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之夜

2021-10-08 01:17肖世庆
当代工人 2021年6期
关键词:病友戒烟病房

肖世庆

/一/

本市新冠确诊病例归零后的那天,吴秉仁会了几个酒友痛痛快快地在一家大排档撸串。不想是乐极生悲,不知是串不新鲜,还是喝了过多的冰镇“老雪”,老吴半夜发病,上吐下泻,肚子拧劲疼,被紧急送进医院。

岂料,医院肠道急诊部的观察室里人满为患,连走廊和楼梯拐角也塞满了临时床位。莫非病因与老吴一样,也是一高兴撸串撸的?幸亏吴秉仁的家属和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认识,关系还不一般,老吴才得以顺利地被留住院,且还得到一个正式的床位。

“不过,你可别嫌呀。”扶吴秉仁去病房的路上,脸上捂了大口罩的护士一再表示歉意。“与你同室的是个晚期癌症患者。实在是腾不出来别的床位了……”

吴秉仁肚子痛得都快抽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癌不癌症?只要有一块地方能让他躺下打吊瓶,减轻一下该死的腹痛,就是去大门口的花坛里也心甘情愿了。

两瓶8万单位的硫酸庆大霉素溶液滴进了静脉,腹痛渐渐缓解下来。虽然高烧仍在持续,但吴秉仁比刚入院那会儿强了许多。这时,他才有心思瞥一眼同室的,那位被宣布为晚期癌症的病友。

尽管护士小姐有言在先,那个奄奄一息的病友活骷髅似的形象还是把吴秉仁吓了一跳。

那人的全身萎縮得接近一具干尸,平塌塌地罩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颗毛发脱尽了的头。眼眶、鼻孔和嘴巴由于缺乏肌肉的支撑,全部直接凸现出来,像死人头骨上的窿洞。

一个女人半侧着身子,默默地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她已经坐了多久,看上去很像乘长途火车没有座位,在车厢过道上足足站了一夜。她疲惫、憔悴,体力不支却硬撑着,本能地抗拒着周围人的怜悯和同情。病房里的一切,氧气瓶、吊针支架、穿梭往来的护士和吴秉仁,仿佛都不复存在。她那麻木了的神经的唯一兴奋点,几乎全部作用在那个垂死之人细若游丝的呼吸上。

吴秉仁特别地注意了她的两只眼睛。

那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定着,充满了旷日持久的绝望所磨砺出来的麻木和坚忍。此外,再也看不出任何一丝别样的感情涟漪,像两眼干涸了的深井。只是当她为病人揩擦从嘴角冒出来的黑褐色血水时,它们才微微地痉挛一下。

“他是你什么人?”吴秉仁终于忍不住问道。

“爱人。”

“得的是什么病?”

“癌。”

“啊。”吴秉仁表示了应该表示的惊愕,“怎么得的,这病。多大岁数?”

“35。”

“这么年轻!”这回吴秉仁可真的吃惊了。

“病了多久?”

“4个月。”

“……”

女人始终保持原来的坐姿,回话极为简短,语气也干巴巴的,好像在读电报。吴秉仁觉察出她的勉强和不情愿,便知趣地结束了交谈,不再打扰。

整整一个下午,吴秉仁处于一种剧痛后的虚脱状态,全身软绵绵的,拿不成个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太清楚病房里都发生些什么事情。恍惚觉得病友的家里似乎来了一个亲属。断断续续地听那亲属说,他要在这里陪护一夜,让她多少能休息一会儿,抽空睡一觉。女人没同意,说何必赔一个还搭一个?再后来,那个亲属就走了。恍惚中听到她这话时,吴秉仁还迷迷糊糊在心里表示了赞同,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看得开事的女人。进而想到,万一自己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非死去不可的话,一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死,绝不让人陪护,尤其不让自己老婆陪护。想到这里,心中一阵伧然,不觉又昏睡过去。

/二/

“他开始呕血了。”

“什么时候?今天吗?”

“今天。”

“吃东西了吗?”

“喂了几汤匙水,后来也都吐了。”

冥冥之中,吴秉仁被一阵窃窃私语惊醒过来,时间大概是在午夜,但也许是凌晨,因为病房外面已完全寂静下来,静得像聋了耳朵。

“你吃没吃儿点东西?”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那女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那是件需要回忆一下的往事。“没有。没吃。不想吃什么。”

“这怎么行?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你越应该挺住,哪能一点儿东西都不吃?”男的嘟嘟囔囔地埋怨道,同时弄出一阵纸响,像是有一包珍贵的东西被掏出来。“给,趁热吃吧。”

“我不吃,不饿。”女的忸怩道。

“吃吧吃吧。”男的哄劝着,“来,我喂你吃。”

听到这里,吴秉仁觉出有点儿不对劲。这个男的是谁?他怎么这么说话?吴秉仁并不是有意想听他们的谈话,偷听他人的谈话,即使是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是不礼貌的,这点他懂。可是——

这时,洒着来苏水的房间里飘起了肉食的荤腥味和小猫舔食般的轻细的咀嚼声。吴秉仁有点儿恶心,想吐,不由呻吟一声。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男的问道。凭直觉,吴秉仁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上午吧,也许是中午。”

“什么病?”

“听大夫说,是急性胃肠炎。”

“他不忌讳吗?这个病房——”

“谁知道。哼哼,可能是痛得顾不了许多吧?”女的居然破天荒地笑了笑,大约是想起了吴秉仁刚入院时的惨相。

“不过,也无所谓。都是人。”男的似乎很超然。

“就是,都是人。”女的也跟着重复一句,又恹恹地说,“不吃了,怪腻的。”

“不爱吃就放那儿吧。”男的体谅地说着,像在抚慰一个厌食的小姑娘。“这种时候,都喜欢吃清淡一点儿的。哎,你这里有饭盒吗?要不我出去给你买碗馄饨吧。”

“不用,别去。这么晚了,饭店早都关门了。”

“街上说不定还有呢。”

“你不要去,买了我也不能吃。真的,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去。”

男的却没听,吱嘎推开门,走了。病房又沉寂下来,浸在一片敏感的静谧之中。走廊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沙啦,沙啦,沙啦。

吴秉仁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扰了什么。一种潜意识,或者说是一种好奇心,驱使他眯开一道眼缝,悄悄地觑将过去。

也许是灯光的照射,或是因他眯缝着眼睛,視觉上产生了误差。刺眼的灯光下,女人犹如一尊复活了的雕像,全身充满了动感。她的腰肢柔韧地向窗子侧过去,顾盼着向外眺望。枯井一般的眸子里似有水露一样的光泽在闪动,尽管很短暂很微弱,但仍然不失为一种光泽。这使她的整个面部显得比白天生动,活泛而富于魅力。吴秉仁惊奇地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屋子里再就没有别的人了。病友仍旧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不哼不哈,毫无知觉。也许他已经死了?

突然,女人好像觉察出什么,警觉地把头扭转过来。吴秉仁忙合上眼睛,恰到好处地做酣然入梦状。

/三/

就这样,吴秉仁又“睡”了一会儿,走廊才响起沙啦沙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近渐强。开门,进屋,终于在吴秉仁耳畔停下,兜来一股热嘟嘟的汗馊味儿。仔细分辨,似乎没掺有馄饨的鲜香,他怕是白跑了一趟。

“真叫你说着了,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听口气,男的有些悻悻然。

女的没吱声。须臾,听她低声嗔怪起来:“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还买!”

“哦,这是给你买的。白天闷了,你就吸一支,这东西可以消愁解闷。”

“我不吸,怪呛的。”

“你别往肚子里吸呀,抽一口,直接吐出来,不往里咽。”哧啦,男的好像点着了一支烟,要做示范。“咝——噗,咝——噗。”

“啧啧,烟都白瞎了。”女的还怪可惜的。

“来,你试试,保证管用。”

“咝——咝——”女的不在行地吸起来。

“哎,别往里咽,烟里含有尼古丁,咽进去容易上瘾,成瘾可就不好办了。”

“咳咳,咳咳”。女的被烟呛了,大声地咳嗽。

“你看你看,不让你往肚子里咽嘛。”

“没事,不要紧。”女的边咳边说,“这烟真不错。吸了几口,心里多少痛快点儿了。”

“我没说错吧。”男的颇有些得意。

“我说呢,为什么有人明知道吸烟的危害性那么大,吸烟的后果那么严重,怎么还一支一支地吸呢。我甚至很讨厌吸烟的人,真的。”

“现在你理解了吧?”

“理解了。人们忧郁,苦闷……”

“有时也是因为无聊。”

“可是你戒烟倒也爽快,说戒就戒了。”

“我知道你讨厌吸烟。再说,我也的确想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有你的鼓励,别说戒烟,就是戒饭,我也不含糊!”

“说的好听。”女的又嗔道,“谁知道你是真戒,还是假戒。吸烟的人都没脸皮,诅咒发誓要戒烟,把烟斗从楼上扔下去,眨眼工夫,烟瘾犯了,又跑到楼下,接住烟斗继续抽。”

“嘻嘻,哪有那么快的,你听谁说的?”男的笑了,口气一转,说:“我可不是那号人,朝戒夕抽,没脸没皮。我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戒烟。”说完,呼呼地喘气,显得有些冲动。

好大一会儿,女人没有说话,男的也不吭声,病房便格外的静,只听烟蒂在蔓燃,“咝——咝——”,烟气很快弥漫在病房里的每个空间。这种烟气不像会吸烟的人吐出来的那么稀薄、恬淡,它一点儿也没被吸收,囫囵个吸进去,又囫囵个吐出来,辣辣的,似乎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儿,呛得吴秉仁直要咳嗽。吴秉仁拼命地忍住,熬着,巴望着那女人快点把这支烟吸完。

“咳咳咳……”女人又呛着了,咳嗽几声。

“行了,行了,不抽了。”男人哄着。

女的不听,“咝——咝——”烟蒂的蔓燃声如点着了的导火索,吱吱作响,似乎随时要引起某种爆炸。

“你,你,你这是何苦。”男的顿足嗟叹,却又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咳咳咳咳”,终于,女人发出一种猛烈、尖厉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类似一种不停顿的怪啸,震得吴秉仁毛骨悚然。“混蛋,蠢货!”吴秉仁心里骂道,“快把烟夺下来呀,你傻在那里干什么?”

“呜……”随着两个身体相拥的一声闷响,咳嗽骤然化作压抑的、不舒展的哭泣,像被堵住了嘴,哭声一点一点向外挤,就像波涛受到自然力的约束,只能从礁石的罅隙间一点点的喷涌,靠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宣泄。

这一番折腾,使吴秉仁的神经受到了刺激,胃肠也跟着丝丝啦啦地疼起来。起初吴秉仁还忍着,想挨过去,谁知越忍越痛,肠子像绞劲似的,痛得吴秉仁眼前发黑。一阵熟悉的下坠感,急剧地、不可逆转地向小腹逼近,如一摊水银在滑动,又灼又痛,不可名状。

别无他法,吴秉仁只好“醒”了。他忍着腹痛,一步步按正常的睡醒觉的程序,慢慢爬起来,揉揉眼睛,下床,趿拉上拖鞋,哈欠连天地向外走。

从厕所回来时,那个男人不见了。病房只坐着女人。女人半侧着身子,纹丝不动,疲惫,憔悴,绝望,如一尊石膏雕像。满屋子的烟霭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知都到哪儿去了。

天亮后,虽然腹部仍在隐隐作痛,且伴有持续性低烧,吴秉仁还是不顾医嘱,挣扎着办了出院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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