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信范畴到认识情态

2021-10-13 05:07刘云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 传信;认识情态;视觉传信;听说传信

[摘  要] 本文对北京话认识情态副词“光景”和“有信儿”的来源及历时演变进行了系统考察。前者由视觉传信用法发展而来,后者则由听说传信用法发展而来,语义演变路径均可概括为“(证据)可靠性高>(命題)确定度高”。“有信儿”的听说传信用法强调信息来源可靠,具有一定的类型学价值。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21)03-0001-07

在汉语发展史上,清代民国时期是承前启后的重要阶段。1850年前后,北京官话取得全国共同语的地位,对后世的影响极其深远。日本及欧美诸国的汉语教学很快转向北京话。北京话的影响在清末民初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成为国语和普通话的形成发展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此后北京话的影响有所下降,南京官话的影响有所回升。考察清代以来北京话词汇、语音、语法及其发展,北京话与满语的关系,北京话与现代汉语共同语的关系,对汉语本体研究和汉语教学研究都具有重要的价值。本次专栏收入的五篇论文兼顾了本体和教学,在材料和研究视角上值得称道。竹越孝、史金生和刘云的研究展示了北京话在汉语史和类型学研究中的价值。张美兰和王继红的研究充分利用异文材料,大大拓展了早期北京话教材研究的思路。

李计伟在《南洋华侨早期国语推广刍议》一文中指出,今日东南亚华语仍保留着一些早期国语使用而当下普通话已经消失的用法。在早期北京话中,“……的当儿”等相关用法颇为常见,考虑到国语和北京话的渊源,南洋早期国语推广和教学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北京话域外传播和教学的一个重要分支。以本次专栏为契机,我们希望早期北京话研究和东南亚华语研究在未来能够加强互动,共同开辟新的学术空间。

1. 引言

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和传信范畴(evidentiality)是当下类型学研究的重要议题。认识情态表达的是说话人对所述命题真实性的确信度(Palmer,2001;Nyuts,2005),在现代汉语中,“八成”(表确定度较高的盖然义)、“说不定”(表确定度较低的或然义)等认识情态副词是重要的表现形式(刘云,2010;董正存,2017)。

而说话人判断命题是否可信,则经常需要证据的支持,传信范畴(也译作“示证范畴”或“言据范畴”)关注的正是信息/证据的来源和表现形式。约四分之一的语言会利用词缀、粘着形式、小品词或词汇形式来强制标示证据获得方式——是直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间接地由证据推理得来或听自他人(Aikhenvald,2004;余光武,2010)。

Aikhenvald(2004)以Tariana语为例介绍了证据五种不同的知晓方式:

Juse i?ida     di-manika-ka

José football 3sgnf-play-REC.P.VIS

José has played football (we saw it)

黑体位置是传信和时态标记的混合体,“ka”表示“何塞踢球”是说话人亲眼所见;如果黑体位置换为“mahka”,则表示说话人只是听到了踢球的动静,代表着视觉以外的感觉;“pidaka”则表示说话人只是从别人那儿得知了这件事;“nihka”则表示证据来源是说话人基于所见所感作出的推理,例如说话人看到何塞和他的球鞋不见了,球也不在往常的位置,就能推理出何塞在外踢球;“sika”可表示基于常识所作的推导,例如某个时间何塞不在家,说话人根据他这个时间有踢球的习惯判断他去踢球了。“nihka”和“sika”这类跟推理有关的间接传信用法争议较大,在Palmer(2001)的体系中,类似用法就被归入认识情态。

从现有研究来看,现代汉语的传信范畴主要通过词汇形式表达,如“听说”“据说”(张成福、余光武, 2003;董秀芳,2007)、“看起来”“看上去”“看来”(张谊生,2006;孟雯,2015)、“说”“说是”“人说”“说什么”(李晋霞、刘云,2003;陈颖、陈一,2010;乐耀,2013;方梅、乐耀,2017)等。

传信和认识情态之间的内在关联和边界问题颇受国外学界关注(乐耀, 2020)。本文关注的是两个由传信用法发展而来的认识情态副词——“光景”和“有信儿”,请看:

(1)(问):你听大门外头车站住了,光景是客人来了。

(答):回老爷知道,可不是客人来了么。(吴启太、郑永邦《官话指南》)

(2)日前伊子偶患急惊风的症候,王某在城外小庙求了一个神方,连服三剂,急惊风没治好,有信儿要转慢脾。(梅蒐《益世余谭》)

以上两例中的“光景”和“有信儿”均为确信度较高的盖然义认识情态副词,可大致对应于“八成”“大概”。从源头上讲,例(1)中的“光景”来源于“视觉动词+光景”用法,视觉传信是典型的直接传信用法,证据都是第一手的;例(2)中的“有信儿”跟听说传信关系密切,听说传信传递非一手信息,是间接传信的代表。传信类型差异极大的两种用法,为什么都发展出盖然义用法?本文将通过考察两者的历时发展加以解释。

2. 对“光景”的历时考察

刘云(2010)认为“光景”的认识情态副词用法是由“情况”“景况”义发展而来,该名词用法经常充当“看”“见”等视觉动词的宾语,清后期视觉动词的省略,使得“光景”被重新分析为副词,认识情态义也得以凸显。张爱玲(2016)则将语义演变路径概括为:“情形,情况”义>“模样、样子”义>“大概,可能”义,认为在“看/见光景”的固化及自身语义演变(“看样子”义>“大概,可能”义)实现后,说话人为了追求表达的经济和高效,把“看/见光景”截略为“光景”,副词用法由此产生。

上述研究都观察到了视觉传信义的重要作用,但在语法化细节上也存在明显分歧:1)盖然义的直接语义来源是“情况”义还是“模样”义?2)视觉动词的省略究竟是语法化的关键环节还是仅仅是表达精炼的需要?

2.1“光景”的语法化环境

(3)我看你光景,想是看上这妇人。(陆人龙《型世言》)

例(3)这种复句用法是“光景”语法化链条的起点,其前件起示证作用,“光景”具体指称说话人通过视觉直接获得的一手证据,后件则是说话人基于前件证据作出的较为肯定的推测。在上例中,说话人看到听话人吴尔辉有意接近妇人的种种行为举止,判断吴八成是看上了妇人(盖然义副词“想是”体现了说话人的确信度)。Jan Nyuts(2005)指出:认识判断在概念上以证据为基础,因此传信范畴经常会对事件的可能性加以提示。视觉传信作为可靠度最高的证据类型,在其基础上所进行的推理也就较有把握,这是后件盖然义的由来,也是副词“光景”的语义来源。例(3)中的名词性宾语“光景”能得以副词化,前件的一些特点发挥了重要作用:

①前件的主语就是说话人,多数用例都省略了主语,此时前件和后件的界限会模糊,有利于单句化的实现,如:

(4)看师娘这光景也是不肯守的。(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②在前件中,视觉动词和宾语之间的关系较为松散,可以直接搭配(如“看光景”),更多的情况是插入人称、人名、指示代词等成分(如“看他光景”“看这光景”等)。如:

(5)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

(6)看这光景,监追不出,父亲必竟死在狱中。(陆人龙《型世言》)

③当“光景”前是人称代词、人名、指示代词时,经常不加“的”和“个”(如“看你光景”“看陈时夏光景”)。下文我们会看到,这种用法淡化了定语和中心语间的领属关系,为重新分析创造了可能。如:

(7)看他光景想来自然好的,果应朕言。(雍正六年朱批)

(8)朕看陈时夏光景是一实心任事的好巡抚可留心细看。(雍正四年朱批)

④在明后期用例中,视觉动词也开始省略,这是“光景”语法化的关键一环,如:

(9)话说黄滚布开人马等候儿子来,只见黄明周纪远远望见一枝人马摆开,黄明对飞虎曰:“老爷布开人马,又见陷车,这光景不是好消息。”(许仲琳《封神演义》)

(10)老先生光景,似有甚心事?(吴越草莽臣《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11)闻得外边有人带有魏司礼像在此,这一定是里边与他的,如今要在喜峰口建祠,光景事断难已。(吴越草莽臣《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例(9)中名词“光景”指称的是说话人亲眼所见的老爷布开人马等真实情形,例(10)指称的是说话人亲见的老先生不安的神情举止,例(11)指涉的也是说话人观察到的相关情形。三例均可补出“看”。在普通话中,“看样子”“看起来”等用法不能省略动词,因此以上三例读起来颇为拗口。“光景”可以省略动词这一语言事实,不仅促成了语法化临界环境的最终形成,也能解释“样子”“起来”为什么没能发展出认识情态副词用法。

在语义上,“光景”这样意义较为抽象的词项容易发生语法化和主观化,当支配它的视觉动词省略后,语义演变的环境变得宽松。在句法上,一些用例也具备了重新分析为副词的条件。如例(9),“光景”已处于两解阶段,既可以作“情形”解(“看这光景/情形,不是好消息”),也可理解为出现在句中位置的盖然义副词(“这八成不是好消息”)。同理例(11)也可以分析为句首位置上的盖然义副词。

基于例(9)和例(11)两句的差异,我们推断副词“光景”的句中用法和句首用法有着独立的演变路径。清代前期北京话的语言事实也证实了一点,由于清代前期语料较少,我们对1723-1730年间的部分雍正朱批进行了考察,发现不仅两解用例明显增多,成熟用法也已经出现。

2.2“光景”语法化的两条路径

2.2.1 路径一:句中用法的发展

(12)你光景受人愚弄了,防诈要紧。(雍正五年朱批)

(13)你光景亦染李缓、甘汝来等之恶习矣!(雍正五年朱批)

(14)看你光景实系心有余而力不足也。(雍正六年朱批)

前两句中的“光景”均可替换为“八成”“大概”,看起来已经是成熟的盖然义副词用法了,实则不然,比照例(14),这两例仍可补出视觉动词,作“看你光景”解。例(12)(13)和例(10)“老先生光景”可归为一类,都是“视觉动词+人称代词/指人名词+光景” 省略了动词的产物,在满足特定条件后,就会被重新分析。如例(12):

如上所示,复句最终紧缩为单句,多种成分的省略为这种不多见的跨层语法化现象创造了句法上的便利,例(12)(13)的紧缩程度很高,形式上已非常接近单句。证据为推理服务,因此后件推论部分是整个复句语义表达的重心,前件处于从属地位,容易发生形式上的减损和语义上的虚化。由于视觉传信主要由“看”“见”“瞧”等视觉动词承担,这类动词省略后,前件的传信功能大大弱化,后件的推理义成为全句唯一的表达核心。

语义重心的进一步倾斜带动了句法上的重新分析。表层的句法结构形式虽未变化,深层结构关系已面目全非。在复句用法的前件中,定中结构“你光景”充当视觉动词“看”(已省略)的宾语,“你”只是个定语,是“光景”的领属者,由于“你”和后件的主语(已省略)具有同一性,因此在重新分析后,“你”顺理成章地成为单句的主语和话题。而名词“光景”则吸收了后件的盖然义,成为句中副词,与謂语“受人愚弄了”构成状中关系。“你”和“光景”之间没有定语标记“的”维系,也是重新分析实现的重要前提。

以上分析也适用于下面的两解用例:

(15)此事光景未必止次此,恐生出一点事来。(雍正二年朱批)

(16)朕原有谕谕你,恐你的兵弁人等被他愚去欺你,这光景似应朕谕矣。(雍正二年朱批)

作传信义理解时,“此事光景”“这光景”都是定中结构,定语“此事”“这”跟后件推论小句中未出现的主语也具有同一性,具备了重新分析的可能。

2.2.2 路径二:句首用法的发展

(17)光景似一下奴无用之人也。(雍正八年朱批)

(18)常塞理原系浊气人,甚不达事务,自到西安一切奏对甚属糊涂,光景似年老有   病。(雍正六年朱批)

句首用法也是省略视觉动词的结果,以上两例也都存在两解。如(17)可还原成“看光景,似一下奴无用之人也”。在稍晚一些的文献,“光景”这种省略动词的用法仍有不少用例:

(19)自言自语自捣鬼,嘟嘟喃喃把话云。瞧他光景像带酒。(佚名《刘公案》)

(20)天色将晚众人散,剩下他们饮刘伶,光景全部带了酒,今夜晚,又不知谁家遭祸星!”(佚名《刘公案》)

对比例(19),例(20)中的“光景”应是“瞧光景”省略了动词的产物。

句首用法不涉及“光景”前的定语成分,其语法化要简单得多:

在雍正朱批(1723—1730年)和《刘公案》(1796年前后)中,句中和句首位置上都出现了一些成熟用例:

(21)你光景有些张罗不来的光景,勉之!(雍正四年朱批)

(22)董起弼光景不在内地矣。(雍正五年朱批)

(23)两腮无肉是个雷公嘴,瞧长相,光景挺值个充发还算轻。(佚名《刘公案》)

(24)伊之赞你服你,光景亦出于大公至诚。(雍正四年朱批)

在例(21)中,两个“光景”同现,都作“情形”理解明显有违文义;例(22)中的“董起弼”是朝廷數年访拿不获的要犯,说话人并未掌握相应的证据,无法补出“看”;例(23)中,视觉传信已由“瞧长相”承担,因此这三例中的“光景”都只表盖然义。

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光景”的认识情态用法逐渐进入《寻津录》《官话指南》《华语跬步》《今古奇观》《北京笑话会话》等域外北京话教科书中,用例数量可观,用法也更加成熟,请看:

(25)这几天的大风刮得声儿狠可怕,这阵子不那么响了,光景是风平和了。(威妥玛《寻津录》)

(26)(问):马的脚底下仿佛是发软,老爱打前失,那是怎么个缘故?

(答):不错,我也觉着是有那么点儿毛病,我想光景是马掌掉了。(吴启太、郑永邦《官话指南》)

(27)现在的汇水八十一,光景还要长。(御幡雅文《华语跬步》)

在清末民初的京味儿小说和曲艺中,该用法也很常见,如:

(28)三蝶儿忙的站起,强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长针眼。”(冷佛《春阿氏》)

(29)光景他那姘头,还是大案贼,昨天犯了案,把那梅姑娘母亲也给带累了。(冷佛《井里尸》)

(30)大奶奶说:“告诉你们大人,我有了病了不能去见,光景是要小产。”(佚名《阔

大奶奶逛黑寺跑车》)

2.3 小结

(31)王先生上回来的信,说在这个月初三要到今天倒十四咯,还没有来,(光景)或(大约)是有甚么讲究啊。(狄考文《官话类编》)

《官话类编》为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所著,记录了清末南北官话在词汇和语法上的差异,受到研究者关注。如例(31)所示,狄氏认为“光景”是南方话的特征词汇,对应于北京官话中的“大约”。此说不确,“光景”在早期北京话中的发展脉络十分清晰,成熟时间也很早。“光景”在清代南方话中的发展还有待考察,不排除它是一种通语用法。

从两解用例来看,副词“光景”的直接来源以“情况”“情形”义为主,以“模样”义为辅,作为视觉证据,两者并无本质区别。在整个语法化过程中,视觉动词的省略无疑是最关键一环,直接促动了语义演变和重新分析。

3. 对间接传信标记“有信儿”的考察

林青(2020)发现维吾尔语中的一些间接传信标记具有多功能性,可以指向传闻、推断和间接感知。在清末民初的北京话中,“有信儿”也发展出类似用法,用以说明命题信息是说话人通过感官以外的间接方式获得的。

3.1 间接传信标记“有信儿”的来源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只收录了名词“信儿”,释义为“信息”,在实际用例中,理解为“消息”“音信”可能更贴切。古代社会的信息传递能力十分低下,人们通过口耳相传获得大量非第一手消息,如下面两例中的“这个信儿”都是从他人处听说来的:

(32)大人咳没有闻听这个信咧吗?(《中华正音》)

(33)这个信儿,我也是听见传说。(帛黎《铅椠汇存》)

“信儿”的词义特点使得“有信儿”与听说传信具有天然联系。在《红楼梦》中,“有”+“信儿”组合的出现频率增多,主要充当句子谓语,表示某人或某事有了消息或音信。例(34)~(37)显示组合内部可插入“什么”“点儿”等成分,否定形式为“没有信儿”,可见“有信儿”仍是动宾词组,尚未凝固为词。

(34)老太太那里有信儿,你就叫我。(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35)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曹雪芹《程甲本红楼梦》)

(36)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有见人说他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曹雪芹《程甲本红楼梦》)

(37)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曹雪芹《程甲本红楼梦》)

无论是“消息”还是“音信”,本质上都是对听话人有用的新信息,可为后续的推理、判断等认知行为提供证据。

3.2 间接传信标记“有信儿”的类型

在清末民初的北京话中,“有信儿”开始出现在句中位置,“S+有信儿+VP”结构大量出现,“有信儿”作为间接传信标记可细分为三类:

3.2.1 听说的(HEARSAY)

(38)大爷你没听见说吗,你们衙门的裁员,都有信要回去呀。(亦我《势利鬼》)

(39)听见信啦,小额这个官司有信要完。(松友梅《小额》)

(40)我想方才那几个唱手必然都是仙女,如果肯卖,那不我破他十年的俸银呢(反正没信儿领)。(湛引铭《巩仙》)

“有信儿”充当连谓句的第一个谓语,这个位置比较容易语法化。较之《红楼梦》用例,“有”和“信儿”之间已不能插入任何成分,词汇化程度明显增强。但考虑到否定形式“没信儿”的存在,如例(40),将“有信儿”仍处理为词组是较为审慎的办法。

在语义上,说话人使用“有信儿”一方面是强调信息获取的方式,即“S+VP”所表述的内容是自己听说的,因此上下文中常有“听说”“听见说”同现,如例(38)(39)。在下面三例中虽然没有类似标记同现,相关信息也明显是听说而来的。另一方面,“有信儿”还强调信息来源的可靠度高,如:

(41)现在参政院出了一个参政缺,兄弟有信承乏,兄弟的喜信,不是亲家的喜信吗?

前两天我也跟亲家说了,兄弟的事情,有点儿动静,如今是真有信啦!(亦我《怪现状》)

(42)没等春爷问,他先说道:“麻花刘有信出来了。”春爷知道是虎拉车的力量,那天

还要请他喝个酒。(损公《麻花刘》)

(43)阁上传下信来说:“太妃就下阁。”……五云道:“哥哥你醒醒吧,妈有信要下来啦。”(岳乐山《尘世奇谈》)

在例(41)中,“有信儿”强调的不是事情有了点眉目和“动静”,而是有了“准信”,即明确、可信的说法。例(42)“麻花刘”能否从牢里出来要取决于官员虎拉车,“麻花刘”要出狱这个信息也是他透露出来,因此这个信源是非常可靠的。而像例(43)那样来自官方、权威的信源也有不少用例,而且更加可靠。

“有信儿”的辖域覆盖整个句子,是典型的言者主语用法,与认识情态颇为契合。Plungian(2001)发现一些语言中信息来源的可靠度跟说话人对命题的确信度之间存在关联。“有信儿”也证明了这一点,例(41)除了传信意义外,也暗含“兄弟很可能承乏”的意味,信源越可靠,暗示“S+VP”实现的可能性也越高。

3.2.2 假定的(ASSUMED)

(44)过了两天,赵二李逵来到,章大令从前作过洛阳,赵二李逵在章大令任内进的武学,论起来也是师生,处的非常之好。赵二李逵一到,这件事就有信完结。(亦我《谢大娘》)

(45)乙:不瞒您说,他是巴不能够愿意去吃去,实在因为身子有点儿不方便,所以没去。甲:咳呦,这一说,我有信要得大侄子喇,将来我必要喝喜酒的。(佚名《京语会话》)

这类证据来源是指“基于非可见结果的证据(包括逻辑推理、假设或简单的一般化知识)所获得的信息”(余光武,2010)。在例(44)中,说话人基于赵二、李逵和章大令之间关系,在“趙二李逵一到”的前提下,作出了“这件事就很可能完结”的推断。在例(45)中,“怀孕”只是“身子有点儿不方便”的一种可能,说话人也是基于语境和常理作出了较为肯定的推断“我很可能/八成要得大侄子了”。

在这类用法中,“S+VP”明显是说话人推论出来的,不是听说来的,“有信儿”也不再能直译为“有消息”。从传信角度看,“有信儿”强调信息获取途径是假定的(ASSUMED),从认识情态角度看,它强调说话人对命题的确信度较高,考虑到这种用法既不能扩展也没有否定形式,我们认为它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句中位置上的盖然义认识情态副词。

3.2.3 推理的(INFERRED)

(46)爷儿四个正这儿说着就听车声隐隐,并且有车滚轮跟牲口蹄子激动水的声音。赵勇说:“有信车真来了。”就瞧由北边来了一辆带篷子的敝车。(损《新侦探》)

Jan Nyuts(2005)也将这种以直接感知的信息为基础进行的推导划入传信范畴,例如“Apparently hes in his office—at least,his coat is hanging here and I hear voices inside”中的副词“Apparently”。在例(46)中,说话人根据亲耳听到的声音,作出“八成车真来了”的盖然推理,此处“有信儿”同样也符合认识情态副词的界定。在其他认识情态副词的类推作用下,“有信儿”的句法位置更加灵活,开始出现在句首位置,显示用法已愈加成熟。

《红楼梦》中的雏形用法和上述三种传信用法构成了一个语法化连续统,句法上由词组逐渐凝固为副词,副词的句法位置也愈加灵活;语义上则由从听说传信向盖然义认识情态发展。这个过程在Aikhenvald(2004)的体系里也可以理解为听说传信向后两类间接传信用法的扩展。后两类用法非常直观地展示了传信范畴和认识情态的交集所在。

4. 结语

通常认为,直接传信的可靠性及所提示的确信度要高于间接传信,应该说这种倾向大体上是可信的。Aikhenvald(2004)显示,在一些语言中,视觉传信在语义上有向“确定性”扩展的倾向,“光景”的语法化提供了有力的历时佐证。谷峰(2007)的跨语言考察也证实了“听说”义用法主观化后大体上都和不确认的态度有关。“有信儿”的听说传信用法似乎构成了反例,虽然证据是以间接方式从他人处获得,由于信息来源或者信息提供者是非常可靠的,“有信儿”传递证据的可靠度不逊色于视觉传信。

“有信儿”对传信范畴研究的价值在于,它证明了证据的可靠性不应简单跟获得方式直接与否相挂钩,应综合多种因素加以考量。视觉传信的信息来源是只能是说话人自己,听说传信的来源是他人,内部其实存在很大差异,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和官方的权威消息在可靠度上不可同日而语。“有信儿”的存在显示人类语言对听说传信内部差异是有所区分的,这一点在今后的传信体系建构和间接传信标记研究中应引起重视。

“光景”和“有信儿”这两个在传信范畴链条上几乎处于首尾两端的用法,却共同发展出盖然义认识情态用法,直观地展现出两类范畴的差异、交集和内在语义关联。“(证据)可靠性高”和“(命题)确定度高”的语义关联起到了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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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Evidentiality to Epistemic Modality:

A Diachronic Study of the Adverbs “guangjing”(光景) and “youxinr”(有信儿)

in Beijing Dialect

Liu Y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 Beijing 100029, China)

Key words: evidentiality; epistemic modality; visual evidential; hearsay

Abstract: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examines the origin and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the epistemic modality adverbs, “guangjing” (光景) and “youxinr”(有信儿)in Beijing dialect. It indicates that“guangjing” has developed  from the visual evidential, while “youxinr” has developed from the hearsay marker. The semantic evolution path of these two markers can be summarized as “(evidence) high reliability> (proposition) high degree of certainty”. The hearsay usage of “youxinr”, which emphasizes the reliability of information sources, has certain typological value.

【责任编辑 匡小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