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的眼睛

2021-10-13 02:02牛娅娅
飞天 2021年10期
关键词:望城

鲁宗对名牌大学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他高中一毕业就去当了兵,后来在部队混了一张本科文凭。虽然他的简历上写的是本科学历,可他知道他的那张文凭有多少水分。现在小乙马上要高考了,他比所有的人都紧张,好像孩子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就会标志着他一生的完败。

孩子和他不亲近。他自己也说,他在那个家里是突兀的存在:妻子是病着的,孩子是冷漠的。小乙的一切都不和他说,哪怕学校要交学杂费,也不会直接向他开口。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说:“明天要交500块钱的资料费。”他应一声,然后给小乙微信转账,小乙在领取之后只回一句“收到”。小乙在一所離家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重点高中读书,一个月只回来一次。

他在喝醉的时候总是掏出手机,给周西看手机里保存已久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发黄的报纸的右下角,题目写着《记优秀少先队员鲁宗同学》,旁边配着他六年级时的照片。小小的少年穿着白色的短袖,胸前飘荡着鲜艳的红领巾,眉目里全是笑意。让人看着就想把他搂在怀里,这是所有母亲都期望的孩子的模样。可如今鲁宗的脸上一点春风般的少年模样都没有了。他的眼睛发黄,眼袋低垂,不是他时时提起自己的少年时期,任谁也不能从他的脸上联想到一个优秀的少先队员。

“我可能要没有地方住了。”在和鲁宗的交往中,周西对他没有称呼,从来都是直入主题。这是一个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称呼的男人。

“赶紧在周围看看有没有差不多价位的房子,或者再添一点钱租一个稍微好点的。”鲁宗永远都是这样,听起来很急迫,其实是漠不关心的。

“你没有看新闻吗?像花庄这样的城中村要被拆除了,我这种外来人口要被清理了。”周西的怒火已经起来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克制自己。

“你不找房子,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就会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那你说出来,我们解决问题啊。”

“要我说,我搬过去和你住。”

“不行,鲁乙马上就要考试了,这个时候不能影响他的情绪。”

周西提出要和他同住的时候,就没打算他会答应。但是听到鲁宗的回答,她还是失望。这么多年了,她对这个男人是了解的,他给她的是每一季新款的苹果手机,她给他的是25岁到30岁,从青春茂盛到国际标准上的青春已逝。这么久了,她坚信他会娶她,在他妻子还没有死的时候。

“为什么永远都是我在照顾你的情绪,你能不能为我考虑考虑?”近期,周西越来越容易歇斯底里。

“你以前多乖啊,现在怎么成这样了?”鲁宗的语气里居然有了失望。

这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最多的时候住过九个人,现在只剩下三个了。原来的客厅里面堆满了其他两个姑娘不要的东西。两个礼拜前还当成心肝的高仿名包,此刻被压在一堆旧衣服下,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屋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人住的时候,它冬天是暖的,夏天是凉的。没有人住了,冬天便是瘆人的,夏天是闷的。才到4月,这个屋子已经闷得让人喘不上气了。

小李是年初才搬进来的女孩子。刚来的时候,嫌弃自己的那间屋子小,想换周西的那一间。因此和周西当初颇有一点不愉快。周西抱着双臂,靠在门上,看小李出出进进地收拾东西。小姑娘刚来几个月,却也有了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东西。她把不要的东西扔在客厅里,过一会儿又捡回去,再过一会儿又扔出来。那么多的东西,哪一样买的时候不是咬着牙跺着脚的?

“都扔了吧,安稳了,再买好的。”

小李拎起一件缀满了亮片的短裙冲着周西抖动:“你看,这条裙子我才穿了两回。”

周西摇晃着手机上的挂坠,走到小李旁边,蹲下来。她接过那条裙子:“好看是真好看,可是又不能平时穿,扔了吧。”

“周姐,我和我男朋友在他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你有时间了就来看我啊。”

“地下室贵么?”

“贵啊,才十一平米,一个月居然要三千五!比咱们这个房子贵了七百呢。”

“傻孩子,这是望城。老家的房子一平米也才六千啊。”

小李的男朋友接走了小李,临走前两个人对着客厅的那一堆遗弃物,默哀似地站了好一会。

小李走了以后,周西的心里荒凉极了,似乎自己身处于一场战争的遗迹中。周围都是死了的人,她活着,可是无处可去。还不如死于战争中。

等花庄所有像周西这样的外地人都搬走了,等所有像花庄这样的城中村都被清理了,这座城市就会成为宇宙城市的标杆了吧。如果决策者有一点点念旧,花庄的名字也许会被保留下来。坐着公共交通工具经过的时候,那个机械的电子女声就会说:“花庄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洗澡的时候,凉水毫无征兆地替换了热水。周西的头发上刚打上洗发水,泡沫都还没有丰富起来。她就把手伸到头发里,把泡沫一把一把捋下来。那拇指大的一点洗发水怎么就变幻出了那么多的泡沫。周西用凉水粗鲁地冲了一下,头发干不干净都没有办法了。自从听说花庄要被拆了,她们交水电费都是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地交,生怕交多了还没有用完就被清理出去。

自从到了望城,周西就一直住在公司提供的这个宿舍里。刚开始的时候,她住在采光最差,面积最小的屋子里。慢慢地,她一点点搬到了这套房子里最好的一间屋子里。可随着周围不断建起的小炮楼,屋子白天也需要开灯了。和她同住的姑娘们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可是这一批之后就再也不会有新的同事住进来了。她们中有的人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望城的花庄也恐怕要从望城的行政地图上抹去了,或者只能剩下这个名字。

原来的花庄多好啊,夜里的每一盏路灯下面都有一个小摊子,麻辣烫、烧烤、炒面什么都有。从城市的繁华区域拖沓着脚步走进花庄的女孩,是和周西一样从外地而来的漂泊者。她们白天从花庄出发,奔赴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们用网购的廉价化妆品画出一张张精致高级的脸。可是当她们回到花庄的时候,她们是疲惫的,背是微微佝偻着的,脚上的鞋子像是一副镣铐,每一步都觉得吃力。她们会在她们目光所及最近的路灯下坐下来,吃一份麻辣烫。要是心情好,或者想安慰一下自己,她们就会给自己加一份荤菜。

可现在路灯还在,小摊子却没有了踪影,周西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她在常吃的路边摊位的那个路灯下抽了一支烟。抽烟还是鲁宗教会她的。她没有烟瘾,低沉的时候,她总是愿意抽一支。

她想鲁宗了。

周西和鲁宗是在医院认识的,那时候周西刚到望城不久,刚刚找到工作。远在故乡的婶婶让她在望城医院买一种特效药。小地方的人总是信不过他们的居住地,总觉得当地的医生医术不好,人品不好,生怕把自己的亲人给医死了。这不,在望城有了自己人,就不怕麻烦地让周西给他们买药。电话里说:“丫頭啊,你叔能不能活命可全指着你呢。”自己还没有找到生路呢,千里之外故乡的亲人们的生死就绑在了她的身上。或许是周西答应的不痛快,母亲的电话随之而来。母亲从嫁给父亲那会儿说起,说到了她年轻时的不容易,说到了堂叔一家曾经给他们的帮衬。母亲说,做人可不能没有良心。

望城医院的人多得不得了。生病这种事情又不挑日子,好好的人说病就病了。在望城这样的大城市里,有最好的一切。有点经济能力,又在当地医院被诊断为没有希望的人,他们的家人都会带他们来一次望城的医院。似乎用举动告诉得病的亲人,我对得起你,我尽力了。

医院里每一层的过道平台上都有人。有的铺着一张二三厘米的垫子,有的铺着一些纸箱子,周围放着一些生活用品。他们的亲人就住在附近的病房里。虽然每一个人都会死,可是她怕看见这种情景,她的悲悯让她的心脏不舒服极了,她也是这个城市需要被悲悯的人。

药房前排队的人被引导着排成Z形,整个大厅三分之二的空间被排队的人占有了。旁边的小护士,拿着麦克风不断维持着秩序。早晨六点,周西就到了医院,将近中午的时候,她还没有买到药。周西向单位只请了半天的假。管她的是一个刻薄的中年女人,总穿着和她年纪不相符的衣服,恨不得把公司里的小姑娘们生吞活剥了。周西刚来,又顶着一张青春的脸,自然是那老女人的专制对象。

周西跑到药房的窗口处,小心翼翼地向排在第二位的人说:“不好意思啊,我有急事,能不能先让我取药。”那一位还没有说话呢,后面的大妈就嚷了起来:“你有急事,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人命关天的急事啊。”她只好从队伍的前端退了出来,她没有得到前面的位置,又失去了原来的位置。

鲁宗排在稍微前一点的地方。那一刻的周西身上还是小城姑娘的气质,可她说着一口八成熟的望城话,不仔细听还以为这是一个望城郊区的姑娘呢。他让这个姑娘排到了自己前面。在后面的人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主动离开了队伍,站到了最后面。周西从队伍里探出身子向他弯腰致谢,他轻微地低了低头,回应了这个小城姑娘。

当周西拿到药的时候,鲁宗只比之前移动了一米左右的样子。他站在人群里,闭着眼睛,过一会儿睁开看一看需不需要向前移动。周西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睁开眼睛,见是之前的姑娘,于是又微微笑了一下。

大概一个月以后,周西又接到了婶婶的电话,说是堂叔吃了望城医院的特效药好多了,让周西接着买。

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说出来,在一起是他们认识了四个多月以后。他们接吻,似乎那一刻唯一应该干的事情就是接吻,之后顺理成章地让彼此更亲近。

“你知道的,我有家庭。”鲁宗亲吻着她的额头,把粘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她耳朵后面。

周西看着鲁宗的眼睛,环抱着他的腰。他的皮肤没有年轻人那么紧凑,可是摸起来是温柔的,是暖和的。明明是一段危险关系里的危险人物,却给了周西安全的错觉。他的汗水粘稠,他们分开的时候,似乎彼此的汗液都粘住了对方,起身离开就变得困难起来。

“睡会再走吧。”周西抱住了鲁宗的腰。“好吧,我等你睡了再走。”他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倒在了床上。

花庄的那张床是冷的,经常睡到天亮被子只暖热了一片。

家里的那张床上,躺着那个病重的女人。鲁宗经常觉得害怕,睡到半夜,他会突然翻坐起来,仔细地听一听,她是否还有呼吸。

电话突然响了,鲁宗看了一眼手机,是家里的电话。周西望着他,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疲惫。她的眼里发着光,像鲁宗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对,是那只猫的眼神。他说:“不要出声。”周西翻过身,拢了拢被子。

“我在单位加会班,稍微晚点回家。你吃药了没?”

周西觉得无聊,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消消乐,她在这一关上卡住了很久。觉得这一次又过不了关,就迅速地选择重玩本关。她听着他讲电话,她重玩本关越来越迅速,甚至才玩了三步就再一次选择了重新开始,直到游戏里的体力用完了。她把手机扔到一边。他的电话还在继续,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笑得那么善良,像庙里的菩萨。

“好的,我会早点回来的,你不要等我,早点睡。”

看到鲁宗挂了电话,周西拍了拍他的脸:“假话说得挺顺溜啊。”

“我这么说是为了大家好。”

“是为了你好,你的大家里可没有我。快走吧,我今晚就睡这儿了,明天早上了再退房。”

鲁宗已经在穿衣服了,周西没有看他,只是说:“好累,快点走吧,走了我好睡。”

她听见他关了门,也听见了电梯到达的声音。她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钟。

酒店的房间在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听见电流的嘶嘶声。知道它的存在是无妨的,可是也是令人不安的。这是一家卫生条件不错的酒店,被子微微发潮,有消毒水的味道。酒店的被子很轻,盖着不踏实。

对面的三间房子住进了几个外地来的学生。年轻可真好,疲惫对于他们似乎是和未来一样的词语,永远都不会到来。他们开着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同伴们聊着天。听着听着,周西就伤感了,她似乎从来不曾这样年轻过一天。

这几个礼拜,公司里好几个年轻人都辞职了。周西好像又变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职工。那个可恶的老女人也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她在望城十多年了,还是没有自己的房子,她和老公已经离开望城了。周西看见朋友圈老女人发了一条状态,是在火车站。周西这才想起来,其实她也没有多老,她们一个是八零年代的头,一个是八零年代的末。

“我可能在望城只能呆一个月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西还没有决定离开。如果他留她,她就会轻易地改变。

“这么突然?”他是一个十八岁孩子的父亲,眼里的光芒那样的温柔,好像他是那个十八岁的孩子。

“花庄已经拆完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告诉过他那么多的事情,他又真正的解决过什么问题呢?

“我想和你结婚。”周西轻轻地笑着。“我们结婚吧!”

“现在还不太合适。”他的语调那么真挚。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她拿过鲁宗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这么多年了,她不化妆的时刻是很少的,她需要一层又一层的化学制品给她营造一种她很强大的错觉。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化妆,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后脑勺,两颊还撒散着一些碎头发。其实她连脸都没有洗。

“你知道,她刚过世。我要是现在就和你在一起,他会受不了的。他还是个孩子。”他伸手来覆盖她拿着烟放在桌子上的手,她一缩,他的手刚好覆盖在烟头上,他迅速地将手拿开,不住地吹着被烫到的地方。

周西想站起来看看他的手,可是又没有动。那支烟的火没有灭,周西轻轻地弹了弹烟灰。

那个躺在鲁宗家户口本上的女人,在小乙高考前就已经死了。

鲁宗第一次到花庄时,天热极了,一丝风都没有。他呼吸都是困难的。打开门的周西感觉到了惊讶,但是她也猜到了原因。他脸上角质层外翻,头发油腻,脸色发黄,衣服上又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死了。”他的头完全靠在周西的肩膀上,她肩膀上既温热又潮湿。

她死了,周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尴尬的时刻。她的喜悦是恶毒的,她的悲伤是虚伪的。于是她只能抱着这个男人,把他抱得紧一些,更紧一些。

鲁宗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像是从远处飞来的一架来轰炸这个城市的飞机。那是一个座机的号码,如此的不知疲惫,如此的意志坚定。

在他妻子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烦躁不安,像是渴了很久的样子,他手心的温度逐渐升高,他开始眩晕。他听不见了,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他厌烦那些只张嘴不出声的影子,他憎恨伸在他面前的那些需要他确认签字的单子。没有人会在医院里同情他,没有人会体谅他刚刚失去了妻子,他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没有了母亲。他想逃离,这一定是一个可怕到极致的噩梦。

他看见了一片阴影,他走了下去,上了地铁。在听见花庄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出了地铁。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来到花庄,即使他生长在这座城市里。

他看见了门内的周西。她穿着廉价的,甚至有油污的一件舊裙子,她把它当家居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花庄的,他又是怎样扑到周西怀里的。男人这种东西,无论活多久,本质上还是一孩子。

他们拥抱着,不说话。两个人都希望这世界在这一刻毁灭,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去死吧,这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也就没有难过了。

“我陪你去医院吧。”她轻轻推了推鲁宗。

鲁宗又用力了一点,把她抱得更紧了。

“走吧。”

周西一直挽着鲁宗的胳膊,他的手从燥热逐渐变得冰凉,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颤抖。她只能更用力一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点。

她的堂叔在半年以前就死了,听说死得很突然。前一天堂叔还在村子里和人炫耀,望城大医院里的特效药治好了他的病。第二天吃过午饭,堂叔和婶婶说,他有点困,想睡会。婶婶洗完了碗,也准备睡午觉,她一推堂叔让他往里面挪挪,没有推动,婶婶还骂了一句:“见你有病啥都不让你干,还睡得和个死猪一样。”再推,还是不动,婶婶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好。她又推了一下,依然不动,再看堂叔的脸色都已经青了,鼻下也没了气息。

听到堂叔的死讯,周西没有回去,只是给母亲给了一千块钱,让她给婶婶。来回一趟要花两千多呢。她记得她给鲁宗说过这事,鲁宗心疼她舍不得那两千块钱,就给她给了一张两千块钱的商场购物卡。堂叔和那个女人得的是差不多的病,从某个阶段开始,他们吃的都是同一种药。周西以为鲁宗对这一天是早有准备的,至少也该从她告诉他堂叔的死讯的时候就开始有所准备。可是他是如此的慌张,如此的手足无措。也难怪,鲁宗还从来没有近距离地遇见过死人的事情。不经历亲人的死亡,哪怕活到一百岁也是个孩子。

在离医院一个路口的时候,鲁宗突然停了下来。周西说:“去吧,我陪着你呢。”鲁宗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松开了周西的手,朝着医院走去。周西看见他过了马路,也朝着医院走去。

医院里人还是那么多,有那么多的人在这里死去,更多人在这里寻求着活下去的机会。鲁宗在周西前四五米处。她看见他无处可依,勉强挣扎的模样。他和医生说话,和护士说话,和护工说话,和他不认识的向他表示哀悼的人说话。他签白色的单子,签蓝色的单子,签红色的单子,他掏出钱包结算最后的费用。他不时地擦着眼睛,他没有让眼泪形成水珠,没有让它们离开眼眶。生为望城人的鲁宗此时此刻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

鲁宗妻子的病房距离新生儿的监护室不远,周西注视着里面的孩子。小家伙们一个个的丑极了,皮肤一点也不白,又红又紫还皱皱巴巴的,和刚出生的小老鼠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她看着这些小家伙就觉得可爱,心里是温柔的。周西一侧头看见了疲惫不堪的鲁宗。鲁宗在过道的另一边,身边是一架盖着白床单的医疗床。他的左手放在白布突出的地方,应该是那个女人的右手。周西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从来没有在鲁宗的朋友圈里看见过她的照片。但是她偷偷看过鲁宗的手机,看见女人发给鲁宗的微信里自己的照片,有自拍,也有以前的照片。那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女人。如果没有她,鲁宗也应该是一个好丈夫吧。在这一瞬间,周西突然想给他生一个小老鼠一样丑的可爱的孩子,用这个孩子驱散鲁宗丧妻的阴影,也用这个孩子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不是一个善良的想法,那个女人的身体说不定还是温热的。

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周西这么想,是因为她刚才在洗手间的隔档里抽了一支烟),她从洗手间出来,正看到了鲁宗的背影,他也在注视着新生儿监护室里的那些孩子。周西站在他身边,也望向里面,玻璃上投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好像是其中某个孩子的父母。

“你说,她在不在里面?你说她看见我俩站在一起,会不会难过?”鲁宗注视着那些孩子,像是周西站在对面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投胎呢。”

“她一定想不到,我是这样对她不忠诚。她刚死,我就去找你。”

在他的语调里,周西感觉到了愧疚,甚至是对她出现的不满。

“我想她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确定,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我。”

“为什么?”

“女人没有你想的那么蠢。”

“周西,别离开望城,别离开我。”

“我哪里都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儿。”

在一个女人死亡的基础上,周西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又一丝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她将要成为鲁宗的妻子,她将要成为一个望城人。

那一天,望城的最高气温是三十二摄氏度,最低气温是二十五摄氏度。下午五点半,考场的大门一打开,家长就向校门口涌动,考生们向外涌出。他们有人拥抱,有人沉默不语。小乙在校门口看见了他的父亲,他朝父亲挥了挥手。鲁宗点了点头,却没迎过去。小乙走到鲁宗跟前,带着一场大战之后还没有停止的兴奋:“爸,我给你说,有一道阅读理解,我考前做练习的时候做过,没看懂,可是我知道选择哪个答案。”

“那是你妈在保佑你。”鲁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动作迟缓地往开打。

“爸爸,爸爸,人人都说那道阅读理解特别难,完全就超纲了。这道题就是来拉开分数……”

鲁宗已经打开了塑料袋,里面叠着一块黑色的布叠成的小块,上面还放着一枚别针。他右手捏起别针放到手心里,抖开那块小布块,那是黑色的袖套一样的东西。

“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有来接我?”

“……”

“爸爸,到底怎么了?”

“小乙,妈妈过世了。”

每一年高考之后都能见到这样的新闻。为了让孩子安心考试,有人隐瞒着亲人的死讯。那个小小的少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衣服的少年,突然就张开嘴,眼泪流满了脸庞,却发不出声音。鲁宗在他的侧面抱着他的肩膀,他的脸上也是潮湿的。他听着孩子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对父子在6月8日的傍晚,在一大片火烧云下被许多人怜悯。那些怜悯者唏嘘着,感慨着,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離开,觉得自己真幸福啊。周西在人群里看着那对父子,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过去,然后她停住了脚步,她看见鲁宗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转身又隐藏在人群中。

在告不告诉鲁乙他母亲死了这件事上,鲁宗和周西是有分歧的。她主张告诉鲁乙,告诉鲁乙他的妈妈死了,让他回来一趟,看一看躺在冰棺里的,头发上有霜花,但是还是人形的母亲,不要让他捧着一个盒子,不要让他抓着一把灰思念母亲。鲁宗认为考一所好大学,是他和亡妻对鲁乙最大的期盼,不能有任何事情影响到鲁乙的考试。哪怕儿子从此会恨他,恨他剥夺了他见他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都顾不得了。他要小乙在6月8号有一个最好的状态。

这是她住在花庄的最后一夜,她是花庄的最后一个人。这个城中村早都被剪断了电线,那些路灯像是一棵棵没有枝桠的白杨树。在她的故乡生长着许多挺拔的白杨树,树干上长满了眼睛似的疤痕。小时候她的祖母抱着她坐在白杨树下面,风吹过白杨树,那叶子呼啦啦地响,听起来遥远而寂静。祖母说,人啊,不能干坏事,就算自己忘记了,老天爷也让白杨树记着呢,干一件坏事,就长一只眼睛。也不知道故乡的那一棵替老天爷盯着自己的白杨树是不是浑身长满了眼睛,是不是连一块能看见银灰色树皮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故乡距离望城一千五百公里,那棵树应该看不见她。就算白杨树看见她的人,也看不见她的内心,所以不会知道她是怎样期待着鲁宗,给她一个望城人的身份。

报纸上说,花庄的征收已经结束了,这是一次成功的征收,在不久的将来花庄就会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望城。可是,花庄还有人呢,周西还住在那个房子里。房东来赶了她好几次了,屋子里早就不通电,也没有水和天然气了。可她还是住在这里。她用一盏急救灯照明,她不再化妆。她买了一只齐膝盖高的水桶,走出花庄,在地铁口的卫生间里接一桶水就够她用两三天。她也没有了工作。老板说,他们只能雇有望城户口的员工。雇一个周西这样的外地人成本太高了。即便工资开得不高,但是需要给他们提供宿舍。以前还好说,到处都是像花庄一样的城中村,房子便宜极了,七八十平米的房子里塞进去十个人没有任何问题。他们这样的外地人在望城能有个窝就很满意了,对住宿环境哪还有要求啊。但现在不行,破旧小区里三五十平米的房子的租金比花庄的贵了一倍都不止。算来算去还不如招望城本地人,工资高一点也是划算的。

那些和周西一样漂泊在望城的年轻人陆续回到了故乡。母亲从一千五百公里外打来电话。她看见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打开了一条香烟,这是鲁宗给她的。自从她学会了抽烟,鲁宗就隔一段时间送她两条金陵十二钗,也不是什么名贵烟,但这是最后一条了。烟盒上画着的是史湘云。第一次抽这个烟,是因为那家店里其他的女士香烟卖完了,只剩下了金陵十二钗。现在想想,抽个什么烟不好呢?什么龙凤呈祥,什么红双喜,各个彩头都好,偏偏选择了个金陵十二钗,十二个姑娘命都不好。第一支烟还没有点上,手机屏幕就又亮了,还是母亲的电话。她穿上衣服,拿着手机,带上充电器。她把烟点上了。她原本没有烟瘾,可是最近好像有了瘾。原来那些攒着的烟还想着送回老家给父亲抽呢,这才多久的工夫,就剩下最后一条了。她走进地铁口,找到了一个插口,她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给母亲回了个电话。

“妈,怎么了?我刚才在开会,不方便回电话。”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我碰见隔壁村的赵婶,你还记得她女儿采芹吧?”

“是那个一只眼睛有点斜的那个吗?”

“对对对,就是她。”

“她怎么了?”

“她不是也在望城么?她前几天回来了,说是现在在外面讨生活很艰难的。”

“妈,你还有事吗?”

“西西呀,外头不好过了就回来吧”

“我知道了,妈,我累了,我想早点睡了,有什么明天说吧!”

她挂了电话,看看手机,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如果从现在起,她不再看手机,电量完全可以坚持到第二天的。她在等电话,她在等鲁宗的电话。

充电器的线太短,她只好蹲在地上。她给鲁宗发了条微信:“睡了吗?”这才几点啊,鲁宗是习惯晚睡的人,这会黄金档的电视剧还没有播完呢。

他没有回信息。可能他在洗澡,可能他的手机也没有电了。周西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点开他的头像,翻着不知看了多少次的鲁宗的朋友圈。妻子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发过朋友圈。

“我想你了。”

他还是没有回复信息。他可能是真的在忙。在他的妻子还活着的时候,他都能想办法抽出时间给周西回复信息,给她打电话。现在妻子死了,他没有回复她的信息,是他真的可能在忙。她想回去了,这个时候地铁里人来人往,那些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步履匆匆,他们夜里都有去处,他们第二天也都有去处。她看了看手机已经有百分之四十六的电了,她打算充到百分之六十就回去。她的手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鲁宗的朋友圈。她看见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一棵树的树冠,上边是晴朗的天空。

离开望城的时候,没有人送她,她戴了一副巨大的墨镜。她望着车窗外,真好,现在的火车站都不卖站台票了,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是没有人相送的。可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车窗外有一个人来送她,是不是鲁宗都不重要,她只想有一个人送送她,让她的心里不那么悲凉。没有人送她,她的墨镜于此刻的她是多余的,就像此刻周西于望城一样,也是多余的。

周西在车上醒醒睡睡,睡着的时候睡不踏实,醒着的时候她就看看手机。她离开的时候发了一张车票的照片,朋友圈写了一句“望城,莫及。”她设置了只有鲁宗可见。这么多年了,她认为他们之间至少有一句祝福话的情分,哪怕仅仅是一句“一路顺风”。

车子逐渐驶入荒凉的境地,从一个隧道出来,再进入另外一个隧道。不在隧道的时候窗外都是山,山上长着细小的树木,没有叶子的树木看起来像是一缕烟,又像一个脆弱的远古生物的化石。

前一夜,她发出那条“我想你”的微信時,鲁宗就在那座巨大的繁华的城市里,却从周西的世界里消失了。

当她走进那个西北的村子的时候,看见父母站在村口的一棵长满了眼睛的白杨树下等着她。她停下脚步,父母就小跑着向她而来。

望城和鲁宗都不再属于她了。她在故乡白杨树的眼睛的注视下又回来了,依然是那个小城姑娘。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牛娅娅,1989年12月出生,甘肃兰州人。在《诗刊》《飞天》《黄河文学》《四川文学》《当代小说》《延河》等刊发表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曾获第四、五届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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