书先生和他老婆都说没空搞这些,病妮子可能熬不过年关了。大家背后都说这样也好,早点解脱。教书先生头发全白了,哪有力气再常年拖一个病娃。离大年夜还有两天时,病妮子死了。教书先生找木匠打了口薄皮小棺材,将女儿拉到后山埋了。都没找人帮忙。”老太太的声音越放越沉,“先生往村口垃圾场扔了一堆女儿生前用过的东西。里面有几十张年画。”

我瞥了眼裱墙,不知何故,脖子后有些凉飕飕的。

画上的独眼女孩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们小孩子去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等看清了那些年画上的娃娃是独眼,都觉得不吉利,全扔了。后来知道那些画是病妮子临死前几天画的。她接替她爹画年画已经好几年了。大概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又想起村民平时老欺负她,心里有气,故意画了一堆像她自己的画,来恶心人。”

“画自己的样子怎么是恶心人呢。”我插了句,不知为何,觉得需要替那个女孩辩白一下,“她可能只是想留下些东西。”

“小宋啊,你是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老太太摇头,“有个孩子捡了张画回家贴上了。他是当年最喜欢用石头打病妮子的,捡了画回家,估计是想当个靶子接着打。”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结果,他原本瘫在炕上十几年的爷爷,居然没几天能下地走路了。”

我听得直眨眼。

“全村都轰动了。不知道谁说可能是年画的作用,村民全跑去垃圾场,从积雪下面把那几十张画翻出来回家贴上了。”老太太说,“结果,有个得天花眼看要咽气的孩子也熬过来了。”

“这下,病妮子的画能救命的事可算坐实了。后来,村里有五六个人都靠她的画又活了几年。”老太太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村里人还在土地庙里给病妮子塑了个像,香火不断。”

“倒是以德报怨了。”我说。心里有些憋屈,替那独眼女孩感到不值:那些拿石头敲你的村民,有什么好救的?

“报什么呀。”老太太说。

我扬眉。

她盯着我的眼睛:“凡是靠年画续命的人,没过几年脑袋上也长出了大包。和病妮子生前的样子一模一样。长出那个包后他们就死了。”

我脖子后吹过了一阵凉风,硬生生把那句“活该”咽了回去。

真是个不错的民间传奇故事——等等,现在这张带有诅咒的年画可是贴在我的工作室里了。我向裱画板望去,半开玩笑地心内默念:小姑娘你可得看清楚啊!我和那些混蛋村民可没关系。

“听上去这种年画还挺不吉利的。”我定了定神,开口问,“可您现在想要这张画?”

无论老太太的故事真实性有几分,她对这张画的渴求心情显然是实打实的。

“病妮子的事发生时,我只有五六岁。村里人后来把她的塑像和画全烧掉了,绝口不提。我今年快八十了,要不是孙子被查出来癌症,也不会再想起这件事。”老太太说。

我内心一震:“对不起——”

“医生说我孙子的癌很少见,医院没什么办法。大概还只有半年光景。我儿子儿媳都急疯了。”老太太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知道病妮子的年画只能借几年命,但能多几年也是好的。现在科学发达,没准再过几年他的病就能治了呢。我孙子才六岁啊——”

她眼圈红了。我自然不会嘲笑她一边求索着民间传说里冤鬼诅咒的功效,一边指望着现代医学。

人到了某些绝望的境地,是没资格挑救命稻草的。

似乎除了把那张年画立即揭下来给老太太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知道眼镜黄不会真的在意的——只要留个扫描件当资料即可。虽说我心里明白,老太太所谓“亲身经历”的故事,极大可能只是她童年听到的一个当地传说。在孙子重病的打击下,她又恰好看到了我博客上发布的年画,便将之当成了唯一的希望。

哪怕对老人是个心理安慰也好啊。

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我将老太太送出门。

临走前,我答应了她:立即和画主联系,只要对方肯转手这张年画,就立即联系她。老太太重复钱不是问题。

以我对眼镜黄的了解,他很可能手一挥直接白送。

“你们女人呐,就是同情心过盛。”眼镜黄直摇头,给我夹了个流沙包子,“要是那张年画是你自己的,是不是当场揭下来就给她了?”

我们在一家熟识的粤菜点心馆里碰头。

昨天老太太离开,我便打电话向他转述了整个故事,并感叹独眼女孩背后还有这么个凄凉的民间故事。眼镜黄要走了老太太留下的手机号码,说他会托人查证她的身份背景。要是情况属实,年画的事好商量。

次日,眼镜黄约我吃饭,说要好好谈谈这事。从他戏谑的口吻看,我知道他肯定查出了些什么。

“老人那些情绪反应要全是装出来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我说,“就算这张画独一无二,有些收藏价值,上拍卖场也顶多五位数。专门上门来演一出戏,只为了骗这幅画?犯得着吗?”

“现在的手机号是与身份实名认证的。我托朋友查了,她叫李福梅。她们这代人出生时还没完整的档案系统,据她自报的信息登记,一九四三年出生于浙南金沙村。”眼镜黄划开手机,冲我念资料,“一九六二年与一个姓刘的工程师结婚,育有两女一子。她口中患病的是次女的儿子,今年六岁,得的是印戒细胞晚期癌症。在市儿童医院有病历档,我咨询过医生朋友,确实是时日无多的不治之症。”

我突然意識到,那天老太太来访时,居然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听上去她没撒谎。”我皱眉,“问题在哪里?”

“问题在金沙村。”眼镜黄说着,将他的手机递过给我,界面是地方志电子检索系统,“我查了县志,这个村子在一九五五年毁于大火。村民二百多人无一幸免。据县志记载,金沙村是单姓村,只有三户外姓,里面没有姓李的。来拜访你的那位李福梅老太太为什么要冒充金沙村村民,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我瞪着县志上那条记录,半晌出不了声。猛然又想起,那天开箱时,那两块带着烧灼痕迹的雕花窗棂。

“独眼女孩的事情是真的。有了金沙村的线索后,我这边的民俗学专家朋友的调查倒有了突破。”眼镜黄说,“在金沙村原址附近的浙南乡村,这个故事流传得很广。不过独眼女孩的形象已经变成了复仇怨灵,在浙南一带叫‘病姑子仙,还有专门的祭奠仪式。我这边找到些民俗传说方面的论文,等下发给你。以前没有纸面文献能印证她的传说,你手里那张年画是第一个实物——”

我开始走神。李福梅在裱画板面前激动得发颤的背影,她浓厚的银发,以及面孔朝向阳光时左侧眼睛里淡漠的神色。

“等等。”我抬手举筷,“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老太太倒确实有资格要回年画。她也确实是金沙村的人。”

“什么意思?”眼镜黄一怔。

“那是她自己的画。”我说,“她就是那个独眼女孩。”

本来,我打算独自再约李福梅老太太谈谈。有些事情,女人之间谈起来更容易。

眼睛黄坚决反对:“你疯了?那个村子都有可能是她烧掉的。身上两百多条人命的疯子,她在乎多你一条?”

我们后来又讨论了几种可能性。一个备受欺凌的病孩,一个被大火夷为平地的山村,实在令人不得不联想到某些黑暗的事情。

“别说得这么肯定。”我皱眉,“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不意味她是纵火烧村子的人。再说,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在她也只是个小老太太。”

眼镜黄还是不放心,反复唠叨。最后他搬出画主的身份,坚持要参加会谈,我只得答应了。

会面依然定在我的修复工作室。

打电话给老太太时,我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李福梅沉默良久。我有些担心,她顾忌暴露身份从此消失。

“我会过来的。”她的语调变得松快起来,似乎卸下了无形的重负。

傍晚,李福梅依约而来。

她今天换了一件款式老旧的灰黑呢子外套,一头银发熠熠生辉。

“这位是黄嘉壹先生,壹实拍卖行的老板,也是书画收藏家。”落座后,我向李福梅介绍眼镜黄,“您感兴趣的那张画,是黄先生的藏品。”

“幸会。”李福梅微微躬身,“相信宋小姐已经向您转达了我的意见。这张画对我来说有重要的私人意义。”

“老人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眼镜黄一脸真诚,“但是,光凭一个故事,我们很难相信——”

“我不光有故事。上次来拜访小宋以后,我知道你们会去查我的身世。我那点儿事也瞒不住人。”李福梅冲他点点头,语气平淡,随即抬手拿下了假发。

她的左侧整个脑壳都留着开颅手术后的可怕瘢痕。

我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假眼球我就不抠下来给你们看了,怪吓人的。这些应该已经能证明我的身份了。”老太太干笑几声,“小宋在电话里说,只要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就能拿回自己的画。你们说话算数吗?”

“当然,我们说话算话。”

“我上次和小宋说的事,前半截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故事里的病妮子,是我自己。”老人说着将假发搁在膝头,如同抱着一只银灰色的猫。她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巨大疤痕,“但我隐瞒了关于脑袋上肿瘤的事情。这件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过,说了也没人会信。它是活的。自我出生起,它就跟着我,它会说话。”

我一愣。眼镜黄也扬起了眉毛。

“这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怕被人认为是疯子。”李福梅干枯的手指捻着假发发丝,“因为长得丑怪,我一直不受村里小孩待见。我恨死它了。大概七八岁时,有一次,我被欺负狠了,趁爹妈不在家,我去厨房拿了把刀子,想把它割掉,我也不打算再活了。结果,它开始和我说话。”

见我们的表情诧异,老人微微摇头:“它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它的声音直接从我脑子内部响起来,说:‘急什么,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老人家——”眼镜黄犹豫着开口。

“听上去像是我疯了。我文化水平不高,但自己还是去学了很多關于精神分裂症的事情。肿瘤的事,应该不是我自己脑袋里产生的幻觉,当时见识短浅的一个乡下小姑娘没有能力编出这些东西。”老人继续说,语气开始急促,“那个肿瘤说,我原本应该一出生就死掉的,但它附在我身上,拿我的身体当家,才治好了我,让我能活下来。它说,它会越长越大,直到我的脖子顶不住它的重量,到那时我们只能一起死了。”

“我当时吓哭了。肿瘤又说,等它成熟了,我可以把它的种子传播到其他人身上,这样我自己就解脱了。我说,那样别人头上也会长出大包,也会死掉的。它说,村子里又没有好人,你顾忌什么。”老太太顿了下,神色露出一丝嘲讽,“当时我还是没同意。我爹说过的,不能害别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眼镜黄轻声问。我能看出他一点儿也不信老太太的话。他觉得李福梅在为自己曾经的暴行找借口。

“十岁出头时,我头上的肿瘤越长越大。眼看着快不行了。村里人说快新年了,嫌不吉利,他们逼我爹直接把我扔进河里,或出村找个地方埋了。我爹只得联系了远房亲戚,连夜悄悄把我送走。临走前,我终于听了肿瘤的话,用它分泌的一种液体,混在颜料里,画了几十幅独眼娃娃的年画。这个村里的人都容不下我,我何必再为他们考虑。但我和肿瘤还是商量了一件事,它只能借临死的人身体分散种子,再帮着人家多活几年,也算是个公平交易。”

老太太缓了缓呼吸,看看我,又看看眼镜黄的脸:“后来整个金沙村被烧掉的事情,你们也查到了?”

“不是您干的吧?”眼镜黄直白地来了一句。

我瞪了他一眼。

老太太笑出声,胡核似的脸舒展开来:“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干的。”

眼镜黄哑然。

“他们自己干的。发现我的画能续命后,村主任强行征收了所有的画,收在自己的宅子里。可能是想高价卖掉吧。半夜,那些村民们围住了村主任的宅子,威胁要烧掉他的房子,让他交出画。混乱中,整个村子全都烧着了。”

我想象半个世纪以前的那个新年雪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整个村子只有我家提前被驱逐了。这件事所有县志都没记载,也知道嫌丢人。”李福梅冷哼一声, “我爹娘没几年也过世了。亲戚家待我不错,送我去城里就医,说脑袋上的瘤子只是单纯的良性肉质瘤。后来做了手术加上整容,我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它没开口说话反对医生切掉它?”眼镜黄问。

“自从我画下那些年画后,它的声音就消失了。”老人没在意眼镜黄语气里的调笑,回答,“其实我也害怕它,虽然它救过我,可它是妖怪。那把火将它的后代都烧干净了,我一直很高兴。”

“除了这张。”我轻声说。

三人同时扭头去看工作室裱墙上的那张年画。它是如何从大火中幸存的,又是谁撕碎了它又精心收起?幼年的李福梅在画面中静静看着我们,脸上绽开喜气洋洋的微笑。

按老人的说法,它是会说话的神秘肿瘤的种子。

“你真的相信,这画还能救命?”眼镜黄打破沉默。

“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信了。”李福梅回答。她重新戴上假发,挺直腰板坐在我们面前,像在等待裁决。

过了几秒钟,眼镜黄一拍膝盖说:“老人家,你可以拿走它,物归原主嘛。不要提钱的事,我也是偶尔旧货摊子几块钱收来的。”

李福梅嘴唇翕动,似乎不相信来得如此轻易。

我站起身,将年画从裱板上揭下,卷起,找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纸筒装起来。

老太太沉默着接过纸筒,双膝一弯要给我们下跪

我和眼镜黄立马一左一右架住她。

“你真相信她的故事?”我打断他的叨叨,“刚才怎么一下子就心软了。”

“无所谓了。你说得对,都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又一家子重病,就算哄她高兴一下怎么了?真看到她颤颤巍巍的样子,确实硬不下心来。”眼镜黄笑,“另外,裱墙上那张画不是原件吧。”

我也笑:“你看出来了?”

“好歹说也是做这行的,高仿品和复制件还是能分出来的。”他伸手,“原件再拿出来咱们看看。那老太太说的我心里有点发毛。”

从工作室内室把年画原件取出,我们趴在裱案前,打量李福梅童年的画作。

“你不觉得,她说的脑瘤的事情听上去有点熟悉?”我说。

“嗯?”

“附在生物体上,过一段时间需要把自己的种子散播出去,然后母体解体。”我轻轻抚过年画表面,一些颜料碎屑沾到了我的手指上。

眼镜黄也懂了:“你是说——像某种真菌?”

我做了个鬼脸:“我预先准备了一张仿制品,倒不是故意想骗她。只是防个先手,万一她想硬抢,我们不至于太被动。咱们还真能和一个八十多岁老人打架不成?”

“听完她的故事,你还是决定给她假的?我看你很相信她。”眼镜黄瞥了我一眼,“良心不会疼吗?”

“一个乡下长大的小姑娘,要凭空想象出整套故事,挺难的。就是相信她,才不敢把真画给她。”我说,“万一那种真菌是现实存在呢,我们把画交给她带走,简直是放出了一场瘟疫。”

“可别吓唬人,万一是真的,咱们可是被那种真菌污染了。”眼镜黄的脸色变了变。他口吻并不严肃,但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像是想离那张年画远一点儿。

“放心吧,就算是真的,那些真菌不会碰健康人的。”我说,“再说,你忘了?修复旧画前,都是必须先高温蒸六十分钟。有什么神奇的真菌都应该早死了。”

眼镜黄愣了几秒,笑出声来,肩膀松弛下来。

尾声

当天夜里,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将独眼女孩的原画烧掉了。她的微笑在火焰中慢慢皱缩变形,最终消失在灰烬里。

数月后,李福梅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孙子幸运地被抽中加入了一个基因药物实验组,病情得到了控制。

她没提年画的事,我也没提。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打开工作室的保险箱。

箱底有一个层层塑封的纸包,里面有更多年画碎片。眼镜黄也不知道,当时那个纸包里的碎片能拼出数张年画。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销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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