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青环

李小菁

1

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桦树林里吹来的风中，狐狸青环定定地站在榆槐小学操场边，远远地看着大榆树下女老师带着女孩子们跳舞。

女老师袅袅婷婷，温柔的声音像山谷里的溪水。女孩子们柔软灵动，清脆的声音像石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右手往头顶举，往后面拉，这样伸展开，想象自己是株荷花。对，就这样。做得很棒！”

青环在心里暗暗体会着，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右手高高举起，再朝后拉，想象自己是水中一株清凉的、清香扑鼻的荷花。

“现在转圈，从右往后转，慢一点，手上的动作不要变……”

青环就举着右手，从右开始往后转圈。

“嗨，小姑娘，你过来。”

青环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看到那边的女老师和女孩子们都放下了手，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也赶紧垂手站立着，脸烧得通红。

“过来啊，过来！”女老师的声音像桦树林的风，远远地吹在青环的脸颊上。青环就慢慢地走了过去。

夏天的榆树，举着高高的树冠，油亮亮的小叶子挤在一起，遮出了一大片阴凉。青环看着站在树荫里的女老师，更有种亲近的感觉。

“你是谁家的孩子？”女老师笑吟吟地问。

“我……”青环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师，她不是我们村的！”一个穿藏青色白条纹T恤的女孩子快言快语。

“啊，我，我是……跟爷爷从山外来的，我们从这里经过，要去，去南边。”青环一边在脑子里组织着语句，一边用手指向南山方向。

“去南边做什么？”

“……找我的爸爸妈妈。”青环低下头。她没说谎。从她记事起，她就没有了爸爸妈妈。狐狸变成人的模样这种幻术还是以前奶奶在世的时候教她的。

“你几岁了啊？”女老师摸了一下青环的头，蹲在青环面前问。

“八岁。”

“没有上学吗？”

青环又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跳舞啊？”

青环看了看女老师，女老师眼睛里镶嵌着两颗星星，又看了看那些女孩子，女孩子们的眼睛里也镶嵌着两颗星星，让她有种异样的鼻酸。她不由得想起在很多晴天的夜晚，她躺在山顶看天空，黑色如墨的天空中星星垂得很低时，她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星星们能感知到她的孤独，在轻轻抚慰着她。

于是，青环点点头。藏青色白条纹女孩子立即拉住青环的手，站进队伍里。那只手温温的，滑滑的。青环看了一眼女孩子，女孩子便咧嘴使劲一笑，缺了一颗门牙的门洞滋滋滋的像是有风吹过。

舞蹈排练结束后，女孩子们三三两两手拉手去教室上文化课。可是青环怎么办呢？

藏青色白条纹女孩子就拉起青环的手：“老师，让她也去教室上课吧。”

女老师答应了。女孩子们就都簇拥着青环去了教室。

2

青环走进教室，手心里已经满是汗。别的孩子也好奇地看着青环。藏青色白条纹女孩子嘟着嘴巴说：“这是新朋友，来跟着我们上一节课。”她很自豪的样子，就像在宣布：这可是我一个人的新朋友啊。她把青环拉到一个座位上，对一个吸着鼻涕的男孩子指指后面，那男孩子便乖乖去了后面坐。

那节课是语文课。老师也是那个女老师。她站在讲台上，拿着书的样子跟跳舞的时候一样迷人。她带着大家朗诵一首诗：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青环也跟着读。她小声地读。她并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但读着读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身处山坡上，那里是她的世界，有她的春夏秋冬。不管是欣欣向荣的春夏，还是草木凋零的秋冬，她都在那里孤独地奔跑和仰望。两颗眼泪便忍不住滚下面颊。她再看看旁边张大嘴巴大声朗读的女孩子，看前后左右同样张大嘴巴大声朗读的孩子们，又有两颗眼泪滚下面颊。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

一节课匆匆结束。女老师走出教室时，青环还在默默地念着。藏青色白条纹女孩子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下课了，我们出去玩。”

青环还没说话，便被她拉出去。操场上，就像山涧的溪水突然从高处跌落一样哗啦作响。孩子们三三两两，跳皮筋、踢毽子、玩木头人、打沙包。

洁白如雪的云朵，在干净的蓝色天空中团团盛开。

藏青色白条纹女孩子教青环翻花绳。她的手指头真灵巧啊，上下翻飞，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在花丛中。青環很快就学会了。

没多久，上课铃响起来。藏青色白条纹女孩拉青环回教室，但青环站住了。

“我不去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哎呀，那你就在这里上学嘛！”

“可我，我们，只是路过。我要去南边，找爸爸妈妈。”

女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暗淡的光来，她咬了咬嘴唇：“可是，我很想跟你做朋友呢！”

青环低头不再说话了。女孩子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青环的手，再慢慢朝前走。走了三步，她回头说：“要是你找到你爸爸妈妈了，就一起来这里好不好？我们一起上学。”

青环抬起头，看着她。女孩子扎着高高的小辫子，发梢绑着粉色的小蝴蝶结。鼻子两侧有几颗小雀斑，看着温和又俏皮。门牙缺了一颗，新的还没长出来，咧嘴笑的时候好像在滋滋滋地漏风。

青环点点头，说：“我会的。记住我，我叫青环。”

“嗯，我叫茉莉。”茉莉又过来拉住青环的手：“要不，你就再上一节课吧。我们的老师都很好，一点都不凶的。好不好啊？”

青环犹豫了一下，茉莉就拉着她朝教室走去。

3

算术课。教算术的是年纪很大的男老师，一边讲课一边咳嗽，很是辛苦。青环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多内容听不懂。老师提问茉莉的时候，看到了旁边的青环，于是就问：“这是新来的同学吗？”

“不是的，老师！”茉莉大声说，“她叫青环，是我的朋友！”然后，她的聲音变小了，“老师，可以让她坐在这里听课吗？”

男老师大笑起来，声音就像风吹过树洞一样，他一边笑，一边说：“当然可以。那么，叫你的朋友来回答问题吧。”

青环慌得不知所措，抬头求助地看向茉莉。茉莉小声说：“你站起来啊。”青环赶紧站起来，可是要回答什么她丝毫不知道，就低下头。老师又笑了，说没关系，就让她坐下了。

算术课结束后，茉莉拉着青环的手往外走时，看到外面站着一位老爷爷。这让青环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老爷爷个子矮矮的，脸色黑沉沉的，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色的，白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他举着一个小货架，货架上挂满了弹弓、鱼钩、发绳、小铃铛等小玩意儿。一些孩子好奇地围住老爷爷，却不敢上前说话。等青环出来时，老爷爷才走向青环。

“啊……爷爷！”青环惊慌地喊起来。

老爷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他看了一眼青环，又对围观的孩子们说：“想要什么东西，我送给你们！”

孩子们哗啦一声沸腾了，纷纷指着货架上的东西。

要不是那位女老师过来，货架就空了。

女老师对孩子们说：“老爷爷赚钱很不容易，不能随便拿啊。”孩子们便又赶紧把东西挂了回去。老爷爷连连摆手：“没事的，没事的……”

孩子们散开后，老爷爷把青环拉到身边，对女老师说：“多谢你们。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我们走了！”说罢，拉着青环就走。

女老师说了声不客气，又说：“孩子都八岁了，该上学了。等到安定下来，一定要让她接受学校教育，不能把孩子耽搁了。”

老爷爷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青环却一步三回头。

女老师拉着茉莉的手回教室。茉莉也一步三回头。

到操场边时，青环再回过头，操场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从几个教室里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悦耳动听。青环低低地啜泣起来。

“哼，还哭！胆子这么大，敢跑到这种地方来，幸好我发现得早，要不然你那点幻术能撑多久？要是被人类发现了身份，看你怎么办！”老爷爷气呼呼地说。

“对不起。”青环说。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风从大榆树那边吹了过来。青环说：“要是我真的能在这里上学就好了。”

老爷爷摸摸青环的后脑勺：“爷爷是担心你啊。以后，真的不敢随便下山了。”

青环又沉默了一会儿，说：“爷爷，我能不能去南边找我的爸爸妈妈？”

老爷爷捏了捏青环的手，说：“可以啊，等你大一些了，我陪你去。”

青环“嗯”了一声，在心里说：“茉莉，老师，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爸爸妈妈，我真的要去南边找我的爸爸妈妈……”

操场边缘是密密的野生灌木丛。青环钻进灌木丛，俯下身子，变成原本的模样——一只银色的狐狸，头顶有一圈青色。老爷爷也钻进灌木丛，俯下身子，变成了一头黑乎乎的野猪。那个货架变成一根树枝，琳琅满目的货物变成了翠绿的小叶子。

一头野猪便领着一只小狐狸，朝着山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