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讯有期

2021-10-08 05:11胡曙霞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蜀葵木槿花木槿

立夏·蔷薇

1

“立夏胸挂蛋,孩子不疰夏。”

立夏这日,家乡的人们将煮好的鸡蛋,放入用彩线编织的套中。孩子们的胸前晃着彩色的蛋,嘻嘻哈哈地跑着,跑过那棵泡桐树,跑过那丛蔷薇花。

蔷薇,低头浅笑,轻轻摇晃。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写的是蔷薇,也只能是蔷薇。隐隐的香,成波,成浪,粉色的瓣,一片一片飞。

喜欢蔷薇,因了它隐秘的深情。它们从墙上铺排而落,一匹涌动的锦缎,绿底红花。满墙的好颜色,喷涌而出。

蔷薇,不娇气,不任性,不炫耀。风来,雨落,雷劈,无所畏惧,抓住泥土,牵着阳光,喝着雨水,凛凛然地长开了。长呀长,无人施肥,无人浇水,挨着墙的一角,“哗啦”一下,撑开绿色的帐,绣上了粉色的朵。

那么多的蔷薇,一朵连一朵,一片连一片,枝条柔软,叶片碧碧,帷幔一般飞舞。仿若无法诉说的情意,仿若波澜起伏的心事,成片,成海。

蔷薇几度花,玫红的杯盏,盛满金色的阳光。

2

蔷薇,自古以来便有栽种。

《贾氏说林》中记载:汉武帝与丽娟在园中赏花,蔷薇始开,态若含笑。汉武帝叹曰:“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戏问:“笑可买乎?”武帝说:“可。”丽娟便取黄金百斤,作为买笑钱,以尽武帝一日之欢。

“买笑花”从此成了蔷薇的别称。

十六世纪出版的《本草纲目》第十八卷中,有“墙蘼”一词,李时珍认为此草,蔓柔蘼,依墙而生,故名蔷蘼。

相比“买笑花”“蔷蘼”,我更喜欢“蔷薇”。蔷可通“墙”,薇,秀气多才,清雅伶俐。

倚在墙上的秀气清雅之花,如此解释蔷薇,岂不更贴切?

据传,梁元帝萧绎也非常喜爱蔷薇花,他的竹林堂“十间蔷薇花屋,枝叶交映,芬芳袭人”成为美谈。

随着年代的发展,蔷薇的品种越发多了。

至明清,蔷薇的品种更是丰富,明《群芳谱》曰:“蔷薇有朱蔷薇、荷花蔷薇、刺梅堆、五色蔷薇、黄蔷薇、淡黄蔷薇、鹅黄蔷薇、白蔷薇……”这么多种的蔷薇,琳琅满目,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也有人将月季和蔷薇混淆。实际上,两种花是近亲。月季也属于蔷薇科。但是,若要区分,也容易。

月季的花茎挺直,花朵硕大丰满。蔷薇呢?茎枝柔软,攀援或蔓生,延伸垂挂,能把整面墙壁覆盖得严严实实。

月季长在花圃,蔷薇卧在墙头。

一个桀骜,一个温婉。虽然都带着刺,很明显,月季的刺更尖锐,而蔷薇的刺略微细小。

就我个人的喜爱,更偏向蔷薇。喜欢它在青石黛瓦之间的笑容,淡淡的,柔柔的,温婉的,像一个个迷人的小漩涡。

3

杭州花儿多。一年四季,开不败。

蔷薇自然有。

老巷子,窄窄的过道,旧日的颜色,粉墙黛瓦之间一丛蔷薇,又一丛蔷薇,粉艳艳地垂落。花儿们趴满墙头,对着你,歪头笑。

粉的花、白的墙、青的瓦,低低的,静静的,默默的,又安宁,又美丽。时光静止,岁月纷纷。蔷薇在小巷安身立命,浅淡如隐士。它不稀罕高楼大厦,不稀罕亭台楼阁,只喜欢旧时人家,旧时光阴,旧时的墙头。一朵,一朵,又一朵,温馨又暖意。

有女子,穿浅色旗袍,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花下过。

小巷、老墙、蔷薇花、婀娜的江南女子,诗意唯美。忍不住地又会想起那句诗: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这样的景,如水粉画,花影憧憧,人影憧憧。人与花,花与人,两不分。

我的学校也有蔷薇花,一长溜的外墙,粉色的花,重重叠叠,团团艳艳,灿烂且热闹。蜜蜂来了,蝴蝶来了,戴着红领巾的学生伢儿也来了。

校园,因为这一长溜的蔷薇花而芬芳迷人。

上课累了,改作业乏了,我便踱步到蔷薇花下,看看这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沿着墙,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所有的疲乏烟消云散。

后来,不知是谁把好好的蔷薇砍了。一棵不剩,光秃秃的枝条,仰着齐整的伤口,再也开不出一朵花。

围墙还是原来的围墙,却又不是原来的围墙。我在灰溜溜的围墙下徘徊了又徘徊。一些怅惋找不到出口。

丫头看了,说,妈妈,别难过,等我长大,给你买小院,院里围篱笆,院外种蔷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闪闪,又诚恳,又认真。

一些甜美在心上开着花。一个蔷薇满枝的未来,在不远处向我伸出了手。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再也没有了……

小满·榴花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小满时节,院墙旁的石榴树冒出第一朵火紅的花。

北京人爱石榴树,“天棚鱼缸石榴树”是老北京四合院经典的风情。江南人也爱石榴树,“榴火正红秧正绿,淡云微雨过江村。”是江南乡村的水墨画。

说到石榴树,最多的当属古都长安。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将原产中亚地区的石榴树引入中国。长安附近的御花园栽满石榴树,供皇子后妃观赏。

这便是最早的临潼石榴。

传说杨贵妃喜爱石榴花,穿着绣满石榴花的彩裙明艳动人。唐明皇宠爱她,在华清池绣岭、王母祠等地栽种大片石榴。每年五月,石榴花红火如云,美丽的石榴树下,天子设宴于花丛中,以博心上人开怀一笑。

大臣们对唐明皇沉迷女色,疏于朝政,颇有异议。为表达心中不满,见了杨贵妃拒不行礼。唐明皇知道了,命令所有文官武将,见了贵妃一律行礼。

远远的,杨玉环来了,火红的石榴裙逶迤而来。众臣纷纷下跪行礼。这便有了“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典故流传千年。

石榴结子,晶莹剔透,咬一口,汁水漫溢,一颗不够吃,需整把整把撸下,塞口中,齐齐咬下,才有趣。人们喜爱它,送它许多美丽的名字:沃丹、安石榴、若榴、丹若、金罂、金庞、涂林、天浆等。它的花呢?颜色也颇多,大红、桃红、橙黄、粉红、白色等。但最惹人爱的当属火红色,红中带着橙,衬着碧绿的叶,鲜艳万分。

仔细看,石榴花是有雌雄之分。雌花基部膨大,花后而果;雄花基部瘦小,花后而脱落。花与果结伴而生,这边花儿还未开放,那边果实已经悄然而生。花朵盛开之时,果实也略见雏形。果与花,花与果,并肩枝头,蔚为奇观。

如此“丹葩结秀”与“朱实星悬”,让多少画家折腰。张大林的石榴图,形神并俱。一个个石榴,水墨淋漓,清秀飘逸,叹为观止。

记忆中最美的石榴树,在静的家门口。门前,两棵石榴树相对而栽,枝叶在空中缠绕,形成一个环形的拱门。

五月时节,静出嫁,满树红花仿佛绚烂的烟火。一袭白纱的静,从开满石榴花的家门出来,红白相衬,格外美丽。

几年以后,静生得龙凤胎,生活和美。她带着“咿咿呀呀”的娃娃站在娘家的石榴树下,幸福如盛开的石榴花。

石榴花,寓意吉祥如意,多子多福。

如此的静,岁月静好,是被石榴花祈福过的女子。

杭州的小巷,也有石榴树。家门口不远,一排石榴树。一朵红,再来一朵红,把整棵树都燃烧了,还不愿罢手。一朵一朵地烧到了空中,烧到了树下。倚着枝干,“扑扑扑”地掉,落焰如雨。

落焰如雨啊!一朵才刚点燃,才刚绽放,还那么新鲜,还有炽烈的气息,竟直直跌落了。也无害怕,也无迟疑,裹着一身的激烈,向着地面飞奔而去。是要把整条小巷点燃吗?

摸着被石榴花砸中的脑袋,火辣辣的惊讶。是生命的圆满,还是流星的陨落?且开且落,且落且开,极尽绚烂,极尽铺排。

透过重重的石榴花,赫然发现这条古老的巷子叫“直吉祥巷”。吉祥,吉祥,多好的名字,一朵朵石榴花如火红的头饰戴在小巷古老的发髻上,有着花好月圆的圆满。

五月榴花照眼明。从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士喜爱石榴花。李商隐挥笔写就“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杜牧的“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形神具备;元代张弘范写着“游蜂错认枝头火,忙驾熏风过短墙”则让人忍俊不禁。

季老也写石榴花:

我喜爱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红得锃亮,红得耀眼,同宇宙间任何红颜色,都不一样。

在季老的眼里,石榴的红,独一无二,任谁也比不上。

这样美丽的色彩,用来扎染衣裳又如何?

梁元帝的《乌栖曲》中写着:芙蓉为带石榴裙。

古代贵族年轻女子用来扎染红裙的颜料,据说从石榴花中提取而成。因此,人们将这样的红裙称为石榴裙。

《红楼梦》中的香菱也有一件石榴裙,逗草时,不小心被积水弄脏了。这是一件崭新的石榴裙,香菱心疼得直哭。宝玉见了,甚是怜惜,将袭人那件一模一样地送给了她。《红楼梦》中作者实写了两条石榴裙,都是为娇憨的美少女香菱准备。想那香菱一生命运坎坷,穿上红裙的刹那,是悲苦命运中难得的幸福与欢愉。

除了可以做染料,石榴花还可入药。

《本草纲目》曾记载:

石榴花阴干为末,和铁丹(即铁粉)服,一年变白发如漆。干叶治心热吐血,又研末塞鼻止衄血。

在民间,石榴花一直用来治疗妇科疾病,亦有很好的疗效。

遥远的云南白族,甚而还有一道“小炒石榴花”的名菜。

想着这道石榴花的名菜,耳畔里响起歌曲《小小新娘花》:

你为我采下那朵

那朵美丽的新娘花

童真故事把你我

梦幻留下

……

我固执地认为,这新娘花,一定是美丽的石榴花。

乌黑的发髻,一朵红彤彤石榴花,如烈焰一般惊鸿璀璨,似红宝石一般绚烂夺目!

嫣红了整条江南的小巷!

芒种·栀子花

端阳前后,栀子花开。香味隐秘,看不到的水流一般,四处漫溢。人的心泡在清浅的香里,疑惑,哪来的香?东寻西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那香越发浓郁了,得意地笑,在暗处,成群结队,展翅飞翔。

熟悉的香味触动记忆的绳结,有什么在松动,然后四散而去。

恍然站住,微笑。

栀子,一定是的。若有似无,却四处弥漫,闻之神清气爽。可不是栀子花的香吗?此刻,它们的香从不知名的边角冒出来,在空中分流,散落,跌宕,起伏。

拥抱着栀子汩汩的芳香,仿佛遇见一个熟悉的旧人。有关栀子的记忆风起云涌。

小时,院门前,有栀子。

白,白得发亮。静,静得笃定。香,香得缠绵。它的脸庞光洁明亮,它的额头不染尘埃,它的肌膚白皙透明。让人想起打翻的牛奶,又恍惚遗落的云脚,纯洁晶莹,怦然心动。

“栀子花无甚奇特,予取其仿佛玉兰。”明末清初的文人李渔以为栀子花平凡,没什么特别之处。元程棨在《三柳轩杂识》中却说栀子花是“禅客”。

而我喜欢将栀子归于日常。清晨,抱着竹篮卖栀子花的婆婆,微微地笑,怀中的栀子花摇晃的月光一般;站在石榴树下包粽子的外婆,她的双手在苇叶之间腾挪翻转,身后的栀子花端出一个个瓷白的小碟子,让人欢喜;还有西湖边的环卫工人在草木之间挥汗如雨,他们的汗珠迎着地面慢慢滴落,滚进一朵朵栀子的花瓣中……

这便是我认知的栀子,远离诗词,在烟火寻常中开呀开。

司马迁写栀子:“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可见栀子的经济价值。原来,古人用栀子的果实染黄,用茜草根染绯。汉代的御袍,多用这两种染料染就。故,栀子是值钱的经济作物。

汪曾祺也写栀子: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喜欢这样的字,有一种快意在胸中奔腾。栀子若能发声,一定感谢汪老。不忌惮世俗的目光,潇洒而自在,是栀子内心真实的写照。

那盛开在诗词中的栀子香,承载着一种缠绵的情谊。比如刘令娴写给谢道韫的诗:

两叶虽未赠,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栀子同心,又因“栀子”与“执子”谐音,多了一层情爱的意味。

年轻的时候迷恋刘若英的《后来》,起首第一句便是:

桅子花,白花瓣,

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

你轻声说

……

蓝裙子,白花瓣。青葱的时光恍惚清浅的小溪缓缓而来。那朵飘零的花瓣上,旋转着淡淡忧伤。

这忧伤穿过时光的隧道来到《清明上河图》,一家名为“孙羊正店”的门口挂着栀子灯。一盏风中的栀子灯,淡淡的光,飘忽如梦。

对着一盏栀子灯,穿越时光,时光便又停留在小时的庭院。木屋,青瓦,门前一棵栀子花,开成月光的模样。

夏至·木槿花

节气走至夏至,热浪隐隐,天与地擦出火花。

万物悄悄,一动不动,黑毛的狗卧在院子吐舌头,锦毛的鸡盘在梨树下打盹儿,柳叶儿打着卷儿,烫了大波浪一般。木槿花却是清醒的,抖擞着精气神“噗噗噗”盛开,把一棵两米多高的树挂满粉色或白色的花。

丝瓜绕,葫芦攀,一圈儿的木槿花错落而开。不高不矮,刚刚三到四米,枝条搭枝条,叶片挨叶片,花朵促花朵,所谓篱笆,没有比木槿更美的了。

“凉风木槿篱”“记得芭蕉出槿篱”,写的就是它。艳艳的太阳下,黄的蕊,粉的瓣,新鲜明媚。小桥、流水、芭蕉、茅舍、木槿,念一念这样的诗句,恬淡的农家光阴迎面而来。

你若问,这么美的花,如何养?

他们一定会笑着反问:需要养吗?

好像是不需要的。自己生,自己长,说的就是它。找准了地,闷不吭声地扎根,静静悄悄地长叶,不经意间,长大了,仿佛变了一场魔术,千朵万朵在枝头,大咧咧,娇憨憨,一派天真。无人施肥,无人浇水,无人修剪,乡间地头,门前屋后,哪里有泥土,哪里就是它的家。

夏至的节气帖里,木槿是插画,粉嫩嫩、红嘟嘟、鲜妍妍。

细瞧那花,似乎也寻常。柄短,花大,单生叶腋,花瓣儿簇拥着花蕊,每一片花瓣儿有微微的褶,像揉过的皱纸,薄单单,轻颤颤,风一吹,就要化了似的。一根黄色的蕊,从花的中央而生,沾满细密的粉。花的基部,颜色却深,暗紫,或深红,衬着渐变而淡的花瓣儿。俏丽得很。

木槿的花语,温柔的坚持。也就想起乡间勤俭持家的小娘子,灶间柴火,灯下缝补,相夫教子,下田劳作,样样拿手。一年四季,日日月月,把粗茶淡饭的烟火寻常过成有滋有味的似水年华。

光影斑驳,细碎的阳光,一个模样婉约的小娘子,从花下走过。花影摇曳,枝条轻动,她轻轻地抬起胳膊,将木槿花一朵朵采摘。她的脸上挂着笑,轻轻的,柔柔的。

拎着一篮子的花朵,她朝屋里喊,妞妞,今晚咱用木槿花煮豆腐吃,可好?

好!一声清脆的答应,溅起光阴里水样的回声。

木槿花儿能吃,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福建汀州人用木槿花和稀面和葱花,下锅油煎,俗称“面花”“花煎”。徽州山区的居民用木槿花煮豆腐吃,味道十分鲜美可口。

木槿花蕾,食之口感清脆。完全绽放的木槿花,食之滑爽。

一朵朵木槿花在小娘子的手中轻轻摇晃,挑拣、去蒂、淘洗,锅里的油冒出了烟,一盘儿花倒进去,翻炒几下,装盘,舌尖上的木槿花,细腻润滑。

据《本草拾遗》记载,民间以木槿花瓣炒瘦肉作滋补食品;用木槿花煎水洗脸,美化容颜;用叶子汁洗头,滋润秀发。

木槿全身都是寶。

小时候,也是夏至。外婆从木槿上摘下卵形的叶,剪碎,浸泡,搅拌。一些泡沫在水里吐出圆圆的形状,密密麻麻,闪闪烁烁。

木槿的叶,浸泡之后,洗发又黑又亮。

那时的外婆尚年轻,一头黑发,不见一根白。她喜欢帮我洗头,用木槿叶浸泡的水。滑滑的泡沫,从头顶流至发梢,再从头顶流至发梢,发丝一溜溜垂下,她的手在我发间轻轻摩挲,美妙的感觉在头顶蔓延,而身侧,一排木槿,开得正当时。

木槿叶洗头,成了一种仪式,在夏至,庄严举行。

诗经《郑风》有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这里的“舜华”“舜英”,即是木槿花。

有哪个男子不以最美丽的花朵形容自己心上的姑娘?“颜如舜华”的她,同车而坐,在身侧,心儿、手儿、眼儿不知如何安放。

可惜,“舜”既“瞬”,转瞬即逝,说的是木槿也是爱情。

朝开暮谢的木槿花,匆匆而落。你还在为它的凋零而伤感,第二天,一树花儿沐浴晨曦,铃铛一样挂满,新展的颜,叠叠、密密、泛泛,只见多,不见少。

凋谢,是为了更绚烂地绽放。

且落且开,且开且落,小小木槿,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生生不息,如四季更替,如日升日落。难怪乎,它有着另一个名字——无穷花。

无穷花,多好的寓意:忍耐、坚持、内敛、永恒。

岁月永远不会辜负一个努力坚持的人。它若从你身侧路过,一定带着轻轻的香,那是真正的花香,属于木槿的香。

小暑·蜀葵

沿着节气的脉络,挑开小暑的温风,一朵又一朵的蜀葵,绽开手绢一样的花。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石头的墙,木板的门,青青的瓦,一株或两株,蜀葵泼辣辣地开。或红,或白,或粉,或黄,简陋的小屋粉白似画,仿若姑娘的脸颊擦上了胭脂,妩媚多情。

门前蜀葵开,如同门楣贴了红红的春联,日子变得温软明亮,世俗里的喜悦、盼头、欢笑,在鲜艳的花开里,悄悄传递。

蜀葵站在小暑的节气里好脾气地笑,不需浇水,不需施肥,不懂矜持,更不会撒娇,就那么傻乎乎,没心没肺地开着。

这也太随意了!太没尊严了!太泛滥了!如同烧不死的野草。

有人轻蔑了它的存在,用“贱”来形容它。

《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让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字,不仅仅是因为想借着刘姥姥的寿,更因为穷庄稼人天生的“贱”,有利于孩子的成长。“贱”虽然很多场合成了粗鄙的含义,但也透露出坚韧、顽强、茁壮的气息。

当有人用“贱”来笑话蜀葵的时候。蜀葵闷声不响,将根伸向泥土深处,将叶片手掌一般铺展,将花朵铃铛一样悬挂。

它昂起骄傲的头颅,毫不在乎,不管不顾地开花结子。一片又一片,一株又一株,房前屋后,院落墙角,哪里都有蜀葵的影子,它像个粗使丫头,吃着粗茶淡饭,穿着粗布衣裳,粗枝大叶。喜气洋洋,洋洋喜气,远远望去像一丈来长的红绫子。

难怪,有人喊它一丈红。

一丈红?是新娘新郎洞房之际,各执一端的“牵红”?亦或店铺开张之时剪彩用的绸缎?还是农村新房落成之际从房顶悬挂的“落红”?无论哪一种,“一丈红”都沾染喜气,让人欢喜,让人爱。

乡村里的蜀葵,像个腰圆膀粗的村妇,大口吃饭,大声说话,大力干活。

她们生娃,一生就是好几个。她们孝敬公婆,病榻前端茶倒水,细心伺候。

她们干活,种地,下厨,缝裳,驾轻就熟。

她们铺被,带娃,养猪,收割,风生水起。

蜀葵的花开得沸沸扬扬,蓬蓬勃勃,村妇们从花下走过,肩膀压着刚收下的麦穗,吱吱呀呀,吱吱呀呀,金黄的麦穗摇摇晃晃,窸窸索索,或红或黄的蜀葵亭亭玉立,沙沙啦啦。

这样的情景让人着迷,炽烈的喜悦迎面而来。

也就想起它的另一个名字——“大麦熟”。麦子熟了,蜀葵开花了,所以乡亲们亲切地喊它“大麦熟”。

大麦熟!这名字很乡村,很田园,它与金黄的麦子一起,站在小暑的肩膀,金光灿烂,炫目迷人。

太阳越发炙热,连风也是烫的。蜀葵却不怕,收不住的歌声一般,不停地开呀开。

率先开放的花朵遇到黄昏的金丝银线,微微聚拢花瓣,翌日,清露满天的清晨再度盛放。日复一日,一朵花长达十来天,又鲜艳又妩媚。

有人喜欢它,用诗词称颂它:“向日层层拆,深红间浅红。”“翩翩蝴蝶成双过,两两蜀葵相背开”……

面对赞美,蜀葵不骄不躁,挺直腰杆子,掏出一朵又一朵的花,蓬蓬勃勃,热烈执着。

这就是它,谦和,沉默,执着。风中,雨中,不辩解,不喧哗,向着蓝天努力舒枝,拼命开花。它用一身的色彩妆点小暑,妆点村庄,妆点寻常日子。

很多人不知道,随处可见的它,春天的嫩叶可食用,夏天的花朵亦可食用。它的花朵含有较多的花粉,摘下后取其花瓣,焯水后凉拌或者炒肉、炒青椒吃,口感清新、滑爽。《千金·食治》中对蜀葵有记载:“味甘,微寒滑,无毒。”具有清热解毒、止咳、利尿的功效,夏季吃它对身体有益处。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蜀葵的花朵颜色艳丽,含有较多的花青素,碾碎,挤汁,可作色剂。

过年过节,巧手的村妇喜欢在面包、糕点上用蜀葵的色剂点缀。白白的馒头,红彤彤的一个圆点,实在漂亮。

前几年,去青海旅游,路过黄河边的贵德小县,一进去,就被缤纷的蜀葵所包围。家家户户植蜀葵,倚着黄土墙,铺天盖地,沸沸扬扬。

蜀葵围绕的小小县城,那么淳朴,那么安宁!让人念念不忘。

大暑·晚饭花

小时候,在乡村,常常看见它。瓦檐下,厨房旁,墙角边,到处都是。在乡下,没人当它是花,虽然它也开着花。它的花,小小的,底部长长细细,顶部卵形的瓣舒展而开。细小的花,数朵簇生,仿若小小的高脚杯,又似可爱的小喇叭。

然,它实在低调,自生自长,粗粗壮壮,叶片叠叶片,花蕾挨花蕾,不娇贵,不出众。

人们不以为它有什么好看的,仿佛屋前的一株狗尾巴,房顶的一朵野菊花,实在寻常。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是它开花的时候,刚好是做晚饭的时节。于是,村人们看它,仿佛看到闹钟,说,晚饭花开了,该做饭了呢。

对的,大家喊它晚饭花。

晚饭花,这名接地气,随意极了,一若它的模样,寻寻常常,平平淡淡。

可它不在意的,年年生,年年长,倚着墙壁,靠着台阶,长啊长,长啊长,长到一米多高,茎粗叶肥花蕾密,谁也拿它没办法的模样。

黄昏,天空拉开金丝银线,朦胧而温柔。那些淡淡的光,在天地之间交织笼罩,黄也不是,红也不是,金也不是。它的花苞打开了,一朵又一朵,红艳艳,紫汪汪,前赴后继,挨挨挤挤。

姑娘、大嬸、婆姨们瞥一眼晚饭花,便在厨房里忙碌开了,淘米、洗菜、烧火、煮饭。

村庄一时变得热闹,家家的烟囱冒出袅袅的青烟,一忽儿左,一忽儿右,飘飘荡荡,轻轻悠悠,朝着天际慢慢远去。偶尔,一只或两只鸟,贴着晚霞,从天边掠过,那样的情形,仿若画。

一股又一股的香味从不同的门窗溢出,煎咸鱼的、煮豆腐的、炒白菜的、炖鸡蛋的、豆瓣蒸猪肉的……各种香味在空气中抵颈交缠,四散而去。田野里劳作的农人,抬起头,拍拍土,整整锄头,望望炊烟,准备回家了。

而孩子们,站在晚饭花前,跟花儿一般高。

女孩扯下晚饭花,花萼与花冠左右拉长,反卷的花药勾住花筒,挂在耳朵上,晃来晃去,比一比谁的“耳环”美。

男孩们摘下晚饭花黑黑的花籽,瞄准同伴,三五颗丢过去,高声嚷着:小地雷来了,快闪开……

厨房里,大人们酱、油、醋、酒、烟。

晚饭花前,孩子们打趣玩闹,不亦乐乎。

这样的情形随着岁月日渐模糊。

小村离我越来越远,远得让我忘记晚饭花的模样。

那日,在小区楼下的花坛里再次遇见它。大大的一株,斜斜地长在花坛里,依然开花,依然结籽,依然一副粗糙结实的模样。

记忆,风起云涌。

这叫胭脂花呢!一个老大爷见我痴痴呆呆地盯着看,得意地告诉我。胭脂花?我着实吃惊了!在我的印象中,胭脂是细腻的、香甜的、高贵的,盛开在女人们美丽的脸颊。而晚饭花,属于乡村,属于烟火,属于平凡。

查了查资料,却是真的。

晚饭花,又名胭脂花,还叫紫茉莉。

茉莉?它居然也沾边。

蹲下身子,细细闻,果然有一股轻轻的香,萦绕鼻翼,淡雅,清浅,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紫茉莉,名副其实。

也就想起《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平儿受了王熙凤的委屈,宝玉请她去怡红院,帮她重新理妆,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全,摊在面目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轻白红香,四样俱美,上好的胭脂!

原来,小小的晚饭花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是隐居乡间的高雅之士。

总会想起汪曾祺笔下的晚饭花: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

这样的晚饭花,多么好,丰富、隐秘、喷涌、不停不歇,不服输,不气馁……

【作者简介】胡曙霞,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8本,获得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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