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

2021-10-12 12:14王族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枯树松针松树

王族

根 比 树 长

任何一棵树,不论它怎样生长都正确,因为它一定是迎着阳光向上生长,让自己伫立成牢牢扎根于土地的生命。松树就是这样,它们大多都长得笔直,是众多植物中最挺立的一种。

松树在西部随处可见,但在内蒙古的克什克腾草原,有一片松树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近距离看到那些松树,已是几天以后。先前的一天坐在马车上,一扭头看见那片松树,不解为何在平坦宽广的草原上会出现一片松树。草原被绿色覆盖得像静止的湖泊,而这片松树却是这种静止中的意外,它们笔直挺立,像是在眺望着高远的天空。

这片松树有很多传奇,牧民说,人们都认为它们是神树,所以没有人敢砍这里的一棵松树。据说林子深处有五棵同根的树,远远看上去,犹如一只手掌的五根手指。要看这样的树,还得靠缘分,很多人专门寻它们而来,转了好几圈居然不能谋面。而且它们有傲骨,只适宜在这里生长,曾有人将它们移到别处,却无一存活。

神奇的事情总是一连串,这些松树以前是8月结果,10月落籽。有一年内蒙古在10月间落了一场大雪,那些松果在雪后齐刷刷变红,人们向树冠望去,上面犹如有无数燃烧的小火球。另有一事,有一年人们砍倒一棵,欲取其根,挖了整整一天都挖不出来,后来才从老人嘴里得知,这种松树的根比树身长,恐怕挖不出完整的根。

我们走到树跟前,见它们在外面裸露着庞大的根系,而且像弯曲的手指,紧紧抓着大地。树身是挺拔的,直插云天,而树根像是有坚韧不屈的意念,盘旋着向地底下伸去。不用再细究树根到底有多长,仅此架势,就足以让人深感凝重。

人们对神奇的东西总是寄予格外多的愿望,当这些愿望得不到实现时,就演变成传说,传说的最佳功能在于将物人化,让其按照人的愿望映衬生命。所以,传说过多的是人的臆想。这些松树也有不少传说,神乎仙乎,都颇为离奇。但我到了这个年龄已不再对传奇类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我挑轻捡重,只复述其中一件。相传多年前草原并没有松树,遍地长草,人们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忽一日官兵来草原驱逐人们离开,并将青壮汉子抓去充军。他们将汉子们用铁链缚住,准备第二天押走,汉子们痛心疾首,当夜一个个气绝而亡。他们死后倒地的一瞬紧紧抱住大地,官兵们赶来,使再大的力气也无法把他们扯开。之后,他们便变成松树,树根紧抓大地。

这个传说并没有意外之处,与大多传说一样借助超现实的魔幻手法,传达出人们对松树的某些肯定,也通過故事情节的转换,实现了人们心目中的某种愿望。但我总觉得这个传说和草原人的性格有关,感觉到一股气息一阵阵浸润过来,本能地一闻,便觉得这味道是从眼前的哪个汉子身上散发出的。这样便想起牧民说的一句话:这些树其实还没有长好呢!这话让人听得疑惑,但平静下来后,便看见草原向远处延伸而去,那是一种大动荡,而停留于此的这些松树,则呈现着静态的涌动。

没有再往林子深处去,也没有再细看松树。应该留下更多的回味才对,当人离去时,它的影子在人的心里就是一棵成长的树。

不能忘记的是,有一棵松树死去后,散发出了罕见的香味。它已干枯多时,但仍像活着一样笔直地挺立着。我们从它跟前走过,一股浓浓的香味钻入鼻孔,我闻了一下,发现香味独特而浓烈,犹如美酒的味道。

多么好啊!一棵松树在活着时挺拔俊俏,死后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枯树的温暖

新疆阿勒泰的白哈巴村,从村中向上眺望,能看见牧民别里思汗家的栅栏。到了坡上,就可以看见他家栅栏里面有两座房子。坡上的人家住在高处,但村子在低处,所以,坡上人家常常向坡下汇集。我多次发现,坡上人家有向下张望的习惯,有的人一张望就是半天。

到了坡上,我在别里思汗家住下来,准备过几天坡上人家的日子。别里思汗家墙壁上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一块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别里思汗不知从哪本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了自己家墙壁上。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难受,别里思汗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地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还带着一个孩子。我看见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便掏出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孩子和大人都因为惊恐,眼睛里出现了复杂神情。看着他们的眼睛,我更加难受,不得不赶快离去。今年又距冬天不远了,想起那幅照片,心里又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棵枯死的松树。坡上实际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是褐色的山,如同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流血的伤口。几只乌鸦在低低地飞着,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

一棵枯死的松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枝条,会让人觉得它的死亡是完美的终结,然而不知它是不是经过了火烧,浑身的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褐色。因为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扎入了云霄。

几只乌鸦突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枯树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再次离去。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枯树一样的事物有很多——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稀疏的行人,裂着伤口的山谷……与沉浸的时间融为一体。

我在枯树跟前站了一会儿,往别的地方走去。我想起去年的雪灾过后在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羊饿得实在不行,就慢慢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跌下。它摔在雪地上,那根树枝同时也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枝上的干树叶。那棵树在今年一定还活着,一定又长出了新枝叶,如果那只羊再次从它跟前走过,也许会看那棵树几眼。它一定忘不了去年的雪灾,亦牢牢记着那几片干树叶的滋味。

几天后的一个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枯树走去。走到它跟前时,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在大雨深处,这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我觉得在迷茫的世界中,它似乎是有生命的。

大雨哗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我在这棵枯树跟前一时无言。雨悄然浓密了许多,村子和草场又模糊了轮廓。我突然为此时的大雨高兴起来,它像是在浇灌着这棵枯树,哪怕无济于事,也要抚摩和安慰它。这是一种爱吗?是类似于人一样的一种关爱吗?

我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抬起头便看见,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憩在这棵枯树的枝头,此时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在绕树盘旋。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

我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松树死了之后,变成了几只乌鸦的家,在大雨天里,它们都不离开,这是—种不可更替的依赖,也是一种深深的爱。

雨下得更大了。

大 树 下 面

一棵松树长起来,把树冠伸向天空,把影子投在大地上。在远处,我们看见的是松树高大的身躯,走近才被它们巨大的影子笼罩。

在新疆阿勒泰的那仁牧场上,有两棵大松树,相距有十多米。从远处看,两棵松树似乎是一棵树,硕大的树冠投下不小的影子,占了很大一块地方。牧民们喜欢这个地方,便起名为“两棵树”。有时候,羊走到树荫下站一会儿,也许是在树荫下乘凉,也许是感觉到这两棵树高大,在这里站一会儿是荣耀。后来,牧民们亦受羊的影响,走到两棵树下时也要站一会儿。

多林是这次放牧中年龄最大的牧民,他说,人呀羊呀,都爱到大松树下站一站,是也想变成大松树呢!如果人和羊在那里站上几十年,就真的变成大松树了。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了一句调皮话:大叔,我们把你放在这里,你当一冬天的大松树,明年开春我们再来接你。多林说,我这个年龄了,该当树时早已当过了,你年轻,要有这个信心,选一个地方让自己像一棵松树一样站一个冬天。年轻人觉出多林话中有话,便不再说什么。

这两棵松树的传说颇多。有的牧民说,它在一个冬天就长了这么高,那一年人们在秋季离开时,它们还只是低低的两棵小松树,等过了一个冬天,人们在春季进场时,它们就长成了这么高。还有一位牧民说,一次他走过那两棵松树,躺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儿,他的马鞭子居然从手中飞上了树。人们跑到树下去看,哪里有马鞭子的影子?他便又说,马鞭子飞上树停留了一会儿,又飞上了天。天空高远无比,谁也看不到马鞭子到底飞到了哪里。

我没有去考察这些传说,我能够理解人们为何把这两棵松树说得如此神奇。人都是这样,对于高大的东西,都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思维,去设想出它更完美和神秘的一面。这便是人的向往。人是喜欢向往的,人的生活基本上是依据向往而得以维持的。

这两棵松树在现实中,也发生过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年,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大群乌鸦,遮去了阳光,使大地顷刻间幽暗下来。羊最先有了反应,见乌鸦飞过来,扭头就跑,急促而密集的蹄声把大地敲击得一阵阵颤抖。鸦群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入那两棵大树,顿时,枝干上便黑乎乎一片,好像两棵大松树在瞬间结出了黑色果实。几个年轻人围过去捡石头打乌鸦,但任凭他们怎么打,乌鸦都不离去,偶尔有一两只被打中,只是在树旁绕飞几圈便又落下,别的乌鸦则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站于枝头。几个年轻人愣怔不已,不得不停住,望着乌鸦们出神。

多林把他们叫回,对他们说,不能打乌鸦,它们飞长途飞累了在歇息呢!我们走路走累了也要歇息,如果乌鸦在我们歇息时用石头打我们,我们会怎么想呢?年轻人说,它们落在大松树上了,那是大松树,它们怎么能落呢?多林说,它们要飞很远的路,这两棵大松树是它们在中途歇息的标志,没什么不好的。年轻人便不再说什么,一一散去。乌鸦们在松树上歇息了一个多小时,便又飞走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到了初秋,别的树叶还绿着,这两棵松树的松针并没有发黄,却很快就落了下去。它们的松针细长,从枝上落下时闪闪发光。几天后,树下便落了厚厚一层。牧民们感叹说,多好的松针呀,可惜用不到地方。不料没过几天,松针就发挥出了用处。一只母羊在深夜时要分娩,它跑到树下,将松针拱成一堆钻了进去,小羊羔顺利产下,母子在温暖的松针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牧民们看到那动人的情景后说,好松针,好松针,一切都多么好啊!

再往后,人们走过两棵大松树时便习惯了,像走过一座山,或者一块小石头,不会再在意它们。两棵大松树和牧场上所有的事物一样,亲切而又平静,平静而又从容。正是这些事物组成牧场,养育着牛羊,让人们一年又一年放牧,繁衍生息。生命就是这样,潜藏在岁月深处,始终不动声色。

一次,我从两棵大松树下走过,几根松针落到我的肩头。那一刻,我觉得有一只手在我肩头拍了一把。

树叶与泪水

在南疆喀什的一户人家院子里,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我无意中一扭头,看见一阵风刮起,一片树叶飞了起来。我觉得它是一只鸟儿,便在心里说,再飞高一点,你就真是一只鸟儿了。果然,它又飞了起来,像是一只正在运载阳光的鸟儿,一直要飞到太阳中去。我又在心里说,飞到太阳中去吧,把大地的阳光返还给太阳。我盯着它,它越飞越高,越来越小。突然风停了,它飘摇着从空中落下,落到了后面的高台民居的一户人家院中。这是一片幸福的树叶,被风的大手抓着,享受了一次不用努力就可以飞翔的幸福。

这时候,我看见院子里有一棵小松树。大风过后,这棵小松树的枝条间还有响声。不知是不是有一些风留在了这里,只等着一切都平静后才悄悄把松枝弄响。主人说,好几年了,这棵小松树在每次刮大风后都这样响动,真是奇怪。我问他,大风刮过来时,这棵小松树是什么样子。他嘿嘿一笑说,不动不也响,枝条儿像是天天吃羊肉的巴郎子(小伙子)一样,结实得很。这是一棵神奇的小松树,我伸出手感受风——此时的风是征服者,或者说是征服中的一次停顿,再或者说,是它与树在寂静中交换着心灵。风和树相爱,彼此用呼吸找到对方。哦,一片爱情的森林已经开始显形。

扭头张望远处的树,它們都已长高,那曾经被征服,以及无数征服中的一次停顿,在它们身上都已结束,就连记忆也已经停顿。也许风的一生都要不停地吹动,也许让跳舞的树叶挥霍自己是风最高的秘籍。但也许还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事实——在山顶,一棵向风投怀送抱的树的枝叶,怀着内心的秘密,一次次把风踢出了火星。

我们闲聊时,主人的妻子在用水浇那棵小松树。她一点一点地将水浇到小松树根部,然后看着水慢慢渗进去。这棵小松树是她栽的,当时大家都觉得它已经死了,要把它扔掉,但她却说试试吧,也许给它一个扎根的机会,一桶水,它就活了。结果它真的活了。其实很少有人在院子里栽松树,但因为它来之不易,便就让它在院子里一直长到了现在。

我们闲聊着,看见一位小女孩进入院子,径直向那棵小松树走去。阳光洒在她脸上,使她显得越发纯洁和可爱。因为在举行一个活动,所以院内人声杂乱,但她却不紧不慢地走向那棵小松树,在忙乱的大人中间,她显得更像大人。她走到那棵小松树跟前停下,抬头向树上看去。树上有一只鸟儿。小女孩也许一进大门就发现了这只小鸟儿,所以,才径直走了过去。她扬起脸,好奇和专注的神情在双眸中隐约可见。周围的人不少,但没有谁留意到这棵松树上的鸟儿。大人们大多时候都很忙,没有闲暇的心情打量这个世界。过了一会儿,鸟儿飞走了,它在起飞的时候将几根松针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鸟儿,便低头盯着地上的那几根松针。那几根松针正绿,从树上掉下后躺在尘土中,小女孩走过去将几根松针捡起,出神地望着松树,过了一会儿,她把捏着松针的手举起,想把它放回树上去。但她还没有长大,而松树又太高,所以,她最终还是失望了。她站在原地不动,时不时地抬头望着树枝,眼里依然充满迷惑的神情。

母亲在远处唤她,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母亲,忽然放声痛哭着跑了过去。那几根松针还被她捏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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