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散

2021-10-12 12:14朱忠甫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乡女儿同学

朱忠甫

春节后返厦之际,同学打来电话,说要来见我一面。我的老家是湖北的一个僻远小镇,过年鞭炮的屑末似乎还带着余温,清晨依然很冷。我厚外套里穿了两件毛衣,还是要不停地在堂姐家的大厅里走来走去,以期增加全身热量,抵御四周刺骨的寒气。

年前,同学就求我帮他大女儿在厦门找份工作。他一直与我保持着良好的友谊,推脱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幸好,我认识一公司的人事总监,她也热爱文字,是我的湖北老乡,而且我还请她吃过一顿饭,她应该还记得我。

老乡说公司正在招人,要我把同学女儿的简历发给她,她马上交代下属去办。几天后,老乡所在公司就电话联络那个小姑娘,让她去面试,她却说她还在学校读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同学解释,他以为女儿是在实习阶段,可以出去找工作了,现在才知道弄错了。老乡说,没关系,等小姑娘毕业了,再去找她,反正她的公司也正缺人手,到时做一个文员是没问题的。

春节期间,同学一直问我的归期,我明白他的意思,总是竭力寻找理由避着他。我不想接受他的感谢,多年的老朋友了,帮一帮也在情理中。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虽然有时在人前不甘轻蔑目光,会扯着嗓子吹吹牛,可我真的没有什么能力帮助谁。我从心里不愿意面对他真诚的双眼,我真的很害怕辜负他的期望,破坏我们多年的友谊。

同学还是执意要来,坚持要骑着他的摩托车,冒着刺骨的寒风来送我。我说真的不用,我马上就要走了,却不能打消他的念头。他说只是顺路来看看我,因為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正好经过我堂姐家。

见面,同学就塞给我几条晒得如薄木板的大咸鱼。年前,我拜访过一位朋友,他养了几口大鱼塘,临走时,两口子从冰箱里拿了一堆干鱼、野兔肉塞给我,说久存此心想送给我,不接受还不行。我现在正为这些礼物犯愁,本想留点给堂姐,她执意不要,说是我朋友送的,人家一片心意,要我全部带走。

我坚决让同学把鱼带回去。他有点生气,说自家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又求我帮帮他女儿。我说她都没毕业,怎么去工作呢?他说女儿现在已进入了实习期,找工作没问题。我问她毕业证拿到了没,他说到时学校可以给她寄过去,不会误事。

同学骑上摩托车,扎眼的白发晃动了我的心。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揣着一条烟,低着头去村支书家的背影。那年,村小学缺代课老师,校长看中了我,就差支书点头了。

同学和我同龄,却明显比我苍老许多。据他说,他一直在外打工,但听他说了一通,我也没弄明白他在外究竟做什么,见他说得高兴,也没打断,猜想也没什么好工作等着他。

我决定再去求求老乡,看能不能再帮帮他。老乡没有瞎话敷衍我,坚守了她的承诺,同学的女儿顺利进了她所在公司,在厦门安顿了下来。

我长舒一口气,毕竟完成了同学所托,至于以后的路,只能靠她走了。老乡也对她的遭遇表示羡慕,说她当初到厦门打拼时,完全没有后援,工作要靠自己一天一天去寻找,哪里能这样不费手费脚就能安定下来?

过了几天,我问同学女儿工作情况,她说所在部门有几个要辞职。我的心当时就“咯登”一下,心说,这孩子可不能路都不会走,就学人家跑了,赶忙对她进行开导,要她沉下心学好本领,以后再求发展。

以前,家里来过一个亲戚的小孩,也是要来厦门找工作,但最终却没有听从我的建议,执意回了家,又很快嫁人成家,似乎也完全把我给忘了。做这种帮人的事,有时不但得不到感谢,反而会招致一些怨恨。

我初来厦门时,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就对接待我的朋友有些怨言,以为他没尽力,轮到自己,才觉得真的是一千个“不该”。多数人都是在奔波中度日,能挤出一点空间和时间来接纳你,实在是很难得了。但这些体会没有切身经历是无法感受的。

我非常担心同学女儿和亲戚的小孩一样倔强,某一天突然抬脚走人,我再次落下“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老婆说,既然有这样的担忧,又何苦强出头揽事呢?不帮一个得罪,帮了两个得罪。不能说,对方是你的同学,你就来者不拒,把自己的家弄得一团糟。

我深以为然,低头不语。老婆苦笑一声,说我的行为只能理解为“头脑坏了”。其实,我带那小姑娘出来,除了与她父亲的交情,还有一个原因,是源于我对她妈妈的敬佩。

在村小学教书时,待遇甚低,又因家庭赤贫,在婚姻上,我基本属于无人问津的困难青年。

同学老婆是我们本村人,勤劳善良,容貌与身材也出众。据说有人曾给我们牵线,她居然应允了,让我大受感动。可惜,我们缘浅,她还是毅然嫁给了环境与我极为相似的同学。

有一天下大雨,我无意中从她家经过,看到她与同学相邻而坐,虽然面前摆着盆和桶接着屋顶渗下的雨滴,她却一脸恬然,让我对她更增敬意。凭她个人条件,完全可以嫁得更好,起码可以找一个屋顶不漏雨的人家,但她毅然做了世俗眼中的投火飞蛾。

令人欣慰的是,二十几年后,她盖起了两层楼房,儿子学了汽修技术,女儿也上了大学,生活丝毫不逊于她那些同龄人。当然,她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但自己种出来的瓜果滋味肯定更甜。

我那时很不切实际,情感生活完全处于梦游状态。喜欢来喜欢去,我发现自己喜欢的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容颜,自然也饱尝苦果。

我清楚地记得,在一次聚会上,我特意结识了一个姑娘,也征询过她的意见,结果提着两瓶酒去看人家,被她父亲客气地连人带酒给撵了出来。当时似乎心理特别强大,竟然毫不介意,也不自我检讨,又接连弄出许多笑话。

这些事情,旁观者笑笑就忘掉了,但于当事人,却总会在某个午后不经意中想起。尽管一颗心早已被生活的挫折磨出了茧,不会再被那些辛酸往事弄痛出血,却时常让我苦笑不已。也许,这就是充满激情的青春吧!敢作敢为不怕输。

爱情的旅途上,婚姻的征途中,你终究会被欣赏、被关怀、被接纳,前提是,你要碰到对的人。我相信,只要你相信爱,渴望爱,你就可以碰到对的人,只是我们还无法判定她在何时出现,还需要等待。也许,她已经来过了,只是我们因大意没看见,因迟钝没抓住,或者因轻率没珍惜,与那个美丽的女孩擦肩而过。

我想起了桃影。她和我同属一个小镇,认识她时,她还是一个高二学生。她身上集中了我当时对女性的所有要求:美丽大方、勤劳懂事。我到现在都没法具体形容她的美,但我就是看她顺眼,就是认为她美。

她很爱笑,见了我,并不拘谨,常常几句话下来,她就会发出那种能摇我心魄的笑声。让我更为赞叹的是,她常常在节假日回家,顶着炎炎烈日,帮父母在地里锄草;而且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她说父母供她读书不容易,她能出份力就要出份力。我想,这样的孩子没有父母不疼爱,这样的姑娘我没有理由不喜欢。

我其实很虚伪。桃影高三时,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字里行间传递着爱的信息。我却不敢挑明,或者说我还没有做好爱的准备,有点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我那时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却做出了让我至今抱憾的决定,我不仅没有积极响应她的呼唤,张开双臂拥抱她的热情,反而以一个大哥哥的语气,对她的一些想法进行了关爱性的纠正,劝她以学业为重,去争取远大的前程。

我现在已无法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但多年后的一次电话闲聊,她竟然主动提及此事,说那封信其实是一个少女的情愫。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时过境迁,只能继续装糊涂了。

我曾经暗下决心,适当时要抱她一下,以偿多年心愿,但那年回家,我请她到镇上吃饭,回来坐客车时,竟不敢坐在她的身旁。后来,还是她主动邀请,我才壮胆坐在了她旁边座位。

客车到了她的村口,她邀请我去她家,我却忽然想起了她妹妹的一句话:别总缠着我姐。这句话,其实是她的邻居,我的一位好友告诉我的。她妹正告好友,不要总是将她姐的一些信息透露给我,以免我相扰。

心里有了这个结,我没有跟她下车。临别时,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是邀请过你,是你不下车的呀!”我当时其实很想下车,只是腿被另一个女孩扯住了。

她是同事给我介绍的,相处了一段时间,居然主动给我买衣服,这在我十多年坎坷的情路上,尚属首次,自然感动得不行。现在如果我去了桃影家,不是脚踏两只船吗?我似乎有点对不起她。我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只好任由客车从桃影身边一驰而过。

后来,我给桃影说了当时情况,她急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吗?一件衣服就把你给收买了?”我无言以对,唯有心痛。

我对桃影深怀感激。说到底,我能勇敢离乡外出务工,完全是受了她的鼓励。那时候,我们经常通信,我也把她的信件当成生活中唯一的亮光。她当时正在她的母校读研究生,竭力劝说我出外闯荡。

她的话我信,但是生活的惯性,让我长时间犹豫。她说她就在武汉,我去厦门,在武汉坐车,正好可以顺道去看她。她领着我在浓荫满地、静谧优雅的校园行走,绿色缀花的长裙曳地,如花的笑颜泛着圣洁的光,像高贵智慧的命运女神,指引着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年近而立时,父亲给我说:你没媳妇,不要怨我,我是没本事,没有给你什么家业,但我给你订了娃娃亲,是你不肯,我也没得办法。

我的娃娃亲叫霞姑,住在我们邻村。上小学时,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她经常带些零食到学校,我就悄悄跟她说:以后带东西来,只给我吃,不给其他人吃。

见了她父亲,即使隔着一条河,我也会大声喊:亲爷!亲爷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我,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以后,隔得远,就不要喊了。

亲爷后来去了镇上工作,买了房子,霞姑自然也走了。上高中时,我的学校正好在她家对面。父亲曾带着我去她家串门,还说有脏衣服,可以让霞姑帮着洗洗。我不会那么懒,也羞于请求;而事实上,我上了近一个月高中,就因无法面对一个老师的目光,再也不愿去学校了。

那老师与我同村,上学时,缺钱交学费,大姐让我去找他。我以为他会给学校说情,让我暂时欠一点,没料到,他爽快地回到宿舍,从自己箱子里掏出几十块给我直接垫上了。

我许下的还錢期限,没料到是父亲的一个无力兑现的承诺。每次,他来给我们班上课,我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小偷,曾经溜进过他的家门,偷过他家的东西。

在校期间,霞姑虽然没有帮我洗过衣服,但有一次晚自习,却带了几个女伴来看我。我脸红了,故作投入看书,没有理人。走上社会,在家务农,她托了工厂的同事,让我过去玩。家里实在太穷了,出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霞姑说,她也是苦孩子,她不在乎的。

据说,亲爷很快没了工作,一段时间还将多余的房间租给别人拿租金。霞姑幼年丧母,亲爷给她找了后妈,还给她生了个弟弟,家庭自然复杂,估计她早已体会世间冷暖。

记得她和女伴来过我家一次,当时正在下雨,家里还在“叮叮当当”漏雨。我无地自容,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木桌上摊开的空稿纸,像看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在父亲的劝说下,我也去了她家几次,却不知说什么,手是拉过一次,却再无进展了。

教书时,成天做着文学梦,幻想着有一天能写出一篇惊世佳作,一举成名,能去更好的地方工作,过更好的生活。

而邻县就有一个实例。那人也是一个乡村教师,潜心写作,生活困窘无比。据说他晚上写作时,将脚泡在凉水里,他爱人则在一旁为他摇蒲扇,以此应对酷暑和蚊虫。几年后,他终于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在本省文学刊物发表,不久又改编为广播剧在电台播放,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本县和邻县文化机构争相聘请他,成为方圆百里的一段佳话。

霞姑则多方打听我的消息,后来又要同事给我捎话,让我去她工作的县城玩。带话的姑娘,据说相当开放,而发廊名声都不太好,容易让人产生许多不良的联想。我终究没有去看她,不久也将她淡忘,从此再无霞姑消息。

我怎么就没去看她呢!当我不自量力爱慕某个美丽面孔遭受奚落时,这种自责就会越发强烈。我想,我们应该会很幸福。我实在应该去看她!至少要劝说她,离开那个地方。现在想来,对于一个没学历、没技术,从小在城镇长大的姑娘,可选择的工作似乎不多。我相信那时她心里肯定和我一样,对生活有着诸多美好的梦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说:我完全辜负了她?有时,我也在想,在她居住或者生活的地方,能遇见她。可见了她,又能如何呢?

但是,在渐老的时光里,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她,想起那个揣着一口袋零食望着我的小小脸蛋,想起那个趴在窗台上静静看我读书的纯情少女。

我偶尔也会想起亲爷,他如果健在的话,应是耄耋之年,不知是否还记得那个高声叫他“亲爷”的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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