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

2021-10-08 05:14陈凯
滇池 2021年10期
关键词:雪碧堂叔小宇

陈凯

1

坐在地理老师的摩托车上,我绷紧脚趾,全力压制着发抖的身体。我抗拒着这一旅程,甚至希望这该死的天气再冷一点,把路冻起来,把一切都冻起来。但摩托车远比我想象的要快,我看着路旁飞速后退的商店,感到一阵眩晕。

跟在地理老师后面的是班主任,他的摩托车上坐着英语老师。

班主任是个流氓,更是个小丑。证据有二。第一,据李林光说,他媳妇是他霸王硬上弓煮熟的生米,但生米熟了他就不怎么吃了。第二,据莫浩说,学校里这次公布的几十个领导当中有班主任的名字,是因为他给校长巴结。我讨厌班主任,他不仅上课差,还特别暴力,他的惯用动作是揪住学生的头发,把他们的头往黑板上撞。我也讨厌李林光和莫浩,他们总是在背后对老师们说长道短,这或许没什么好讨厌的,哪有学生不损老师的?真正值得讨厌的是,当着老师的时候,他们居然变了脸,一副要巴结的模样。

李林光是班上第一个公开巴结班主任的。从我们的寝室说起吧。那个寝室连狗窝都不如,地上永远黏答答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腥臭味。三四十人挤在这个烂狗窝里,个头小的,三人睡一张单人床,个头大的两人一张。我他妈就是个头小的,每晚和小超、小宇搶被子。睡三人床的将永远恨着睡两人床的,恨着李林光和莫浩。

那是一个炎夏的中午,阳光跑错了地方,照在湿漉漉的地上,反射着煞白的光。臭烘烘的鞋子像尸体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空气很重,苍蝇降落在我们的嘴唇上。和每一天的午休时间一样,有人呼呼大睡,有人钻进被窝玩游戏机,还有人把辣条当成糖在嘴里咋弄着。我照例没睡着。

李林光进来了,一手捏着一个易拉罐,是雪碧。他大摇大摆地在寝室里漫步起来,狭窄的过道显然不够他甩开双手。他的走狗莫浩出声了:“光哥,你去哪儿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分辨出小狗见到主人的喜悦。李林光不回答他,而是把易拉罐凑近嘴边,使劲喝了一口,声音特别响。等他那个污浊的嗝打了出来,才说了一个字:“爽!”说着扔了一罐雪碧给莫浩。

这时大部分人都被吵醒了,大家见有得到好处的可能,都没轻易发作。只有小宇一贯暴躁,说了声:“闹个毬。”李林光又使劲喝了一口雪碧,易拉罐扬得老高,很显然,那里面没什么东西了,他打着嗝,几下把罐子捏瘪了,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罐子落到垃圾桶外,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这个人太膨胀了,他显然觉得,他今天的一切行为都会受到豁免。他终于夸夸其谈地揭晓豁免的因由:“刚刚我和班主任,和所有的老师去吃饭了!我爹请他们干酒!”

走狗们睁大眼睛,一脸的羡慕、好奇,表情和他们晚上听黄色故事时一模一样。李林光声色飞扬,说个不停,谁谁谁酒量好,谁谁谁原来和他爹是同学,谁谁谁原来是这种一个人,最恶心的是,他居然跟我们说,班主任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肯定也喝酒了,喝醉了,雪碧是给他醒酒的。

这之后,有一个现实更加气人,李林光成绩越来越好,从十几名一跃成为前五,还时不时冲击一下一二名。也就是说,冲击着我。几个月过去,现在我失去了一二名的堡垒,成了班主任口中的反例,他总是在班上说:“初二的时候成绩最好的是谁?现在是谁?你们只要松懈,很快就被人赶下来。”说的时候还用他那泥鳅似的眼睛朝我身上瞅一眼,更多的同学会随着他把目光射向我,仿佛我是一个既公开又秘密的小偷,刚好配得上这样的偷偷摸摸的审判。我也是太没出息,居然每次都会脸红!我他妈有什么可脸红的!老子就是考倒数第一又怎样?关你们屁事!

摩托车还在朝前开,风越吹越冷。一想着这是去巴结班主任的,我就忍不住恶心起来。我清了清喉咙,短促的喉音有一丝发抖。地理老师注意到了,问我冷不冷,说要穿厚点。这时我闻到他皮衣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混合着一股烟味。

摩托车穿过整个镇子,来到了水库旁边。我紧紧咬住牙关,浑身打颤。下车,我深吸了一口冷气。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老师们有说有笑。我不知道该把眼神往哪儿放,就低头盯着鞋子。那是一双发白的石林牌足球鞋,我看到我的右脚大脚指动了一下,把那层薄薄的橡胶皮顶得发亮。这让我感到片刻的放松。于是左脚也动了一下。

水库里有没有鱼,这我拿不准,但水库旁边的一整排铺面都是卖鱼的。我们走向最醒目的那块招牌:“水库鱼”,可笑至极的店名。一个肥胖过度的女人正在门口大开杀戒,她的手、她的脸都和地上那些鱼的血一样红。我们走近门口,这女人便大喊一声:“吃鱼呀?”地理老师回答:“有人了。”这女人又大喊一声:“来了——”

门帘一动,探出半个身子来,那是我爹的堂兄弟,我的堂叔。他招招手对老师们说:“来来来,快来烤火!”他好像没看到我似的。我心里疑虑着:下课的时候,英语老师不是告诉我,我爹叫吃饭吗?怎么是堂叔在这儿?我爹呢?哦,也对,堂叔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和这些老师都认识,由他来招呼,显然更合适一些。这么想着,我们就走到了帘子旁。堂叔把帘子掀得更高了,原来我爹站在堂叔身后。他既探寻着又躲闪着的眼睛越过地理老师直接看到了我,万分惊喜地说:“小全也来了!?”我也露出了笑容。我俩一起得救了。

我知道,我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我爹也应付不了。他甚至比我差劲。

店里有三个火炉,大家围成一圈烤起火来。生物老师早到了,那个长着苦瓜脸的可恨的死老头,正抱着又粗又长的水烟筒吸个不停,一双死鱼眼睛一动不动。我和我爹紧紧挨着,他显然比我还要局促,右手食指黄黄的指甲轻轻敲击着炉子边缘,头一忽儿朝左一忽儿朝右,不论谁开口他都会把目光投过去,但我知道他没在听,他只是在努力完成这所谓的礼节,或者说,他在努力寻找话语的缝隙,希望在某处发出那么一点儿声音。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老师们谈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事,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堂叔也很少插他们的话,但他显然自在得多。帘外,杀鱼的女人应该是刮完了鱼鳞,开始砍鱼块了。嘭嘭嘭,相当刺耳,让人想逃避它,又让人被它吸引,无法逃离。

英语老师是个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他第一个意识到,吃我家的饭却不说我的事情可能不太好,于是他开口了:“刚刚这节课,陈全还被我修理了一顿。”是的,他还不如不开口的好。

我爹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既为从老师口中听到我的消息感到欣慰,又为我受到修理感到疑惑和失望。我低下了头。剁鱼的声音已经没了。老板抬来两盆锅底,开了火,告诉我们过两分钟就可以坐过去了。

英语老师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放学前的事。

2

我是班上英语最好的人,没有之一。英语老师初二开始教我们,也就是说,我给他救场快两年了。难一点的问题,他总是直接问我,我总是直接给他一个正确答案。这个不知感恩的东西居然打我。

我们的教室非常高档,在这样一所拥挤、破旧、臭气熏天的学校里,简直是五星级的存在,它充满了幻觉。在实验楼上课,这是“快班”学生特有的待遇,和“慢班”那些“废人”截然分开。连厕所都是分开的。你问,实验室被占了同学们怎么做实验?“做什么实验呀,初中这点知识,记记背背就行了,做实验不过是把这些知识演一遍,不是浪费时间嘛?”

声明:这不是我说的,是化学老师说的。

我们班的教室正是化学实验室。桌子是白色的实验桌,桌脚是落地式的大挡板,有了这块大挡板,我们下半身的所有活动都被遮蔽了。我就不提一些糗事了,比如坐最后一排的小亮,有一次被一个女生撞个正着。我们决定嘲笑他一辈子,一如嘲笑我们自己的少年时代。两张桌子的连接处还有细细的、弯弯的水管,像火烈鸟的脖子。刚从教学楼搬过来的时候,水源还没被切断,我们就用这水洗钢笔,洗头,洗脸,洗脚,洗衣服,洗饭盒,洗流血的鼻子。于是水源就被切断了。

班上的座位遵循严格的等级制,按每次大考的成绩排序,先前排再后排,先中间再两边。我承认,我的成绩不如初二时那么稳定了,但也从没有出过前五名。所以我总是坐第一排,小超在我右边,左边是小宇,再左边是李林光和莫浩,他俩算是从第二三排挤到第一排的新贵。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讲试卷。完形填空全对,阅读错一道题,你说我还听什么?但我还在听,因为但凡碰到稍难的问题,英语老师都会提问我。我是他的教具,我必须随叫随到,以帮助他证明他上课有效果:你看,有同学已经全部理解了;他还可以把我当戒尺用,我的回答就是对那些回答不出来的人的抽打:看看人家,你们这些低智商玩意儿!这我都忍了,最忍不了的是每当我回答出问题时他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脸,仿佛我只是个录音机,是他按动了我身上的播放按钮我才开口说话,仿佛他是我爹,没有他就没有我。

这一次他的教具失效了,我连讲到哪一题都不知道。他气急败坏,转身抓起桌子上的课本,在我头上狠狠地砸了三下,每砸一下就说一句:“让你玩让你玩!”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声都要破嗓了,真他妈可笑。李林光、莫浩、小超、小宇也都低着头,眉毛、眼睛、嘴巴、耳朵都向鼻子靠拢,防备着枪林弹雨的攻击。他们当然不是无辜的,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我正百无聊赖地听着课,小宇碰了碰我的左手,我往左一瞄,嗬,李林光、莫浩、小宇这几个人,把手全都拧在了一起,藏在大挡板后面较劲玩。我犹豫了一下,一开始不想加入他们,因为我不想和李、莫玩,也怕被老师发现。我看不起这些老师,但我也不想被他们看不起。可我又鬼迷心窍地想了一下,我可以把右手留在桌面上捏着笔装腔作势,这样就不至于被老师发现了。于是一场四人角力开始了,我们咬着牙齿,抿着嘴,眉宇间的皮肤不受控制地跳动。小超很快發现了我们的游戏,可怜兮兮地伸出了他的左手。我全部的脑力都加入了鏖战,于是想都没想,就把右手放到了大挡板下。激动人心的华山论剑开始了,艰难的第一个回合尚未分出胜负,我就被提问了。那股难以摆脱的力量瞬间溃散了,一个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真可耻。

英语老师打完了我,站着喘了一口气,又举起书来,从李林光开始,一排地打过来,每人一书,打到小宇结束。边打边说:“以为我看不到是吧?”也就是说,我又被打了一书,而其他几个只被打了一书。我敢肯定,李林光和莫浩才是发起游戏的人,凭什么打我四下?天理何在?

打完了这四下,英语老师决定摆摆领导的谱,给我们上上政治课,大言不惭地表演了一段:“学校关心,领导关心,给你们快班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实验室给你们改成教室,你看看,这么漂亮的教室,这么好的设备,你们倒是会用!你们对得起谁?不要求你对得起学校和老师,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对得起你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妈吗?”

大挡板彻底成了一个讽刺,我恨不得一脚把它踢飞,我不想因为一个大挡板而被要求对得起谁,我不需要对得起谁!我宁愿去教学楼坐那些永远发出咯吱声的瘦腿桌子!我宁愿去教学楼上无法落脚的大厕所!我宁愿去慢班听那几个出了名的流氓老师讲黄色笑话!

英语老师讲完我的违纪事件,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班主任适时地补了一句:“以后不要作死了!”仿佛我爹请他们吃这顿饭,就是要换他们一顿羞辱,他们羞辱得越恶毒,我爹的血汗钱就出得越值。生物老师用他的死鱼眼睛瞟了我两眼,一句话没说,继续吸他的大烟筒。我的全部恨意都转移到了他的大烟筒上,看着那些巫婆跳大神一般的烟雾,我总觉得这大烟筒马上就会自燃起来,把他那永远充满蔑视、没有一丝生机的死鱼眼睛烧烂,烧成一缕青烟,还世界一片安宁。

我爹是个笨人,听了这事,他脸上映满火光,却只在班主任那句“以后不要作死了”后面小声地补了一句:“听见没?”被陷害的不平,做了错事的懊悔,被人揭发的愤怒,被当众审判的尴尬,和着对我爹的羞愧猛烈地席卷了我,真他妈没出息,我瞬间抽泣了起来,眼泪就跟野猫尿一样淌下来。

这时生物老师停止了他的大烟筒事业,用他那轻贱的喉音不可遏止地抽笑了起来,一边瘪着嘴鄙夷地说:“哟——还——哭——还哭——”

狗日的野猫尿,越是被这些人看不起,就越抑制不住。

3

我已经忘了地理老师的名字,但至今依然记得他皮衣上的香气。他是唯一一个安慰了我的人,他抚摸着我油腻的小平头说:“没事没事,以后改就行了。”这并非因为他是我爹的学生,他们是在几分钟后才相认的。

锅里的水沸腾了,那个过度肥胖的女人大叫了一声:“赶紧过来吃了,你们!”众人离了炉子,移到餐桌旁。我毫无食欲,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刑场,但说实话,看着锅里红汪汪的油和白嫩的鱼块,还是忍不住咽口水。上一次吃鱼,是过年的时候。我提着一只小桶,翻过村对面一整座山,又提着半桶水、两条活鱼,跌跌撞撞踩过所有的泥泞回家过年。那时……

堂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各位老师,很荣幸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邀请到大家共聚午餐,今天呢,一是大家联络联络感情,二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陈全的教导和帮助,感谢感谢!来,我们以茶代酒,共同举杯!”

以茶代酒。这是我听过最寒碜的四个字。

酒很贵吗?估计很贵,但买点便宜的也行吧?村里办红白喜事的散酒难道不可以吗?村里最穷的人家都打得起,我们打不起吗?我用眼神质问着我爹,他嗫嚅着嘴,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堂叔一一向我爹介绍在座的各位老师。所有任课老师都来了,我的意思是,连音乐老师和体育老师都来了。我想,老师们到得这么齐,有两个重要原因,第一,音乐老师是体育老师的媳妇,体育老师是班主任的死党;第二,人人都要吃饭。

堂叔又向各位老师介绍我爹:“这是我哥,陈全的爸爸,早年也是老师。”众人一听“也是老师”,几乎有些肃然起敬,七嘴八舌问了起来。“哦!陈老师!”“陈老师在哪儿教书?”“陈老师教什么?”我爹突然成为了中心,面露一丝喜色,但很快就被尴尬的神色压了下去,因为他只是几十年前一个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而且,因为超生,他连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也丢了。我猜,他为违反国家政策感到可耻,为他本可以成为在座的老师中的一员而现在居然要来拍这些人的马屁感到可耻,为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居然扰乱课堂纪律感到可耻。

老师们一听我爹现在只是个石匠,立马没了兴趣,又回到他们趾高气扬的谈话中。只有地理老师追问了几个问题。“小石桥?我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两年小学,你是在大官营学校还是小石桥小学?”“小石桥小学?我就是在小石桥小学了,我看是哪一年来着?”“这么说你可能教过我呀!”“哎呀,时间太长了,太长了。”

地理老师抬起茶杯,要以茶代酒敬我爹一杯,我爹手忙脚乱地和他碰了碰杯,喝了一大口茶。地理老师又起身拿过漏勺,在锅里捞着鱼块,先给了我爹两大块,又给了我两大块,然后才是其他老师。“陈老师,吃鱼,吃鱼。”“小陈全,多吃点,长身体!”

我喜欢吃鱼,它不贵,味道也不比牛羊肉差多少,在贫穷的山里,逢年过节,鱼肉是对猪肉、鸡肉尤其是对腊肉的绝佳调剂。不过我觉得今天这鱼糟糕透了,好像只有刺,怎么吃都扎人。它还特别咸,就像腊肉一样。没吃几口我就感到口渴,便抬起茶杯喝了口水。这哪里是什么茶?居然有一股子鱼腥味!我联想到一个画面,那个过度肥胖的女人,把她沾满了鱼血的胖手伸进了茶罐子里。我好像在茶杯里看到了飘忽的血丝,吓得慌忙把茶杯放下来。杯底撞击玻璃,“当”的一声,我脑海里突然响起另一阵声音,易拉罐被捏瘪了,又狠狠地撞击地面。我伸手使劲捏了捏茶杯。瓷的,硬极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柜台,一眼就看到了架子上一整排的雪碧。雪碧很贵吗?也许很贵,我没有喝过罐装的,罐装的肯定不如大瓶装的合算。那么买大瓶装可不可以呢?当然可以啊,两大瓶够他们喝了!我扫视整个柜台,经过可樂、椰汁、橙汁、牛奶、葡萄汁、核桃乳和啤酒,在最下面一台看到了一个酒坛子和大瓶装的雪碧。

似乎没人发现这茶水的问题,也没人打算提出喝点酒或者是饮料。我对班主任感到失望。他可是什么便宜都要占的人。一次周末回学校,小超带了一袋土瓜,半路上就被他要走了半袋。面对这么咸、这么辣的鱼,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他不想喝雪碧。

我忍着咸,盘算着这顿饭会吃多久。有没有可能在起床铃响之前回寝室一趟?如果有可能,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带回去吗?我扫视了一下桌面,碗筷杯盘,烟盒,打火机,烟灰缸,鱼骨头,纸巾,再无其他。我为什么要带东西回去呢?我要摇摆着在寝室里走上两圈吗?我给谁扔一罐雪碧一颗糖或者一根牙签吗?凭什么呢?谁也不是我的狗啊?

事实上,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我回寝室的时候,还有四十分钟才上课。我坐在床的边缘,看着湿漉漉的地板,半个小时,它一点儿都没干。起床铃响了,大家陆续起床,谁也没发现我出去吃了顿饭。

小超、小宇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拉屎。”

4

学业繁重,我们两周放一次假。这顿饭后四天,我回到家里,心情忐忑。毫无疑问,全家都知道我在课上和人扳手腕的事了。我主动夹起尾巴,走路都踮着脚,仿佛伤口在脚底。

好在家人都愿意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没人提起这件事。妈妈每天围着炉灶转来转去,或者拿着竹把儿吓唬那两头吵人的黑毛猪。两个姐姐像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每天都在唱不着调的流行歌。我爹则砍了一堆竹子回来,每天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织篮子。

回家两天,又该收假回学校了。我爹和我、小姐姐一起走,他背着五个篮子,大的套小的,摞得老高。我和小姐姐各背着两个篮子,小的篮子里放着我们的书包。爸爸嘴笨,但心灵手巧,石活儿做得出色,篮子织得也不赖,他织的篮子在镇上能比别人织的多卖两块钱。

我妈送我们到村口,终究没忍住叮嘱了我一句:“你要好好读书,请客吃饭的钱都是给漆匠家借的。”这当头一棒敲得我又羞又愤,我没有回应我妈的叮嘱,转而用接近斥责的口吻质问我爹:“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饭?!”我爹没有回应我的质问,只是定定地往前走。我妈看到我的样子却生气了,喊叫起来:“你还厉害了,吼起你爹来了!要不是你自己不争气,你以为你爹愿意请他们吃饭!你以为那个饭好吃得很?”我接过我妈的情绪,加上了哭腔和眼泪:“我咋就不争气了?”我妈接过我的情绪,拧了一把鼻涕擦在树上,眼泪也下来了:“你爹在街上遇到班主任老师,老师说了,你的成绩越来越不稳定了,要重视,怕是要请老师们吃顿饭,让老师们多关心下!你还当你爹是嘴馋?当你爹钱多了没地方花?你——”

我妈还没说完,我爹低低的一句话止住了一切:“不要说了,有什么意思。”其实他是用语气止住了一切,一种无比厌倦的,在绝望和愤怒边缘的语气,姿态柔软,但充满着玉石俱焚的威严。这份威严吓得小姐姐也没敢问我是怎么回事,只是扯了扯我的衣襟,我一扭身子摆脱了她,俩人的篮子撞在一起,竹片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齿发痒。走了8公里,我们仨都没说一句话,只是交替喘着粗气。到了街上,我爹找了个人多的地儿坐下,我们放下篮子,和他告别。走了几步,才听到他叮嘱了一句:“慢点。”我们回头,抢着回答:“好。”

5

回学校的这周,一切如常。寝室里依然臭气熏天,教室依然由大挡板主宰,小宇依然对着女生大声地唱《抱一抱》,李林光依然不可一世,莫浩依然做着李林光的走狗。老师们照例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室,翻来覆去讲着那些学生永远掌握不了的知识,学生们则日复一日煎熬着,等待末日降临。我承认,我希望有老师特别来关照一下我。我希望,在上早自习的时候,有谁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轻声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希望物理老师也能像英语老师那样,多问我几个问题;我甚至希望班主任在查寝室的时候捏捏我的被子,问一声:“暖和吗?”我甚至希望生物老师像看李林光那样,也把他的死鱼眼睛转向我一下,哪怕我永远搞不懂植物分生区细胞的特点。

但是,没有,什么变化都没有。他们翻脸不认人,态度似乎比以前还冷淡了!我猜他们想消灭我,只要消灭了我,就不会有人在学校里提起他们的罪过,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舔嘴抹舌地吃了学生的血汗钱!

你们都听好了!老子才不稀罕你们所谓的关心,我只是觉得,我有这个权力!是的,虽然老子不稀罕,但我确实是付了钱的!我爹为此买单,为此欠了漆匠几百块!他现在还在大街上卖篮子!你们知道一个篮子才能卖多少钱吗?十一块!你们这些坏种!你们知道一天才能织几只篮子?两只!坏种!

最虚伪的是地理老师,他那件散发着独特香味的皮衣下,竟是一个恶臭的灵魂。上课的时候,他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他不是我爹的学生吗?他的茶不能再代酒了吗?虚伪!也许他也为他的虚伪感到可耻,他竟试图补偿,不过,他已经没有机会了。我现在不需要恩典,我只需要报复。

那是一次排名月考,排名月考的意思是,参照上一次月考的排名,进步一名奖励一块钱,退步一名交出一块钱。地理老师监考地理,他三番五次来到我的身旁,看我答卷的情况。难道他想帮我挣两块钱,以补偿他吞下肚的鱼块?他觉得他赔得起吗?我的火气一点点升腾了起来。终于,我卡在了一道题上——被称为“世界的桥梁”的是,A.巴拿马运河 B.苏伊士运河 C.马六甲海峡 D.直布罗陀海峡——这是我背过一万次的内容,但现在就是想不起来了。我想着想着,开始走神,什么东西配得上称作“世界的桥梁”呢?“世界”又是什么呢?只是高山和海洋吗?“桥梁”又是什么呢?

想着想着,皮衣的香气又闯入了我的鼻孔,地理老师把他那张被人揍扁了的脸凑近了我,笑眯眯地问我:“骑上什么?”问完他立刻直起身,像是怕被人发现,但还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脸上不无自豪的神色。他是在自豪他那蹩脚的教学套路:骑上巴拿马。知道答案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火直接竄到了发梢。我明明就知道,需要你在这畏畏缩缩地告诉我?

我没有用笔标出答案,反而抬起头盯着地理老师的眼睛。我确信我的眼里充满了杀气:“看什么看?你再看一眼试试?”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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